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同谋者何人?
乾元十四年三月初一,琴台守将、左武卫将军崔诞造反。
在李崇光入京的前两刻,有人冒死从琴台大营骑马奔出,也逃到了这京师南门,到了城下大喊崔诞造反,引得城门口一阵骚动。不过与李崇光不同的是,这人背上中了三箭,差点死在城门口。从琴台跑到南门不算什么,而三箭未死却是小概率,守门的小兵见了也不免惊叹一声“命大!”。守将武弘查看了一番,见来人伤势严重,斟酌之下,另外安排抬去尚书省五兵曹。
这多的机密自然一定有人要知道,自己却不必知道,他只要知道来了军情就行,哪怕这人死在路上。这将近油尽灯枯的,说出什么其他事情可就糟了,干脆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为何如此办理呢?原来武弘有自己的打算,他心想这崔诞出身贵胄世家,又是乾元七年就升了左武卫将军,深得皇上信任,按说不该有此异心,武弘想到此处也是有所郁结,思虑再三,恐怕还有内情,于是分两路呈报,一路救人、一路直传急件。
值守京畿这么多年,圣上的疑心他是知道的,现在这当场这么多人,谁知道哪个是玄衣局的眼线?大事上没十个八个心眼可不行。但这军情如火,也没有多等。武弘思虑片刻,未免圣上责问,便采取折中之计,命令守城士兵闭上半门。
到李崇光走到南门口,此时,已是酉时初刻(下午五点)。这时崔诞杀监军太监起兵造反的事在朝中传开。只是宫中命令还未拟出,但武弘已经看到远处山上的狼烟,下令紧闭城门。城墙就近的武库也把投枪、盾牌、弓箭搬出来,其后沥青、礌石、檑木等也开始分别搬运和准备。
沥青要现煮,锅是架好了,只是这仓促间不知从哪搬运的湿柴,半天生不出明火,弄得一团浓烟。武弘见此破口大骂,扬言再有半柱香没见明火,直接问斩!吓得管事的汗流浃背,在一旁又搬了两堆各三尺长宽的新柴,打算用小股明火直接点燃那堆湿柴,为此所有人都围紧了打火,噼里啪啦地手上的老茧也生出了血。
就在这些人忧心被斩时,李崇光喘着粗气骑马从旁走过,只是身上全是汗渍,衣襟也都沾湿了。城下指挥的副将刘涉一眼认出,两方上前交流道明来由后,见左仆射大人这一身老骨实在不能再折腾,先随手拦下一副肩舆给抬去宫内,让李大人好好躺着,又发一骑快马,报与临近处安善坊的郭营。让安善坊的卫戍军于中道站岗、阻断百姓窜逃,腾出来给朝廷军队和官员通行。
从南门刘涉那里派出的兵士有十五人,抽出来这么些人足以见得看重,先前被拦下的轿夫忽然这么一“征调”不知后事如何,又被兵士这么看着,不免忙中出错。这肩舆说得好听,其实不比滑竿复杂到哪去,只是分四抬、八抬,而李大人今日碰到的,便只有四抬。轿身宽些还加了个顶棚,后部多了个实心的靠物,一般是悠闲时日里贵族大户坐着赏玩用的。与滑竿相比,同样不过一左一右两杆结构,只不过不是竹竿、而是木杆结构。寻常当是游玩慢走还行,要是走得急了,还得抓住两侧前方支撑顶棚的竖架,因为这肩舆的座比滑竿还宽,腰和屁股吃不牢这力,上下左右滑着,反倒能给颠个七荤八素出来。
...
李大人就这么一路颠着,而另一边宫里,倒是就琴台这次兵变,发生了争论。
关于以何策可退敌兵,有说简单的,说这琴台兵士只是被崔诞蛊惑许了高官厚禄,那心还是在朝廷的;有说困难的,说崔诞手下尽是朝廷千挑万选的英才,不然也不会驻守在近畿拱卫;也有说崔诞一党完全不足为惧的,只要陛下传檄,揭示崔诞乱党本质,从党一概不问,叛军便可不攻自破。
皇帝秦虞听得心烦意乱,便把佩剑拔出坐在皇座前的阶梯上观看,众人见此,这四下又安静了。
“列位臣工,时不我待啊,现在对方两万,我京中守军一万五,要说硬攻,对方是攻不下。崔诞要反,必在城中设有内应。”
中书令程彦之奏道:“禀陛下,依老臣之愚见,崔氏虽然根植合州地方已有百余年,家世显赫,虽故党门徒遍布天下,但毕竟这崔氏未有开创王朝先例,不足成为气候。要说内应,要抓,仅仅这崔氏故旧那也是牵连甚广,现下恐怕牵一发而动全身呐,还请陛下明鉴。”
皇帝蹙眉,觉得他废话太多,用剑敲着白玉阶问道:“朕是问你,依你所见,谁与崔氏兄弟来往甚密?你说别的,是觉得朕不懂么?”
这下问得程老既惊又怕,正在程彦之思忖不知如何回话时,外面绑缚了一行人上殿,被武士押解带到。这挨个一数,竟然有十三人之多,皆是崔氏尚在京中的同族男丁,现在都被布团塞了嘴。这里面有老有少,有人带着不忿,有人带着恐惧,有人干脆脸上像一张白纸、脚下站也站不稳了,形色各异,只是最终要绑谁甚至杀谁,已经不太需要什么确实证据了,只要是同根同源,留在这里的,大已就判了死罪。
“这些人里面辈分最高的,是崔诞崔谊两个反贼的祖辈,真是祸及旁人啊!”皇帝摇头走下台阶,拿着剑在这一众人等之中踱步,这一步步走得让旁人不禁冷汗直冒,看了一眼崔家人,说:“要不你们说吧?他们这两兄弟一反,你们可不就遭了殃了?你们要是不说,我就从你们之间拿人问斩啰?”
说着,用剑挑开了一个约二十岁出头男子的口封,嘴唇登时被刮出了鲜血。众人见此皆大惊,心想后面到底要发生什么根本猜不到,还不如直接斩了完事,这血煞对年纪大的老臣可吓不起。
但比起众人的惊慌,被挑烂嘴的这人自己却没有多余的哀恸,皇帝好奇,用剑指着他问:“你怎么不叫喊?”
那青年抬头,回道:“即便是喊了,皇上也要杀臣,也要杀臣的这些祖辈父辈晚辈,臣喊这一声,本没有意义。”
“你们崔氏,果真英杰辈出,难怪之前我伯父明皇帝和废帝都器重你们。”皇帝听到此处也不免称赞。“你叫什么名字?”
“禀陛下,臣崔让。”
“崔让,依你看,你族兄崔诞谋反,是要拥立何人呀?这明皇帝和废帝的子孙不早已经在泰兴六年死干净了吗?”皇帝当众说出这话,固然是唐突,但说的时候根本毫不忌讳自己当年造反后的手段。而众大臣虽说当年大多是从龙之臣,但听到这里首先不是觉得皇帝说错话,而是回想当时情景莫不感到一股寒意。
“臣不曾参与崔诞之事,也不知共谋者何人,但臣知道有一句古话叫‘在德不在险’,陛下不修政事,终日与伶人为伍,数年来,或洪灾遍布,或赤地千里,或瘟疫横行。陛下所不见者,民之所怨也。陛下所不意者,海内所鼎沸也。要论同谋者,天下人也。”
“好,崔让,朕记住了。”说罢,皇帝一剑砍下崔让头颅,血洒了一地,那身子半跪却没有倒下,皇帝面色没有大变,只稍稍抖了抖剑上的鲜血。众臣见此莫不骇然,上次见到这种事还是泰兴六年,也是这大殿上,作为宁王的秦虞率领叛军闯入,杀了废帝和一干人等。看来今天,不论说与不说、降与不降,崔氏这一门十几人免不了要再遭屠戮了。
“崔氏一干人等,先带下去。这头颅留着,我另有他用。”皇帝没有擦剑、也没回宝座,继续指着中书令程彦之,带着几分威胁的口吻说道:“程卿,你再想想,还有何人是同谋?”
“温方远!温方远借崔诞打击朝廷虽是有动机,但二人此前并无任何交集,即便温方远真有挑拨,那也只是外因。依老臣之见,崔诞所起,无外是移营之事和分去的休介、广成二营,臣一直谏言朝廷此事不可从速......”
“朕是问你,崔诞崔谊在朝中的同党是谁?...温方远那么远,你说这个岂不是废话?你回答京中的事情就好了。”皇帝加重了语气,看起来并不想听他讲前因后果。
程彦之四周瞥了一眼,心里并无议计,也不打算乱行攀咬之事,登时牙齿发颤、汗流浃背,腿肚子止不住发起抖来。
“罢了,程卿一代名士见不得血,朕来说吧。有人说朕为人多疑,朕以前从不疑心崔氏兄弟,如今他们反了,还连累了朝堂上这一干人等,使朕背负骂名。朕上位之前,废帝泰兴年间,朕那堂兄对内外皆是弊政,杀先皇留给他的太傅梅岱、再杀尚书左丞张肃之、屠戮宗室四十余人,对名相王贞的肺腑之言也是充耳不闻,任用奸佞,败坏伦常。就连程彦之你的兄长程希之那年外派也死得蹊跷。后来为保江山社稷实不得已,朕结四方义士共歼之。荥原一役后,我军所向、对方无不望风披靡。朕弑杀废帝后,是朕自己背负了骂名,励精图治、任用贤能,历有十数年方才有今日乾元盛世。而崔逆一党又何曾把这些记挂在心?朝廷的诸位臣工又于此间何曾把朕记挂于心?诸位又何曾体会朕的难处哇?!...难道今日之天下,果真有崔让所说天怒人怨、饿殍遍野、民不聊生吗?难道朕真就是堪比前朝废帝的暴君吗?”
“臣等惭愧!...”由程彦之带头,百官都跟着伏倒在地、莫敢仰视。
正在这时,李崇光穿着一身满是灰尘与汗渍的便服走了进来。走到崔氏犯人和百官之间,也没理在地上的尸体,步子一点没乱,接着抬头理了理衣袖,大叩首。
“臣李崇光,叩见陛下。吾皇万岁,万岁,万万岁!”
“李卿啊,正要派玄衣局和龙武卫去找你,你这回来得及时呀。你看这崔氏兄弟一反,朝中没有一个知朕所忧,七嘴八舌的不得要领。还是你来说吧,他们为何要反?依你看,又是与何人同谋?...”皇帝显然是没有管他的穿着,也没有去谈为何要杀崔让,权当前面的事没有发生。
“据微臣所知,崔氏兄弟所勾结的,乃是相王。”李崇光说完,殿上引起一阵骚动,相王确实离京赴任已有数日,有脑子快的已经明白他是什么意思。那日,信王温重霄去王丞相府上赴宴,代皇上主理之人便是相王。
“李崇光!相王一向谦厚,朝野皆知。我看你想说的不是相王,而是欲借此打击王丞相的故旧吧?!”说话的是宗正寺正卿秦渑,是皇上的叔辈,听到李指责相王,也管不了地上的尸体,从队列里站出,他所怕的是李崇光这句话又带来一片腥风血雨,毕竟相王的两个儿子和几个小妾还在京中。
“诶...秦渑,你让他说完。”皇帝用剑指了一指,让秦渑不要打断。“李崇光,你有什么证据证明相王是同谋?”
“臣没有直接证据。”李崇光说到这里,与相王历来关系很近的折冲校尉张元当场就要发作,被旁人拉住。其他人听到也是直摇头,站位上也急于切割,好像又没了之前在李府前见不到的恭维。但更令人厌烦的是,李党、王党、其他乡党已经吵作一团,其他人不好做声,但也是议论纷纷,有的直摇头、有的干脆躬着身子当没听到,远离这是非。皇帝知道李崇光不会如此无端,必有后话,摆了摆手,让李崇光继续说。“让李爱卿说,都别吵了!”
李崇光回禀:“陛下,臣虽在新丰遭遇崔谊假传圣旨,失去第七子李茂,但心忧国事,不敢稍有懈怠。此次崔氏兄弟突然叛变,朝中议论纷纷,人心惶惶。臣虽未亲眼见到相王参与叛乱之实,但汇集诸般线索,臣认为相王恐已身不由己,被崔氏兄弟裹挟其中。”
“听李卿所言,意思是相王已在崔诞军中?”
“回禀陛下,正是,而且论宗族中颇有声望、且这几日往东南行、又与崔谊崔诞交好者,必然是相王。因此,轻信崔氏兄弟,以践行为名行胁迫之实,也并非难事。”
“嗯,这倒是符合逻辑。还有呢?但朕...总不能以此作数吧?还有什么证据或内因吗?”
“相王是太祖四弟之子,属旁支宗亲,对皇位既无继承权也无威胁,相王生性雍容豁达、好结交文人雅士,但与朝臣也是历来保持距离,以示其素无觊觎之心,亦无结党之嫌。所谓人望,不过是清雅之望罢了。此次叛军突起之际,崔诞手中实无第二人可选,不排除之后拥立其为伪帝。再加上此前与信王之纠葛,在朝野中已早有传闻,甚至有人说信王死后,相王会受领其属地,异姓王唯有前代世荫之吴王、梁王,现下已无兵权,比信王差之远矣。因而,人言以为所得利者非相王莫属。”
听到信王之事,众人皆惊,即便是反对的宗正寺正卿秦渑也不好再接话,禀着笏板,又侧着脸朝此前红脸的折冲校尉张元递了个眼神,让他暂且按捺住。
“此等谣言不值一哂,不过...爱卿也以为...是相王获利最多吗?”皇帝在大殿中,侧着身、眯缝着眼问道。
“禀陛下,然臣认为,相王是闲云野鹤之人,并无就藩守边之心,几次暗中推辞,这点陛下早已心知。此次拥立,也非相王真心所愿,其或已受叛军胁迫,身不由己。即便真拿到信藩的属地,那也只是强人所难,不出半年就会辞让。几番思量下,脱身为妙,所以当日相王才会几番辞让,在向陛下告别时更是欲言又止、辞意哽咽,只是未曾想这崔氏兄弟居然在暗中包藏祸心。”
皇帝听到此处,意中稍带不快地点着头,一边走一边说道:“朝廷边务,岂容儿戏?!朝野传得最快的终究是流言,这些人事情没看到帮朕给处理了,麻烦说起来倒一个不少!”皇帝说到此处,见众大臣个个不敢对视,又看向李崇光:“...不过,有关相王参与反叛之事,经李卿一言,好似他情非得已。但叛军如何分化,李卿是否又有妙计呢?”
“陛下,臣请陛下细思,若相王真心叛乱,岂会不事先谋划,准备充足?然此次叛乱,显然在仓促之间行事,所谓兵马未动,粮草先行,此前他几次三番奏请朝廷,我尚书省也是未拨余粮,只是当时并未料想是这样。显见是崔氏兄弟仓促起事,欲借相王之名以壮声势。此等情形之下,相王即便有心阻止,亦恐力有不逮。所以当下,先请勿要加罪相王。朝廷中曾有被相王嘉许者也无需害怕,敌军压境,万望勠力同心才是!”
皇帝听到此处点头称是,脸上终于有了笑意,站起身延请李崇光到内殿议计。留下诸位大臣喟叹。李崇光这番言语,确实是让朝臣们闭上了嘴,尤其是程彦之与秦渑二人,皆是一副失了神的状态。这厢领会,心知李崇光走到今天绝非偶然...
只是这崔氏一族如何处理,这崔让的尸首如何处置,皇帝还没有发话,众人也不敢轻动,只好权当没这回事...
...
内殿中,皇帝示意李崇光继续说,因为此前只是分化了相王和崔氏兄弟,但琴台那两万人如何弱化还没有说。
“关于崔氏兄弟叛军之事,臣认为虽来势汹汹,却非全不可破。崔诞所统率的琴台大营,原为近畿之师,去年因新城防调令移营,与京中接防的龙武卫产生矛盾。此矛盾之因,皆因移营后琴台大营远离京师,凡步军所出都需一日,所受朝廷之看重、饷银与粮草皆有所减少,于京中各处亦走动不便,将士们心中自有不满。
如今叛军之势虽盛,然其内部亦非完璧一块。崔氏部曲及党众虽掌控大权,但军心未必皆服。嫡系所图,无非上位富贵;而从者所求,多为生计与安稳。臣细想之下,所谓二万余叛军,实乃从者众也。”
“李卿的意思,釜底抽薪?”
“臣以为,可从此处着手,对崔氏一党与从者兵士加以分化。除宿将嫡系外,其他将领既贪权位,朝廷可暗中许以高官厚禄,诱其反正;而从者多为生计所迫,朝廷当承诺保障其家小,使其无后顾之忧。
此外,可遣细作入叛军营中,暗中传播崔诞自立之野心,削减相王影响,同时树上开花,散布勤王军不久将至,使从者心生畏惧与猜忌,进一步分裂其内部。如此,叛军之势自会削弱。但无论如何,外军相援必不久矣,所以崔诞内心必急于求成,目前于城南三里外寿山扎营,将砍伐树木准备攻城器具,因而首战我军须摧其锋锐,阻敌军于城隍之外。稍以时日,其军中必然生变。
若此计成,则敌军将士必心生疑虑,忧心勤王之军到来,惶惶不可终日。而陛下则可借此机会,一举平定叛乱,恢复京畿之安泰,朝野之安宁。望陛下审慎考虑,决断于斯。”
皇帝听到此处不禁拍手称赞:“妙计妙计,得李卿,天下还有何事可忧矣?再给你一年,估计温方远的事也差不多了。”话语间不免哈哈大笑,让一旁随侍的太监传令,使车骑将军刘骥主持军务,务必守好城防。他带着李崇光会稍后去东门、南门巡视。
现下,皇帝出了内殿,撂下一干臣工,与李崇光有说有笑,但走着走着又问他道:“那依你看,外部除了温方远,可还有同谋之人?”
李崇光停下,思考了片刻,回禀道:“营州刺史韩谦,定远、宜川两镇将军。”
“那他为何未动?”
“他们也要当陶安,隔岸观火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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