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假幻真相
十七万年一梦而过，忘川还是那个忘川。
桃夭来到鬼界，寻到阴鬼王直截了当说明来意，她要找到那个人，无论他是林意还是林无意。可阴鬼王给她看了轮回册，关于他的一切只有那七生七世。
“凡人的轮回怎会了无痕迹？”桃夭还是题字，问道。
“可是如果他并非凡人呢？”阴鬼王似笑非笑。这两人可真有意思，一个前脚刚走，一个后脚就来，找寻的都是过去的对方。
“不是凡人？”她觉得这个阴鬼王一定知道些什么。可无奈她如何追问，阴鬼王只一句“雾川山灵界或许有答案。”桃夭只好作罢，转瞬疾行至了雾川山上。
如今的雾川虽仍有树林飞鸟、层楼叠榭，但桃夭总感觉不复当年生气。桃夭绕过那些灵界弟子，直接落在了当年五仙长议事厅的屋顶上，透过砖瓦向下看去。
“宗主！这便是天界所说的在人间作乱的灵体。”三个灵界弟子押解着另一个灵体前来，迫使其跪在阶前。座上那被唤为宗主的男子连着座椅一道缓缓转身。手中的酒壶叽里咕噜滚落到他脚边。他一言不发，只是慵懒地摆了摆手，那三个弟子便应声退下。
这便是那元始灵宗了吧。桃夭心想，她原以为这有能力一统灵界之人应当颇有些年纪，没想到看起来这么年轻。桃夭转念一想，也对，灵宗总共才成立不过十几万年，这原始灵宗看起来年轻些也在情理之中。桃夭接着向下看去，可接下来的一幕，却让桃夭惊得差点显露身形。
只见那灵宗伸手，手掌周围渐渐蔓延出丝丝缕缕的黑气，团团绕绕围住跪在阶下那灵体。
“啊——”那灵体刚开始还痛苦地尖叫，很快便不做挣扎，面如死灰。
“呵！没想到你也修习的记忆之术。”灵宗似是有些意外。“那……”话还没说完，那灵宗便将那灵体吞噬吸入体内，在那一瞬间，他周遭黑气上频频闪现出诸多个脸，他的声音也在那一刹那变成男女老幼的结合体。“那你更该死。这世间只能有他一个……”
桃夭心下一惊，这一幕，她见过的。十七万年前，她身死之日，那个邪灵…不知为何小行止奶声奶气的那句话在她耳边萦绕，“那桃姐姐没死，是不是邪灵也没死啊？”桃夭心里升起了一个可怕的想法，然而还未等她细细思索，就听下面那个诡异的声音再次响起：“还不下来吗？”
被发现了么？桃夭短暂地顿了两秒，便飞身而下。偌大的殿内，只她二人。
“你究竟是谁？”桃夭在空中写了大大的几个字飘去了那人眼前。
“好久不见了。”元始灵宗开口。
桃夭掀起面纱，站定。果然，被她猜中了么？“这六界之下，竟没有人怀疑你的真实身份？”桃夭继续写着。
那元始灵宗在那团黑雾里挑来挑去，最终选了一张女子的面庞附着在身，与她说话：“我这模样如何？”声音也变成了女的。
桃夭细看去，这才想起了那女子是谁，以指为笔。“这是……无忧神女？”
“也是当初我第一个吞噬的神。“元始灵宗说完又恢复了刚开始见灵界弟子时那个男子的模样。
“所以，你是如何复活的？”桃夭现下有太多的疑问。
“复活？哈哈哈哈哈”元始灵宗突然开始大笑，上前一步凑到桃夭耳边，“我本就没死，何来复活？”
桃夭内心疑惑，不是说当初杀她一人保全六界吗？难道这其中有什么变故？还是说这个元始灵宗在说谎？
元始灵宗右掌凝聚灵力，在殿内化出一个黑白之气相间的幻境云图，同时左掌一把将桃夭推入幻境。“现在就让你看看当年玉虚之变的真相。”
桃夭一脚踏入幻境云图。来到了当年的玉虚山上，邪灵被仙界五长使困于她体内，小道士行着天罡八卦步，以桃枝画着八卦阵法图，引众人制她于死地，柳随风前来相救……这些场景她在梦中已见过上万次。“并无什么不同。”桃夭写道，比起之前在梦中，她这次冷静了许多。
“你先往后看。”元始灵宗的声音从空中传来。
桃夭接着看去：
“以她本体之物前后夹击，袭其心脉，这般才能接近于她，杀了她。比如，这截桃木枝。”
“另一本体之物在这儿。”她看到小道士指着柳随风手中那柄桃木剑。
她看到众人口口相逼，柳随风最终还是扔下了那柄桃木剑。
她看到那柄桃木剑到了金系卿瑶手上从背后给了她一剑贯穿。
她看到那小道士也将那桃木枝刺入她心间，转身离去……
幻境外的元始灵宗控制着幻境云图内时间慢放。桃夭这才看清，原来那小道士竟以凡人之躯强行调动神力，以桃木枝抵木剑，硬生生将那把木剑逼出她体内，同时用桃枝填补她心间伤口。他左掌握拳，再张开时，桃夭本体尽散。他抬手接住那枝上掉落的最后一朵桃花，却在无人在意时，花下轻掩了她未曾散去的一缕残魂。
幻境内，当时间的流逝恢复常态。
她看到众人收拾残局陆续离去，大雪纷纷扬扬似要将整个玉虚山掩埋。视线绕过人群，绕过青石，在那一处被压弯了的青松下，小道士抬起手，看着掌心那朵桃花：“神，到底是该有情还是无情？我…错了么？”他蹲下身，将桃花缓缓葬于大雪之下。“救你，我错了么？”
“他到底是是谁？他是要救我还是要杀我？”桃夭疑惑忍不住题字相问。
一阵天旋地转，幻境云图灭。桃夭又回到了元始灵宗所在的大殿内。
“天界战神云止。”元始灵宗坐在转椅上，不知从何处又整了一壶酒边喝边回味，“也是我的宿敌。若是他当时按着原定计划狠心杀了你，我必死。我也就没机会在后来搅得天翻地覆，让六界覆灭了。”
“六界覆灭？”桃夭好像听到了一个她认知之外的字眼。
“呵呵！”原始灵宗似乎来了兴趣，轻挥衣袖，桃夭面前的空气上出现了一面镜像，“给你看看真实的世界！”
桃夭看去，这才发觉，由于那小道士，也就是云止战神并未按计划杀了她，后来邪灵果然又在玉虚山重聚，并不断吞噬形体吸收他们的术法为己所用，人鬼妖仙神魔，并越来越浩大，所到之处，无一放过。整整百年间，小到凡人小鬼，大到魔尊神君，六界到处尸殍遍野，寸草不生，无一生气，有的只是一团又一团的黑气。窒息、压抑、宛如地狱。
“不！这不是真的，这才是幻境。”桃夭回头看向元始灵宗。
元始灵宗仰头饮酒，一行清酒顺着他的嘴角滑向他脖间衣襟。他抬袖擦了擦，不紧不慢地说道：“是真的！”
“如果六界覆灭是真的，那我们现在活着的这个世界算什么，幻境吗？”桃夭反驳。
“也是真的。”元始灵宗继续抬头饮酒，晃了晃酒壶发现倒不出来，索性扔掉了酒壶，起身走到桃夭面前，开始认真地说道：“你别忘了我第一个吞掉的神是谁。”
是无忧神女，无忧神女的神力是……控制时间！突然周遭景致变化，桃夭转眼间竟又到了议事厅的屋顶上。
“宗主！这便是天界所说的在人间作乱的灵体。”三个灵界弟子押解着另一个灵体前来，迫使其跪在阶前。座上元始灵宗缓缓转身……
砖瓦下的场景一如既往，一切就好像在重演一样，桃夭完全能预知下一秒会发生什么。这是……时间倒退？
“要让我再叫你一遍吗？”元始灵宗的声音又一次传来。
桃夭落地，将信将疑：“你是说从玉虚山那场浩劫开始，现今所有的一切都是在重演？”
“聪慧！”他又坐回了椅子上摇晃着。
桃夭内心无比震惊，所以六界真的覆灭了？！如今的一切都是他回溯时间后的另一种结果？这消息骇人听闻，恍若天方夜谭让桃夭感到一阵迷离与眩晕，“不对！”桃夭一边仔细复盘一边说着，“就算你能回溯时间，看起来这是你我是第一次见，可是记忆中不是，我记得真正的过去。你所谓的六界覆灭的真实过去不可能没有人记得，你总不可能篡改所有人的记忆。”
“对！我不能，但是他可以。”
“谁？”
“他。”元始灵宗指了指自己的脸，“一个能够抹除别人记忆的灵体——宋颜。”
桃夭看去，一个略显清冷的翩翩少年郎的面庞。“所以你把他也吞了？”
“不！”元始灵宗脸上的慌张一闪而逝，“他是自愿的。”
“自愿赴死？”桃夭不解。
“你来！”元始灵宗走到桌前自顾自斟满一壶酒，就地坐到台阶上，并且拍了拍他面前的位置，招呼着桃夭也来坐下。“我给你讲讲我和宋颜的故事。”
桃夭上前，看着元始灵宗仰头畅饮缓缓开口：
“那是我屠了六界之后第七年吧，四海八荒有些本事的都已被我吞噬，余下的都是些不入眼的小人物。我就像猫抓耗子一样，看他们四散逃窜，再把他们一个个找出来吞掉哈哈哈哈！这是我当时唯一的乐趣，我也是在那时遇到的宋颜，那是人间西南一处荒废的村落，村口有一株很大很大的皂角树，大到树根裸树根从地下露在外面，坦荡如砥。树根四周一圈上长了足足七个粗壮的大树干。时值盛夏，枝叶茂密，他就躲在那树上。我有心捉弄他，便径直躺到树干上去等他下来。我就那样一直躺着等他下来吞了他。百里之内渺无人烟，唯有蝉鸣，清风徐来，竟有几分惬意，不知怎的，我竟在树根上睡着了。等我醒来时，已是月明星稀，我以为他早跑了，却没想到起身时他竟从树枝上倒挂着出现在我眼前……”
元始灵宗抬袖抹去下巴上的酒渍，动作轻柔仿佛陷入了深深的回忆——
“你在吓我？”我问。
“我在救你。”宋颜说着端正地站在了我的面前。
“一个下一秒就要被我吞掉的人说什么救我！”我幻成黑气形体缠绕住他，对他没有了耐心，我给过他机会逃跑了，他没跑掉，那就怪不得我了。可下一秒…
“你把这六界众生都屠尽了，然后呢，你自己一个人做什么？”宋颜问。
我从未想过这个问题，做什么？
“唯一的主宰是孤独的，只有融入世间才会获得真正的快乐。”他紧接着又说。
“所以，你在宋颜的劝说下回溯时空开始向善了？”桃夭忍不住相问。
“不！我把他杀了。”元始灵宗说道。
“啊？”桃夭很是疑惑，于是开始更加认真地听着元始灵宗的讲述。
“你要知道猎物在求饶的时候什么话都说得出来，我见得太多了。我杀了他之后又如从前一样捕猎屠杀，终于在百年之后，这六界再也找不到除我之外的任何活物。我上天入地无所不能，我自说自话无物相扰。可时间一长，我说的话无人回应，我做的事无人理睬，无论我去哪里都只有我一人。宋颜曾说过的那句话不断出现在我耳边，我竟真的觉得…有些孤独。于是我施展溯回之术，让时间回到了第一次见宋颜的时候。再见时，他说’我可以让现存所有人的记忆都消失，当做这一切都从没发生过’。那时，我才发现宋颜一个看起来手无缚鸡之力的文弱书生，竟是控制记忆的灵体。后来，他教我读书认字，带着我赏玩山河。有他作伴的山河果真不同。他给我讲着各种神话传说、人间故事，我们在月下饮酒、花间赏月、人间……他说得也不全对，他说只有融入世间才会获得真正的快乐。可我根本无法融入这世间，当时现存的人鬼仙妖有着玉虚之乱的记忆，他们还是俱我怕我，见我唯恐避之而不及。我很不开心，我不喜欢这样，我想要获得真正的快乐，我也想和他们一起热闹地玩骰子、玩蹴鞠、跳篝火舞，你知道吗？这世上有很多事两个人根本做不到。”
桃夭默然，继续倾听。
“那时，我一度想着融入世间大众，甚至后来以法力威胁那些人陪我。若他们不愿，我便把他们都杀了。后来，我发现他们只是在假意逢迎，并非真心。于是我又开始了杀戮。渐渐地，六界活下来的生灵又越来越少，一切好像又都在重蹈覆辙。我被执念驱使杀红了眼，却忽略了原来有一人一直在真心待我，那便是宋颜。可惜那时我不懂。呵！这世间能有一知己相伴足矣，又何必强求融入众生呢？多简单的道理啊！可惜那时，我不懂。”元始灵宗说着仰头痛饮，壶中酒已见底，他晃了晃，倒尽最后一滴。
“后来有一天，宋颜跟我说他有一法可以让我真正融入这世间。那便是我们二人合力，我施展溯回之术，让时间回到玉虚之乱那天，他负责抹除所有人的记忆，让一切重头开始。我很开心，也很期待，可我却从未考虑过他法力够不够。那时，我才知晓他抹除所有人记忆的代价是自己粉身碎骨，消亡于六界。不！我从未想过他会离开，我不愿……我吞过那么多神魔一定有什么术法可以救他，可越心急越慌乱，诸如贮魂术之类的我当时一个也使不对。我绝不能眼睁睁看着他消散在我眼前。他在弥留之际提醒我说：“吞噬”。是啊！这么多年，我吞噬了无数个形体，吞噬之术确实是我最熟悉的。呵！真可笑，我吞噬了他，却在那一刻想起了云止的贮魂术。于是我将他仅存的一缕残魂永远地驻留在了我的体内。从那一刻起，他就是我，我就是他，我就是宋颜。十七万年间，我一步步融入这世间，一步步走到了这元始灵宗的位置。我成了一界宗主，享受着万人敬仰。我照着他所希望的那样活着。无数次，我想回头跟他分享个中悲喜，可一转身，空无一人。”
元始灵宗起身，走到桌前自顾自地斟酒，“我尝试过各种术法唤那一缕残魂，十七万九千六百四十八天，他从未苏醒。他与我相伴的时光越来越远，越来越模糊。我一遍一遍地回忆过往，他曾说‘愿琴歌剑胆终成双，总好过孤吟诗句拟轻狂。’他曾说‘风声诉衷肠，穿过长安灯火，追心上月亮。’他曾说‘层云抱山海，窃窃雨（语）中藏。’可惜，那时我不懂。如今我懂了，却再也见不到他。或许，只有在宿醉时能看到他一缕残影吧。”说着，他仰头尽饮壶中酒。
桃夭看着原始灵宗，那一刻忽然觉得当初的云止也许弄错了，真正阻止邪灵的或许是宋颜，不是她。她心下感慨，在空中缓缓写着：“连回溯之术都无法复活宋颜吗？”
“很多很多次倒转时光，多到这六界的时间流速都开始紊乱，直到我再也使不出回溯之法……没用的！我能感觉到，他一直在我这里。”说着元始灵宗用指尖点着自己胸口的位置。
“再也使不出溯回之法了吗？”桃夭起身写道。
元始灵宗从体内幻出黯淡无光的一团神印，举在手上“这就是无忧神女的溯回之术，早没用了。”说着合掌，那神印瞬时散作片片灰烬。
“那曾经在过去的时间里逝去的那些人或…妖呢?”桃夭题字相问，突然开始紧张。
“在一次次的溯回里，有人复活，有人重生，有人掉进了时空的缝隙里永生。最后一次溯回时间就是你刚刚在幻境云图里看到的那样。就像世人所期望的那样，云止‘成功’刺杀你我，邪灵已灭，六界太平，海晏河清。”
“幽冥昭昭，回煞无迢，现！”可惜桃夭依旧无法说话，只得在心里默念回煞之法的咒语，慌忙地施展回煞之术。片刻间，元始灵宗之前现过的幻境云图呈现在眼前，桃夭颤抖着看着一帧一幕的过往，颤抖地用手指着赶来救她的榕树爷爷的身影，回头望着元始灵宗，费力地开口挤出两个字：“爷…爷？”
她看向元始灵宗的眼神充满了期待与担忧，她迫切地希望听到爷爷还活着的答案。
原始灵宗看着桃夭好像遥遥看着当初发疯一般想复活宋颜的自己，不知多少年了，他头一次放下酒壶，叹了口气，认真地说道“如你所见。”
十七万年沧海一梦，桃夭早就做好了为爷爷复仇的打算。可当她来到灵界知晓了种种真相，心里升起爷爷还在的希望，然而转瞬希望破灭。这般起伏落差，让桃夭呼吸一滞，眼前一黑便晕了过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