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葛覃
一
他名叫葛覃。我记得这两个字出自诗经。但年老了,恐怕记得不准,找出书来查查,所记不误。题作“葛覃”的这几段诗,是古代民歌,也很好读。在这几章诗的后面,有古人的一段议论,说:
此诗后妃所自作,故无赞美之词。然于此可以见其已贵而能勤,已富而能俭,已长而敬不弛于师傅,已嫁而孝不衰于父母,是皆德之厚而人所难也。
这一段议论,虽然莫名其妙,不知为什么,在我的心里,和葛覃这个人,连结起来了。
二
我们认识的时候,还都是青年,他比我还要小些,不过十七八岁。人虽然矮小一些,却长得结实精神,一双大眼,异常深沉。他的家乡是哪里,我没有详细问过,只知道他是南方人,是江浙一带的中学生。为了参加抗日,先到延安,一九三九年春天,又从延安爬山涉水来到晋察冀边区。我们见面时,他是华北联合大学文艺学院文学系的学生,我在那里讲一点课,算是教员。一九四一年,边区文艺工作者协会成立,我们一同参加了成立大会,他已经写了不少抗日的诗歌,他的作品富于青春热情和抗争精神,很多人能够背诵。一九四二年开始整风,文艺工作者纷纷下乡,各奔东西,我们就分别了。
后来听说葛覃到了冀中区,后来又听说他到了白洋淀。那个时候,冀中区斗争特别激烈残酷,敌人的公路如网,碉堡如林,我们的大部队,已经撤离,地方武装也转入地下,原来在那里的文艺工作者,也转移到山里来了,而葛覃却奔赴那里去了。
我心里想,这位青年诗人,浪漫主义气质很明显,一定是向往那里的火热斗争,或者也向往那里的水乡景色,因为他来自江南。或者吃厌了山沟里的糠糠菜菜,向往那里的鲜鱼大米吧。
山川阻隔,敌人封锁,从此就得不到他的消息,也不知道他的生死,我就渐渐把他忘记了。
三
日本投降以后,我回到了冀中,也曾经到过白洋淀,但没有听到他的消息,也没有想到探寻他的下落。我的生活也一直动荡不安。经过三年解放战争,我到了天津,才从文艺学院另一位同学那里,知道葛覃还在白洋淀。那位同学说:
“他一直在那里下乡,也可以说在那里落户了。他的下乡,可以说是全心全意的了吧!”
进城以后,我的生活进入了新的不安定阶段,听到了这个消息,并没有感到惊异,也没有想到去看望他。这时,人与人之间的关系,已经不像在山地那样,随时关心,随时注意了,这就叫作“相忘于江湖”!大家关心、注意的是那些显赫的人物和事件,报纸刊出的或电台广播的消息:谁当了部长,谁当了主任,谁写了名著,谁得到了外国人的赞扬……作家们还是下乡,有时上边轰着下去一阵,乡下炕席未暖,又浮上来了。葛覃下乡虽然彻底,一下十几年,一竿子扎到底,但他并没有因此出名,也没有人表扬他,因为他没有作品,一首诗也没有发表过。他到底在干什么呀,这倒引起了我的好奇心!
“文化大革命”来了,大动乱开始了,文艺界的很多知名人士,接连不断地被打倒,被游街示众,被大会批判,被迫自杀身亡,几年的时间,已经弄得哀鸿遍野,冤魂塞路……我算是活下来了,但生活下去还是很艰难,惶惶终日,自顾不暇,把所有的亲人、朋友、同志,都忘记了,当然更不会想到葛覃。
四
但就是在这个时候,我见到了葛覃。我所在的城市,有一个文教女书记,因为和江青有些瓜葛,权势很大,人称太上皇。她想弄出一个样板戏,讨江青的欢喜。市京剧团,原来弄了一个脚本,是写白洋淀抗日斗争的,但一直不像个样板。正赶上我已经被“解放”,有人向女书记介绍了我,说我写过白洋淀,可以参加样板戏的创作。因此,我就跟着剧团到白洋淀去体验生活,住在淀边一个村庄。行前,文艺学院那位同学告诉我,葛覃就是在这个村庄教小学。
到那里的第二天早晨,我就去找葛覃,小学在村庄的南头,面对水淀。校舍很宽敞,现在正是麦收季节,校门前的大操场,已经变成了打麦场。到学校一问,现在放假,葛老师到区上开会去了。
这个村庄街道很窄,每天早晨,我到操场去散步。有一次,看到一个农民穿戴的中年人,从学校出来,手里提了一个木水桶,上到淀边的船上,用一根竹竿,慢慢把船划到水深处,悠然自得,旁若无人。然后打了一桶水,又划回来,望了我一眼,没有任何表情,提着水桶到学校去了。我看这个人的身影,有些像葛覃,就赶快跟了进去。他正在厨房门口往饭锅里添水,我喊了一声:
“葛覃!”
他冷漠地看了看我,说:
“听说你们来了。”
我随他走进屋里,这是他的厨房兼备课室,饭桌上零散地放着一些书籍报纸,书架上也放着一些碗筷、瓶罐。
我看着他做熟了饭——一碗青菜汤;又看着他吃完了饭——把一个玉米面饼子,泡在热汤里,他差不多一句话也没有说。没有问我现在的工作,这些年的经历,“文化大革命”的遭遇;也没有谈他在这里的生活和经历。比如说土改、“四清”,他有没有问题,和老家有没有联系。
在这种气氛下,我也没有多谈,只是翻看他桌上的书报,临走向他借了一本范文澜的《中国通史简编》,拿回住处去看。
过了几天,村干部们在小学里请一位来参观的军官吃饭,把我拉去陪客。我去应付了一下,就托辞出来,去看葛覃。这次他把我让进了卧室。那是由一间教室的走廊,改造而成。临院子的一面,用牛皮纸糊得严严的,阳光也射不进来。一副木床板上,放着他的铺盖卷,此外,什么也没有。室内昏暗,空气也不佳,我又把他叫出来,在院里站着谈话。
他好像有了一点兴致。
他说:
“张春桥现在做什么官儿?”
“政治局常委,国务院副总理。”我说,“看来还不满足,还想往上爬哩!”
“你记得吗?”葛覃脸上忽然闪过一丝笑意,“我们在华北联大开会时,他只能当当司仪,带头鼓掌喊口号,此外就什么也不会干了。”
在庭院里,我觉得不应该议论这种人物,尤其是眼下,不远的地方正在有宴会进行,我没有把话接下去。这时剧团里的两位女演员跑来叫我去开会,我就走了,他也没有送我出来。
在村里,我问过村干部,葛覃在这里结过婚没有。他们说,前些年,曾给他介绍过一个女的,结婚以后,那女的脾气不好,有点虐待葛老师,就又离散了。他们说葛老师初来时,敌人正在疯狂烧杀,水淀的水都叫血染红了,他坚持下来了。人很老实,人缘也好,历次运动,我们都没有难为过他。在村里教书整整三十年,教出的学生,也没有数了。
五
去年,有一位白洋淀的业余作者到天津来,我又问起葛覃的生活。他说:
“又结了婚,这个女的,待他很好,看来能够白头偕老了。不过,究竟为什么,一个人甘心老死异乡?除去到区县开会,连保定这个城市也不愿去一趟。认识的老同志又很多,飞黄腾达的也不少,为什么也从不去联络呢?过去好写诗,为什么现在一首也不写呢?这就使人不明白了。”
我说:
“因为你是一个作家,所以才想得这样多。我在那个村庄的时候,农民就没有这些想法。他们早把葛老师看成是本乡本土的人了。他不愿再写诗,可能是觉得写诗没有什么用,是茶余酒后的玩意儿。他一字一句地教学生读书,琅琅的书声,就像春天的雨水,滴落在地下,能生菽粟,于人生有实际好处。他不是我们这个时代的隐士,他是一名名副其实的战士。他的行为,是符合他参加革命时的初衷的。白洋淀的那个小村庄,不会忘记他,即使他日后长眠在那里,白洋淀的烟水,也会永远笼罩他的坟墓。人之一生,能够被一个村庄,哪怕是异乡的水土所记忆、所怀念,也就算不错了。当然,葛覃的内心,也可能埋藏着什么痛苦,他的灵魂,也可能受到过什么创伤,他对人生,也可能有自己特殊的感受和看法,这也是人之常情,不足为怪,也不必深究了。”
芸斋主人曰:人生于必然王国之中,身不由己,乃托之于命运,成为千古难解之题目。圣人豪杰或能掌握他人之命运,有时却不能掌握自己之命运。至于凡俗,更无论矣。随波逐流,兢兢以求其不沉落没灭。古有隐逸一途,盖更不足信矣。樵则依附山林,牧则依附水草,渔则依附江湖,禅则依附寺庙。人不能脱离自然,亦即不能脱离必然。个人之命运,必与国家、民族相关联,以国家之荣为荣,以社会之安为安。创造不息,克尽职责,求得命运之善始善终。葛覃所行,近斯旨矣。
一九八四年二月二十三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