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清者自清
去年十二月苏轼被参奏:任职徐州时候没有察觉属地造反之事,这个调查还没有了结。
如同公元一零七九年的乌台诗案,自己被关押乌台等待判决一样。已经有过这么一次经验的苏轼,自然知道其中的机关。时间的拖延,意味着朝廷中政治的较量,也或许意味着事情的严重。
苏轼感觉一张无形的大网又隐隐的从空中抛向黄州的自己。
黄州似乎也不能安稳地待下去了。
朝中的斗争如此尖锐,就算是自己偏安于黄州,也不免于遭到他人的诟病打击,也会有暗箭从开封射来。黄州啊黄州,终究是异乡,官场啊官场,终究是凶险难测,旦夕祸福,苏轼真想辞去一切官职,远离这官场的纷争,回到那个安安静静的家乡去,过纯纯的读书耕种的生活。
但是戴罪贬谪的身躯,又岂能随着灵魂那般自由自在?
苏轼想念家乡,想回而不能,因此时常步行在大江边,江水西来,那是家乡的水。看着西来的家乡的江水,也能聊解思乡之情。七月的黄州,天气酷热,一日,苏轼读书,抬头看到临皋外面江水西来,滔滔江水声隐隐传来,伴随着江水气息的水风有几分清凉,那是峨眉雪水融化的江水。
苏轼放下书卷,信步走向江边。
大江滔滔东去。
这似乎是千百年来文人骚客和失意之人的精神寄托。他们或是伫立凝望,或是侧耳倾听,或是循着江水漫步,望江水,他们总能在历史的时空中往来穿梭,又用江水洗刷掉自己的惆怅、孤寂和落寞,从江水中寻求答案和安慰。
苏轼也是。
苏轼漫步在江水边,江水从西奔流而来,青碧如同葡萄,所带来的滔滔水气,送来丝丝清凉,带走了几分溽热。
苏轼想到了李白的诗:江带岷峨雪。
岷山和峨眉山上的雪在夏天融化,汇入长江,因此长江中有着家乡的水,这里也有家乡的水。杜甫当年四处漂泊,最终在四川成都定居,建有草堂,看到锦江的水,欣喜地写道:锦江春色来天地。
这两位都是前朝失意的明星。纵然如李杜之才华,也难凭一己之力,照耀时代的大幕。只能寄情山水,浪迹天涯如同浮萍,在无奈的吟咏中将自己满腔抱负赋予山川草木,变成诗词歌赋。一时失意,并没有施展才华的舞台,但是文章却照耀千古,其实也不枉此生。
苏轼望着江水,望着江那边的武昌西山,想起来了武昌太守朱寿昌。
朱太守前几日送给自己《江表传》,这是一本有关于长江的书,三国时期,书中记载了长江两岸所上演的一幕幕英雄故事。或许朱寿昌想以此书告诉自己莫要消沉,时刻保持斗志。苏轼从心里感谢这位武昌太守。没有因为自己是贬谪之人而疏远自己,况且自己现在身上又有一悬案还没有了结,人人避之而唯恐不及。而朱太守,和如同朱太守一样的黄州的几位屈指可数的仕途中的朋友,如同在幽暗寒冷冬夜中的一团篝火,温暖和照亮着自己。
苏轼想到了杜甫。
杜甫一生漂泊,最后在川蜀建草堂,也算有个安身之地。但是始终也想着回到家乡,怎奈一腔抱负、一生漂泊、于功名一事无成,只留下灿若繁星的诗歌,杜甫沉郁之至,写道:江汉思归客,乾坤一腐儒。而我苏轼又何尝不是一个无用的、也梦想着回到家乡的儒生呢?李白、杜甫虽然已经远去,但是同对这一江水,怎么能没有相似的感触呢?
苏轼想起了长江两岸上演的波澜壮阔的故事。
那段风起云涌的历史,在长江两岸演绎,在荆州、在赤壁、在大江之上留下了惊心动魄的故事,然而也终究谢幕了。站在江边的苏轼仿佛看到了鹦鹉洲,那是祢衡死后被埋葬的地方。祢衡性格狂放耿直、恃才傲物,不被当时所容。在曹操那里不被重用,曹操几次想杀死祢衡,但是又怕被世人所骂,因此来个借刀杀人,将祢衡送给了江夏太守黄祖,最后祢衡被黄祖杀害。
祢衡的身世真是让后世的读书人叹惋!这种狂放性情之人,若是不在官场,其性格其实是可爱的!我身边的朋友陈季常不就是这样的人吗?包括我苏轼不也是这样的人吗?李白不也是吗,李白比我更狂,其诗曰:我本楚狂人,凤歌笑孔丘。但是这种可爱的、坦荡的狂人,却是很难容于仕途官场的。更何况处于三国和唐朝中后期那个时代!
苏轼看到了长江边上的芦苇,簇簇芦苇花在风中烈烈飘荡,而临皋亭中寄居的自己,不就如同临皋亭外江边之芦苇吗?苏轼又穿越千古,想到:假如祢衡生活在我们大宋,或许因为大宋有不杀士大夫祖训,可以免于一死吧?假如我苏轼生活在三国时期,或许会和祢衡有着相同的遭遇,惨遭杀害吧?!
——相比祢衡自己是幸运多了,放眼历史,在时代的滔滔大河中,我们每个人,无论伟大或者渺小,皆如浮萍,难以左右自身,本就一无所有,进退得失又有什么感怀的呢,倒不如快乐地随波逐流,在浪花中忘情地舞蹈,而切莫将韶华耗费在那些让自己不得开心颜的事情上。
苏轼此时微微一笑。
那些想方设法谋害祢衡的曹操和黄祖都如过眼烟云,而我们读书人所要追求的却是精神的永恒,成为能够照耀历史和民族天空的灵魂之光。
苏轼此时终于想通了。
大河能贯通一切,包括人的精神和思想。
我苏轼是卑服,是隐忍,是伪装,是沉默,是等待,是困苦,是灵魂在压迫、威胁、孤独中黯淡和死去,还是愈加独立、清醒、光明和自由?!无论何时,都要做我苏轼自己,不再等待。苏轼面对大河,承认自己在初来黄州的第一年,甚至第二年,还在等待着朝廷的复用、圣上的垂怜、冤屈的雪洗,还不安心做一贬谪的农民。
现在,我苏轼要给自己,给历史一个答案。
遭受打击越多,自己将越清醒。
苏轼将自己的所感与朱太守分享,通过自己的经历,告诉朱太守,切莫醉心仕途功名,可以没事时登上武昌江边的黄鹤楼,面对着历史长河,读读李白和崔颢所题咏的诗歌,并写《满江红·寄鄂州朱使君寿昌》寄给朱太守,此词全文如下:
江汉西来,高楼下、葡萄深碧。犹自带、岷峨雪浪,锦江春色。君是南山遗爱守,我为剑外思归客。对此间、风物岂无情,殷勤说。
江表传,君休读。狂处士,真堪情。空洲对鹦鹉,苇花萧瑟。不独笑书生争底事,曹公黄祖俱飘忽。愿使君、还赋谪仙诗,追黄鹤。
这场子虚乌有的构陷终于谢幕。
审查结果:苏轼察觉有贼人造反之后,及时派人缉捕,所派之人尚在,有供词。但是这种事情,就算追查了一番还了清白,也同时泼向了苏轼一盆脏水。污损了苏轼的形象,又必将在朝廷引起一番议论,占据好几日大宋的头条新闻。
这盆脏水最起码可以证实一点:作为时任徐州的父母官,苏轼严管不足,宽宥有余,致使百姓有失教化,背弃三纲五常、僭越谋逆、犯上作乱。
政敌的阴谋虽然落空,但是他们也可以安安稳稳地睡一觉了。这步棋,足以打消旧党一派妄图表奏起用苏轼的念头,最重要的是可以在皇帝心中树立苏轼不堪重任的形象,苏轼吟诗作赋那只是文人的绣花功夫,一州都治理不善,更遑论政治才能、治国安邦和辅佐君主。
得到这个好消息,王闰之、王朝云都为苏轼欣慰。王闰之说道:总算是又躲过一劫,我之前真不知做官是这么凶险的事情。王朝云说道:先生已经无官可贬、连俸禄薪水都没了。只能完全削去一切官职,从黄州团练副使贬为农民了。贬谪为农民好啊,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是农民了,种地也种得踏实,哪像你现在官不官,民不民。我看这官服啊,穿一日,便受一日的束缚,有一日的风险,倒是不如彻底脱掉的好。
苏轼听到朝云的话,哈哈大笑起来。说道:做官不凶险,是我苏轼做官太凶险。我倒是想,我已经沦落至此,朝廷中还有朋友们想着我,案牍劳神之闲暇,还得挖空心思寻找我之前任职的履历,翻出我都忘记的旧账本,从中做文章,吹毛求疵。真是难为他们了。
王闰之说道:你还是赶紧写谢上表吧。可不允许在谢上表中发任何牢骚!
苏轼说道:我现在已经没有牢骚了,之前朝云说我的大肚子里面装满了牢骚,现在牢骚全无,换成了黄州山水和东坡的田地。
朝云准备笔墨纸砚,苏轼右手握笔,左手捋袖,伏在案几上面,望窗外滔滔不绝的大江,涤荡走了一切怨气、牢骚,留下的尽是对生活的感激、对目前处境的自适、对所遇到一切的感恩和发自内心的豁达。苏轼略一思索片刻,写下其在黄州的第二份谢上表《谢徐州失觉察妖贼放罪表》。
表中苏轼承认自己所犯的错误,坦言自己守土失责,“盗发所临,守臣固当重责;罪疑则赦,圣主所以广恩”“对于逆贼,苏轼虽然是上不能以道化民,达忠孝于所部;下不能以刑齐物,消奸宄于未萌。致使妄庸,敢图僭逆”。
苏轼感谢神宗再次宽宥自己“自惊废逐之余,犹在愍怜之数。臣轼诚惶诚恐,顿首顿首”。
苏轼写道自己目前的处境,已经是“无官可削,抚已知危”。
对于屡次获得幸免,苏轼当然知道是谁在背后宽宥自己,表中流露出对神宗皇帝的感激,并赞扬圣上是一位仁厚的明主,“此盖伏遇皇帝陛下,舞虞舜之干,示人不杀;祝成汤之网,与物求生。其间用刑,本不得已;稍有可赦,无不从宽”。
此表很快传到朝堂。宋神宗读得很认真,宋神宗本来就是苏轼的粉丝,喜欢读苏轼的一切文字。终于借着这个机会,读苏轼的长篇文字,可以好好的解解饥渴。神宗边读边说:我之前就感觉苏轼不可能没有觉察属地有人造反。这件事情查清楚了,也是还苏轼一个清白。其在徐州任职的功绩还是很显著的。其带领官民抗洪,保了朕一城百姓安危。而且徐州黄河水灾,历史上一直很严重,虽然屡次治理,王安石也曾经治理过,但是收效甚微,苏轼却给治理得很好。苏轼的才华不仅仅是在诗词,在任职政绩上也是成绩斐然的。
宰相王珪、监察御史何正臣、舒亶、国子博士李宜之、御史中丞李定先后说道、并纷纷附和:但是苏轼治理期间,有失教化,导致属地之人不思礼教,谋逆造反,这是重大失职。这些苏轼的政敌害怕神宗皇帝借机再度起用苏轼,于是下了一步先手棋,妄图堵住神宗皇帝的嘴。
神宗皇帝知道起用苏轼阻力仍然很大,说道:所辖之地有流民、发展为一两个僭越的贼人,不足以说明有失教化。况且苏轼讨逆及时,扼杀在苗头。若是因此再去追责,那么以后面对此事情,所任的地方官员讨与不讨都会受牵连,会不会因此隐瞒不报?此事无须再讨论了。苏轼是一个什么样的人,朕是知道的。
神宗接着读苏轼的上表,读到表中:无官可削,抚已知危。苏轼俨然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样子,意思是:怎么惩罚我苏轼吧?我已经官职一撸到底了,是光脚的了,我苏轼现在什么状态呢,跟你们朝廷的官员和皇帝说下,你稍微用手轻轻抚摸我一下,我苏轼都感觉哆哆嗦嗦、战战兢兢了。神宗将此句读出来,与大臣分享。大臣们也乐了,心说:都这个时候了,你苏轼就不能严肃一点?神宗皇帝笑着说了一句:哼,没有官可以削?畏吃棒耶?
神宗皇帝合上苏轼的表奏。
过了几日,神宗皇帝召见大臣,和诸位大臣说道:如今正在修国史,我想苏轼材料写得好,再没人比苏轼来修国史更合适了。诸位爱卿感觉可否?
苏轼的对手没想到,本想借徐州调查再给苏轼一痛击,却弄巧成拙,让宋神宗想起了远在黄州的苏轼,也让苏轼通过谢上表有了和皇帝交流对话表白的机会。
宰相王珪并不同意,但是其沉默不语、面无表情,对此事不置可否。其他诸位大臣也知道王珪的意思,也不说话。宋神宗想不管大臣们的意思,直接将苏轼调到朝堂,但是想到推行新法还得靠着这些新晋的臣子。若是拂了他们的意思,他们会联合起来罢工,新法就难以推动,倒是不好收场。
不得已,宋神宗建议曾巩修国史,面无表情的王珪终于说话:领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