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涅秋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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波兰拉多姆/1939年4月4日逾越节
涅秋玛拿出家中最好的瓷器和餐具,在白色的花边桌布上用心摆好每一样东西。索尔坐在餐桌主位,一只手捧着有些磨损的皮面装帧《哈加达》 [1],另一只手托起闪闪发光的银色吉都什酒杯[2]。他清了清嗓子。“今天……”索尔开口道,他抬起头,看着围坐在餐桌旁的一张张熟悉面孔,“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纪念我们最重要的家族和传统。”索尔的眼角平日里堆满笑纹,但今天,他的眼神异常严肃,声音听起来像一个头脑清醒的男中音歌手。“今天,”他继续道,“我们齐聚一堂,是为了庆祝无酵饼[3]的节日,庆祝我们获得自由与解放的时刻。”他低头扫了一眼祷文,“阿门。”
“阿门。”其他人一齐附和,接着喝下各自杯中的葡萄酒。有人递过酒瓶,众人将酒杯再次斟满。
涅秋玛起身去点蜡烛,房间里安静下来。她来到餐桌中央,划燃火柴,用手罩住,动作迅速地点燃烛芯,希望其他人不会注意到她指间不停乱颤的火焰。点亮所有蜡烛后,涅秋玛举起一只手,在烛火上方比画三个圆圈,然后遮住眼睛,吟诵起始祝福。仪式完毕,她坐回丈夫对面,双手叠放在大腿上,抬头望着索尔的眼睛。她点点头,示意他可以开始。
索尔的声音再次回荡在房间里,涅秋玛的目光落到身旁空荡荡的椅子上,那是她为阿迪预留的位置,她觉得胸口一沉,熟悉的疼痛感再次袭来。儿子的缺席让她坐立不安。
阿迪的回信是在一周前送到的。他感谢母亲的坦诚,也告诉涅秋玛不要担心。他在信中说自己一旦备齐出行所需的全部证件便会第一时间赶回家。收到回信,涅秋玛松了一口气,但又担心起来。现在自己最大的愿望就是儿子能在逾越节回来和家人团聚,当然,更重要的是母亲知道了儿子在法国平安无事。她已经尽力做到实话实说,希望儿子能理解现在拉多姆已经变成一个阴云密布的鬼地方,不值得他冒险穿越德占区回来,但也许自己的措辞还是不够严厉。毕竟离开这里的可不止科斯曼一家。还有五六户人家已经逃到别处。自家商店最近也流失了许多波兰本地顾客,上周还发生了一起流血斗殴事件,冲突双方是拉多姆当地足球队,其中一队是波兰人,另外一队是犹太人,直到今天,两伙年轻人脸上还带着伤:开裂的嘴唇、瘀青的眼睛,一见面还是剑拔弩张,她没有告诉阿迪这些事情。她不想带给儿子无谓的痛苦与烦恼,不过也许因为没说又会把他置于更加危险的境地。
涅秋玛给阿迪的回信已经寄出,她嘱咐儿子一定要注意旅途安全,但转念一想,儿子可能已经在路上了。从那天起,只要听见前厅有脚步声,涅秋玛便会跑到门口张望,一想到可能会看见阿迪的身影,看见挂在他帅气脸庞上的微笑,还有手中的行李箱,涅秋玛的心就会怦怦直跳。然而,脚步声的主人全都不是阿迪。直到今天,阿迪也没有回来。
“也许公司有事需要他处理,所以才耽搁了,”这周早些时候,察觉到母亲忧心越来越重的雅各布给出了自己的想法,“我想象不到哪个老板会允许员工在没有提前几周通知的情况下离开公司。”
但涅秋玛的想法却是:阿迪会不会被滞留在了边境?还是说他遭遇了更危险的情况?要想回拉多姆,阿迪必须北上穿越德国,或者南下经过奥地利与捷克斯洛伐克,如今这些地方都在纳粹德国统治之下。儿子也许已经落入德国人手中,这种可能性让涅秋玛好几天都睡不着觉——要是自己在信中写得再直白一些,要是自己要求儿子留在法国的态度再坚决一些,他本来是可以避免遇到这些事的。
泪水刺痛了她的双眼,涅秋玛的思绪回到二十五年前,世界大战爆发,同样是四月的一天,她和索尔被迫挤在公寓大楼的地下室里度过当年的逾越节。他们被赶出公寓,和当时许多朋友一样变成了无家可归的人。她想起地下室里令人窒息的粪便恶臭,想起不停回荡在耳边的饥饿呻吟,想起远处的炮火轰鸣,还有索尔为了给孩子雕刻玩具,拿着手里的水果刀砍削旧木柴时发出的富有节奏的刮擦声,他的指头扎满木刺,还要一根根挑出来。没有人在意节日何时开始又是何时结束,更不用说什么逾越节家宴。他们就这样在地下室里生活了三年,几个孩子靠她的乳汁勉强活了下来,而那些匈牙利军官就在他们楼上的公寓里安营扎寨。
涅秋玛望着餐桌对面的索尔。三年的地下生活几乎将自己击垮,但如今,那段日子早已远去,就像是完全发生在别人身上的事。丈夫对那些过往也是绝口不提;值得庆幸的是,几个孩子也没有留下特别深刻的记忆。从那时开始,大屠杀事件就相继发生(战争总是会伴随屠杀),但涅秋玛现在绝对不会考虑过回东躲西藏的生活,她受够了没有阳光,没有雨水,没有音乐、艺术与哲学思辨的生活,这些简单却极具养分的东西是她越来越珍惜的财富。不,她决不会再像野生动物般回到地下生活;她再也不想过那样的日子了。
更何况,事态也不可能发展到那个地步。
涅秋玛的思绪又飞回自己的童年,她的耳边响起母亲说过的话,母亲自小也在拉多姆长大,公园里的波兰坏小子经常会向裹着头巾的母亲扔石头,镇上第一座犹太会堂建成时引发了整座城市好几起骚乱。每次提到这些,母亲都会耸耸肩。“从这些事中我们学会的是:保持低调、看紧孩子。”母亲如是说。毫无疑问,这些袭击与屠杀最终都会过去。生活总要继续,以前是这样。未来也一样。
涅秋玛知道,和他们之前所经历的事情一样,德国人带来的威胁迟早也会过去。不管怎么说,他们如今的境遇已经和世界大战时截然不同。为了谋生,她和索尔不知疲倦地工作,将自己打造为这座城市的顶级专业人才。他们说波兰语,即使在家也一样,而城里其他犹太人只能用意第绪语交流,与生活并不富裕的多数犹太人不同,他们没有住在旧街区,而是在城镇中央拥有一套富丽堂皇的公寓,还雇了厨师和女佣,公寓内部配有奢华的水暖设备、从柏林进口的浴缸、一台电冰箱,还有他们最宝贵的财产——一架施坦威小型三角钢琴。他们的布料店生意越做越大;外出采购时涅秋玛小心谨慎,确保收来的都是顶级面料,他们的客户既有波兰人又有犹太人,甚至还有客人从克拉科夫[4]远道而来购买女装和丝绸。等孩子到了上学的年纪,夫妻俩把他们送进了精英阶层子女就读的私立学院,得益于穿在身上的定制衬衫和一口流利的波兰话,他们的孩子很快就和绝大多数信奉天主教的学生打成一片。除了尽可能给孩子提供最好的教育,索尔和涅秋玛还希望他们能有机会脱离反犹太主义[5]的阴影,这些潜移默化的思想在他们还没记事前就已经定义了拉多姆犹太人的生活方式。虽然整个家族以身为犹太人为傲,他们也能很好融入当地的犹太人社区,但涅秋玛为孩子选择了不同的道路,她希望能引导自己的孩子过上充满机遇并远离迫害的人生。这是她如今坚持在走的路,有时在犹太会堂,或者旧街区的犹太人面包店买东西时,涅秋玛会遭遇拉多姆那些正统派犹太人的冷眼,他们不赞同涅秋玛的做法——就好像和波兰人混在一起就会削弱她身为犹太人的信仰。不过涅秋玛没有理会这些冷遇。她清楚自己的信仰——更何况对涅秋玛来说,宗教信仰是个人的事。
涅秋玛收紧肩胛骨,挺起脊背,感受着双乳从肋骨间抬起后在胸前的重量。她怎么会变得忧心忡忡、心烦意乱,这可不像自己。振作起来,她责备道。家里一切都好,她提醒自己。家中积蓄充足。他们维持着不错的社会关系。阿迪会回来的。信里说的未必就是真的;也许过两天又会收到一封信,信里会解释他缺席的原因。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索尔开始吟诵卡尔帕斯[6]的祝福,涅秋玛将欧芹枝浸入盐水中,她的指尖轻轻碰到雅各布的手。她长舒一口气,紧张的情绪随之缓解。贴心的雅各布。母子俩四目相对,雅各布莞尔一笑,涅秋玛心怀感激,幸好雅各布还住在家里。她喜欢儿子陪在自己身边,也喜欢他沉着冷静的性格。他与众不同。他的兄弟姐妹一出生便红着脸大声啼哭,但雅各布却没有,那是二十三年前的冬天,二月清晨,窗外下着大雪,雅各布出生了,他的皮肤白得像医院的床单,他安静地躺在襁褓中,仿佛悄然落到地面的一片巨大雪花。直到雅各布终于哭出声,涅秋玛永远也不会忘记那段难熬的等待时间(当时她已经确信这个孩子无法活过当天),她更不会忘记,当自己望着怀中儿子那双漆黑的眼眸时,小家伙也在抬头看着自己,雅各布眉头微锁,仿佛陷入沉思。很快,涅秋玛便意识到儿子将会成长为一个什么样的人。没错,他是一个安静的孩子,但也很聪明。和他的兄弟姐妹一样,当时的婴儿就像是现在缩小版的雅各布。
涅秋玛望着雅各布,他正斜着身子和贝拉小声说话。贝拉拿起餐巾挡住嘴唇,掩口而笑。她的领针在烛光的映衬下闪闪发光——那是一枚玫瑰造型的金色领针,中间镶有一颗乳白色珍珠,这是雅各布送给她的礼物。两个人第一次相识是在中学,没过几个月,雅各布便送了她这份礼物。那一年他十五岁,她十四岁。当时涅秋玛只知道贝拉学习非常刻苦,她来自一个中等收入家庭(据雅各布说,她的父亲是位牙医,为供女儿上学而背上债务,目前仍在偿还中),身上许多衣服都是自己缝制的,这一点给涅秋玛留下了很深的印象,也激起了她的好奇心,她想知道贝拉身上的漂亮衣服有哪些是在商店买的,又有哪些是自己做的。雅各布将领针送给贝拉后不久,他便宣布自己找到了灵魂伴侣。
“雅各布,亲爱的,你才十五岁呀……而且你们才刚刚认识没多久!”涅秋玛大叫起来。但雅各布不是一个夸大其词的人,而且现在,八年过去了,两个人依然在一起。涅秋玛知道他们早晚会结婚。也许当战争的话题烟消云散之后,雅各布就会向贝拉求婚。又或许当他攒够了买房的钱,他就会向对方求婚。贝拉现在也和父母同住——就在维托尔达大道西面,和他们相隔几个街区。不管是哪一种可能,涅秋玛都相信雅各布肯定早有安排。
坐在餐桌主位的索尔将无酵饼轻轻掰成两半。他将其中一半放在盘中,另一半用餐巾包好。在几个孩子还小的时候,索尔会花上几周时间精心挑选藏放无酵饼的地点,当寻找隐藏之饼[7]的仪式开始后,孩子们便会像老鼠一样在公寓里四处乱窜,寻找被藏起来的无酵饼。而第一个找到隐藏之饼的幸运儿将毫不留情地用它来进行交易,直到手里的兹罗提[8]足够去波米亚诺夫斯基糖果店买上一袋科洛奇[9]软糖,这位幸运儿才会带着得意的笑容离开。索尔是个商人,他也会全力以赴(孩子们称呼他为“谈判之王”),但孩子们知道其实父亲内心深处柔软得像一团刚刚搅好的黄油,只要有足够的耐心和魅力,他们可以一滴一滴榨干父亲口袋里的兹罗提。当然,索尔已经有好几年没再藏过无酵饼了;孩子们都已长大,这项仪式最终还是遭到了众人的联合抵制——他们说:“父亲,我们已经不是小孩子了,不太适合进行这样的活动,难道您不这么认为吗?”但涅秋玛知道,等他的外孙女费利西娅学会走路,他就会重启这项传统仪式。
现在轮到亚当大声吟诵祷文。他举起自己的《哈加达》,透过厚厚的带框眼镜仔细打量上面的文字。亚当窄窄的鼻子,突出的高颧骨,还有无瑕的肌肤在烛光的映衬下变得更加显眼,看上去颇有几分帝王气质。亚当·爱兴瓦尔德几个月前才成为库尔茨家的一分子,当时涅秋玛在布料店的窗户外挂上了房屋出租的招牌。她的叔叔刚刚去世,空出一间卧室,虽然最小的两个孩子还留在家中,但整幢房子还是显得冷清许多。涅秋玛最喜欢一大家子人围坐在餐桌前热热闹闹的情景。当亚当来店里询问租房事宜时,涅秋玛非常高兴;她马上就把那间卧室租给了他。
“多么帅气的小伙子!”亚当走后,索尔的妹妹泰尔扎不禁夸道,“他有三十二岁?看起来至少要年轻十岁。”
“他是犹太人,而且还很聪明。”涅秋玛补充道。两个女人小声议论起来,当这位毕业于利沃夫[10]国立理工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离开华沙斯卡大街 14号时,他还是未婚的概率会有多大呢?果不其然,没过几周,亚当和哈利娜就走到了一起。
说到哈利娜。涅秋玛叹了一口气。她生来就有一头蓬乱的蜜糖色金发,一双充满激情的绿色眼睛,谁也解释不清楚为什么会这样,哈利娜是老幺,也是身材最娇小的一个。虽然个子不高,但她的性格却比别人强烈十倍。涅秋玛从没见过如此顽劣的孩子,哈利娜几乎能把一切事情带进(或带出)自己的节奏。涅秋玛想起十五岁的哈利娜在开学那天翘课去看《天堂里的烦恼》[11]午后场,结果被她的数学教授发现,为了不让自己被记过,她竟然去勾引教授;涅秋玛又想起十六岁的哈利娜说服阿迪和她一起在最后一刻搭上前往布拉格的夜间列车,这样第二天他们就能在拥有一百幢尖顶建筑的城市中醒来,以此庆祝两个人共同的生日。可怜的亚当,祝福他吧,他已经被哈利娜彻底迷住了。不过值得庆幸的是,当索尔和涅秋玛在场时,亚当还是表现得很有礼貌。
亚当结束吟诵,索尔对着剩下的无酵饼祷告,他掰下一小块饼,把盘子递给下一个人。家人依次掰下无酵饼,涅秋玛听着餐桌一圈接连响起的清脆声音。“耶——和——华——,我——们——的——神——”一声响彻云霄的哭喊打断了索尔的吟诵。是费利西娅。米拉的脸蓦地一红,她赶忙向众人道歉,起身离开座位,走到屋子角落,从摇篮车里抱起费利西娅。米拉两只脚来回踏步,在费利西娅耳边轻声示意女儿安静下来。索尔继续吟诵,裹在襁褓中的费利西娅不断扭动,孩子的脸涨得通红,表情越来越扭曲。当费利西娅的哭声再次响彻整个房间时,米拉只得先行告退,她急忙穿过走廊,把费利西娅抱到哈利娜的卧室。涅秋玛跟在后面。
“怎么了,亲爱的?”米拉轻声问道,她用一根手指顺着费利西娅的牙床轻轻摩擦,试图让孩子平静下来,她曾见涅秋玛这样做过。费利西娅转过头,弓着背,哭得更厉害了。
“有没有可能是饿了?”涅秋玛问。
“不久前我才喂完她。我想她可能就是累了。”
“来外婆这边。”涅秋玛说,她从米拉怀中接过费利西娅。费利西娅双眼紧闭,两只手紧紧攥着拳头。孩子的哭声转为了短促又刺耳的喊叫。
米拉一屁股坐在哈利娜的床脚。“真是对不起,母亲。”她竭尽全力控制自己不去对着正在大哭的费利西娅吼叫,“我很自责,给你们添麻烦了。”她用掌根按压着自己的眼睛,“我都没力气思考了。”
“没有人会介意的。”涅秋玛说,她将费利西娅抱到胸前轻轻摇晃起来。过了几分钟,费利西娅的哭声转为呜咽,片刻之后,她彻底安静下来,脸上的表情也恢复平静。怀里抱着孩子的感觉真是令人着迷,涅秋玛心想,她呼吸着费利西娅身上甜甜的杏仁香味。
“我实在是太傻了,竟然会觉得带孩子简单。”米拉说。她抬起头,两只眼睛布满血丝,下面的眼睑呈现半透明的紫红色,就好像睡眠不足在那里留下了一道瘀青。她已经尽力了——涅秋玛看得出来。对于新手妈妈来说,这个过程会很辛苦。这段过渡时期已经把米拉搅得心烦意乱。
涅秋玛摇了摇头,“不要给自己太大压力,米拉。事情不是你想的那样,未来可期。孩子永远不会照着你所想的那样成长。”米拉看着自己的双手,涅秋玛的思绪回到过去,想起大女儿年轻时是如何梦想成为一名母亲的——她把自己的洋娃娃照顾得非常好,她用手臂抱着它们,唱歌给它们听,甚至还有模有样地给它们喂奶;她很自豪能照顾年幼的弟弟妹妹,她为他们系好鞋带,为他们流血的膝盖绑上纱布,为他们阅读睡前故事。现在,她有了自己的孩子,却变得如此不知所措,仿佛这是她第一次把婴儿抱在怀里。
“真希望我能知道自己哪里做得不对。”米拉说。
涅秋玛靠着床脚坐到女儿身边,“你已经做得很好了,米拉。我曾经告诉过你,养孩子是很难的事情。特别是第一个。盖内克出生的时候,为了搞清楚这些事情,我几乎快要把自己逼疯了。你只是需要一点时间。”
“可是已经过了五个月。”
“再坚持一段时间。”
米拉沉默片刻,“谢谢您。”望着涅秋玛怀中费利西娅安静的睡脸,她最后轻声说,“我觉得自己就是个失败者,可怜至极。”
“并不是。你只是太累了。你能把埃斯蒂亚叫过来吗?她现在已经忙完了厨房的事情,在咱们吃完饭前,她可以帮忙照看费利西娅。”
“好主意。”米拉轻声叹了口气,感到如释重负。她将涅秋玛和费利西娅留在房间,自己起身去找女佣。当她和涅秋玛再次入座时,米拉看了一眼塞利姆。“没事吧?”丈夫用口型问道,米拉点了点头。
索尔将一大勺辣根加在自己的无酵饼上,其他人也如此照做。很快,索尔又继续吟唱起来。当苦菜三明治[12]的祝福结束后,终于到了正餐时间。一个个大浅盘被端上桌,整个餐厅充满家人交谈的轻声细语,还有银色汤匙刮到瓷盘发出的声响,装有盐渍鲱鱼、烤鸡、马铃薯库格尔[13]和香甜苹果坚果碎[14]的盘子堆得高高。全家人饮着杯中的葡萄酒,安静地相互交谈,小心翼翼地不去触碰有关战争的话题,时而大声询问阿迪的行踪。
听到阿迪的名字,疼痛再次钻进涅秋玛心中,排山倒海般的忧愁向她袭来。他是不是已经被逮捕,或是被监禁,或是遭到放逐?无论哪一种情况,他一定是受到了伤害。他现在一定十分害怕。他没有办法联络自己。涅秋玛再次望向儿子空荡荡的座位。阿迪,你在哪儿?她咬了咬嘴唇。不,不要再想了,她告诫自己,但为时已晚。杯中的葡萄酒喝得太快,她感觉自己已经坠入负面情绪的深渊。她一时有些哽咽,餐桌融化为模糊的白色长条。眼泪在眼眶里打转,桌子下面突然有只手握住了自己。是雅各布。“是辣根,”涅秋玛小声说,她挥挥另一只手,眨眨眼睛,“每次吃都会这样。”她拿起餐巾轻轻擦着眼角。雅各布心照不宣地点点头,用力握紧母亲的手。
几个月后,当他们置身于另外一个世界时,涅秋玛一定会怀念这个夜晚,怀念所有家人几乎都在的最后一次逾越节,她会用身体每一个细胞祈祷自己能再次重温这样的团聚。她会好好记住再熟悉不过的鱼饼冻[15]的味道,好好记住银制餐具碰到瓷盘时发出的叮当声,好好记住舌尖上又咸又苦的欧芹味道。她会渴望能够再次触碰费利西娅柔软的婴儿肌肤,渴望再次感受桌下雅各布掌心的重量,渴望再次体会腹中葡萄酒的温暖,这些东西能让她相信到最后一切都会好起来。她会好好记住家宴过后在钢琴边兴奋不已的哈利娜,好好记住他们一起跳舞的模样,好好记住家人是如何思念阿迪又彼此安慰说他会回来的情景。她会一次又一次重复这段回忆,记住每个美好瞬间,像品尝当季收获的最后一批上等克拉普萨梨[16]一样,尽情享受这些美好时刻。
1939年8月23日
纳粹德国和苏联签订《苏德互不侵犯条约》,这是一份秘密协议,划分了日后德苏双方在北欧和东欧大部分地区的势力范围。
1939年9月1日
德国入侵波兰。两天后,英国、法国、澳大利亚和新西兰对德宣战。第二次世界大战欧洲战场正式开启。
[1] 《哈加达》(Haggadah,意为“讲述”):用来传述逾越节规定的犹太文本。
[2] 吉都什酒杯(kiddush cup):用于犹太教节日中的吉都什仪式(杯中盛放的通常是葡萄酒或葡萄汁)。
[3] 无酵饼(matzah):一种未经发酵的食物,据《托拉》记载,当时以色列人仓促逃难,身边所携带的干粮面饼都来不及发酵,后来无酵饼成为纪念以色列人脱离埃及奴役的食物,是逾越节家宴仪式不可或缺的部分。
[4] 克拉科夫(Kraków):波兰南部城市。
[5] 反犹太主义(anti-Semitism):对仇恨犹太人或犹太教的思想与行为的总称。
[6] 卡尔帕斯(karpas):逾越节家宴传统仪式之一。“卡尔帕斯”的字意是“绿色蔬菜”,仪式中使用的多为欧芹或芹菜,进行卡尔帕斯仪式时,绿色蔬菜将会蘸到食盐水中食用,食盐水代表以色列祖先在埃及做仆役时所流的眼泪。
[7] 隐藏之饼(afikomen,意为“饭后甜点”):在逾越节家宴仪式中,仪式主持(通常是一家之主)会将三张无酵饼的中间一张掰成两半,把成为隐藏之饼的其中一半藏起来。找到隐藏之饼的孩子将赢得特殊奖励。
[8] 兹罗提(złoty,意为“黄金的”):波兰货币单位。
[9] 科洛奇(krówki,意为“小奶牛”):波兰乳脂太妃糖,外部坚硬且脆,内部具有流动性,是常见的波兰糖果之一,在世界范围内销售。
[10] 利沃夫(Lvov):在波兰第二共和国(1918—1939)时期是波兰的第三大城市,今属乌克兰。
[11] 《天堂里的烦恼》(Trouble in Paradise): 1932年由恩斯特·刘别谦(Ernst Lubitsch)执导的爱情喜剧电影。
[12] 苦菜三明治(korekh):用无酵饼和苦菜做成的三明治。
[13] 马铃薯库格尔(potato kugel):库格尔是德系犹太人的传统食物,是以马铃薯为主要食材制成的焙烤布丁饼或炖菜。逾越节食用的马铃薯库格尔由磨碎的土豆或土豆泥、洋葱、鸡蛋、未发酵的面粉、油、盐和胡椒粉制成。
[14] 苹果坚果碎(apple charoset):由苹果、核桃、葡萄酒、肉桂末等材料混合调制而成。
[15] 鱼饼冻(gefilte):德系犹太人的传统食物,由去骨捣碎的鱼肉(如鲤鱼、白鲑鱼、梭子鱼等)制成。
[16] 克拉普萨梨(klapsa pear):西洋梨品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