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初次见面
古城的牌坊是“大鹏展翅”,从名字上看,这块牌坊应该是为了塑造景区形象才加上的。往下走是一条纵深的主路,道路两边有菜市场和一些零散商户,饭馆都锁着门、电动车维修点的老板脚翘在一辆车上,眯缝着眼睛刷手机上的视频。现在已经快3点了,街上只有一个穿着红色棉衣的老太太在游荡,她看起来挺温和,左手拖着三两个纸壳,右手抓住几个塑料瓶,嘴里还念叨着“娃娃留给我,娃娃留给我”,我想,她可能是在给家里的小孩儿找玩具吧。
这一路已经走了将近20分钟,我只遇到了三辆电动车和一辆轿车,我知道南方很多沿海地区都有午睡的习惯,可这里是深圳呀,以前出差深圳的时候,哪怕是凌晨3点,也有人刚下班,可能这就是小城才独有的悠闲吧。我按导航在主路的尽头向右拐,直走20多米又在岔路口向左拐,虽然没看到古城,但已初见景区的模样,路边出现一些带招牌的民宿,还有两个小酒馆。以前我很不喜欢古城景区,人造的东西多,且不论吃还是住都偏贵,可现在,景区反而让我安心很多。
这条街上有很多房屋都被暗红色的颜料刷上号码,快走到“大河小丽”定位的时候,一股浓重的风油精夹着红烧肉的味道飘来,我头皮发麻,一只手捂住鼻子前行。“大河小丽”给我的位置旁边是一栋刷着37号的破房子,这个房子只能看到一半墙面,多数墙都塌下来,房子中间生出一颗快两人高的树,树上有一串串黄白色的,长得像缩小版菜花头一样的花,我有点恶心,干呕了一下,拌面的油从胃里反着酸水向食管涌来。有只黄色的大猫从房顶溜达过来,看了我一样,她眼神犀利,似乎有点看不起我捂着鼻子的囧样,扭头就跳进了这栋破房子里。墙上面有杂草,还有一些白色、紫色的小花,看来长久没人管,这地方倒成了动物的地盘。
我看时间差不多,就给“大河小丽”打了电话,第一次没人接听,我有点心慌,就给丈夫发了我现在的位置,也说我马上要见到大河小丽。发完后,我又给“大河小丽”发了一个信息,说我到门口了,等了2分钟,没收到回复,我又她拨了一个电话,这次她挂断了,挨着37号房屋的门打开了,那个跟短视频上看起来差不多的女人探出头来,冲我招了一下手,示意我进去,我脚没动、身子向她的方向斜了一些,轻声问,你是大河小丽?她点点头,示意我进去,这种神秘兮兮的劲儿让我浑身不自在,我也点点头,但脚丝毫无法行动。她的声音轻轻地飘过来,你拍视频的?我说,是。她又招了一下手,我突然想起今天早上,我和女儿、丈夫一起去机场,女儿以为我们要一起去公婆家,她进入登机口后发现我没有跟上来,就一直跟我招手,让我一起来,直到丈夫在她耳边说了几句话,我看到女儿崩溃大哭,被丈夫抱着上了飞机。
我心里有些酸涩,低了一下头,可能在“大河小丽”看来,我在是点头。她转身进屋,留着一个开了的门给我,我不好再退缩,也向前进门。她的屋里异常的黑,我抬头看到顶上的窗户都用纸糊了起来,我问“窗户怎么了,怎么不开灯?”我不太适宜的开场白让她显得有些局促,她不自在地说“我觉得那个人回来了。”
“那个人”,让我一下子就联想到“大河小丽”之前视频里说的在逃犯。我的嘴唇莫名地颤抖了一下,没过脑子就说,“我定了民宿,你要不跟我住?”我也不知道哪儿来的勇气,跟一个刚见面的陌生人就发出这样的邀请,好像看过她的视频,我们就彼此很熟一样,当然,我说完就后悔了。
“大河小丽”没回答我,她引我走向屋中间的桌子,我看不太清屋里的样子,只觉得那棵树的味道也钻进了这个房间,风油精洒进潮湿的黑屋子里,透不出一点气。她弯下要,拿袖子蹭了下离我最近的红色塑料凳子。我侧身坐下,手放在桌子上,感觉桌子很粗糙,刚想把手放下来,就被桌子角上的倒刺刮了一下,我正去看手,大河小丽问“你住哪儿?”我一边摸着手,一边说,“在海边”。
“你多少钱定的?这边有很多民宿,我帮你找一家,价钱能更便宜点”大河小丽看出来我的手扎了一下,说“我有红药水。”
我说,“嗯,不用麻烦”
“你别住海边,那儿经常放烟花,吵得很”大河小丽说的时候,去拿杯子帮我到水。她也显得跟我过于熟悉,是因为她也看了我的视频吗?还是因为我给她发了很多私信呢?
我说“你普通话说的真不错”
她笑了一下“这个古城游客多,做生意,都得说普通话”
“你家就在这儿?”我觉得自己这话问的没头没尾的,就又补了一句“你老家就在这儿?”
“大河小丽”说“我是隔壁村嫁过来的,这是我那死了的老鬼的房子”
我觉得自己像是来做调查的一样,有点变扭,就打开手机,从我账号里找出一些视频跟她分享,还说了很多关于拍摄“白事”现场饮食和仪式的想法、剪辑上的规划,并问这场“白事”是哪天。
她在我说话的时候,眼睛一直向头顶的窗户看,眼睛又是空空的,只当我问到“白事”时,才咬着牙说“明天,就在明天”。
我其实不想卷进复杂的事情中,但一个古怪的念头钻进了我的脑袋,如果我把拍摄对象变成“大河小丽”,把她的故事和明天的“白事”结合在一起,万一,我想,万一明天真的能拍到抓凶手的一幕,那岂不是一个千载难逢的精彩内容?寡妇坎坷的经历、凶险的故事、爱恨情仇,这些元素在我脑袋里已经转变成视频爆百万的数据,在这之后我可能会接到的广告,真的做成一个大账号,有持续、稳定的收入,再也不用去打工了。我觉得自己血脉沸腾,心跳极快,脑袋来不及思考,直接问“我能拍摄你吗?你能谈谈之前你丈夫的那个凶案吗?”
“大河小丽”显然对我的问题没有任何准备,她想都没想的拒绝,“不行”。
我承诺她,可以把她的脸打马赛克遮住,如果抓到凶手,我再发,如果没抓到,我就不发。她依旧不同意。
我又说,这件事儿可以获得更多的关注,这样当地人就会更重视她,大家就知道她悲惨的经历了,就会有更多人帮助她。她一个寡妇在村子里可能也会遇到一些生活上的问题,越有名,就越没人敢欺负她,而且她的小首饰摊也会增加客流。
我明显的感觉到,当我说到名声会带来保护的时候,她是不屑的,可说到首饰摊人会多时,她似乎有点触动,我在心里轻蔑地想,呵,这果然是安全都不如金钱重要的年代。但她沉默了一会儿后,还是坚决的回复我,“不行”。我想,金钱打动不了,那就换孩子试试。
我说我被裁员了,家里都看不起我,我感觉丈夫有了别人,孩子年纪小,但是在家孩子也不听我的话。我现在唯一能做的就是拍短视频、做自媒体,作为女人,我理解她,我支持她,而且,我最不希望的就是我的女儿日后会看不起自己。
在我说到女儿的时候,她抬头看了看我,她头上带的暗红色的小头花微微抖动,感觉她似乎被我说动了。但她的回复还是“不行”。此刻,我心里突然安稳了一些,她头上带的不是在海滩遇到的那个亮黄色的头巾,看来刚才遇到的可能只是陌生的游客,或镇上的人吧。
我想了想,说,“那要不你跟我聊聊吧,我孤身一人到这个地方,其实是因为我觉得,咱们之间有一种共通的悲伤。我也不拍你了,就拍’白事’。”
她问“我有什么悲伤的,我现在挺好的,就差抓个人。”
从她说自己丈夫“老鬼”开始,我就不觉得她真的有多在乎死去的人,谁会用“老鬼”形容自己相亲相爱的丈夫呢,但从她凝重的语气上看,“抓个人”对她来说又莫名的重要。我问她“那个人跑了多久了?”
“13年了”
“一直没抓住?”我觉得自己又问了个没有头脑的问题,赶紧重新问“他能跑到哪儿呢?”当然,话说出口,我也不觉得自己换的提问角度有更多的建设性,可能当主持人确实是件很难的事,我不好意思再换问题,只能硬着头皮等她回复我。
“我们都觉得他应该没出省,要不早就被抓住了。”
“我们?”
“我和我女儿”
“那其他亲戚呢?”
“我们没什么其他亲戚,老鬼死了之后,我就不跟他们家亲戚太来往了,自己村也不好回。住在这里的都是熟人”。“大河小丽”起身去拿了一个塑料罐子,里面是花生。她说“你吃点吧。”
“这儿属于古城?”我拿出一颗花生,还是红皮的,我一边揉搓着花生皮,一边问。
“这属于城外,往里走3分钟吧,就到城里了。里面好多房子都转手给外地人了,但是古城里有一个很火的饭馆是老鬼族叔开的,你可以去试试。”
“明天’白事’在哪儿办?”
“在祠堂里,也是族叔他们包了做饭”
“去世的人,不是那个逃在外面的人的爸爸么,怎么你的族叔会做饭?”
她瞥了我一眼,说“都是熟人”
我再次对自己的沟通技巧感到羞愧,只能傻傻地笑了一下。
她好像是发现我的不自在,说“我早上出去了一趟,有点累”
我问她,“那下午你还要去开店吗?”
她说“不去,这两天他们不让我开”。
“为什么?”
“说怕见着了,出事儿。”
“谁?”
她又看了我一眼,这次是有点惊讶的样子,说“那个人啊,我送老鬼走的那天跟全村的人说,他回来我绝不放过他”。
“警察知道他要回来么?”
“当然了,他是在逃犯,警察明天一定会抓住他!”
“13年了,他估计也变样子了吧。”
“我绝对能认出他!”大河小丽眼神再次变得凶狠起来。
兴许是一整天没怎么喝水,进屋之后我猛喝了好几杯,我起身有点尴尬地问她能不能借个厕所,她点点头,带我从客厅穿过走廊,来到一个破木头门前面,说,里面。又特意嘱咐我,别开灯。我打开木门,里面飘出一阵恶臭,比外面的味道更刺人,这是一个更黑的地方,我迅速打开手机自带的灯来看看,一照亮就看到对面的墙上就是一个蜘蛛网。“大河小丽”轻轻地敲了一下门,说,“别开灯”。我赶紧把手机的灯关了。
用厕所的时候,我听见有人用力的撞外面的房门,“咚咚咚”地声响弄得我心脏也跳个不停,我赶紧提上裤子,准备逃离这个黑暗空间,心想,怎么“大河小丽”不去应门?想到这儿,我躲在门口,不敢出去。只听门外面从撞门变成大声地叫嚷,是厚重又带着沙哑的声音,分不清是男还是女,虽然听不懂,但感觉是在骂人。随后又是一个“哐”的撞门声,这个人的鞋在外面石板路上摩擦着,慢慢,又安静下来。
声音消失后,我刚要深吸一口气,但实在是受不住这个味道,就赶紧开门出去,我发现“大河小丽”就躲在门对面的墙后。出门那一刻,我俩对视笑了一下,这是“大河小丽”第一次对我笑,尽管她的脸都拧在一起,甚至额头都爬上了三条褶子,像极了我教孩子画的小老虎,但我还是相信,这一刻,我们的关系是近了一些。
她带着我往里面走,穿过一条狭窄的过道,我跟她来到一个卧室,说是卧室,但看起来却有点惨淡,这个空间里只有一张床和一张桌子,桌子上垫着一块大玻璃,上面放着一盆花,但看起来又像是草,叶子在黑暗的光下又有些发蓝。我先站在桌子边,玻璃下面垫着一些摆的歪歪扭扭的小照片。木头床上只有一条单子,没有床垫,床头没有结婚照,或其他装饰,木头床上绑着蚊帐,抬头看,顶上有露在空气中的木头柱子,柱子上面似乎是瓦片,能听到有东西行走的声音。我心想,猫来这边了。
我不敢说话,小心翼翼地指着门外,她小声说“他们不许我明天出现,警告我不能跟警察说明天村里的要办’白事’”。
我点了点头,说“这儿的话我听不懂,怒气哄哄的跟骂人似的。”
“是在骂我,说我克死了自己家男人,让我不要再去克别人。”她说“我明天一定要去!”
“你在这边生活不太容易吧?”
“之前难,现在好一点”
我们就这样局促地坐在硬床板上,我看了看手机,已经快5点了。我问她要不要出去吃点什么,她想了想,拒绝了。我说,那我出去打包一些带回来给她,这次她同意了,但是她再三嘱咐我,别敲门,给她手机打两次电话,她会给我开门。
我蹑手蹑脚地从她家出来,虽然在深巷里,但我还是生怕被街上任何人认出我是从这家出来的。我搜索了一下这个古城里最著名的饭馆,沿着上坡的路走过去,约么走了10分钟,看到了一座巨大的城门,城墙上装点着很多红灯笼,果然城里跟城外是两个样,虽说不是旺季,也能看到零星的游客在开心地拍照打卡,旅游景区里常规叫卖的声音此起彼伏。一个妈妈冲我大声地喊道“别跑,拉着手!”我愣了一下,又下意识地回头看,一个大概1米多高的小姑娘正开心地往前蹦着跑,可能我女儿来这里玩儿的时候,也跟她一样开心,一样不拉我的手吧。
著名饭馆名字的组成颇为丰富,叫“王伯今生缘大酒楼”,漂亮的霓虹灯比城墙上的还要亮眼,我看着霓虹灯的方向,沿着石子路走过去,沿途有一长条的外卖窗口,标牌上写着“非遗小吃”、“文化特产”、“网红排名”等醒目的字眼,再看价钱吓了我一跳,这么一个偏远的小古城,居然食物的价格跟一线城市比肩,一小块糯米糍就要6块。我打开团购网站,有一个108的双人套餐,就在饭馆大门口处点了单,并说明外卖。服务员很热情,只是提醒我,外卖要加4块的包装费,我笑了下,说我要开发票,她礼貌地回应我,不开票,就不用包装费了。我点头说好。
双人餐包括一条清蒸鲈鱼,三款点心,一份清炒芥兰,以及一份麻婆豆腐,外加两碗米饭。我想,足够我和“大河小丽”吃的,等菜的时候,我又去饭馆对面的小卖部买了2瓶白酒。酒买好,不需多时,服务员就拿着打包的塑料袋来给我。我心想,这肯定是预制菜,可既然身处景区,又有什么可抱怨的。拎着菜饭和酒往“大河小丽”家走,天已经黑了,路上灯火暗淡,走着走着,就听到一阵佛教歌声,我向前看,才发现这是一个祠堂,可说是祠堂,其实是由一个巨大的天棚搭起来的空场,里面摆上了一张大供桌,上面供奉着一座神像,神像的供桌上有很多亮着的蜡烛和柚子,祠堂旁边是一个只有木头立柱的空房子,像是个庙,也像是个大户人家的屋子,面积看起来足足一辆公交车这么大,但房子外面围着一圈黄色的封锁线,旁边还立着牌子,我凑近看,上面写着“危房,请勿靠近”。
带着咸味的凉风在夜里夹着水珠吹来,我打了个冷战,不敢多逗留,只能赶紧往前走,白天的“影子”好像又来了,而且就在我身后。我哆嗦着拿出手机,给丈夫拨了电话,丈夫没接通,我低着头快步走着给他发了个信息,说我跟“大河小丽”聊完,正拎着外卖去她家吃个饭。我被石子绊了一下,踉跄中手机飞了出去,一个老人“哎哟,阿弥陀佛”叫了出来,我抬头看,是下午遇到的红色棉衣的老太太,怪不得“大河小丽”说,都是熟人。我小跑过去捡了手机,说对不起的时候,她扭了扭鼻子,嘴里嘟囔着“灯架”,“从那家来”之类的,我没听仔细,也听不懂太明白她的方言。
快走到“大河小丽”家的时候,我给她打了电话,这次她没有挂断,按照约定,我要打两个,于是等这通电话自然断线后,我又拨通了一次,拨第二次电话的时候,我已经站在他家门口,隔壁37号房屋看起来比白天时更诡异了一些,不时还有小动物在树和草之间穿梭的“沙沙”声。“大河小丽”家门轻轻地“咔”了一声,露出了缝,我快步上前进门,反手又把门带上了。屋里点了一个蜡烛,“大河小丽”就坐在客厅里,恍惚间像是刚才祠堂里的神像,黑红的身影,脸上泛着光。
我愣了一下,看见桌上已经摆了碗筷,赶紧提起外卖说“来吃吧”,她不好意思地说“他们把我的电给断了,我最近也不想修”
“为什么给你断电?”我站在桌前,拆着外卖包装问她。
“因为那人他爸快死的那几天,一直跑到我家来骂我,说看见我在网上说他儿子是凶手,冤枉他儿子,他可能到死都见不到儿子。后来他爸给我家的电线剪断了,说不让我在网上发视频,第二天,他爸就没了。村里人就说我克死他爸的,谁家碰着我都倒霉”。
我没回话,等外卖包装都拆开,我问她“喝点?”,她没回话,站起来去拿杯子,我打开了一瓶白酒,跟她说,“暖暖身子吧”
一杯酒下肚,我觉得自己胆子确实壮了一些,试探地问她“你为什么觉得那个人已经回来了?”
“你知道我今天去哪儿了么?”大河小丽挑着眼睛看着我,而此刻我竟然觉得,她是有点天真俏皮的女孩。
我没回答,笑着看着她。她说“我今天去探视死鬼那兄弟了”
“什么兄弟”
“就是杀了我们家老鬼的兄弟啊”
“啊,你为啥去看他”
她的语气忧郁了起来,“我今天去的时候,本来要跟他说,那个人回来了,警察一定能抓到他,我老鬼终于在地下得一个安稳,但监狱的警察说,今天不能探视,因为他刚改口供了!”
“什么?不都13年过去了么?怎么能改口供?”
“鬼知道,他们俩抓进去的时候,都承认害死我老鬼,都13年了,突然昨天两个人同时改了口供,老鬼他兄弟说,是没抓的那个人杀的,另一个说是我老鬼他兄弟杀的。这就得重新调查。但警察才不信他们的鬼话。”
“你怀疑,那个人去探监,跟他们重新套词了?”
“你觉得有可能么?”
“我不知道,当年到底是怎么回事儿?”
“大河小丽”也喝了一杯,她开始跟我讲当年的事。原来,她确实叫小丽,她出生的村里有一条巨大的河,小丽说自己最快乐的时光就是小时候能偷偷跑到河边玩。她跟她丈夫王银树是远房亲戚,两边父母说好,她就嫁过来了。用小丽的话说,“就是生娃和干活”,她特意说“怀着娃娃也干活”。王银树有个弟弟,叫王山根,是公婆从隔壁家,原37号房那户领养来的孩子,山根7岁那年,父母出海打鱼,风浪大,淹死了,她公婆就养了这个孩子。
山根和银树小时候经常玩在一起,她公婆一直骗山根,说他父母就是出去务工,把他托付给自己,直到村里人别的小孩说漏嘴,山根才知道自己的父母没了。村里当时还流传,说是银树父母把山根父母害死了,他们一直想霸占山根家的房子和果树地。但山根没说什么,他接受了银树家,自从知道自己父母没了,山根就开始叫银树的父母作爸爸、妈妈。只是,他晚上总回到自己家睡觉,也更多地跟村里其他孩子玩儿了。
银树的父母是在小丽生完儿子后,陆续去世的,公公去世前就把自家和山根家的果田面积混在一起,分成大小相同的两片,找村里的一个初中毕业生写好位置、面积、用途,分别留给了两个孩子。当然,银树家原来的地就多,他父母特意多分出一些给山根,山根的房子也归他。银树从来不跟山根计较,把他当亲弟弟一样疼,总是一副大哥的样子自己扛起所有耕田的农活。公公在世时,山根还有所收敛,等公公没了,山根就开始不务正业,到外面瞎晃。有一次,山根跟银树说,他在外面谈了一笔大生意,还给了银树一笔小定金,让银树弄三千斤西柚,他高价卖给一个老板,在十几年前,三千斤是巨大的数量,银树自己垫了很多钱,还外借了不少,又把自家的西柚收割弄好,要交货的时候,山根说,那个老板又不要了。
银树很生气,让山根以后负责耕田种树,以此来还他垫出去的钱,银树天天起早贪黑的跑到外面去卖柚子。山根起初也管农务,但他在村里的两个混混朋友却替他打抱不平。一直挑唆山根,说银树家惦记他的房子,让他干这么重的活儿,就是想累死他,独占他的财产。一天下午,山根在田里偷懒,跟两个混混朋友躺在地上、盖着帽子睡觉,银树带着儿子路过田地,就跑去骂他们,结果,山根和两个混混就把银树用铁锹打死了,“大河小丽”的儿子吓傻了,跟野狗一样叫着疯跑向村里,可又让山根和一个混混抓住,给打死了。结果,山根和这个叫王平的混混当场被村民抓住,被警察带走。可逃跑的张亮却一直没有抓住。
我问她,“张亮也是这里的人,他最远能跑到哪儿呢?”
“都是一个村的,有的是地方藏,那时候警察等了他一礼拜,他都没出现,后来他就跑远了。那个张亮是最坏的!”“大河小丽”说的时候,我看到她从兜里拿出一个木头小鱼,手指甲一直狠狠地往里戳,像是要把鱼给戳出血一样。
“你家里有照片,或者相册吗?”我想起小丽卧室里垫在桌子上面的小照片。
“没有,就几张照片”小丽说着拿出她的手机,开屏照片是一个女孩子,扎着马尾辫,拿着花笑得很开心。我问她这是不是她女儿,她一边说着是,一边开手机。她在说自己孩子的的时候,脸上没什么生动的气息,只是应付了事。可把孩子照片放在手机上,也明明是很想念吧。我问她,有没有跟丈夫一起的照片,她说,“那时候哪儿有什么相机”。我问,“那结婚照呢?一般家里床头,都会放个结婚照”。她顿了顿,说,“摆个死人照片,晦气”。她在翻照片的时候,我看见有一张翻拍的老照片,看起来像是在海边的合影,指着问“这是你跟你先生之前的合影吗?”小丽突然警觉起来,她关上手机,喝了杯白酒,问“你要换民宿吗?”
我想起之前她说可以推荐我民宿,但是她又说了很多村里人对她的意见,我不太确定让她参与我住宿的事儿到底合不合理,就敷衍地说,不用了。她倒是挺上心,问我定在哪儿。我依旧不想说太多,只说,不远。我心里怕她说问,就先问她明天几点汇合。她想了想,说海边很吵,你估计睡不好,那10点吧,你还是给我打两次电话。我说好。走的时候,她特意嘱咐我,别跟任何人说我来见过她。我问,明天“白事”现场,如果有人问我是谁,怎么说。她问我,你觉得怎么说?我提议,说我是从BJ来的律师?她暗自点了点头,我起身离开。出房门的时候,我回头看了看屋里,蜡烛已经燃到尽头,只剩下漂浮地一点点光,在摇摇晃晃地映出一些斑驳景象。
我出门后,沿着来时的路向海边走去,身后一直都没传来关门的声音。夜里古城外很安静,在路上走能听到小动物在草丛里蹿的声音,我确信,如果小丽关门,我是一定能听到的。刚拐过路口,“啪”、“啪”砸砖头的声音传过来,我旁边的房子里传出一丝抱怨的叹气,我想,会不会是小丽在砸什么?还是又有人去砸他们家房门的?我不禁悄悄退回到路口的墙面上,扭了身子看,是一个黑影子在墙面上,正在拿砖头往下砸,又听到树在摇摆的声音,好像是37号房,我倒吸一口冷气,这会是谁?小丽吗?她每天晚上都从37号房上把砖拆下来往下砸吗?是因为她拆的砖,让37号房的墙都快塌了吗?
我赶紧转过头,某个瞬间,我似乎能感觉到“大河小丽”已经发现了我。我步速越来越快,到后面甚至是小跑着。快到牌坊的时候,我找出手机,打开酒店预订的app,找了个相对便宜的,离海不远的房间,即使会吵到,我也很想能一早起来就看到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