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盖内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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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拉多姆/1939年3月18日
盖内克抬起下颌,唇间吐出一缕青烟,歪歪扭扭地飘向酒吧的灰色天花板。“最后一把。”他宣布道。
桌子对面的拉法尔看了一眼盖内克。“这么早?”他吸上一口烟,“莫非只要你按时回家,你老婆就答应给你来点特别服务?”拉法尔眨了眨眼,吐出一阵烟雾。赫塔晚餐时还跟大家待在一起,不过现在她已经先回家了。
盖内克哈哈一笑。他和拉法尔从小学起便是朋友,两个人最常干的事就是午餐时聚在一块儿讨论毕业舞会[1]要邀请班上哪位同学,还有自己更想看谁的裸体,是伊夫琳·布伦特[2],还是勒妮·阿多莉[3]。拉法尔知道赫塔跟盖内克以前约会过的女孩不同,不过每当赫塔不在时,他就喜欢拿这种事对盖内克冷嘲热讽。盖内克也没法责怪他。在遇见赫塔以前,女人一直都是盖内克的弱点(当然,如果他足够诚实,打牌和抽烟同样也是他的弱点)。蓝色的眼眸,两颊上的酒窝,盖内克有种好莱坞明星般的魅力,让人难以抗拒,他二十多岁时一直自诩为拉多姆最受欢迎的单身汉,整日寻欢作乐。那时的他丝毫不介意自己有多么引人注目。直到赫塔出现,一切都变了。今时不同往日。她是如此与众不同。
盖内克感觉桌下有什么东西在摩擦自己的小腿。他瞥了一眼旁边的年轻女人。“希望你能多待一会儿。”女人说,她的目光和盖内克交织在一起。今天晚上是他和女孩第一次见面——是叫克拉拉吗?不,好像是卡拉。他记不清了。对方是拉法尔妻子的朋友,从卢布林[4]过来的。女人翘起嘴角,脸上挂着做作的微笑,牛津鞋鞋尖还压在盖内克的小腿上。
若是换作从前,他可能会留下来。但现在的盖内克已经对打情骂俏失去了兴趣。他冲女孩微微一笑,感觉稍稍有些对不住她。“实话实说,我真的该回去了。”他边说边放下纸牌。盖内克掐灭手中的穆拉德香烟[5],然后站起身,烟蒂插在拥挤不堪的烟灰缸里,看上去像一颗歪歪扭扭的牙齿。“绅士们,女士们——愉快的时光总是过得很快。伊沃娜,咱们下次再见。”他向拉法尔的妻子告别,朝朋友的方向点点头,继续说,“看好这个家伙,别让他惹出什么乱子,全靠你了。”伊沃娜哈哈一笑。拉法尔又眨了眨眼。盖内克竖起两根手指,同在座的人挥手告别,接着向门口走去。
三月的夜晚冷得不同寻常。他把双手埋进外衣口袋,快步走向杰洛纳大街,满心期待回家见到自己心爱女人的情景。不知何故,两年前当他第一次见到赫塔时,他就认定对方会成为自己的女人。那个周末发生的事仍然历历在目。当时他们同在扎科帕内[6]滑雪,那里是位于波兰塔特拉山脉[7]群峰中的旅游胜地。那一年他二十九岁,赫塔二十五岁。二人碰巧共乘一辆缆车,在通往山顶的十分钟旅途中,盖内克的心就已沦陷。一开始令他倾心的是女孩两片饱满的心形嘴唇,接下来吸引住他的是藏在女孩奶白色羊绒帽与围巾后面的全部。不过女孩的德国口音很重,听她讲话让盖内克感到有些不习惯,女孩的笑容是那样自由奔放,行至半山腰时,她把头向后一仰,闭上眼睛说:“难道你不喜欢冬日里松柏的味道吗?”盖内克也跟着笑起来,一开始他以为女孩是在开玩笑,但没多久他就反应过来对方是认真的;女孩性格真实,毫不遮掩自己对于户外运动的喜爱,总能从最简单的事物中发现美,这一切都让盖内克钦佩不已。他跟随女孩从山顶一路滑下,尽量不去在意对方的滑雪技术比自己强两倍,接着又跟随女孩一起登坡,盖内克邀请她共进晚餐。当对方稍作犹豫时,他微微一笑,告诉女孩自己已经预约好了一架马拉雪橇。女孩被逗得哈哈大笑,答应了约会请求,盖内克喜出望外。六个月后,他向女孩求婚了。
回到公寓,盖内克看见卧室门缝下面透出微弱的灯光,他很高兴。赫塔躺在床上,双腿撑起,上面放着她最爱的里尔克[8]诗集。赫塔的老家在波兰西部的别尔斯科,居民大都讲德语。虽然在日常交谈中她很少再使用陪伴自己长大的语言了,但她还是喜欢阅读用母语写成的作品,特别是诗歌。她似乎没有注意到盖内克已经走进屋内。
“是不是又被哪首诗迷住了?”盖内克取笑道。
“哎呀!”赫塔抬起头,“我都没注意到你进来了。”
“我怕你睡着了。”盖内克露齿一笑。他脱下外衣,扔到椅背上,朝两只手吹气,好让它们暖和一些。
赫塔微微一笑,她合上书,放到胸前,用手指夹住刚刚看到的地方,“你回来的时间比我预想的要早得多。莫非是在牌桌上把咱们的钱都输光了?所以他们把你踢出局了?”
盖内克脱掉鞋子和上衣,解开衬衫袖扣,“事实正好相反,我的分数可是遥遥领先。今天晚上过得很开心。不过没有你在身边,我感觉有些无聊。”赫塔身穿一件浅黄色睡袍,躺在白色的床单上,深邃的眼睛、完美的嘴唇,还有散在肩头的栗色波浪鬈发,宛如梦中走出的人物,盖内克再次感慨自己是多么幸运,竟能在茫茫人海中遇见对方。他脱光衣服,只剩一条内裤,然后爬上床,来到赫塔身边。“我想你了。”他用肘尖撑住身体,开始亲吻妻子。
赫塔舔了舔嘴唇,“让我猜猜,你最后喝的是——比沙香槟。”
盖内克点头一笑,继续亲吻妻子,两个人的舌头碰到一起。
“亲爱的,我们得小心一些。”赫塔小声说,她推开盖内克。
“我们不是一向都很小心吗?”
“我指的是——我快到日子了。”
“哦。”盖内克这才反应过来,他一把抱住赫塔,尽情感受着妻子身体的温度,赫塔头上还残留着洗发水的花香。
“要是现在就有了,我觉得不是很明智,”赫塔继续说,“你说是不是?”
几小时前,两个人在晚餐时还和朋友说起战争带来的威胁,他们从奥地利与捷克斯洛伐克是如何轻易落入帝国之手聊到拉多姆最近发生的种种变化。盖内克大声抱怨自己被律师事务所降为助理的事,他还威胁说要搬去法国。“至少在那儿,”他大发雷霆,“我的学位还有用武之地。”
“我不确定你去法国会不会变得更好,”伊沃娜说,“元首现在的目标已经不仅局限于德语地区了。万一这只是刚刚开始呢?万一波兰就是下一个目标呢?”
桌上的人安静下来,直到拉法尔再次打破沉默。“不可能,”他断言道,接着轻蔑地摇摇头,“他可以试一试,不过肯定会被人阻止。”
盖内克同意朋友的观点。“波兰军队不会让那种事发生的。”他说。盖内克现在才明白过来,原来在谈论这些话题的时候,赫塔就想好了今天晚上的借口。
当然,妻子说得对。两个人都应该小心一些。周围的人已经开始感到不安,世界正处在即将崩溃的边缘,这时让孩子出生既轻率又不负责任。然而,两个人躺在床上,身体紧紧贴在一起,盖内克满脑子想的只有妻子的肌肤,还有她贴在自己身上的大腿曲线。赫塔的话语仿佛最后一杯香槟酒里的小小泡沫,从妻子的口中飘出,又消失在自己的喉咙深处。
盖内克第三次亲吻妻子,与此同时,赫塔也闭上了眼睛。她现在的样子,应该就是所谓的半推半就,盖内克心想。他越过赫塔,伸手关灯,体会到身下妻子身体柔软的触感。房间暗了下来,他将一只手伸进赫塔的睡袍里。
“好凉!”赫塔尖叫道。
“不好意思。”盖内克小声说。
“哼,你没觉得。盖内克——”
“战争,战争,战争。”他亲吻着赫塔的颧骨与耳垂,“我已经不想再听到这个词儿了,更何况战争压根儿就没开始。”盖内克的手指顺着妻子的肋骨游走到她的腰身。
赫塔叹了一口气,接着咯咯笑了起来。
“我有个想法,”盖内克接着说,他瞪大了眼睛,仿佛刚刚接收到了什么启示,“万一战争没有爆发呢?”他摇晃着脑袋,摆出一副怀疑的姿态。“那咱们可是白白剥夺了自己正常生活的权利。而希特勒那个小杂种可就真的赢了。”他微微一笑。
赫塔抚摸着盖内克的脸颊。“这一对酒窝简直就是我的致命毒药。”她说着,摇了摇头。盖内克笑得更加起劲儿,赫塔点了点头。“你说得对,”她勉强同意道,“真是那样的话就太不幸了。”她翻身面对盖内克,手中的书砰的一声掉到地上,“去他妈的战争。[9]”
盖内克忍不住哈哈大笑。“说得对。去他妈的战争。”他一边说着,一边将毛毯拉过两个人头顶。
[1] 原文为波兰语。
[2] 伊夫琳·布伦特(Evelyn Brent,1895—1975):美国演员,主演《地下世界》《最后命令》等。
[3] 勒妮·阿多莉(Renée Adorée,1898—1933):法国演员,主演《白日梦》《战地之花》等。
[4] 卢布林(Lublin):波兰东部城市。
[5] 穆拉德香烟(Murad):由总部位于纽约的希腊烟草商索泰里奥斯·阿纳吉罗斯(Soterios Anargyros)生产的香烟,原料为纯土耳其烟草。
[6] 扎科帕内(Zakopane):波兰极南端的小镇,位于塔特拉山脚下。
[7] 塔特拉山脉(Tatra Mountains):位于中欧,喀尔巴阡山脉中最高的,也是斯洛伐克与波兰的边界山脉。
[8] 赖内·马利亚·里尔克(Rainer Maria Rilke,1875—1926):奥地利诗人。
[9] 原文为德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