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大河小丽

我最近总在短视频平台看一个寡妇发的内容。寡妇叫“大河小丽xl917”，从IP上看，她人在深圳。视频中的“大河小丽”皮肤黝黑，脸上爬着一些深色的褶子，经常穿着暗色的衣服，但总在身上挂着亮色的饰品，比如发卡、腰带、头巾。她在视频里说自己在古城里的首饰摊，希望大家都来逛逛。她有时候会边做首饰，边说着自己年轻时候的事。我起初猜测这是个50多岁的女人，但从她喜欢的那些亮闪闪饰品上看，又觉得她的年龄可能比我猜的轻一些。

她在视频里讲了自己的故事，她儿子和丈夫都死于丈夫弟弟之手，她靠打零工带大了女儿。她至今不敢跟女儿说儿子已经去世，只是骗女儿，丈夫死了，儿子去找丈夫的时候走丢了，一直没找到。女儿似乎相信了，但又似乎不相信。总之，女儿已经到市区里打工去了。

在最近一条视频里，“大河小丽”提到，当年杀死自己丈夫的有三个人，丈夫的弟弟和一个凶手（同村的混混）在案发后就被捉到了，判了死刑，后改死缓。另一凶手逃跑，至今豪无音信。“大河小丽”在视频里愤恨地说，最后一个凶手的父亲昨天去世了，她过几天要去参加那家人的“白事”，她希望最后一名凶手会回乡偷偷去看“死人”最后一面，这样，她就能当场抓住那个人，让自己的丈夫获得真正的安息。

说来惭愧，我也是个短视频up主，主攻美食方向。1年前因为年纪大了被公司裁员后拿了一笔抚恤金，家里孩子还有半年上幼儿园，所以我就想趁着这个档口，干点自由度高的职业，最后我决定把在家给孩子做饭的过程，拍成短视频发到网上。我尝试过漂亮的摆盘，也试着改善厨房的环境，同时也努力地把视频剪得轻快可爱。可无奈，我怎么都没抓住大家嘴里的“流量密码”。所以，当看到“大河小丽”的内容时，我冥冥中觉得，大河小丽说的那个“白事”现场，有可能会成为我美食内容上的转折点。毕竟，这么多拍美食的，很少看到专门拍丧事酒席的。正巧，现在是年底，孩子有点着凉咳嗽，幼儿园不让去，丈夫就请了年假准备带孩子回老家跟公婆一起过新年。我决定抽出几天的时间去拍摄“大河小丽”家乡的“白事”，再去跟丈夫孩子汇合。对丈夫，我只是说自己想在BJ多呆几天。于是我给“大河小丽”发了私信，想以美食博主的身份去跟她一起参加“白事”。

等了2天都没收到她的回信，我没跟丈夫商量，也没提前得到“大河小丽”的准许，就买了第二天到深圳的机票。丈夫本就打算第二天一早带孩子回老家，我想如果跟他们同时出发也不是一件坏事儿，这样，我还能多陪陪女儿。我定的起飞时间比丈夫和女儿晚1小时，买完机票，我把订单截图发给“大河小丽”，跟她说我就要去找她，希望她能给我一个准确的地址。第二天早上，我背上好久不用的电脑包跟丈夫说，我送他们一起去机场，丈夫本来还推说不用，还问我怎么把上班用的包找出来了，我坚持说，包里面有给孩子带的好吃的，我陪他一起，也方便在机场带孩子上厕所。最初，我的贴心还让丈夫挺感动。等他们登机后，我才给丈夫发信息说了自己也要去“大河小丽”家。丈夫最近一直听我念叨这个人，但他应该是没想到，我真的要去找视频里看到的一个陌生人。丈夫发来一连串咆哮式的疑问，我跟他说，照顾孩子吧，关上手机，该飞了，我会保护好自己。

我没告诉丈夫，到他们上飞机的这刻，我仍没收到“大河小丽”的回信，我不停地刷新她的个人主页，发现她这两天都没有更新，我心里一下子就慌了，担心“白事”已过，也暗暗疑惑她是否真的抓住了凶手。

上飞机前，我给“大河小丽”又留了私信，还拍下我的登机牌。我开始反思自己之前留的私信内容太从“我”的角度出发，我应该想想，一个寡妇，为什么会让别人来掺和自己的事儿。所以，我编了一条假信息。我说，我曾经结过一次婚，有过一个孩子，但是流产了，我的前夫也不幸过世了。我现在是二婚，但是经常在梦里梦到自己曾经的家庭。“大河小丽”的故事，让我想起自己过往的经历，都是女人，我很理解她，她的视频给我很多生活的力量，我很想去看看她。另外，她一个女人，如果真碰上了危险，就势单力薄，我是个外人，可以从旁观的角度帮她做记录拍摄。这样也方便给以后留下证据。

私信发完，我就把手机调成了飞行模式，闭上眼睛。可惜，飞机上的2个多小时里我怎么都睡不着。我突然想到之前工作的时候，每逢出差都能在飞机上睡一觉，有一次，我睡的太深了，被隔壁座位的人推着叫醒；这么算，我已经1年多没有出差、没有坐过飞机了。我想到丈夫刚才发来的一连串问题，为什么一定要去找这个陌生女人，她说的话，我无处取证，万一被骗了怎么办？“白事”老家也有，如果真的感兴趣，想拍摄，回老家他可以帮我安排去参加，岂不是更方便，也更保险。

我不想去熟人家里拍摄，不知道是害怕让家里人知道我在做自媒体，怕在老家变成人们讨论的对象；还是天生的思维模式里，我对自己现在不挣钱而感到羞愧。总之，拍摄陌生人反而让我觉得更容易入手。

飞机降落的轮子刚碰触到地面，我就在颠簸中打开手机，期待中的回复确实来了，“大河小丽”给我留了具体的地址，也留了一个手机号，但她特别说，要下午3点以后才能联系。我又刷了一下她的个人主页，她把之前的内容都删了，这让我有些担心。我收到了丈夫的信息，他问我怎么样，又发了孩子跟公婆相见的视频，我心里瞬间又踏实了一些。

我把现状和担忧发给丈夫后便开始叫车，等车的时候，丈夫电话打了过来，他让我马上转机回老家，跟他和孩子一起，就当放长假了。丈夫语气严肃地说，“她就是个骗子，可能是搞传销的，我不许你去！”

正是丈夫“不许”两个字打消了我的犹豫，我回了句“车来了，先挂”，就快速挂断了电话，上了车，我又给丈夫补了一句“刚司机给我电话，我现在去吃饭”。丈夫又来了新的命令“每半小时发我一次定位，准确地告诉我那时你在哪儿，把手机定位打开，我可以随时看到你的位置，你半小时不回复我，我就报警！”我不知道该庆幸丈夫如此关心我，还是要讨厌他越来越不信任我。大概是从我被裁员开始，丈夫对我处理问题的方式，以及对我在生活上的能力提出了很多质疑。这让我厌烦，也让我对现在要做的事儿产生了无限冲动与幻象。

“大河小丽”发给我的地址在大鹏湾附近，我对这个地方一无所知，从地图上看，周边都是海。我在网约车上简单查了一下线路，从机场过去要1个半小时，我算计着如果现在去SZ市区里的饭馆，也需要快1个小时，吃完饭再去“大河小丽”家，预计在4点左右到。我不想多花一段路费，也不想耽误时间，再加上，不知道哪儿来的一股热血冲击着我，索性，我跟网约车司机商量，是不是可以直接带我去大鹏湾，司机说可以，但是过路费要我出，还得加40块钱的回程空驶费，我想了想，这些费用加起来与我去城里吃饭、再加上叫一辆车比，更划算一些，在一番讨价还价后，我接受多付他高速费以及20块钱的空驶费。

司机重新规划路线后，我开始搜索大鹏湾，从图片和一些短视频游记看来，这是个度假的好地方，有绵延的海滩、可口的海鲜，还有古代建筑，我甚至开始向往起来，都快忘了自己是为了创作视频才来的，作为一个没工作、在花费积蓄的人，我又不禁开始盘算起这趟拍摄的投入。其实现在制作一条突破百万点赞的视频，也不等于就能拿到广告合作，也不等于自己的账号就能突然火起来。可按照我曾经的工作经验来看，先寻找一个可复制的方向，再在这条方向上深耕，是一个可行的方案，就当，这是我正在创造内容流水线的样本吧。

在路上，饥饿突然来袭，幸好我带上了早班飞机的小食，咀嚼之际，司机突然开口问我，是来旅游的，还是来探亲的？现在正值年底，或许是探亲的时候。冬日的南方全然没有北方的荒凉，车窗外还是绿油油的。我想起以前上班时，跟同事们日复一日的敷衍社交，就反问他，你是哪儿的人。他说，四川过来的，深圳没有本地人。我说，四川好，好吃！他问我，你去过四川吗？我反问，你多久没回四川了？于是，他打开了话匣子，不断跟我讲他在四川的家，他为什么来这里。

司机老婆、孩子还在四川，他跟着原来的老板来深圳建厂子，不到一年厂子就黄了，他不想家里担心，就暂时在深圳做网约车司机。他笑着说，只要每个月给家里寄钱，他妻子就不担心他在干什么。他周末的时候会偷偷跑去写字楼里的咖啡厅给妻子打视频电话，看看孩子。我问，为什么是周末？他说，平常他都说加班、很忙，周末去写字楼打电话，显得自己还是有班上还很忙，这样也不用说太长时间，不然他怕自己扛不住妻子问太多，说漏嘴。我笑着问，不是妻子只要收到钱，就不担心他么。这下子，我们彼此都陷入了沉默。

我想，路上能跟司机聊天或许是好的，这样我能一直保持警惕，不知是因窗外原始的山景让我莫名的胸口有些凉意，还是丈夫“半小时一汇报”的要求，使我突然有点害怕这趟独自的旅程真会出现有什么意外，毕竟也总有新闻报道说，一个女人独自在外面做长途车后出现危险。我尽量又找一些话题去问司机，孩子多大、妻子做什么、家里有没有父母等等，但司机已经没什么太多兴致，他从刚才大段讲述，变成现在只是零星回答几个字，孩子5岁，妻子在超市打工，父母都在。但即便这样，我还是努力地跟司机有一搭无一搭的聊天。

话题快终结的时候，我看了看时间，差不多还有半小时就到“大河小丽”的定位了，这时正好路过一个出口提示牌，我拍了一张照片，发给丈夫，说我在去“大河小丽”家的路上。丈夫没有回复，我笑了一下，司机从后视镜看了看我，说，你孩子多大。我说，挺大的了，快高中了，刚我孩子问我到哪儿了，我就发给她。司机说，都高中了，真看不出来。我又笑了下，可能是来自于我还不到这个年纪的沾沾自喜，又或者是，最近总是有人相信我编的故事。

导航距目的地还差15分钟的时候，感觉我们已经驶入一片新建的城区，道路平坦，每开3、5分钟就能碰见个红绿灯，却看不到几辆车经过；周边是低楼层、样子很新的住房，人车分流，还有花园和户外大众健身设备；天气变得乌突突的，我想，是阴天吧，看着不像是BJ的雾霾。我记起曾经有个同事给我们讲她被骗到传销集团的故事，那地方也是一片新城，再加上早晨丈夫的言语，我一下子紧张起来，问司机留了他的号码，我们谈定，如果我需要回机场，不用从平台走订单，我能省去20块钱的回程空驶费。往前开，我来到一片看似古镇的地方，时而有行人悠闲地遛弯，毫无上班的局促感。司机说，你的目的地就在左边，这可以直接过马路，我是给你掉个头，还是你自己走过去？他这么问，或许是我只背了个双肩包，没有任何大件行李的缘故。我觉得自己钱已经出的挺多，就跟他说，掉个头吧。他嘴里嘟囔了一句，听不出是什么，但油门给的比之前猛，“嗡”一声，司机快速开到前面的红绿灯，又迅速扭转方向盘，这个掉头让我觉得像是在坐赛车。

一下车，司机“唰”就开走了，这让我觉得自己完全不像是在悠闲的旅游景区，这里的人都不像有没什么急事儿要赶，司机至少可以说一句，别落东西，检查好。我还想，万一忘了什么，他岂不是又要掉头给我送来？不过要真的丢了东西，兴许他还会再讹上我一笔。

我看了看时间，不过才1点40，导航上显示“大河小丽”家要从这个大石牌坊走进去，预计路程只有10分钟。我又看了看地图，沿着马路对面一直向前走就有个海滩，大概也只需要走10分钟。打开点评软件，有很多饭馆就在海滩边上，我想现在还早，就转了身，去海滩的方向。我给“大河小丽”发了个信息，说我去海边吃个饭，大概3点能到她的定位。想来可笑，刚才如果就停在对面，或许司机也会从容地给我检查物品的时间吧。

去往海滩的方向果然旅游气氛很浓，一间间起着很大众名字的餐厅，比如“过客”、“听海轩”，以及一些类似“我在这里很想你”的路牌。这些似乎可以复制到任何一个旅游目的地。只要把地点名称一换，旅游的人就可以在各个地方想着“你”，这种思念看起来是真挚的，我都走了这么远了，心里还想着你。但细想又透着一种无所谓，只在这儿想了下而已，在别的地方就不想了呗。

我顺着路去找点评分数最高的餐厅，在弯弯绕绕的小巷中走了大约10分钟，突然前方飘来一片夹着咸味的白雾，我心想，应该是到海边了。果然，透过那化成烟的水气，细看，是海。到了餐厅后，没什么人。好在不是饭点，又不是旅游旺季，还在周中，否则说不定这里会人挤人。

一个穿着碎花布围裙的大姐正在门口刷手机，我附身问她，里面有洗手间吗？她眼睛都没抬，从鼻尖冒出几个字，“有，10块钱”。我脚底怔住，身子又向前倾了一下，问，“吃饭的话，可以免费上厕所吗？”她马上抬眼看我，斜嘴笑着，肩膀带着脑袋颤动了下，马上问我吃什么。看她这样，我已经不想按照点评上推荐的菜单来点了，就随便看了看墙上的图片，说吃个拌面吧。她笑着的嘴又向下撇，问菜呢？我又看了看图片，说先来拌面吧，菜一会儿说。她没好气儿地回复，好。

用完洗手间，拌面也好了。大姐还特意问我，要加什么菜。我说不用了，她转身就走，丝毫没有再争取一下的意思。我选择坐在靠窗地方，嚼着有点生的面条，看着海边雾蒙蒙的景象。面真是太难吃了，居然还要15，多亏没点别的。

外面有一队热闹的人群，他们10几个人正分成两拨比赛拔河，“加油”的声音和海浪声交杂在一起，此起彼伏的，我想，这是在团建吧。上班的时候，我最讨厌团建了，同事们齐心协力地做样子给领导看，领导手舞足蹈地做样子给老板看，老板指点江山的不知道要给谁看。而且一到团建，就会有真心话大冒险的环节，女性需要说出一些让自己难看的经历，或者讲出一些女人的小秘密来满足男性，而男性需要一展雄风，或是去抱起自己心怡的女性，或是灌自己很多酒以显雄风，当然，回宾馆的时候，大家多是以扣嗓子眼结束这一天。我，一个已婚有娃的女性也逃不过这种事儿，可现在想想，有些时候，我也会不自觉的成为表演者，正像我做自媒体拍视频的时候，也会不自觉的想加一些彩蛋或冲突，甚至有次，我好像是故意跟孩子发脾气，让她大哭。那条视频里，我看起来是一个无奈而坚强的全职妈妈，可其实我没那么无奈，也没那么坚强。爱演，是不是人的本性呢？我又在想“大河小丽”，她之前的那些视频会不会都带有表演的成分？或是她本来有幸福的家，又故意这样编造故事，来吸引流量？如果是这样，那可真是太过分了。

丈夫发来消息问情况，我回复“挺好”后，匆匆吃完拌面，付完账，就快步跑向海边。我已经很久很久没见过海了，虽然我从来不懂为什么会有人如此迷恋大海，这就是一片不知道延伸向哪里的大浴缸，而且在里面泡完后还要重新洗澡。但此刻，冬天里白茫茫的、阴沉的、湿冷的大海确实给我带来久违的平静。我拍了一张照片给丈夫，录了一条语音说，我在看海。丈夫打来视频，我开心地接起来，手舞足蹈的跟他说，快看，后面一片海，他语气又严厉起来，问我到底知不知道自己在哪儿，有什么切实可行的计划。我心想，可真扫兴，但还是耐心地跟他讲了刚才的司机和餐厅，他稍显放心，后叮嘱我到了“大河小丽”家，尽量每小时都联系他一下。我问了问孩子，他说已经跟公婆去睡午觉了，他一会儿要电话会议，我说好。电话挂了之后，我想，丈夫其实是很在意我的，只是，不工作之后，似乎我们的关系变了一些，也可能只是我敏感了。

我在跟丈夫视频的时候，看见身后的沙滩上有一个人独自坐在那儿，在他黑色的鸭舌帽下面露出一条橘黄色的丝巾、棕色的外套、黑色的裤子，腰间流出来一点点黄色的小碎绳，像是腰带的一部分垂下来，像是养在身上的一条蜥蜴。看到这么鲜亮的装饰，我倒吸一口气，想这不会是“大河小丽”吧，但我不太敢认，毕竟滤镜加持的网络视频，谁都不太能确认博主真实的样子，只是这种穿搭确实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

我看时间不早，就赶紧回身往“大河小丽”给我的地址走去，我感觉刚才看见的人也在古巷的另一条路上，与我平行向前。我有点分不清这是男人还是女人，他明显是很瘦弱的，跟我差不多高，黑色裤子更像个大布兜子，裹着他的身体在风里吹出一个大大的鼓包。恍惚间，它像我的影子一样，随着我向前，可今天分明没出太阳。我加快了脚步，左手不自觉地攥住手机，右手去摸了一下包的肩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