关山迷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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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羽啸

过了两日,崔诞兄弟造反、以及崔氏十几口男丁全数被杀的事在京城附近已经传开,这密信自然也传到了前桥堡陶安这里。陶安确实不是靠什么朝廷的渠道,他久在边地,若是等有一天没一天的朝廷信使,哪还能确保什么消息的及时?况且自己紧要的消息,得和公务分开。所以这密信粗看只有一些蝌蚪星象一样的符号,他和约定之人才能知晓其中奥秘。

看过密信之后,陶安决定去找温玲。于是下楼从石堡中出来,打开门发觉已是午后,他询问门外一旁候命的皇甫建有关温玲的去向。皇甫建告知他,温玲和三公子陶郅去了靶场。

陶安捋了捋胡须,神情中似带有些许意外:“哦?这小子知道比近身刀剑比不过人家,又改射箭了?...嗯...走,我们去看看!”

皇甫建给一旁站岗的兵士打个手势,少顷便给牵来了二人用的马匹。

“修圆啊,我们就不要跑太快,稍稍打马,缓步徐行。草枯鹰眼疾,雪尽马蹄轻,懂我意思吗?”

“属下明白,莫惊了公子和郡主。”

“嗯,正是,我们走,看看他们究竟如何比试。”

二人一路走一路聊着,身后只跟了八骑亲卫。前桥堡的雪比京师那边化得慢一些,但是路上也露出了很多原有的泥泞。

“修圆啊(皇甫建字),京城的事情知道了吧?”陶安骑着马看向前方,并未对向皇甫建。

“有所耳闻。想必大人已经收到了勤王调令。”

“嗯,不错。那你觉得此次...皇上他心里到底慌不慌啊?单单一个崔诞总不至于贸然行事,况且这边还有温方远。南边儿也有一些人,只是我不如朝中左右相那般聪明,暂时还想不出。”想到此处,陶安眯了眯眼睛,止不住用手掐了下山根。“你说,有时候,就我们这些做臣子的,除了朝廷给的俸禄,还应该念想些什么来报答国恩呢?”

“这...确未想清,请恕属下愚钝。”皇甫建虽然效力陶安有十几年,但是今天的表态还是有些震动到他,忽然间闪过的理性让他对上了这么一句。

“哈哈,这么大年纪了,其实陶某一直是想要个安稳。余的,真的争不了了。或许,与信王府走得近些,其实也不错...毕竟早年,我是和老信王一起打的江山。你看今日,背叛信王的唐咨也没有落着好。朝廷今日若是除了崔氏兄弟、再除了温方远。陶某这孤零零的前桥堡又有什么倚仗呢?”

“大人说的是。那当下是打算...引而不发?”

“哈...我这名目上说是五千人,现在四千都满不了...朝廷给的那些钱,我可是费了吃奶的劲儿才让前桥堡的一众子弟吃上饭呀!这好不容易养的兵,贸然给投入进去,不太划算呀!...先看看吧,还不是时候...”

“那大人觉得...这崔诞崔谊为何要反?”

“那么多人面前,李崇光他不敢说...皇上也未必不知道...好像是说有人查了他京中的什么钱袋子...这钝刀切肉,可不就是毒计吗?难道这就与他李崇光无关?...笑话!尚书省掌兵事呀!崔诞他琴台大营的兵,说实话,那个个都是精壮,那老夫可是眼红的,北防现在无事,不代表今后无事,古思部、怀车部这俩老伙计毕竟还一东一西盘在那儿呢!...可老夫转头一想,这现下嘛,还是不要太惹眼啦。所以每次跟朝廷核对数目,都主动去些。你看信王一家弄得支离破碎,就是太惹眼了。依老夫看,当下这样四千人上下就将将好。”

皇甫建听到这里也是点头,深觉陶安此时的选择也恰恰是最好。但有关李崇光的事,他这职级眼界还自觉不太清楚,也没有去细想。

...

几经转圜后,说话间陶安二人已经来到了靶场。

靶场这里是个山坳,处于前桥堡主营东北方向,距主营直线距离大概一里半远,而实际行走则弯弯绕绕有三里路程。因地势险要,当年温重霄与陶安收复前桥堡时死了不少兄弟,不约而同选择在这里设卡。这靶场本身原是一处山中军垦开辟的梯田,在两座大山中间,因而分了几层,而陶安进来的地方,在山腰处,这里零零散散也修筑了一些土石墙和坑道;因此即便外敌从此处攻入,前桥堡的守军也可据险而守,以中高处俯视迎敌。山坳下方绕着一条十几步宽的小河,河对岸有一排拒马和木栅组成的简易哨卡,两山以环抱之姿向外延展,不可谓不是形胜之地。

陶安每看到此处都是好生得意。前桥堡有几处入口,南边是十几里的树林,分别由北水蛇径通向西南同和关、由驰道通向东南兴宁关。西北是一方山涧悬崖,宽二十余步,只有一条索桥联通。而余的就是这东北方向,山谷两相环抱之处,只留中间百余步的山中碗口。要打下这里真真谈何容易?不过北方胡人要袭击两关,确实也可以通过外部山路先绕过前桥堡,但堡子扎在这里终究是个战略上的麻烦,稍不注意便能断了对方后路。

心里想罢这处得意,陶安心思转了回来,一抬头,远远可以见到陶郅和温玲在那里比试,抵近一看,他们二人相处融洽,步伐灵动、身姿放松、温玲好似全然没有当初第一日来的那样顾虑。

陶安示意众人下马,他也想看看比试如何。于是双手撂到背后,往前带着几分好奇凑了凑。走了三十几步,身子倚着矮栏杆边儿上,他这老眼将要看清各上靶几箭时,便被温玲给叫住了...

“陶伯伯!你来啦?!”一声清脆的招呼,温玲那儿又是一张轻松美丽的笑脸,叫得陶安心里好是欢快。

“郡主啊...我这刚打算看你们各上了几分,你就把老夫给叫住了...怎么样?我那不成器的儿子射箭的功夫如何呀?”

“陶伯伯,你有所不知,是三公子胜了玲儿了...”说到这里,温玲轻轻抖了抖手臂,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哦?此话怎讲?他还能比过你?...莫不是郡主故意让了小儿才是吧?”

“这练习用的三石弓,初用不觉,久了玲儿都用得很吃力,但是三公子就不同了。脸不红气不喘,发二十箭,中红心者十八,怎能反说玲儿相让呢?”

“哦?竟有此事?!哈哈哈...许久不管这小子,倒练了这个?待老夫来看看。”陶安虽然年纪大了,但几个土牙子还是难不倒他,一听这陶郅射箭长进,更是耐不住好奇心。这小子,还学会深藏不露了?

陶安翻过脚下的旧田埂,抵近一数,果然是十八支。转头把陶郅叫了过来:“浑小子,过来!!站那么老远干嘛?过来!!”陶郅见此,挠了挠头,只好拿着弓有点不自在地走到了他爹面前。

陶安拍了拍儿子肩膀,带着些许调侃的语气说道:“你小子有长进啊!...不过,在定南郡主面前这么显摆,到底懂不懂分寸?...”

陶郅一时哑然,被一旁的郡主本人抢先说了:“陶伯伯,这是玩耍比试,玲儿技不如人,也是三公子技高一筹;况且既是比试,为何要顾得上什么‘分寸’?这靶场、校场上本应全力以赴才是。”

“那宝义(陶郅字)你说呢?”

“禀父亲,儿以前曾听人说,射箭不得缓、不得急,缓则泄气、急则失准。矢量其弓,弓量其力,心无旁骛,方为一体。因而今日以此试之,方才侥幸获胜。”

“三公子言过了,这哪有侥幸之理?玲儿输得明明白白。”温玲说到这里也是再三谦让。

“好好好...陶某有幸见到郡主气度以及目睹小儿长进,真是畅意啊!...若朝廷里也是如此光明磊落就好了。”说到这里,陶安也将心事不觉间吐露了出来。

“怎么?朝廷里出了什么事吗?...”温玲听到此处,神色不禁一变。

“不瞒郡主,前两日,左武卫将军崔诞和秘书监崔谊谋反,现在正兵围京师。”陶安话语间一副感慨又为难的样子,末了,摇了摇头,长叹了一口气。

温玲心中一惊,问道:“这崔诞此前没有任何谋反先兆,怎的忽然一呼百应?”

“依老夫看,崔诞崔谊都是非常有城府的人,断不会贸然以两万人马冒险。京中正式守军便有万五,再加上旁的内卫和差役,计上武库军备,就算再动员两万人也是绰绰有余;况且还有民夫可以征调。若这样对比,崔诞是以少击多,这不是死路吗?所以说,这内外情势必然还有变化。”

...

“那...有没有可能,崔诞是掩盖了什么,引诱京中军队去攻?”

...

城外这几日,因为叛军兵少,确实没有围城,只稍稍攻了几天就回了寿山大营,京中对叛军日渐生出轻慢之心。于是车骑将军刘骥在朝野舆论的压力下,军中出现了这样一场奇怪的军议。

冲出去先挫敌人锐气肯定是要的,但是从哪个门出,几时出,出多少人却让十几位将官争执不下。可这时有一人来到沙盘前,将三千多骑兵及步兵精锐都摆在一处,告知刘骥:“就从东门尽出,直接杀往寿山山脚。崔贼断不会想到他还未站稳脚跟,就被我军一网成擒。”

刘骥望着那人,原本扶着案几的手都不住微微抖动了起来,一时默然,其他将官则更是不敢顶撞。而这样就成了今日短暂军议的唯一结论。

于是在这夜里,京师外出现了异乎寻常的动静。

只见东门大开,几百骑兵卷着黑影冲出,不辨领头来人。但毫无疑问,目标是城东南三里处的寿山。因为那里,便是崔诞叛军的营寨驻地。这些骑兵风驰电掣,虽然人衔枚马束口,但无奈人多,这马蹄声还是不免惊醒瞭望的叛军哨兵。

可一处叛军哨兵见此刚准备上马,便被不知哪来的弓箭射下。原来先前早已有弓箭手从别处城墙缒下在另一方伏好,等到这时才一击命中。

解决完外围十几个暗哨,还是有几个骑马零星逃回。

“嚯!小贼想跑?”说着为首的一员小将便弯弓搭箭,射下一个叛军哨骑。

“少将军,好箭法呀!这次你我谁能夺得首功,全凭本事了。”

“二爷,那我就顾不得谦让啦。”

“嘁!谁要你小子让了,回头我们以首级说话。”

只见两个青年将军并马驰骋,在这股骑兵最前方,此时京军两路已合兵一处,有的先下来的死士弓箭手甚至抢了剩下无主的马匹,上马动作一气呵成,其间没有丝毫迟疑,一同冲向寿山。而这时,远处忽然雷声大作,由远及近,搞得二人心里一阵发毛。

“二爷,有雷雨!要不我们回城吧?”

“雷雨?来得正好,雷声掩住马蹄声,大雨让他们也不知道我们来了多少人!刘公子,你是不是怕了?!”

这说的刘公子是车骑将军刘骥的公子刘程,此次出击本来是他接下的命令,可是另一人---那位二爷正是永嘉郡王秦熠,他却没有事先向上通报。往常二人耍在一起,可今日不知道他抽什么风得到了消息,自备了一身铠甲就要来,而现在还要一起与自己争功。真怪自己当时没有拒绝,造的什么孽呀这是!

于是在秦熠的坚持下,这支骑兵顶着风、迎着雷,继续全速往前...

但他们奔袭了好一阵,三里地按说不远,可是明明快要抵近寿山,却一点营火也看不见。黑夜里,众人疑惑,这真是到了寿山脚底下吗?

忽然一声号角吹响,紧接着鼓点声也从四周响起,好似响应着天上的惊雷。“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砰!”

“有埋伏!...”说话间已经晚了。

还没等这几百骑兵停下来,跑到前头的便被地上忽起的带刺绊马绳给撂倒。后队正慌乱勒马间,紧接着不带半点光亮的箭雨催将而下,一轮齐射便有千支之多,顿时射得这支部队人仰马翻。秦熠身上和坐骑都中了箭。

根本来不及反应!秦熠只觉得头晕目眩,马儿已中了六七支,连粗气都没多喘就死在了他面前。但山上号角又吹起一轮,他心知再不能耽误,于是奋力将脚抽出,却才发现自己中箭是在左肋。

好不容易推开坐骑的秦熠,却四周看不到能动弹的随从,原来一旁倒伏了十余骑,要么死、要么伤,反正哀嚎着站不起来。而他这铠甲虽然厚重,却也救了自己一命。

几轮箭雨过后,四周喊杀声接踵而至,但因为雷雨的缘故,并没有燃起任何火光,但还是能听出喊杀声越来越近...原想赶紧用马槊撑着站起,却因为中了一支箭不敢使出全力,但心底求生的意志还是让他吃着痛两手抓握着枪杆,勉强起身。

正环顾间,大雨也顺势瓢泼而来。秦熠左手握紧箭,右手颤抖着想去拔佩剑把这箭矢斩断。却发现他如果去拔剑,这枪杆却握不住了。大雨一点点打在他身上,伴着雷鸣和厮杀声,血液迅速流失,加上雨水和心里紧张,黑夜中冷得他全身发抖。

这时他左侧忽然有一阵密集的踩水声,他循声望去,刚想用马槊去指,却用力过猛一个踉跄摔倒了...就在他背后,踩水声越来越近,却在他跟前停下了。

“王...”刚想开口,发现自己差点暴露,原来来人正是刘程。“快给他找马,送进城!快!...”这下秦熠悬着的心方才暂时放下,可是自己的情势依然不容乐观。因为自己...“等下,他折箭了!!!他...!!!”---对,秦熠他刚才一个踉跄在左肋处折箭了,肋骨开裂,骨髓伴着鲜血流下。看到这里,刘程心里一颤。赶紧从行囊中抽出一卷长布,简易包扎住。“马!快给我找马呀!”...

这时两边围满了人,雨越下越大,不到近处根本分不清敌我...幸好对方也在争功,两军杀作一团。且慢!怎么远处好像还有三支人马赶了过来?刘程周边,四周亲卫已经稍微聚拢十几人、开始持小盾结阵护卫在刘程身旁,同时刘程捡起秦熠的马槊,朝四周望了望,可这漆黑的雨夜里什么旗号也看不清。

也罢,纵然自己贪功心切、纵然现在万分悔恨,刘程明白无论如何也要把秦熠送回去,不然该死的可不止他自己了。他用拳拍了拍自己胸口的铠甲,吃痛使神志清醒、振作了回来,下令让周围亲卫再排布好远近兵器,包括从地上捡到的。点算后,居然还有四张轻弩,他命令统统上弦,准备迎敌。

十几个叛军士兵从前方围过来,己方是骑兵下马多用小盾,而对方是重步兵用大盾,你推我挡,你来我往,刀枪剑戟自在暗中交锋,杀了好一阵才杀退,对方当场死了七个,己方也死了六个,还有几个伤的暂且顾不得。要知道他这里面多是龙武卫,按说也是以一当十,可对方这琴台守军根本不怯,这下才真正服气,几番较量,又能黑夜里打出这种对攻,彼此都不愧是精锐。

不过幸好,刘程自己只有面门的左颧骨上擦了一刀,尚无大碍。

这时两匹马忽然从后方冲了过来,这护卫不知是敌是友,紧张地扣动了弩机,顷刻间射出两箭。只听得一声马嘶,好像摔倒在十几步外,而另一匹则调转马头...跑远了。

刚刚到底是敌是友?射完后方才嘀咕起来。刘程直接用剑拍了其中一人的头盔,“莫犹豫!继续上弦!”确实,死了就死了,这黑夜里根本看不清。可这进退两难还能持续多久呢?

乱了!全乱了!此时,绝境中的刘程不知如何退守,更不知退向何方。几次冲杀后,雨中连方向都辨不清。他和一众将士就这么给秦熠挡着,伴着零星的弓弩射击和敌兵的抵近冲杀,这越来越单薄的小阵根本再解不开去找什么马。

一股从未有过的绝望...充斥在刘程和秦熠的脑海中...

恍惚间,刘程有了一个想法,他看向佩剑,雨淅淅沥沥地打在这柄家传的宝剑上,周遭的声音也开始模糊起来...但忽地被身后的亲卫一拍,又打消了这个念头...

确实,秦熠的事他有罪,连累了父亲;可是那个武弘,应该早已从南门杀出,他又是被谁冲散了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