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秦观来访
来者是词人秦观。
真正伟大的友谊是和财富、权势、闻达与落魄无关的,只关乎精神与灵魂。
苏轼贬谪至黄州,从一州之长顿时跌入罪臣行列,不仅一无所有,还有着众人避之不及的麻烦和危险。
有的人就是无所顾忌,跋涉千里来看望这落难的友人,这如同风雨后,投射到黄州的一缕阳光,给苏轼送来心灵上的慰藉和生命的温暖。那些市井的农民,酒家老板,流浪江湖的侠客,倒罢了,因为他们本无所谓这些政治上的倾轧,这些斗争也牵连不到一个布衣平民。
这个时候,仕途中人能与苏轼交往,则需要莫大的勇气,因为可能会因此被打入旧党的苏党一派。但竟然还有还未踏入仕途、努力想踏入仕途的人远远地来探望苏轼,这是何等珍贵的情谊!
去年的秦观,在从常州奔赴开封的路上,重复着数千年以来读书人的故事:寒窗苦读,参加科举,梦想着通过此来获得功名,走上仕途,施展抱负,经世致用。这一不断重复的轨迹和路途,历史上任何文人都不可避免。
宋真宗赵恒为鼓励学子读书,御笔写下《劝学诗》:
富家不用买良田,书中自有千钟粟。
安居不用架高堂,书中自有黄金屋。
娶妻莫恨无良媒,书中自有颜如玉。
出门莫恨无人随,书中车马多如簇。
男儿若遂平生志,六经勤向窗前读。
这些学子们为了那梦中的“千钟粟、黄金屋、颜如玉、车马多如簇”,被封闭在一间小小的屋子中,面对着考卷,手执毛笔,认认真真、工工整整地书写,然后忐忑不安、满怀期待地等待着张榜的那一日。当然,其中也不乏如同苏轼一般为民为报国的学子。
秦观从常州,一路北上,本想先改道去拜访师父,再去参加科举。又想不如先去参加科举考试,中榜后再带着功名去探望师父,岂不美哉。但是事与愿违,张榜那日,秦观从榜首看到榜尾,却没有看到自己的名字。
秦观再次落第。
秦观擅长诗词文章,又得苏轼指导,本来科举中第似乎是探囊取物,志在必得。但是经过王安石的改革,科举考试的大纲改为经书古文和文字,这一改革曾经遭到苏轼的极力反对。而这考试重点,是王安石亲自组织人编撰的,复习的内容与考试内容不一样,指导的老师和编撰考试大纲的老师有严重分歧,试想,秦观能上榜吗?
当然,这只是客观原因。
——另一方面深层次的原因,或许来源于政治。
秦观是苏门四学士之一,当年苏轼在徐州任太守,秦观写诗“我独不愿万户侯,惟愿一识苏徐州”,文坛政坛士林学子人尽皆知。秦观与苏轼之间的关系之亲密,志趣之相投,政见之相和,那已经不是什么秘密。因此,秦观的科举落第,或许也在意料之中,毕竟秦观继承师父苏轼政见,并不是新法变革一派的人。
而当今朝堂正在推行的就是变法。
难不成朝廷会选拔对当前国策怀有异议、而又极具影响力的反对派作为官员?
当时的科举考试,流行提前拜谒、获得引荐,就连苏轼当年参加科举,也随其父亲先后拜谒雅州知州雷简夫、成都知州张方平,又被引荐给当朝文坛领袖、主考官欧阳修。在层层的拜谒之中,三苏将自己的文章诗词呈上,科举考试之前,就已经得到了当朝主考官的认可。而苏轼的朴实文风,更得到了欧阳修极力推崇,因为这就是欧阳修要大力推行的文风。科举考试是朝廷改革文风、政风标志,欧阳修要进行文风改革,必然要将这一类学子给选拔出来。
每人文章各有其风格,就算在判卷时候会重新誊抄、糊上了考生姓名,考官也会从文风推断出文章出自谁之手。
秦观乃苏轼弟子,苏轼正在贬谪之中。自然无人会为秦观引荐,纵然此时的秦观中举,又怎能获得展现的机会?而这个时候,秦观又怎会中举呢?因此,秦观的落第,和其是苏轼的弟子有着直接的关系。
说一句题外话,数年之后,公元一零八五年,苏轼担任主考官,秦观恰巧也在那年中举了,这或许仅仅是一个巧合。
开封落第的秦观,背向着大宋朝廷,那里有熙熙攘攘街市,还有大宋的朝堂,这一切暂时和自己无关了。
秦观孤身望着南方,那里有一个他悬念的人,他的老师苏轼。想到此,秦观毫不犹豫地取道洛阳、再向黄州出发,两个孤独落寞、郁郁不得志的天才灵魂要在黄州相遇了。
苏轼初贬黄州,秦观曾经写信问候,许久之后,才得到老师苏轼的回信,老师苏轼在信中用了很多笔墨向自己描绘了在黄州闲适、惬意和自由的生活,还有黄州独一无二的山水美景。
当然,这都是在苏轼极端困窘的时候写下的。
秦观还记得老师回信中所写:你看看,我在黄州生活得还不赖吧?读到此,你是不是好像看到了老师我掀起胡子微微一笑?这一切,秦观一直都不相信,感觉苏轼在向自己掩饰什么。
果然如此。
而且现实比秦观所想得更加艰难。从开封首都到偏僻的黄州小城,村舍越来越少,偶见的人是樵夫、渔夫、采药的,他们放声高歌,有的唱着苏轼新作的词,这些词作一经写出,便在黄州乡野流行起来。
城外的酒馆、茶馆生意凋敝,偶尔有挑夫、柴夫坐着喝一碗茶。个个面色黄黑、穿着破破烂烂,好像是食不果腹、衣不蔽体。唯一可以愉悦身心的是这里景色美丽,茂林修竹随处可见,林下河边都长满了野花野草,波澜壮阔的长江环绕黄州城流过。
秦观一路打听着向临皋亭走去,到了临皋亭,房门紧闭,有一府衙的小吏在外守着门。
秦观顺着房门的缝隙往老师屋子里面看去,屋子里面家徒四壁,两张大床,没有任何多余的陈舍,一张书桌上面放着笔墨纸砚,还有一本尚未看完的书。有两只老鼠在屋子的地板上寻觅吃的。
小吏问秦观找谁?
秦观说道:请问苏轼一家在什么地方?
官差告诉秦观:你是说苏东坡吧?就在这间屋子住。我们都叫他东坡先生了,这个时候他应该是在东坡那块地上耕种。官差指了指东边的方向,继续说道,往那里走,大约三里地,就到了。
秦观顺着官差所指的方向走去。坡地后面是一处小小的茅草房,茅草房后面是大山,前面是平缓的山岭,山岭下面是一处沟渠连接着一处荷塘。一处坡地上几位农民在劳作,其中有一位熟悉的背影,挥舞着鞭子,嘴里喊着“驾、吁”,这是驱赶牛的声音,一头黑色的老牛迎着夕阳在拉着爬犁。夕阳将农夫和老牛的身影拉得很长很长,这幅画面温馨而美丽。
秦观继续走近,再看时,才清晰地辨认出,那肤色黝黑、面庞消瘦、头发花白,在田地中踉踉跄跄赶着耕牛的正是自己的老师苏轼。坡地上面是天空,天空下土地上挥汗耕种的苏轼显得如此渺小。
秦观望着老师苏轼,想着老师写给他的那封书信,描绘这黄州生活的美好与惬意。秦观心想:这就是老师所说的惬意?但是老师一生向往陶渊明生活,真是怡然自得也未可知。
老师一家都在忙活,有的挖坑,有的除草,有的忙着在灶台做饭,他们认真地做着自己的事情,没有觉察秦观的到来。
秦观快步走过去,苏轼看到人影,回首望去,这身影步伐仿佛见过,苏轼放下手中的鞭子,身边的牛也停止了前行,似乎想趁机休息一会儿,“哞哞”地叫了起来。苏轼终于看得真切了,站着的正是自己的学生秦观。
苏轼在心中高兴地呐喊:秦观来了!秦观来看我来了。
苏轼喜极而泣。仿佛久雨后看到阳光,片刻之间泪水涌出,苏轼用手擦脸,手上沾满了泥土,抹的脸上也是泥土。苏轼感觉这一切是不是在梦中,热情地呼唤着:少游,少游贤弟,是你吗?我没看错吧。秦少游心中五味杂陈,泪水夺眶而出,用长袖擦拭去泪水。
师徒两人紧握双手,他们互相凝望着对方。
秦观看到老师苏轼的脸庞黝黑且消瘦,两鬓斑白如霜雪。苏轼仔细看着秦观,再次重复道:我没看错,对,是少游。黄州路远,你是怎么来的?科举考试怎么样?
秦观听闻,那本就擦干的泪水又涌出。
当晚,苏轼秦观还有巢谷在雪堂饮酒,彻夜长谈。秦观回忆起第一次和老师苏轼在徐州相见的情景,当时苏轼在徐州率领军民抗洪成功之后,在黄河边上建黄楼,举行诗会,与民同庆,历历在目,如同昨日。
苏轼说道:对对,再后来,我赴任湖州,特意去高邮,与你、参廖在高邮聚会。还记得,当时我们乘船过无锡,游览惠山,还写下了好多诗篇。想一想,已经三年了!
苏轼给秦观讲黄州的奇闻异事,讲种地的故事,甚至讲到了耕地的黑牛——黑牡丹,耕的地太多,差点病死,找了兽医也没看好,没想到你嫂子还懂得怎么医治黑牡丹,最后用一土方法将牛治好。讲到这里,苏轼哈哈大笑起来。
秦观、巢谷也笑起来。秦观问道老师以后打算。苏轼说道自己现在进无路可进,退也没地方可退,大概是要在黄州终老了。因此上个月去沙湖道,想买一处自己的田。田没买成,倒是淋了一场大雨,生了一场病。
秦观说道:因此也得了一首词,“莫听穿林打叶声,何妨吟啸且徐行。竹杖芒鞋轻胜马,谁怕,一蓑烟雨任平生。料峭春风吹酒醒,微冷,山头斜照却相迎。回首向来萧瑟处,归去,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说道:你也知道这首词?
秦观说道:这首词传遍京城,在京城科举考试时候,学子都在谈论此词,为老师叹惋。前几日我来黄州路上,听见樵夫、渔夫、农夫,都在吟唱这首词,好一个“一蓑烟雨任平生”“也无风雨也无晴”。
苏轼说道:最初我从黄州被带到开封接受审讯,关押在御史台监狱中,犹如暴风骤雨来袭,当时的我真如惊慌失措的飞鸟;来黄州,慢慢适应了,感觉这风雨也不过如此,人生中没有什么过不去坎坷,没有晴不了的雨;上次寻田遇雨,独步徐行,我才发现,之前的我想得太浅薄了、狭隘了,笑谈“一蓑烟雨任平生”,我心中还有风有雨。其实人生无论何时何地,都无所谓风雨,因为春夏秋冬、风霜雨雪都是大自然的一部分,也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既然是我们生命中的一部分,何来风雨何来晴天?
秦观说道:我科举落第,本来心中还失意惆怅,听师父一番话,畅快多了。
苏轼说道:科举不中,暂时不入仕途也未必是一件坏事。历经这么多年官场,我感到读书上的事情学得好,文章写得好,和能不能好好做官、能不能做稳官,不是一回事。心中有道义和韬略,也未必能得到施展。我就是有话不吐不快,不善于伪装掩饰自己,更不懂得圆通事故。经历官场这么多年,仍是如此。因此也经历的风雨挫折多一些。我曾想改变自己,委屈自己,伪装自己,但是我想,那样我还是苏轼吗?既然那样不是我苏轼,那么我这一生过得又是谁?又有什么意义呢?初到黄州,常闭门思过。后来家中钱花光了,粮食也快没了,我被生活所迫,东坡垦荒种地,在耕种中思过,我才知道,我更适合做一个农民。我的前生应该是陶渊明,是在南山之下扛过锄头过的人。去年冬至时候侄子安常科举落第,来黄州看我。我与侄子深夜围炉夜话,那时候感觉,我叔家堂弟一生不中,在家中看祖坟,陪家人,倒是其乐融融。
苏轼又和秦观讲到其在黄州认识的市井朋友,有卖酒的、采药的、游侠的奇士和种地的农夫,这些都是极其有趣和有情有义的人。苏轼又谈到黄州百姓生活,感叹他们生活之艰辛。
苏轼自知其性格外露,不擅于掩饰自己,也清晰地知道其在官场所能够遇到的挫折和打击,但他仍像飞蛾扑火一般义无反顾。
——在以后二十年中,苏轼虽然又高居朝中、官至副宰,但是高处不胜寒,其缺点被这高位进一步放大了,加之朝廷皇帝和臣子都已经彻底更迭,那些仁厚的元老死的死、退的退,当道的几乎都是小人,君子成为异类,苏轼再难遇到同道中人了。他被贬谪到更远的岭南、海南,成为了海外农民,耕种在大宋江山的最南边,南海中的儋州,直至其遇到大赦北归,客死常州。
苏轼告诉秦观:在黄州必须认识一位奇人,方山子,方不虚此行。秦观疑惑方山子是谁。苏轼说道:方山子就是陈季常。
秦观当然知道陈季常,诧异陈季常怎么也会来黄州这穷乡僻壤受苦?他不是官宦子弟吗?苏轼便说道:连你都感觉不同寻常吧?苏轼将方山子如何放弃家中豪宅良田,率妻子来此穷乡僻壤隐居的事情讲给了秦观听。
秦观说道:陈季常真不是常人啊!
苏轼说道:当好多人还在努力想着爬上山的时候,方山子已经开始下山了。他知道自己散漫不羁的性格不能融于官场,看不惯官场那种风气,久而久之,甚至会有祸患,因此躲到这里来,落得一个清静,“知人者智、自知者明”,季常是一个明白人。
自此以后,秦观便在雪堂住了下来,闲暇时,秦观帮苏轼在东坡耕种、锄草、收获、打稻谷,晚上和巢谷一起教授苏迨、苏过读书。他和巢谷有着分工,巢谷主要负责教授武术,秦观辅导诗词文章。
一直住到当年秋天,秦观帮着老师苏轼收获稻谷后,方回到高邮的家中。从暮春到夏,再到秋,秦观全程见证了农人的不易,但是也被老师苦中作乐的精神所感染。
先是久旱,东坡上面有一口水井,也几乎干涸,所种植的庄稼几近枯萎,就连桑树叶子也蔫吧起来,苏轼写道“今年旱势复如此,岁晚何以黔吾突”。东坡日夜期盼天降甘霖,他和秦观回忆起自己在徐州祈雨的情景,说道当时徐州也是干旱,作为太守去徐州石门潭求雨,天降甘霖,返回途中作词“酒困路长唯欲睡、日高人渴漫思茶、敲门试问野人家”。苏轼也在心中默默祈求上天垂怜我这老农,降一些及时雨。
有时耕种一天,劳累至极,他们便在雪堂睡去,却又不知道何时钻入蚊子,蚊子声音如同雷鸣,扰得难以入睡。一天晚上,在雪堂熟睡的苏轼被吵醒,窗外噼里啪啦仿佛是雨声,还有木屐走动的声响,苏轼出去一看,果然下雨了!
东边邻居正在挖沟渠蓄水、接水、平整稻池,想趁着这场雨赶紧播种稻子。苏轼也起床忙活开来,秦观和巢谷闻声起床,帮助苏轼在夜雨中披蓑衣戴斗笠干起农活。
苏轼用诗歌记录此事“老夫作罢得甘寝,卧听墙东人响屐”,次日,雨水仍然没停,雨水倒灌到雪堂中,整个雪堂闹起了水灾,湿漉漉的。苏轼写道“君家有田水冒田,我家无田忧入室”。靠天吃饭,想让雨下得不多不少,实在是太难。
苏轼和秦观在田地里面脱掉长衫和农民一样耕种,那笨拙而不专业的动作滑稽而有趣,有时候会被老农笑话太外行,有时候左邻右舍会过来帮忙。
秦观看到这些,心里面五味杂陈。
——他敬佩老师苏轼的伟大,做官时候有官服穿、有马骑、有俸禄拿,其可以;无官可做了,没有了俸禄,没有官服,没有官靴,没有马骑,其也可以换上布衣、穿上木屐芒鞋,像农民那样,在田地里面认认真真地劳作,毫无怨言。
——秦观又会在内心深处替老师惋惜,这个年龄,正是一名读书人施展抱负的黄金年龄,满腹治国为政的学问,还有着丰富的基层实践和朝堂工作经验,却被贬黜在此默默无闻,真是人生一大憾事啊,这也是大宋的损失。皇帝似乎不以此为损失,任凭一帮庸庸碌碌、不学无术,靠着溜须拍马、钻营投机的人把持着朝政,活跃在各个部门、各个岗位,这是为什么?秦观始终也想不明白。
再这样下去,大宋岌岌可危。北宋覆灭,在此时已经埋下了浓浓的伏笔,有才之士在乡野,无能之辈在朝堂,焉能不衰忘?
秦观有时候晚上睡不着,在雪堂中翻来覆去,看着墙壁上老师画的雪,嘴中默默吟诵着老师来黄州之后创作的诗词。感受着苏轼这种随缘自适和怡然自得。
一晚,秦观没睡,劳作后的老师鼾声渐起,过一会儿苏轼老师说起梦话:今年终于可以吃饱饭了、不用借粮饿肚子了,今年丰收了。说完梦话,梦中的苏轼咯咯笑了起来。秦观感觉到,老师生活的艰辛,东坡的劳作,心系着全家的饥饱,才是最真实的存在。
此时,一切缥缈的大道理和国家大事又好像太过于遥远。
但是,秦观想错了,秦观与苏轼相比,秦观儿女情长更多一些,而苏轼毕竟不是,秦观经不起贬谪,在其以后的仕途中,因遭受贬谪而郁郁不得志,最终在任上死去。
耕种之余,苏轼仍然坚持读书治学,研究《易传》,就算是夏天挥汗如雨,室内蚊声如雷,也坚持不懈,在极其艰苦的条件下、以极大的毅力完成了《易经》注解,总计九卷;与此同时,苏轼潜心研究《论语》,完成《论语说》共计五卷;业余时间,苏轼还用抄书的方式练习其“石压蛤蟆体”的书法。
这令秦观大为惊叹,老师天资极高,但是其才华学识,也离不开日复一日、年复一年的积累和努力。
公元一零八二年四月,经过不懈的努力,苏轼终于完成了两本经书的研究和注解。
苏轼搁下笔,仿佛完成了一项重要的使命,他长吁一口气,如释重负,走出院落,步向大江。
他本也可以不去苦苦研究,没有人逼着苏轼这么努力、如此用功,他没有得到任何资助、也无经费,全靠着惊人的毅力、发自内心的热爱,还有粗糙的食物,然而他终于完成了,很多人都放弃了苏轼,苏轼却没有在做学问上放弃自己。
苏轼心想:完成著作以后,需要的是将这两本著作流传下去,也或许有益于后世的学子,方不负我的苦功。但是想我辗转流浪,居无定所,身如浮萍,这两套著作若是跟着我,容易丢失。而且,万一哪天再有文字狱,保不准这些书籍还得被销毁。我需要将这两本著作托付给可靠的人。
——秦观?他正好来黄州。不可以,秦观尚无一官半职,像我一样如同转蓬;陈季常呢?陈季常也不可以,其性情洒脱、放荡不羁,本质上属于江湖中人,行踪不定,不知道又要去哪里隐居;王安石也不可以,尚存在新旧党之争,在学术上也有争端;弟弟苏辙也不可以,他也同我一样仕宦漂泊。
想来想去,苏轼想到了文彦博,只有文彦博了!读者或许对文彦博陌生,这里我们来了解下这位北宋朝廷的重臣。
文彦博出生于1006年,长苏轼三十一岁。北宋时期政治家、书法家。其1027年进士及第,历任知县、通判,又改河东转运使,知秦州、益州,入朝升枢密副使、参知政事。庆历八年(1048年),升任同平章事,成为宰相。1051年被弹劾罢相,出知许、青、永兴等州军,1055年再次拜相。1058年出判河南等地,封路国公。宋神宗时,始终反对王安石变法,极力反对市易司差官监卖果实,出判大名、河南府,累加至太尉。元丰六年(一零八三年),以太师退休。宋哲宗即位后,经宰相司马光举荐,起授平章军国重事,返聘回朝担当顾问,参与废除新法。1090年,以守太师再次退休。1097年,降授太子少保,同年去世,终年九十二岁。文彦博出将入相五十年,其为相期间,稳固朝局,精兵简政,减轻人民负担,有贤相之誉。
文彦博和苏轼政见相同,极其喜爱经文,在北宋朝堂具有举足轻重的地位,无论是政治实力、还是经济实力,以及个人的影响力,都足以帮助苏轼收藏和传承这本书。想到此,苏轼回临皋亭,向文彦博这位老前辈写信。
苏轼在信中首先肯定了文彦博老前辈的功绩“首冠三公”,其次回忆了自己被逮捕入狱、接受审讯的狼狈不堪。苏轼告诉文彦博:自己从黄州到开封接受审讯路上,只有长子苏迈步行跟随,其余家属坐船相随,船只被官兵围捕搜剿。搜查的官兵走了,诗文著作大多数被家人烧掉了。
苏轼继续写道:我到黄州之后,无所事事,但是又不想荒废光阴,于是潜心研究《易》《论语》,作《易传》九卷、《论语说》五卷。但是我贫苦多难,目前还没有自己的住所,难以预测意外和明天哪一个会先到来。我最担心的不是自己的生死,而是害怕这两本书在自己的潦倒困顿中丢失,这是自己在艰苦环境下用生命写成的书啊!
苏轼坦言:我刚刚因为文字而受到惩罚,很多朋友还因此收到连累,送给别人,人都不愿意要。怕这种书给他们再带来灾祸。想来想去,还是文彦博公您帮我收藏这本书最为妥当。您退休以后,没事时候可以读一读,就算是没有什么收获,也可以说明我并没有自暴自弃、而是穷且益坚、坚持读书学习,没有荒废一名读书人的主业和使命。
苏轼在信的最后写道:黄州的饮食和物价很便宜的。人情虽然粗犷但是还比较淳朴,水土人情风物慢慢适应了,我还过得下去。并说道“既未得去,去亦无所归,必老于此。拜见无期,临纸于邑”。
苏轼感慨:现在自己在黄州,想离开也没有办法离开;就算是允许离开,好像也没有地方去,没有任何归宿,想必在黄州终老一生了。
透出这些文字,我仿佛看到了一颗永远充满着热情和期望的心,还有一个永不放弃自己的读书人。
这就是苏轼。
苏轼写此信,不仅仅是托付著作,虽然这也是重要的目的之一;我们同时也可以从此封书信中感受到苏轼的不屈,对于弃置在黄州、满腹经纶而不得见用,荒废年华的无奈和隐痛,或许苏轼希望文彦博还能够举荐自己——虽然文彦博的标签也是旧党、也被朝堂弃置,但其还是有着一些影响力的。
因此,同时邮寄给文彦博的还有一份奏折,这是苏轼昔日任职徐州知州时候所写,但是奏折写完,苏轼即被调离徐州,并没来得及上书朝廷。那份上书说道了徐州下属郡县盗贼滋生的原因以及治理方法,并分析了长此以往的隐患。这说明苏轼还是关心着朝政的,时隔多年,还牵挂着徐州。
在此同时,苏轼的另外一位朋友正从庐山来黄州看望苏轼。那么这位朋友是谁呢?他为什么又来看望苏轼呢?
这个人便是四川绵竹的杨世昌。
杨世昌对苏轼有着五体投地的崇拜,一生中对苏轼的苦难、落寞和显达都给予热切的关注、极大的同情、充分的理解。
苏轼通达显赫时候,他便像是空气一样处于隐身模式,默默地为苏轼的成就欢呼和高兴。一旦苏轼落难,他们便会不请自来,路途再远、再艰险都不惧怕,也要到苏轼身边看望苏轼、陪伴苏轼。他们不为物质,不为金钱,不为名利。那个时代亏欠这位天才巨人的,作为朋友的他们都尽所能给予补偿了。
杨世昌是何许人也?其是北宋著名的画家,道士,还通晓酿酒技术,喜欢音乐,擅长吹箫,苏轼写在《赤壁赋》中的吹洞箫者,便是这位,与苏轼辩论天地永恒有无、人生之渺小伟大的也是这位。这位道士,直接促成了前后《赤壁赋》这两篇旷世杰作的完成,其不远万里,来奔赴这千年一游,完成千年一叹,实在是值得。
杨世昌的到来,给雪堂和东坡带来了音乐,让雪堂这块地方真正热闹起来,其还擅长酿酒,从此他们也可以自己买粮食酿造酒水。杨世昌擅长音乐,精通洞箫,又是一位道教信徒;秦观是一位文化学者、多情的词人;而巢谷曾经是一名军士,对诗词也有着一些热爱。杨世昌和巢谷都是川蜀一带,而秦观则出生于江南水乡。
他们的聚集,都是因为苏轼。
他们此时的共同特点之一是一无所有,也没有功名,巢谷曾经参加科举考试而落榜,秦观已经落榜两次,杨世昌则是一位道士,属于半只脚踏出方外的人士;其次他们都是苏轼的好朋友,这足见苏轼的交友观,并不划定朋友的权贵阶层身份职业,道不同,也可以相谋,只要志趣相投即可;共同特点之三是这三人都非常注重道义,并不因为苏轼失去其政治地位而疏远于苏轼,反而千里送来慰藉。
白天他们一起种地,苏轼在农活上多了三位帮手。杨世昌、巢谷、秦观轮流教授苏轼的两个儿子功课,苏迨、苏过又多了一位音乐老师。晚上,四人在雪堂中畅聊人生家国,若是有酒,他们就在雪堂饮酒,他们每个人都有着丰富的人生阅历,而每个人人生经历和喜好又如此不同,因此互相吸引着对方。喝酒尽兴时候,杨世昌便拿出随身携带的洞箫,对着皓月清风,郎朗地吹起来,声音在雪堂、东坡和夜空中回荡,清幽哀婉,引人深思。苏轼、秦观和巢谷便唱起苏轼的词作、有时候唱起秦观的词作。
苏轼感慨道:我们都不如杨道士啊!来去如行云流水,自由自在,行走万里,只需要带着自己的洞箫和两条腿就行。“不如西州杨道士,万里随身惟两膝”,你看看我,拖家带口,来到黄州,还得垦荒耕种、盖雪堂居住。
苏轼问杨道士来黄州路上怎么住的,怎么吃的?杨道士哈哈大笑,吃,能吃饱,不饿死就行,要是有点酒就更好了;住吗,只要能睡着就行,我随身带着铺盖,到哪里困倦了就睡在哪里,有时候睡在草地里,有时候睡在道观里,有时候睡在泥土地上,但是我并不觉得远。但是有时候确实饿啊,十里八里看不到村庄、连庄稼地都看不到,晚上睡觉饥肠辘辘。
巢谷来黄州的路上其实也是如此。两人本可以在一处安安稳稳地生活,但是千里寻友,真的让苏轼感动和温暖。
杨世昌笑着说道:本来想着你之前为官有所积蓄,在黄州肯定大鱼大肉,有吃有喝,生活滋润。所以来投奔你,沾沾光,享受享受,谁知道没开始享受,倒每天在东坡耕种起来了。
苏轼哈哈大笑起来:我之前只是以为马正卿如此愚钝,没想到你们也是如此。乌龟上面寻找毛,马正卿一只追随我,想着跟我发家致富,没想到我比他还穷,困顿至极,还还劳烦其在东坡给我要了这块地来耕种。
当然他们只是谈笑而已,将贫困拿出来笑谈,本来就是藐视贫困了,对于他们来讲,大富大贵的确是没有任何诱惑的,他们所追寻的永远是精神层次的富足和灵魂上的互相温暖。因为在每个时代,像他们这种人,都是少数。
杨世昌除了洞箫吹得好,还善作蜜酒,苏轼喝完后给予的评价是三个字“绝醇酽”。苏轼问杨世昌要蜜酒的做法,想着以后可以自己动手酿造蜜酒。杨世昌慷慨将秘方告诉苏轼。苏轼用一首《蜜酒歌》记录了这种蜜酒的做法:
真珠为浆玉为醴,六月田夫汗流泚。
不如春瓮自生香,蜂为耕耘花作米。
一日小沸鱼吐沫,二日眩转清光活。
三日开瓮香满城,快泻银瓶不须拨。
百钱一斗浓无声,甘露微浊醍醐清。
君不见南园采花蜂似雨,天教酿酒醉先生。
先生年来穷到骨,问人乞米何曾得。
世间万事真悠悠,蜜蜂大胜监河侯。
苏轼的爱好还不止于此,他在书房对着笔墨纸砚时是书法家,对着经书是学者,对着食材是美食家,对着土地是一个勤恳不倦、半路出家的老农民,他有时候还可以化身为老顽童。
你看,苏轼在赤壁江边和孩子一起玩打水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