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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2016年5月的一天,我们在日出前就离开了杜梦湾。我们先是驱车进入内陆,然后沿海岸线一直开到阿加尼亚。关岛是发达地区,公路宽阔,车来车往,高楼大厦也不少。它给人的感觉与事实相符:这是美国的领土,有大型军事基地,还有太多的宾馆酒店。然而毫无疑问,关岛仍然是典型的太平洋岛屿。我们抵达苏珊娜广场(为太平洋艺术节而建的文化村就坐落在这里)的时候,天还没有亮,但空气柔和而又湿润,能闻到微弱的鸡蛋花的香气。我们经过路边的木槿,风慢慢刮起来。我的耳朵渐渐习惯一种轻轻的咔嗒声,那是高高的椰子树上半干枯的树叶相互摩擦发出的自然的声响。三十年前,我在塔希提岛第一次听到这种声音,从那以后每当听到这种声音,我总是不由得想起太平洋。
我们把车停好,向目的地走去。这时天刚刚破晓,海滩上人头攒动,好像聚集了成千上万的岛民,其中许多是本地人,但从其他人的文身、头巾、裙子、印有国旗或者国旗颜色的衬衫来看,他们应来自所罗门群岛、斐济群岛、萨摩亚群岛、塔希提岛……我们小心翼翼地从珊瑚礁岩上走过。海面很平静,只有一些小的波澜。日出后,起了微风。在离岸大约一公里的海面上,几个三角形浮现在晨曦中。它们摇曳着慢慢靠近,不出几分钟,这些带舷外支架的独木舟便映入我们的眼帘,开进了避风港,人群于是开始尖叫、欢呼和歌唱。船员们站在独木舟上,冲人群挥舞船桨,他们花费数日,从东南方向远达九百公里外的岛屿(拉莫特雷克环礁、普卢瓦特环礁以及胡克岛)漂洋过海而来,现在终于可以歇一口气了。
太平洋艺术节自20世纪70年代以来定期举办。1992年,第六届艺术节在库克群岛中的拉罗汤加岛上举行,主题是“航海遗产”。传统的远洋独木舟第一次进行了岛与岛之间的航行,它们的抵达标志着艺术节正式开幕。1996年,我曾目睹库克群岛的独木舟抵达萨摩亚。到2016年,这种岛际航行已然成为传统,不过这一年的活动仍然具有重要意义。来自拉莫特雷克环礁(位于密克罗尼西亚的加罗林群岛中部)的航海者拉里·雷格特表示:
这些岛上有人定居绝非偶然。它们都是过去伟大的航海者的故乡,关岛乃至整个太平洋都不例外。我们都是航海者。1
他的这番评论与埃佩利·霍法的观点不谋而合,后者是近几十年来最有远见卓识且激进的太平洋知识分子之一,他是汤加籍人类学家、学者兼作家,南太平洋大学文化研究所大洋洲中心的创始人。20世纪90年代初,埃佩利·霍法提出了重塑他所居住的这一地区历史形象的主张:
大洋洲由一大群海洋中的岛屿及其居民组成。我们祖先生活的世界是一大片海域,其中有许多地方可供他们探索、定居、繁衍后代,培养出一代又一代像他们一样的航海者。在这种环境下长大的人们无不以海为家。刚学会走路,就在海中玩耍,长大后则在海里谋生,在海上战斗。他们在自己熟悉的水域练就了高超的航海技能,培养了跨越宽阔海上鸿沟的勇气。2
来自太平洋各地的人们欢迎远渡重洋抵达阿加尼亚的独木舟,关岛,2016年5月。
他这番话大约是在三十年前说的,不过今天看来依然新颖、现代、振聋发聩。这确实是一种后殖民时代的视角,是乐观的看法,即将太平洋看作由居于其中的岛民自己塑造的地方。然而,这恰恰也正是第一批在这些“岛之海”之中生活过的欧洲人会认同的观点。后来被悬赏通缉的哗变者詹姆斯·莫里森,是最早对太平洋社会进行研究的观察者之一。他和原住民一起生活过,而不仅仅是在远洋探险过程中与他们进行交流。在被捕并被带回英国之前,他曾在塔希提岛住了将近两年时间。莫里森在回国航行途中以及之后在英国的监禁生活无疑是凄惨的,可能被判死刑的前景也很恐怖,然而对后来者而言,他之被捕却是一件幸事,因为他撰写了一份关于波利尼西亚人生活的早期报告,这份报告还颇有洞见;他对航行和哗变经过的记述也很详尽,这让他最终获得赦免。关于岛民传统的航海方式,他写道:
欧洲航海者或许会觉得奇怪:没有任何文字符号,没有任何仪器,仅凭主观判断以及他们掌握的天体运动知识,这些人是怎么在如此远距离的航海中不迷失方向的。他们精通天文知识,对在其地平线上起落的星辰能给出详尽的描述,欧洲天文学家都不愿意相信这一点,然而这却是不争的事实,而且他们能以惊人的洞察力,根据天象精准预言天气的变化,并做好相应的准备。他们出海时根据日月星辰确定航向,并能在一定程度上准确地沿预设的航线航行。3
最早闯入太平洋的外地来客,对距离大陆远达数千公里的岛屿上有人定居感到诧异和困惑。当地人可能也怀有同样的惊讶,因为在数千年的人类历史上,我们这个物种事实上绝大多数都是生活在大陆上的。詹姆斯·库克船长等人和与他们同行的那些自然学家问道:这些究竟是什么人?他们是从哪里来的,又是如何漂洋过海,来到了散布在如此广阔的大洋中的岛屿上?
从那时起,这些问题就一直被人提及,最早提出这些问题的是水手、海军士兵、传教士里那些好奇心更重的人,后来则是民俗学家、语言学家、人类学家和考古学家。令人惊讶的是,从很早的时候起,这些学者中就有不少人本身就是岛上的居民。近几十年来,学术界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航海者是在何时、以何种方式、为何漂洋过海而来,这些问题不仅在北美、欧洲、澳大利亚和新西兰的大学研讨会上被讨论,而且还被带入社区,通过对话进行研讨,在这些对话中,有原住民背景的学者和航海者(如拉里·雷格特这样的航海大师)的地位变得越来越重要。在遗传学、语言学、考古学、古代气候研究等领域一系列让人眼花缭乱的先进技术的推动下,对这些问题的研究取得了新的成果。其中已出版的作品包括几部权威的考古学综述,如马修·斯普里格斯的《美拉尼西亚岛》(The Island Melanesians,1997)和帕特里克·基希的《风之路》(On the Road of the Winds,2017)等。虽然有必要提及此类研究中由碳14测年法取得的数据与类似的数据,但本书并不打算在技术上进行深入的评述。相反,我希望概述人类历史上这些与世界任何其他地方的人类集体经验迥异的故事。《航海者》讲述的是一个几乎从未被承认的文明——大洋洲文明。本书试图解答长期以来人们一直在争论不休的问题:这些大洋洲的居民是谁?他们来自哪里?怎么来的?同时本书也关注在当下追问这些老生常谈的新意义:无论在过去还是现在,当一个“岛民”究竟意味着什么?
一艘塔希提双体独木舟,乔治·托宾1792年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