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
听到“从攀登架上掉了下来”时,佐都子的脸上瞬间褪去了血色。
想起早上分别时朝斗细细的手脚和触感,她不禁脸色发白。此时,电话那头的声音传来:“不,掉下来的不是朝斗,而是大空小朋友。”
大空是跟朝斗同在大象组的朋友,住在同一栋住宅楼里。陪孩子在住宅楼内的公园或开放区域玩耍时认识了他妈妈,让孩子们去上照叶幼儿园也是二人商量决定的。今早还是一起送孩子们上车的。
大空掉下来了。那么,有没有受伤?佐都子正要发问,老师接下来的话却让她一时难以接受。
“大空小朋友说是被朝斗推了一下才掉下去的。栗原太太,您现在有时间来趟幼儿园吗?”
孩子们陆续离开后的幼儿园教职工办公室很安静。
朝斗所在的照叶幼儿园,只要申请基本都可以入园。是与考试无缘的私立幼儿园。通常是上午九点到下午两点。其他孩子今天都已经坐校车回家了。
为了那些有别于佐都子这样的全职主妇、在外工作的妈妈们,幼儿园会提供持续到下午五点的延时服务。
从攀登架上跌落的大空的妈妈自今年起开始在附近的超市做兼职,选择了延时服务。不过,今天她带大空去过医院后便直接回家了,幼儿园里早已不见大空母子的踪影。
“是我们疏于看护,没能防患于未然,实在抱歉。”
刚被带到教职员办公室靠里的桌旁,园长和年轻的班主任老师便如此说道。幼儿园里的孩子们之间出现问题时,一向如此。不管自家孩子是惹事方,还是受害方,老师们都会先低头道歉。
“不,您别这么说……”虽有些过意不去,可没被劈头盖脸上来就一通警告、斥责,心头还是稍稍松了一口气。
刚入园时,第一次接受老师们的道歉那次,是在朝斗被抢走玩具,由着当时的怒火用力扯住小朋友手腕的时候。听说对方是个小女孩,佐都子吓得面无血色,老师也是先道了歉。“没能防患于未然,实在抱歉。”自家是加害者,却要接受道歉,她感到了某种不对劲。后来,随着时间的推移,她渐渐冷静下来,甚至生出了些许厌恶。的确,是有那种对幼儿园或学校诸多挑剔的“怪物”家长。如果真有让老师们不得不恭敬至此的事情存在,这还真是个令人生厌的世道。
自从有了孩子,遭遇这样的麻烦,佐都子才第一次意识到,作为被殴打或被踢伤的受害者,心情会有多么轻松。问题在于当自家孩子是加害者的时候。对方孩子及家长的心情,佐都子无论如何也是不能感同身受的。
每个幼儿园或学校都有各自的经营方针。朝斗所在的幼儿园,只有当孩子是加害者的时候,才会告知对方孩子的姓名。当孩子是受害一方时,只要不是太严重,园方都不会告知对方是谁。当然会有孩子自己告诉父母,可作为园方,一直以来都秉持一个理念,即要不要道歉均由各家自行决定。佐都子母子也身在其中,跟园中孩子的父母不断重复着道歉与接受道歉。
话虽如此,之前多是无关痛痒的追逐打闹,如今日这般严重的情况从未发生过。
“下午室外活动的时候,大空小朋友从攀登架上掉了下来,落地时没有站稳,似乎是扭到了脚。”
“有没有骨折,或是受了重伤?”
“啊,没什么大事。医生说只是轻微的扭伤。”
“这样啊。”
总之,暂时放下心来。园长的脸色稍稍沉了下来。
“最近,跳攀登架的游戏盛行,园里也是多次提醒,让孩子们不要再这么做。不光是大空小朋友,朝斗小朋友也曾突然跳下来过。”
“……是的。回家后,去公园玩耍的时候也是如此。”
再三叮嘱过他,不要再这么做。男孩子喜欢刺激的游戏。即使明令禁止,他们也会时不时地趁父母不注意做同样的事情。
“大空小朋友家似乎也提醒过……老师们注意到的时候,已经是在大空小朋友‘扑通一声’掉落下来之后了。孩子放声大哭,扶他起来的时候,他叫出了朝斗小朋友的名字。”
脑海中,朝斗的名字重重往下沉去。
在教职员办公室旁边的房间里等候的朝斗,刚才听到佐都子呼唤名字也没有立刻抬头。孩子瞬间就会感染其他孩子的情绪。不知是不是在大空哭的时候也跟着一起哭了,他的脸颊和眼睛都红红的。
大空从攀登架上掉落的时候,朝斗就在他身后。听说他就站在上面一脸茫然地望着下面。
“大空明确说是朝斗推的吗?”
“是的。”
“朝斗说什么了吗?”
“说不是自己推的。”
佐都子屏住了呼吸,自正面直视园长。她很冷静,语气沉重地继续说道:
“说是当注意到的时候,大空小朋友已经不见了。不记得自己推搡过他。自己也只是在爬攀登架而已。”
“这样啊。”
“——并不是要您马上联系对方。大空他们也已经回去了。”
接着园长的话,年轻的老师说道。与园长不同,这位的脸上稍稍露出了为难之色。
“老师们对此怎么看呢?”她问,声音堵在喉头。年轻的老师困惑地看向园长,园长不动声色地直视佐都子的眼睛,掷地有声地回答道:
“教职员都没有目睹事故的发生,没办法下定论。不过,有没有这种可能,或许朝斗小朋友并不是有意推他,可身体发生了碰撞或者蹭到了呢?”
“关于这一点,朝斗他……”
“说是不记得自己撞到或者蹭到过他。”
不知道园长和班主任老师到底相信哪个孩子的话,可大空受伤了。老师们用了“事故”这个词,不知道是不是他们有意为之,可佐都子心里还是感受到了些微的安慰。
当然,男孩子都会淘气顽皮,可朝斗基本上是个温柔安静的孩子。虽然即便自己也会做出从攀登架或单杠上跳下的危险行为,但那孩子绝不会去故意推别人。
佐都子的脑海中浮现出了大空母子的面孔。
住在同一栋住宅楼,是朝斗最好的朋友。之前,大空曾在幼儿园里打过朝斗。当时在校车乘车点遇到大空妈妈,对方一派无忧无虑的样子,说:“抱歉啊!好像打起来了,咱两家的孩子们。”她很是爽朗干脆,蹲下来直视着朝斗的眼睛,半开玩笑地说:“对不起啊,朝斗。你也可以放心大胆地打大空的哦。”说着还抛了个媚眼。
如果是那对母子,应该还好说话。
话虽如此,心情依旧沉重。毕竟是近邻,住在同一栋楼里。不想让彼此心生芥蒂。
跟老师们了解完情况,佐都子再次走进了朝斗所在的房间。朝斗一个人保持着之前的姿势,垂头静静坐着。
“朝斗,回家啦。”
佐都子出声唤他。
一直都在叮嘱他,不准推人,不准打人,不准踢人。也教导过他,不准说谎。
朝斗抬起了头。看进那双眼睛,佐都子差点喊出声来。
即便是自家孩子,不得不说真的很漂亮。光滑的皮肤,黑亮到能看到一圈光晕的头发。修剪到位的直刘海下那双看向自己的眼睛透着活泼,总是那么清澈。
那双眼睛染上了迄今为止从未见过的颜色。是哭过了?抑或是努力忍住了没哭?他将厚厚的刘海紧紧贴上佐都子的手,闷声说了一句:
“……我没有推他。”
硬挤出来的声音就如用久了的抹布,破碎,空洞。一想到被掩住的眼中或许依旧染着同样的颜色,佐都子就感觉心中有什么被紧紧撷住了。“嗯。”她答道。
这孩子会哭,不是因为身上疼,也并非是看大空哭共情了。是因为没人相信他。等待母亲赶来的这段时间里,他必定被众人多次质问,也不得不承受着外界因其回答而诧异的视线。即便是六岁小儿,多少也能明白自己遭到了怀疑。朝斗眼中满是受伤的神情。
“我相信你。”
佐都子答道。手稳稳包裹住了无力下垂着的朝斗的左手。
“妈妈相信朝斗。朝斗并没有推大空。”
佐都子一家入住的高层住宅有四十层,总计三百户。
楼里配备有休息室,有供孩子们玩耍的庭院,整个环境有点像以前的那种团地社区。
都说住在公寓楼里,人与人之间的关系会变得淡薄,可实际上孩子上同一家幼儿园,父母之间的关系也算和睦。有时候来不及接孩子,同一栋楼里的家长也会一并带着别的孩子回来,甚至帮忙照看至傍晚。
大空妈妈跟佐都子也是这种关系。
四十一岁上才有了朝斗,在初为人母的佐都子看来,周围的母亲都很年轻,她时不时也会感到胆怯。她跟染着茶色头发、经常穿着及膝短裙的大空妈妈实际年龄差了十多岁。
给在建筑公司工作的同龄的丈夫清和打去电话说明了事情原委。虽然已经过了所谓“工作黄金期”,但已过“不惑之年”的丈夫归家依旧很迟,周末也要经常加班。当然,连续几日吃住在公司的情况减少了,可身为中层,他又多了其他责任和忙碌。
不过,成为朝斗的父亲之后,情况稍稍有了变化。听了与大空的事情,丈夫的声音变得深沉起来。“我要不要早点回去?”他问佐都子。
“暂时没关系的。不过,我觉得今天得跟大空家联系一下。就算朝斗真的没有推他,大空他都这么说了,他家里肯定是不高兴的。”
在开放式厨房一角通电话时,朝斗正在看电视。小嘴闭得紧紧,盯着画面的表情看上去像是专注于播放的内容,可还是能感觉到他在留意着这边。她放低了声音。
“抱歉啊。”丈夫在电话那头说道。他的背后传来了其他人在打电话的声音,似乎是他的同事。
说真心话,佐都子是希望丈夫也能跟自己一起的。不过,这跟以前相比……做父亲之前的清和身上根本没有一丝会在工作中因家事接听电话的影子。佐都子发去短信,只能安静地等回复,等着总是等不到的电话,总是不安、焦虑。即便做不到,能问一句“我要不要回去”,也说明清和变了。
她没有让他回来,而是说道:
“回来的时候,若是朝斗还醒着,你跟他聊聊吧。我也觉得不是朝斗做的。”
“好的。”
马上五点了。
正式开始准备晚饭之前会比较合适吧?佐都子看向了朝斗。朝斗喜欢的迪士尼电影DVD才播放到前半段。他还要看一会儿。
“朝斗,妈妈到隔壁房间打个电话哦。”
听到声音,朝斗将大大的脑袋缓缓转向这边。又大又圆的眼睛盯着佐都子。“嗯。”声音中透着僵硬的紧张。
佐都子走进卧室。
摆放在床头柜上的相框中,朝斗的笑脸让人心痛。心情果然还是很沉重。下定决心拨通了大空妈妈的手机。心脏怦怦直跳,好痛。
呼叫音响过三回,紧张达到了最高点,这时,对面响起了轻轻的一声“你好——”。
“我是栗原。”她自报家门。
“啊,栗原太太。我正寻思着你差不多要打电话过来了。是关于攀登架的事情吧?”
“是的。我刚刚去了幼儿园,听说了。真不知道该怎么办好。”
对于年龄相差十多岁却还是毫无顾忌地与人随意交谈的大空妈妈,佐都子很佩服,却一次也没觉得对方没礼貌。对周围的年轻妈妈们心生怯意总是使用敬语的反而是自己,多亏了她,佐都子也能够毫无顾忌地开口交谈。
大空妈妈的声音中并没有明显的生气的情绪。在电话那头,隐隐听到一个口齿不清的声音在说:“妈——妈——这样做可以吗?”佐都子松了一口气。
“大空他没事吧?”
“什么?啊……不是的。刚才是大海。大空似乎被吓到了,已经睡下了。好像腿一动还是会疼。”
口齿不清的声音还在继续。大空家是两兄弟。“妈妈——”另一个声音盖住了刚才的声音。比刚才更显稚嫩的声音,让人不禁讶异,这不应该才是弟弟的声音吗?
声称“大空已经睡下了”的大空妈妈像是要遮过那个声音,继续说道:“不过……”她似乎到了一间安静的房间,孩子们的声音远了。
“怎么办呢?我们倒不是说要什么诚意,或是慰问金,你们只要支付大空的治疗费用就行了。话虽如此,大部分应该都会从幼儿园的灾害补偿保险里出。你看呀,大空在上游泳班,痊愈之前是去不成了,所以相应的按月缴的学费、出门的打车费等,随后会统一请你们支付。别的孩子我是不管的,可朝斗我们很熟,不想把事情闹大,你放心。”
对方滔滔不绝,根本没有插嘴的余地。佐都子心中充满了疑惑,可还是鼓起勇气出了声:“您稍等一下。”
“朝斗说他没做过。”
佐都子话音刚落,电话那头就传来了不可置信的声音——“啥?”佐都子越发心痛了。
“您听园长说了吧?虽然大空说是被我家孩子推下去的,可我家孩子说没有推他,也没碰过他。跌落的时候也没有别人看到。”
“什么意思?”
这次的声音中明显带上了不快的情绪。“等一下,你什么意思?”气势汹汹的声音在继续。
“哦——?我还真没想到啊。是嘛,所以说,朝斗妈妈不是来道歉的。我本以为,就你这种性格,电话接通的瞬间肯定就会不住地道歉。接通了却并非如此,我正纳闷到底怎么回事呢,哦——”
如孩童般的声声“哦——”传入耳中,像是尖锐的金属音。佐都子也毫不示弱,问道:“能不能再问问大空呢?”
“朝斗说不知道究竟为什么会变成这样。他自己只是爬上了攀登架,当反应过来的时候,大空已经跌下去了。”
“问过了啊。这不是肯定的嘛。我问过大空。他说是朝斗把自己推下去的。我问过很多次,答案都是一样的呀。”
大空妈妈的声音渐渐焦躁起来。“难以置信。”她嘟囔了一句。
“我自认为很了解朝斗了,也是吓了一跳。朝斗比我家大空老实多了,又懂礼貌,根本不是能做出这种事的孩子。我也觉得很不可思议,也能理解你没法相信的心情……可是,这样啊——那就是说,朝斗妈妈是觉得我家大空在撒谎?”
“——我并没有这么说。不过,至少我觉得朝斗并没有撒谎。”
“你相信他啊?”
“嗯。”
本以为听到对方的诘责,自己会更加胆怯,没成想却能做到堂堂正正地回应。一想到忐忑待在隔壁房间的朝斗,便什么都不怕了。
然后,佐都子突然就意识到了。
她相信朝斗并没有撒谎。而且,就算那孩子撒了谎也没关系。若事后败露了,就算是去道歉、挨骂都无所谓。眼下能确定的,是自己已经做好了跟朝斗一起承受对方怒火的准备。
“那么,我也是相信大空的。”
大空妈妈的回答很孩子气。“说实话,我很生气。”
“这不就是在说大空撒谎吗?喂,我说,你是不打算道歉咯?一直?也不打算支付治疗费,以及因受伤而产生的开销?栗原太太,你不是那样的人吧?家住三十四楼,老公又很会赚钱,我没想到你能说出这么小气的话。”
“这跟小气什么的,不是一回事吧。”
一同入住的这栋公寓楼随着层高的不同,价格和套内格局也大相径庭。她说的大概是这个。佐都子家是分期付款购入的,可租住在七楼、房间也少了一间的大空母子每次来家里,都会十分感慨:“哇!二十楼以上果然不一样哇!”
钱不是问题。付钱也无所谓。佐都子生生压下了要脱口而出的话。
后悔。无论关系多好,都不应该直接联系的。幼儿园究竟为什么要错开时间分别叫我们去呢?真应该更认真思考一下。
今后也要上同一家幼儿园,住在同一栋楼里。就算小学,若是上公立,也隶属同一学区。朝斗似乎并没想参加考试。
眼前一阵眩晕,可眼下只有一个念头:决不能退缩。
事到如今,若是被人牵着鼻子走,不相信朝斗,就等于放开了那孩子的手,等于放弃了为人母的资格。
“真讨厌,不想说了。”
大空妈妈叹了口气,声音中透着无所顾忌。
“没想到栗原太太是如此顽固之人。真是幻灭啊。”
“幻灭”,大空妈妈似乎对使用这种强硬的词汇没有任何抵触。像是推开无话可说的佐都子一般,电话就这样挂断了。
握着手机的手、手指都僵住了。明明通话时间很短,脸颊上却留下了坚硬的电话的触感。贯穿全身的疲劳懒懒席卷而来。
“——妈妈。”
声音响起。
卧室门被轻轻打开,朝斗探头看向这边,一脸要哭出来的表情。佐都子慌忙应声,一脸无事的表情走近孩子。他踩在走廊地板上的脚丫看起来很冷。
“不冷吗?”她问,蹲下身来触摸脚趾,朝斗这次只是低着头不发一言。
——朝斗没做过,对吧?
眼看要问出口的话,马上被吞进了肚子。
这是在强迫这孩子说出自己希望的答案。蹲着耐心等待着,终于,朝斗喃喃说道:
“还能跟大空一起玩儿吗?”
咬紧嘴唇。
大概他那小小的脑袋瓜正在全速运转,心中一直被这样的担心塞得满满当当吧。“嗯。”佐都子点头。其实自己也不知道,可还是言之凿凿:“没关系,不用担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