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轼黄州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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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米芾论画

这些事情,远在黄州的苏轼暂时不会知道,但是终究还是传到了苏轼的耳朵中去。

苏轼心中默默感念神宗皇帝的恩遇。虽然这一切都距离自己似乎太遥远了,但是还是点燃了一位读书人心中的希望,这种希望,仿若是遥远天空中若隐若现的星光,你可以说是有,但是不仔细看,有好像是无。

又快到一年中秋。王闰之、王朝云和苏轼商量着:田地收获了一些粮食瓜果,要好好地过这个团圆节。苏轼问王闰之家中还有多少积蓄,要拿去街上买些肉来。王朝云将一个篮子拎过来,说道:看看吧,都在这里了。

苏轼看着这微薄的、辛辛苦苦每个月省吃俭用攒下的积蓄,拿出一些来,带着苏迈、苏过到街上去,看着街上昂贵的羊肉已经卖光了,苏轼停留了一会,又带着孩子去猪肉铺。

过了一会儿,苏迈拎着肉、苏过拎着一包果品,苏轼跟在后面,高兴地回来了。中秋节当天,苏轼下厨烹饪,要做自己拿手的菜“东坡肉”。

这可是家中逢年过节的主打菜,虽然吃不上羊肉,但是苏轼在猪肉上探索、研究,经过精雕细琢、精心烹饪,照样做出来和羊肉媲美的佳肴。

临皋亭的小院的供桌上,供着柚子、石榴、团圆饼等水果糕点,东坡肉热气腾腾、散发着浓郁的香味。全家虔诚祭拜月神后,再将贡品摆上桌子。

王朝云说道:黄州的月神有口福啊,可以品尝到苏学士的东坡肉。说得大家哈哈笑起来。王闰之拎过来一壶酒,苏轼看到酒,说道:夫人不但善于省钱,还善于藏酒啊。王闰之说道:这有什么难的?酒富足的时候,我就偷偷存下来一些。待你需要时候,我就拿出来,这就是“饱时备干粮,暖时备衣裳”。

苏轼打开酒壶,一股淡淡的桂花香伴着酒香幽幽传来,说道:这是桂花酒?王闰之说道:这是我和朝云采的桂花,放在酒坛中,我听闻中秋时酿造桂花酒,这也算是桂花酒了吧。苏轼饮一口,也让苏迈、王闰之、王朝云饮一口,感觉到一种平淡而温馨的幸福。

和家人聚会之后,圆月已经升至中天,将银辉洒满了人间。夏的溽热已经消隐,凉意微凉,秋风吹起,回廊上枝头残叶互相拍打着,发出稀疏萧瑟的声音,这是秋天的声音啊!想起秋天的声音,苏轼不禁想起了其老师欧阳修的《秋声赋》,吟诵道:

欧阳子方夜读书,闻有声自西南来者,悚然而听之。初淅沥以萧飒,忽奔腾而砰湃。星月皎洁,明河在天,四无人声,声在树间。草木无情,有时飘零。人为动物,惟物之灵。百忧感其心,万事劳其形。

这是恩师欧阳修晚年所作。其时是嘉佑四年,公元1059年。欧阳修五十三岁,身居高位,面对秋色,回首往事感觉宦海沉浮,长期的政治斗争让他感觉到了世事的复杂艰险,逐渐看淡了名利;眼见国家日益衰弱、自己所畅想的政治改革却又无法推行、而又无可奈何,人生就如此虚度了。

而当时的自己,年方二十三岁。在眉山老家为母亲守孝期满,奉旨进京,一路走长江水路,顺流东下,吟诗作赋,望着山川秀色,畅想着未来的无限蓝图,正是踌躇满志、少年得意,准备在大宋的政坛上施展自己满腔抱负。当时的情景还历历在目,但是恍如大梦一场,距今已经整整二十二年了!

这二十二年,自己饱尝人情冷暖、世态炎凉,在宦海中浮沉,苏轼想着昔日鲜衣怒马的眉山少年,在秋风中捋了捋花白的胡须,微微一笑,自己已经被世事和岁月打磨成一个须发花白的小老头子了。

人生那得事事如意?

明月当空,常常有乌云遮挡。今年的中秋时节,天涯之中,又有谁能够真正明白我苏轼所感、所想、所盼、所忧、所痛呢?苏轼想到了前几日的传闻:神宗皇帝读过其谢上表,想起用自己,而遭到群臣反对。

苏轼举起酒杯,向着北方,凄然落寞地望着大宋朝堂,而那个自己熟悉和期盼的大宋,距离自己是如此遥远了。

苏轼不禁吟诵:

世事一场大梦,人生几度秋凉。夜来风叶已鸣廊。看取眉头鬓上。

酒贱常愁客少,月明多被云妨。中秋谁与共孤光。把盏凄然北望。

而这首诗作,也传递着苏轼此时的心境。

苏轼虽不处于政坛中心,但是其从未远离大宋的文坛。其在黄州所作的诗词无不迅速地流传出去。也有铁粉将这些诗词,一篇一篇汇总起来。而这些精美的诗词,也吸引着文人骚客和活跃在当时文艺界的艺术家,他们不远千里、跋山涉水来拜访苏轼。

热情好客的苏轼要做接待工作,有朋自远方来,这本是极其愉快的事情,在此时却是困扰着苏轼,招待客人需要钱财物,自己囊中羞涩,这让苏轼多少有些尴尬。

但是他们还是慕名前来了。

政客们会因苏轼的得意或者潦倒而选择亲近或远离苏轼。但是这些纯粹的诗人、画家、音乐家、道士、旅游家不会,他们只会看到去掉一切头衔以后的人,并不在乎这个人有无官职、是否富贵。

秋天的黄州,溽热已经渐渐消退。

画家米芾从远方来访。米芾为人心高气傲,这似乎是一切有才人的通病。和苏轼之前素未谋面,只是听说过苏轼的名气。米芾听说苏轼贬谪于黄州,便带着自己的画作来拜访苏轼。

这多少有些打擂台、斗字画的嫌疑。

米芾或许是想印证,苏轼的书画,是否如同传说中那么美妙,盛名之下,是否果有其实。直至见到苏轼的书画,米芾彻底折服了。米芾感叹于天底下竟然有如此人材。诗词独步文坛,同时还如此精通书画,然而此等人材,竟然被排挤贬谪在黄州这穷乡僻壤。米芾看着苏轼所借住的临皋亭,家徒四壁,连招待客人的钱米菜都拿不出来。

尽管如此,苏轼并没有表现出愤懑和抱怨。苏轼的精神力量强大到足以藐视物质生活的贫瘠。苏轼画《枯木竹石图》,米芾就在一旁欣赏创作的过程,运笔过程潇洒恣意,成品中凸显出一种倔强和不屈。与工笔画和山水画不同,苏轼的画作用墨简单而抽象,却勾勒出怪石枯木特有的精神气质。

画过后,苏轼邀请米芾到江边欣赏美景。他们在江畔散步,讨论书画的创作。他们在一起讨论,已经代表了宋朝书画领域的半壁江山。

苏轼说道:书画和诗文一样,是为了抒发作者的感情、弘扬作者的精神。让人看到后,不仅仅是感觉到美和舒适,还能受到感染。这是上乘。否则,书画和风景有什么区别?

米芾从苏轼画的《枯木竹石图》中看到了苏轼的乐观、豁达、不屈和磊落,一种蓬勃的生命力在枯木竹石中迸发而出。虽然此画用墨不多,寥寥数笔,不事雕琢,但是却于简单之中有无穷的韵味。这幅画和这个时候苏轼的处境、以及所居住的临皋亭,以及苏轼此时的所作的诗文是一致的、相通的。

米芾知道苏轼没有刻意地去表达什么、追求什么,他只是在表达而已。米芾将自己的想法和苏轼交流,苏轼深深地以米芾为书画知己。

九月九日,又是一年的重阳节。

徐君猷太守组织官员会于栖霞楼,自然邀请苏轼也一同参加。栖霞楼位于长江边上,登楼远眺长江,初秋时节,寒霜也笼罩万物,那汤汤的江水退落,几处沙洲也露出来。面对这景色,苏轼感觉到时光流逝之迅速。

饮酒过后,凭栏远眺,风吹酒醒,苏轼的帽子在秋风中摇摇晃晃,好像要被吹掉一般,老了啊!不服老不行。回首过往,苏轼感觉世事纷繁,好像是梦一样,最后都是没有任何痕迹可寻。任何人事,都经不起岁月的打磨蹉跎,就如同明天的黄花枯萎凋谢,蝴蝶也会嫌弃了。

徐太守邀请苏轼吟咏诗词助兴,苏轼吟咏《南乡子·重九涵辉楼呈徐君猷》:

霜降水痕收,浅碧鳞鳞露远洲。酒力渐消风力软,飕飕,破帽多情却恋头。

佳节若为酬,但把清尊断送秋。万事到头都是梦,休休,明日黄花蝶也愁。

苏轼正过着极度贫瘠的物质生活,苏轼改写《战国策》中“晚食以当肉、安步以当车、无罪以当贵、清静贞正以自虞”四句话为“一曰无事以当贵、二曰早寝以当富、三曰安步以当车、三曰晚食以当肉”,并将之作为其在黄州生活的基本遵循。

尽管如此,苏轼时刻关注着国家大事,如同隐居西蜀的卧龙先生诸葛亮一样,随时准备着出山。苏轼的豁达、乐观并不是遁入空门、背弃家国,而是左手孔孟、右手老庄,左手梦想、右手生活,孔孟不行就老庄,梦想不行就生活,一旦有着出仕的机会,因为身上始终有着为民的责任,其绝对不会退缩。

重阳节聚会后,苏轼受腾元发委托,作《代滕甫论西夏书》,讨论大宋边疆军政大事。

王闰之看到苏轼又开始奋笔疾书,参与议论国家大事。生怕又生出枝节。想到了乌台诗案中一家人坐船离开黄州,到宿州时候被官兵围着查抄的场景,历历在目、犹有余悸。

王闰之说道:你这安心做一个贬谪的农夫,写写山水,过过安生的日子就可以了,朝廷的事情,还是少参与吧。

苏轼知道夫人心中所想,说道:我已经无官可削、无可再贬了,还怕什么?

公元一零八一年,宋辽关系趋于稳定。边疆外患主要是来源于西夏。文章标题中的腾甫原名腾元发,是范仲淹的表弟,祖上为唐宋名臣,世代官宦,为人慷慨豪爽。曾镇守边关,威震西北。当时西夏内部不稳定,宋神宗以为主动进攻西夏的时机已到。腾元发却以为不可以冒进,藤元发当时也被贬谪,故委托苏轼代笔,分析主动进攻西夏的利弊。

苏轼并非军事专家,但是凭借丰富的历史知识,从曹操如何攻取袁绍这一重大历史事件进行分析,娓娓道来,在上书中陈述进攻西夏不可操之过急,要慢慢来,不可冒进,否则将会欲速则不达。

从这件事情中可以看出,苏轼并没有因为自己是贬谪之人而避事。只要国家需要,其还是不计个人安危祸福,不管别人非议,勇于建言献策的。事后证明,苏轼的主张是极其正确的。

九月底到十月初,在与西夏战役中,宋朝名将种谔取得米脂大捷。

苏轼去武昌找王齐愈游玩,宴席中,得到陈季常书报:是月四日,种谔领兵深入,破杀西夏六万余人,获马五千匹。苏轼欣喜至极,作《闻捷》:

闻说官军取乞誾,将军旗鼓捷如神。故知无定河边柳,得共中原雪絮春。

然而到了十一月,形势发生了重大转折。

宋夏灵州之役中,由于宋军将领冒进,惨遭失败。王安石变法就是为了强军,此战宋军损失惨重,从侧面验证了变法并没有从根本上强军,变法在军事上失败了。

这极大打击了神宗皇帝,其积极推进变法,想通过变法图强、建立秦皇汉武神功的梦想破灭了。这也使得变法派人心惶惶,变法派多数靠新法上位,害怕因此而获得的官位会失去。但是大宋的积弊却越来越沉重了,变法在军事上的成效可以通过一两次战争得到迅速的检验,可是对政治、经济、农业和社会带来的冲击怎能是一朝一夕所能凸显初来的?

这些冲击,无声无息,如同一个一个蚁穴一般啮噬着大宋看似坚固的堤坝。

苏轼和乡野朋友们在山中饮酒,忧虑大宋的前途命运,他们都在大宋这艘船上,怎能不担心船是否能行稳致远呢?

虽然他们都远离政治中心,有的还是市井草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