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曦将至
上QQ阅读APP看本书,新人免费读10天
设备和账号都新为新人

(三)

次日,去幼儿园的校车停车点时依旧很紧张。

也想过要不索性让朝斗今天请假,可总不能一直如此。

清和担心地问“今早要不要陪着一起去坐校车”,可想到昨天被大空妈妈说“老公很会赚钱”,佐都子还是决定不要跟上班前的孩子爸爸一同出现了。

清和昨晚比往常回来得早,难得跟朝斗一起泡了澡。一直想知道他会怎么跟朝斗谈,可他只是在最初摸了摸自家儿子的脑袋,笑着说了句“明明什么都没做,可真是灾难啊”,自此没了下文。朝斗应该不懂“灾难”这个词儿的意思,可他听后安心地点了点头,没有直视父亲的脸,一脸害羞地怯怯回应了一声“嗯”。

他自己提出“今天也要去幼儿园”。伸手穿进幼儿园制服上衣的时候也丝毫没有厌烦的样子,自己轻轻松松就穿好了。

尽量不要在意。见面时,万一被口出恶言也绝不能动摇。佐都子做好了充分的心理准备下楼一看,竟然意外地发现,老地方并没有大空母子的身影。

“早上好。”

一面暗暗觉得泄气,一面放下心来跟其他妈妈们打招呼。她们猛然看向了这边,看来是知晓了昨天幼儿园里发生的事情。气氛稍稍变得紧张起来。

“早啊,栗原太太。”

住在二十七楼、孩子比朝斗小一岁的华绘妈妈招呼道。其他五六位妈妈也纷纷效仿,略显担忧地看着这边,稀稀拉拉地道了早安。每个人都比佐都子年轻。

其中,以三十八岁高龄生下华绘小朋友的华绘妈妈跟佐都子仅相差四岁,大概是源于此,二人关系相对亲近。她说了声“朝斗也早上好呀”,朝斗也歪头回了一句“早安”。华绘松开了妈妈的手,邀请朝斗去楼旁的花坛。两个孩子走远了。

这时,华绘妈妈才低下声音说道:

“大空他们刚刚已经走了。说是这段时间会打车,去幼儿园之前要先去趟医院。”

“——这样啊。”

“有够受的吧?”

原来,大空妈妈早上特意跟等校车的家长们讲了整件事情。她到底是怎么描述自己母子的呢?佐都子有点想知道,心里又有一个声音说绝对不想知道。无论如何,都不希望让朝斗听到。

“大空妈妈那个人有点怪怪的。”

别的妈妈牵着孩子加入进来。

“我也不想这么说,不过,我觉得这里面有嫉妒哦。最近每次遇到大空妈妈,她总是抱怨老公的工作不太顺利,自己不得不外出打零工。”

“是的是的。大空和大海两兄弟也因此突然延长了留园时间,明明之前都是准时放学的,孩子们也很有压力吧。”

华绘妈妈说:“还是别太放在心上为好。”

“嗯。”

佐都子口中应着,也不知道接下来要说些什么。什么都不说也很奇怪,便道了声“谢谢”。

平日里,大空妈妈经常会在楼里毫不掩饰地说:“买房的跟我们这种租房族就是不一样啊……”并想要得到其他妈妈的赞同。任哪位家长听了,脸上都会浮现出很微妙的表情。因此也有很多人并不喜欢她。不觉得她是坏人,但是一个自说自话、不在乎别人看法的人。

可是,问题并非出在家长之间。

朝斗和大空之间可能有一个孩子撒了谎。这件事在大空妈妈听来会是怎样的感受呢?谁也没有提到过这一点。

也有人劝她:“毕竟是孩子们之间的事情,索性道个歉呢?”

“若是一不小心被缠上就麻烦了。道个歉,让这件事到此为止也是个办法。大空妈妈刚才怒气冲冲地说要保留所有的出租车发票呢。”

“是嘛。”

如果不刻意轻轻带过,真是无法忍受。“该怎么办呢?”她苦笑着,打发着等校车的时间。——这样下去,必定会被她捷足先登,在共同的熟人面前散播,说是朝斗做的。

校车来了,从公寓楼的门厅走出去,送朝斗上车。挥手道别,直到再也看不见儿子的身影。再次转身看向门厅,突然就从这庞大的建筑物身上感受到了压迫。

深呼吸,仰头望向自己这栋公寓楼的顶层。微微阴沉的天空中明明透着亮光,可无论怎么去追逐光芒的来处,也寻不到太阳的身影。

佐都子的预感成真了。那日傍晚,购物回来,在公寓楼的门厅正面遭遇了似是刚结束工作回来的大空妈妈和孩子们。大空妈妈正在跟其他母子聊天。那位母亲抱着襁褓中的婴儿,看上去跟大空一家很熟稔,而佐都子并不认识。

“知道吗?每天都要换绷带,洗澡也很麻烦的。缠着绷带从外面看不到,全是擦伤,伤口里还进了沙子。”

声音在外面都能听到。

虽然决定要大大方方行事,可今天还是避开了她工作的超市,去了别的店。想着千万别给她看到手提购物袋上的logo,赶紧将带有logo的一面紧贴着身体掩藏了起来。

眼看着佐都子母子进来,正在交谈的大人们略显刻意地适时停了下来。

“您好。”佐都子一不做二不休打了个招呼。抱着婴儿的母亲一脸困惑地点头回应:“您好。”大空妈妈保持沉默。她冷漠地背过脸,对抱着孩子的母亲说了声“拜拜”,随后便视佐都子为无物,带着两兄弟出去了。明明说要乘出租车的,兄弟俩却都戴着骑自行车时必备的头盔。

平日里活泼开朗的大空低着头,紧盯着他的朝斗抬起了脸。戴着红色头盔、默默依偎着母亲的大空右腿上的绷带让人心疼。孩子受伤,略显夸张的绷带包扎,光是看着便已觉心痛。

朝斗今天在幼儿园里似乎主动跟大空搭讪过。

可是,大空并未理会朝斗。他只是支支吾吾地说妈妈不让跟他说话,便去找其他孩子了。佐都子听到这些,心中五味杂陈,不禁视线下移。

身边的朝斗提着自己的零食和早餐吐司,依旧盯着大空消失的方向。

不能灰心丧气。

“朝斗,我们走吧。”

牵起儿子那无力的小手,佐都子走向了电梯间。

要跟往常一样。

要跟之前一样。

——不论被说了什么,都绝不能动摇。

不断告诉自己,这种事无论如何都要忍耐。

“不要去在意。”跟清和也聊过该如何面对。丈夫对仅有几面之缘的大空妈妈如今也持批判态度:“这都是什么人啊?”

他甚至提出要不要请公司的顾问律师介绍一位哪怕不是专业的,但是熟悉民事纠纷的人士,可佐都子拜托他不要这么做。不过是孩子们之间的小事情,没必要如此不成熟。而且,事情闹得越大,朝斗越是受伤。自那以后,大空妈妈也再没直接来过电话。

虽有些自夸嫌疑,朝斗的确是个聪慧的孩子。即便什么都不说,他也似乎可以感知到父母心中所想。他会突然紧紧抱住父母,然后闷闷地道歉说:“爸爸,妈妈,对不起。”睡得也不安稳,哪怕在玩耍,也一副恹恹的样子。

听到他道歉,佐都子心里难过极了。

“怎么了?”

装着毫无察觉,强忍着泪水抬头。用看上去不可思议的眼神定定看着儿子。

“为什么道歉?朝斗并没有错。”

说完,拨乱他厚厚的刘海,状似无意地说:“刘海该剪了。”

能够忍耐。这没什么大不了。

只是,每当孩子道歉,佐都子和清和都忍不住想问:“你真的没做过吧?”

要压下这股冲动,别提有多辛苦。

有一晚,在床上读绘本哄睡,躺下的朝斗突然出声:“那个……”

“怎么了?”

“——我,是不是说推了大空比较好?”

心下一惊。

睁大眼睛,忍不住盯着他的脸。难道是真的——?怀着这样的心情看进他的眼睛,立刻便后悔了。朝斗的眼中满是受伤的神情,就跟那天在园里被大家质问时一样。

他是明白的。

他能感受到,因为自己,身边的人陷入了为难。若如此,这便是佐都子和清和的错。事实上,在这如坐针毡的日日夜夜,佐都子也曾想过“朝斗还不如就此承认”。甚至还想过“一起去道歉的话,就算被责骂也无所谓”。

“没有的事儿。”

本想着一笑置之,嘴角却很难勾出合适的弧度。她强忍住即将夺眶而出的泪水。

必须相信儿子,可自己的这种情绪似乎也将孩子逼入了绝境。

“朝斗只要实话实说就好。”

踌躇半晌只说了这一句话,朝斗安静下来,似乎在思考着什么。终于,他点头,小声应了一声:“嗯。”

“妈妈,给我读绘本。”声音听着稍稍明快了些,佐都子笑着翻开了书:“好嘞!”

不知道这种日子究竟要持续到什么时候,状况却在两周后发生了变化。

“不好意思,今天能不能请您来一趟?”幼儿园再次打来电话时,心中充满了不好的预感。除此之外,还会发生什么呢?

“是跟大空有关吗?”佐都子问道。打来电话的园长也承认:“是的。”

朝斗应该还在幼儿园。佐都子匆忙一个人出了家门。等从幼儿园回来再联系清和吧。

脑海中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或许不得不考虑换幼儿园了。自己是相信朝斗的,可不好的预感却依旧挥之不去。任何时候、任何场合都可能会遭遇荒唐的对待。若是被劝退,若是对方让自己为了大空母子转园……她已经做好了心理准备。

到了幼儿园一看,大空母子这次也坐在那里。要在教职员办公室直接面对面讲一些难以启齿的话吗?佐都子全身绷得紧紧的,可出乎意料的是,她被带进了一间只有老师们在场的房间。

第一次被请来幼儿园那天一脸哭相的朝斗,今天也正在跟选择延时服务的孩子们玩耍。他跟大家一起待在幼儿园中最宽敞的大厅里。仔细找了一下,孩子中并不见大空兄弟俩的身影。

“是关于攀登架的那场事故。”

“嗯。”

“今天早上,大空跟妈妈坦白是自己跳下去的。”

“什……”佐都子险些惊叫出声。“实在抱歉。”园长站起来,深深鞠躬。稍后,班主任老师也站了起来。同样的,面向佐都子,深深地、久久地鞠躬。

“虽说无人目睹经过,我们却原封不动转达了孩子的话,给栗原太太和朝斗小朋友带来了非常糟糕的体验。真的非常抱歉。”

“究竟怎么回事?”

她慌忙请他们起身。在接受道歉之前,更想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

园长端正了姿势。“我可以坐下吗?”这询问也让人焦急。“请坐。”

“自前天起,大空小朋友就一直请假。”

园长坐回原处,一脸认真地说道。

“好像是他早上赖在床上一直喊着不想去幼儿园,妈妈劝他起床的时候他说出来的。说被朝斗推下攀登架是说谎,问能不能跟朝斗讲话。”

一时不知说什么好。年轻的老师边斟酌边补充道:

“听说大空妈妈不让大空跟朝斗讲话。”

“大空为什么要撒谎呢?竟然说是被朝斗推下去的。”

“之前也解释过……”

园长答道。

“园方和家里都曾多次告诫过大空,让他不要再玩跳攀登架的游戏。特别是在家里,弟弟会模仿,非常危险,所以家长也严肃叮嘱过他。言辞非常严厉,说是如果下次再跳,就不让他进家门。——事实上,当初叮嘱他的时候,就曾把他关进衣柜里长达数小时,大空也哭着保证‘再也不敢了’。”

可以想象。大空家里的管教也很严。

园长叹了口气。

“可是,那天还是跳了下去。一直以来都是挑大人不注意的时候,也一直没出什么事情。所以他大概是觉得只要不暴露就好。可那天没站稳受了伤,哭声引来了大人。……当时太惊恐了,太怕被训斥,就说了谎。”

园长一脸难过地皱起眉头,看向佐都子。

“当然,这件事并不是一句‘不过是个孩子’就能揭过的。他跟朝斗平时就是好朋友,所以当时不假思索就说出了他的名字。大空小朋友应该也没想到事情会闹得这么大。这两个星期,满心混乱的他应该也过得很煎熬。——您能不能原谅他呢?”

闻言,佐都子深深吸了一口气。

事后她才意识到,在这种场合下,即便大发雷霆也无可厚非。无端被怀疑,经历了多少痛苦煎熬——就算当场怒火中烧也丝毫不奇怪。

然而,她心中澎湃着的,却是排山倒海般的放心。

朝斗。在心中默念他的名字。

朝斗真是个好孩子——好想立刻夸夸那孩子。那孩子真的没做过。

自己选择相信那孩子,果然没错。

仔仔细细想过一遭,其他的一切都不重要了。

“如果正式向朝斗道歉的话。”佐都子答道。

“可以让我们跟大空好好谈谈吗?朝斗这段时间都没能跟好朋友一起玩耍,也是难过得紧。”

“明白了。我也打算跟班主任一起向朝斗小朋友说明情况。”

“我去叫他进来吧。”

年轻老师走出房间,把在大厅里玩耍的朝斗带了过来。

一脸担心地踏进教职员办公室的朝斗在看到佐都子的瞬间,脸色亮了起来。

“妈妈。”

佐都子也叫着“朝斗”的名字,伸手抱住了快步扑进怀抱里的孩子。手放在小小的脊背上抚摸着他。

在傍晚打来的电话那头,大空妈妈在哭泣。

“——对不起啊。”

声音低沉,微微颤抖着,让人差点没认出来是她。今天不知道孩子们在做什么,她身后一片寂静。

“没事了。”佐都子回道。这是真心话。

大空妈妈闻言,一时说不出话来。短暂的哭声过后,接着便是孩子般的道歉:

“对不起啊。大空说害怕挨骂。我自己也觉得朝斗推他很奇怪,是真的这么想的。可是,大空他……”

“没事的。别放在心上了。更重要的是,你不要再责骂大空了。”

“我做不到啊。”

大空妈妈的哭声越来越大。

“我打了他。难以置信。明明是自己的错,却推在别人身上。甚至是出卖朋友。这种,这种,让人难堪、品行不端的东西,我可不记得曾这么教过他……”

抽抽搭搭的声音混在其中。她低声道:“这可怎么办啊。”声音中透着无奈。

“让朝斗妈妈和朝斗不得不经历如此糟糕的事情。我还跟周围的人都说了。你一定很生气吧?”

“……没事了。”

佐都子耐心地应着。事实上,对方都这样道歉了,也就没其他的要求了。

前天便请假的大空恐怕早些时候就跟母亲坦白自己说谎了吧?闹得人尽皆知的大空妈妈肯定也想过要堵住孩子的嘴吧?就算有这种想法,也没什么好责怪的。只是,婴儿也就算了,已经上大班的小朋友肯定会自己说出来。家长也阻止不了。

而且,其实是大空妈妈自己联系的幼儿园,说“是自家孩子的错”。

这样就足够了。

“很难说出口吧?真相。可是,您还是主动联系了,谢谢您。”

佐都子的话就像个信号,大空妈妈听完便“唔”了一声,说不出话来。她突然想到二人之间十多岁的年龄差。自己跟这个人竟然孩子同龄,这个世界真让人看不懂。不可思议。

嚎啕大哭的大空妈妈最后又一次道歉:“对不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