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三马
一九六六年冬天,情形越来越不好,每天我很晚“开会”回来,老伴一个人坐在灯下等我,先安排着我吃了饭,看到我那茶饭无心,非常颓丧的样子,总是想安慰安慰我,但又害怕说错了话,惹我生气。就吞吞吐吐地说:
“你得想开一点呀,这不也是运动吗,你经过的运动还少吗?总会过去的。你没见土改吗?当时也闹得很凶,我不是也过来了吗?”
我一向称赞她是个乐天派。闹日本的时候,一天敌人进了村,全村的人都逃出去了。她正在坐月子,走动不了。一个日本兵进了她的屋,她横下一条心,死死盯着他。可是日本兵转身又走了。事后她笑着对我说:“日本人很讲卫生吧,他大概是闻不了我那屋里的气味吧!”我家是富农,她经历了老区的土改,当时拆房、牵牛,她走出走进都不在乎,还对正在拆房的人说:“你慢点扔砖呀,等我过去,可别砸着我。”到搬她的嫁妆时才哭了。我说:
“那时,虽然做得也有些过分,但确是一场革命。我在外面工作,虽然也受一点影响,究竟还是革命干部呀。”
“现在,你就不是革命干部了吗?”她问。
“我看很悬了,我不知道他们要干什么。这回好像是要算总账,目标就是老干部和有文化的人。他们把我们看成是最危险的敌人了。走到哪里,都有人在跟踪我,监视我。你们在家里说话,也要小心,我怕有人也在监视你们。地下室可能有人在偷听。”
“你不要疑神疑鬼吧,哪能有那种事呢?”老伴完全不相信,而且有些怪我多疑了。
“你快去睡觉吧,”我有些不愿再和她谈了,“你看着吧,他们要把老干部全部逼疯、逼死!这个地方的人,不是咱老家的农民,这地方是个码头,什么样的人都有的,什么事也干得出来。”
老伴半懂不懂地叹了口气,到里间睡觉去了。
随着不断地抄家,随着周围的人对她的歧视,随着她出门买粮、买菜受到的打击,随着我的处境越来越坏,随着不断听说有人自杀,她也觉得有些不对头了。她是一个病人,患糖尿病已经近十年,遇上这种事,我知道,她也活不长了。
那些所谓“造反”者,还在不断逼迫,一步紧似一步。一天下午,我正在大楼扫地,来了一个人,通知我几天以内搬家。我回到家来,才知道是勒令马上搬家。家里已经乱作一团,晚饭也没吃。除一名造反者监临外,还派来几名“牛鬼蛇神”“帮忙”。本来就够逼命的了,老伴又出了一件岔子,她因为怕又来抄家,把一些日用的钱,藏在了破烂堆里,小女儿不知道,把这堆破烂倒出去了,好容易才找回来。胡乱搬了一些家具、衣物,装满一卡车,到了新住处,已经有十一点了。
那是一小间南房,我们进去,有人正在把和西邻的隔山墙,打开一个大洞。并且,还没有等我们把东西安置一下,就把屋顶上的惟一的小灯泡摘走了,我们来时慌慌张张,并没有带灯泡来。
老伴这才伤心了,她在我耳边问:
“人家为什么要在墙上凿个洞呢?”
“那是要监视我,不然,你还不相信呢。”我说。
把原来三间房子的东西,堆在一小间里,当然放不开。院里也就堆放了一些,任人偷窃践踏。
这里住户虽说不少,没人愿意理我们,也不敢理。惟独东邻一个十六七岁的男孩,主动地对老伴说:
“大娘,你刚刚搬来,缺什么短什么,就和我说吧!”
使得老伴感激落泪。
后来,我知道,这个孩子的父亲,原来也是我们机关的职工,因为在日本人办的报馆做过事,被定为日本人的特务。这次运动又提起来了,已经不许回家。他有三个儿子,大的叫大马,二的叫二马,都因为父亲的问题,到了年龄,找不到对象,进了精神病院。这个老三,叫作三马,看起来,聪明伶俐,一个人在家里过日子,屋里院里弄得井井有条。我的老伴有病,我又每天早出晚归,他确实帮过不少忙。
在很长一个时期,我甚至认为他是惟一对我家没有敌意并怀有同情之心的人了。
后来,我也被管制在大院后楼,不许回家,和他父亲住在一处。这个人因为是老问题,造反者的里面,又有不少人,是他过去的同事,对他并不注意,而且很宽容,并派他监视我们。他的床铺放在临门的地方,每逢我出去,他总是慢慢跟在后面,从容不迫,意在笔先,驾轻就熟,若无其事。比起那些初学乍练的来,显得高明老练得多了。他也从不用言辞和行动伤害于我,只是于无形无声中,表示是受人之命,不得不如此而已。因此,我对他也没有反感。
当我临近“解放”,我的老伴就在附近医院去世了。我请了两位老朋友,帮着草草办了丧事,没有掉一滴眼泪。虽然她跟着我,过了整整四十年,可以说是恩爱夫妻,并一同经历了千辛万苦。
不久,我搬回了原来住的地方,告别了那间小屋。有一天,忽然听人说,三马因为两个哥哥回来了,不愿和两个疯人住在一起,自己偷偷住进了我留下的那一小间空房。被管房的知道了,带一群人硬逼他出来,他恳求了半天,还是不行,又挨了打,就从口袋里掏出一瓶敌敌畏,当场喝下去死掉了。听到这个消息,我的干枯已久的眼眶,突然充满了泪水。
芸斋主人曰:鲁迅先生有言,真正的勇士,能面对惨淡的人生,正视淋漓的鲜血。余可谓过来人矣,然绝非勇士,乃懦夫之苟且偷生耳。然终于得见国家拨乱反正,“四人帮”之受审于万民。痛定思痛,乃悼亡者。终以彼等死于暗无天日,未得共享政治清明之福为恨事,此所以于昏眊之年,仍有芸斋小说之作也。
一九八二年一月二日 晨 起改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