戴厚英之死
戴厚英是我在上海华东师范大学的校友,高我一届,但我们都是1960年毕业的。因为国家需要,我提前一年毕业。
大学时,我只见过她一面,在批判钱谷融教授《文学是人学》时,她声色俱厉地说,我爱我师,我更爱真理。具体批了什么已没有印象,但开场这两句却永远忘不了。人们戏称她为“小钢炮”,批人性论的小钢炮。“文革”中,她是上海作协造反派。可到了上个世纪80年代初,她写了两本书,《诗人之死》和《人啊,人》,大力张扬人性,赞美人性。从批判人性,到弘扬人性,180度大转弯。我对这位学友产生了好奇。上个世纪80年代初,我正好去上海出差,决意去看看她,了解一下她的心路变化。
我先去静安寺的一家书店,买了一本她刚出版的《人啊,人》。新书打对折,太奇怪了。问售货员,售货员回答:“她的书,上海都打折。”见了戴厚英,说了买书的事。她说“好事呀,明天去买,省好多钱呀”。一聊,才知道她正承受着巨大压力:“一年前,我已写好《诗人之死》,上海出不了,拿到福建去出了。《人啊,人》晚一年写的,先出版。弟弟先出生,哥哥晚出生了……”
她说:“眼下我是个很敏感的人物。凡来看我的人,都被怀疑与我有什么特殊关系。你不怕他们说呀?”我很坦然:“老同学来看看你应该的。”
我进门,她给我倒了一杯浓茶,不停地递烟,一支接一支,不停地吸,满屋烟雾弥漫。吸到十来支,我不吸了,她继续吸,不停地吸……边吸边说起她和诗人闻捷的往事。
她说,她是闻捷专案组成员。审查的结果,证明他是好人。闻捷与诗人贺敬之、郭小川、李季齐名。个儿也高大,人长得帅气,长她15岁。从同情、理解到相爱,他们打算结婚,却遭到了上面不许结婚的“勒令”。专案组成员和审查对象结婚,这还了得。诗人闻捷悲愤自杀。她悲痛欲绝,走上了创作之路。她要把满腔悲愤宣泄出来,她深情地呼唤人性。她说,在《诗人之死》中,她把女主人公由审查组成员,改为审查组组长,这样更有戏剧性,更有读头。
我珍藏的戴厚英的作品
她是一个很率真很坦诚的人。爱与恨,都出于真心真情。她说,我错了就反省、忏悔,公开否定自己,向老师检讨。反省后,她尽情讴歌人性,以文学作品颂扬人性之美。
三个多钟头过去了。烟缸满了倒,倒了又满。我估计她抽了两包烟。我吸烟不往里吞,尽往外吐,这是不上瘾的秘诀。她是真往里吸,数十支烟吸了进去,她有太多的苦闷……过10点了,我道别。
这是我跟她的唯一一次长谈。她的话,她的烟,让我了解了一个真实的本色的她。正如她在《人啊,人》后记中所写的:在历史面前,所有的人一律平等。账本要我自己清算。灵魂要我自己去审判。双手要我自己去清洗。上帝的交给上帝。魔鬼的还给魔鬼。自己的,就勇敢地把它扛在肩上,甚至刻在脸上!我走出角色,发现了自己。原来,我是一具有血有肉、有爱有恨、有七情六欲和思维能力的人。我应该有自己的人的价值,而不应该被贬抑为或自甘堕落为“驯服的工具”。一个大写的文字迅速地推移到我的眼前,“人”!一支久已被唾弃、被遗忘的歌曲冲出了我的喉咙,人性、人情、人道主义!
十多年后,1996年8月25日下午,她死在她的一位中学老师的孙子的乱刀之下。纯粹的图财害命。开追悼会时,巴金先生托人送了花圈。在她老家有一个戴厚英文化广场,还有一个戴厚英纪念馆。
从批判人道主义的“小钢炮”,到成为人性的呼唤者,再到倒在人性之恶的血泊中惨死而去,戴厚英走完了一位江淮女子五十八年的人生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