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八)
一
冷肃逼人的季节来到了沙堡岛。半岛东部令人色变的“北煞风”,在这里不足为奇。大风呼啸的日子属于亡灵:暗无天日的时辰,乌云降到半空,再降到离地十丈、一丈和一尺,杀人越货的毒手就出现了。传说这种凶悍的毒手一大早就能扼死整条街的人,不分男女老少,一个个身穿老棉袄死在泥尘中,脸色黑紫,颈部发青,头发踩在土末里。亡灵接管沙堡岛后,所有人都敛声闭气,夜里吹熄蜡烛,白天关上门窗,抄手垂头等待。大海的怒吼是亡灵的声威,那些水中怪兽不敢上岸,因为岸上有比它们更残暴的、步伐轻快的黑影,这些影子赤身裸体,没有体温,不惧严寒。侥幸活下来的渔人和捕蜇场的人,事后会讲述险象环生的日子:寒气就像杀人刀,脸没挨近就裂开了。大风雪不是斜横吹来,而是垂直击打陆地。河道封起,海里有了冰矾。鸟儿钻到地洞,与瑟瑟发抖的兔子做伴。亡灵在冰上滑行,在风里舞蹈,相互传递消息:在某个拐角有些许热气传来,伸手就能捏住。它们循着一线若有若无的呼吸摸到人的老巢,向他们呵一口气,一家人立刻成了冰坨。老人小孩,男男女女,来不及眨眼就死了。黑影挥手击打草屋和树木,到处都是“咔嚓嚓”的声音,是倒塌和折断。世界脆弱到不堪一击。十二月底之后是亡灵的节日,这样的日子不属于劳民,也不属于悍匪:人人畏惧深冬的沙堡岛,不敢踏入半步。
亡灵被驱赶到大海深处,是近几年的事情。万玉大公的队伍在岛上驻扎下来,将军们的脸色比亡灵还黑。兵士照拂这里的一草一木,用冷热交织的方法化解亡灵的诡计。他们为瑟瑟战抖的寒士发放棉衣,熬老姜汤,盖冬房子:入地半截的小屋生一只火盆,很容易驱走严寒。进入这个季节之后,防范官军和悍匪事小,熬冬事大。备下老棉靴和厚厚的衣被,搭建冬房子,堆积劈柴,这是保命的东西。
岛外的觊觎者在呼号的大风中不敢轻举妄动。如果有人怀着侥幸心理偷袭沙堡岛,半路就会变成冰雕。“天冷得滴水成冰,哈气成霰,哪里是杀人的日子!”有幸逃脱的来犯者事后谈起当年的冒险,感叹不已。守岛将士躲在冬房子里喝酒吃鱼,压根不在乎外面的事情。对他们来说只有亡灵才是对手,而这些身如泥炭的黑影早被热气吓跑了。冬房子里火盆嫣红,旁边是烤得流油的鱼干和鼓泡的羊肉,逼人的香气宣告了一个祥和的没有杀戮的季节。这是所有识字人和睁眼瞎的节日,他们玩各种销魂的游戏,打纸牌和占卜,听道士与和尚讲经,吞食让人浑身冒汗的补药,传递岛外消息。
从十二月到来年三月这段日子,北部海湾全是大如舢板的冰坨,它们在狂暴的呼号中日夜碰撞,咔嚓嚓的巨响传到几十里外。沙堡岛通向外面的三大河道结成坚冰,又被积雪覆盖。狂风扫去小山一样的雪岭,露出一些死不瞑目的人:悍匪和官军悄悄来袭又悄悄死去,没人收尸。把守河道的将军无须过于分心,他们只要裹起翻毛大氅偎在炉边喝酒,等待传令兵糊满一身雪粉,跌跌撞撞来报好消息就行了。不到四个月的时间,严寒会替守岛将士们干许多活儿,兵不血刃,干脆利落地把那些阴险贪婪的家伙送到阴曹地府。岛上春天姗姗来迟,因为隆冬留下的冤魂哭哭啼啼不愿离开,它们一天不走,寒气就一天不散。
百日隆冬的威风由天地鬼神一起完成,缺一不可。大公人马驻扎大城池的第一年,那个百日开端应该写入史册。那时,一幢幢冬房子刚刚搭好,将士们来不及搬进这些半截入土的矮屋,就和裹在黑色旋风中的亡灵开战。那些家伙来去无踪,从浪荡岛周边或更远处窜来,驾着冰船沿水汊滑行,攀上苇蒲河柳的梢头四处寻觅,大口嚼着冰凌,发出咔啦咔啦的响声。这严冬特有的声音令人心惊胆战,人们误以为这是亡灵在咬人的骨骼。对付这些没有形影的东西,靠的不是火器枪矛,甲胄也不中用,只有包裹厚实的棉装,比如用海豹和海猪皮塞满蒲绒做成衣裤,比如用生牛皮和苫草须做成靰鞡。这才是最好的盾牌,能把一支支致命的冷箭挡住和折断。与此同时,一座座冬房子响起噜噜火炉,这声音使方圆数十里的亡灵闻声而逃。所有的冻死鬼,千百年游荡在河汊海边的孤苦凶残的影子,都在传递一个惊慌的消息,寻找一处安身之所。
因为所有水汊河道一夜冰封,天堑不再,那些扛着时新火器的官军制订出完美的冬狩计划。他们为了避免人与马在冰面上滑跌,特意给所有马匹和士兵装上铁刺鞋,穿上坚厚严实的隆冬甲,趁着风势减弱的月亮天向冰封的水道进发。一片吱嘎吱嘎的铁刺扎冰声,在寒冷的月光下响起,再有一个时辰就与阴险的浪涛声混在一起。那时月亮西沉,天地浑朦,沙堡岛将被血洗一空,片甲不存。最早被吱嘎声惊醒的是入洞的鼬子,它们提起前爪嚎叫不已,唤起了一群休眠的鼹鼠;鼹鼠急急穿起黑亮的皮袍传递消息,把睡得死沉的岛上守军揪住耳朵弄醒,敲响一张豁牙锣。火铳响成一片,守岛将士燃起火把。官军的铁刺鞋一离开冰面就成了累赘,他们在守岛兵士的利刃下逃奔不迭,哀嚎遍野。追逐在冰河上的厮杀格外凄惨:官兵有备而来,两脚生根,守岛兵士不是敌手。
月夜血战直至黎明,海上吹来大风,密挤不透的雪霰滚滚而来,官军人马来不及卸下足底铁刺,全部陷入雪中,只露出发紫的头颅。死伤惨重的守岛兵士已经无力一一砍削这些雪原冻瓜,耗去半夜,再加上整整一个上午才勉强干完。一场震惊岛内外的冬季厮杀就此结束,沙堡岛的守军与来袭官军死伤各半。以此役为界,无论岛外官军还是悍匪,莫不畏惧胆寒,百日隆冬各自休整,不再贸然进犯。沙堡岛将士自第二年冬月配备滑车和滑靴,可于冰上飞速穿梭,引弓挥刀,让外敌闻名丧胆。而后数年,大小匪患及官军虽有来犯,但大致有惊无险。整个沙堡岛之冬进入以逸待劳或守株待兔的佳境。
铺天盖地的风雪之下,一座座小而隐蔽的冬房子暖意融融。漫长的百日过去,人们会更加留恋大药房和辅成院。这是两个迷人的去处。不过那时要去这两个地方颇为不易,要在抵达前不被冻死才行。大雪阻隔的日子无法乘车骑马,晴朗的日子少之又少,说不定刚刚抵达半路,一阵突来的风雪就能把人掩埋。
那两个地方筑有最好的冬房子,它们不像别处那么矮小,虽然照例半截埋在地下,但露在上面的部分有玻璃窗。屋里还有一座西洋铸铁大火炉,塞进劈柴唱得格外嘹亮。大药堂的药娘不仅貌美,还有一副动人的嗓子,听她们唱歌会忘记一切:那些在大药堂的伤残将士,有时就得靠她们的歌声分神缓解。在一座沙岗下的辅成院本来就是岛上最暖和的地方,那里搭建的冬房子最好。此地有两个日子不能错过,一是“宣讲日”,二是“辩论日”。宣讲者通常是一位“高人”,他能以故事或道理让听者入迷,令他们不知不觉间凝神屏气,双泪长流;辩论者发起一个话头,多个能言善辩的人与之争嘴,听来甚是有趣,惊心动魄。无论是一人宣讲还是多人争辩,总能吸引很多人去辅成院。百日隆冬,所有在冬房子里度过一些好日子的人,都会深深体味它的好处。无论是宣讲还是争辩,最后阐明的都是这样的道理:山匪只有贪欲而无公义,除了打家劫舍一无是处,奸淫掳掠无所不为;而官府只是另样盗贼,那儿空有堂堂仪式,到处溢满骚鞑子气,所以必得翦除。在激动人心的讲堂上,身着棉袍的年轻人无声进出,去外面抱回大把劈柴,端来冒着热气的大号茶壶。
严酷的冬季万物潜伏,大雪压境,有一多半时光昼夜混淆,整个世界都是灰黑色,阴晦不明。没有绿色,鸥鸟绝迹,猛禽无踪。在洞穴里摆下私宴的,是黑衣精灵和阴沉的土遁动物。海湾里的冰坨碰撞一夜,水鬼央求巡海夜叉放行,扎入冰封的水汊潜游一天一夜,于凌晨抵达陆地。它们爬上大药堂落满冰凌的台阶,让冬房子里打盹的女总管打个寒战,睁开紫色大眼四处睃摸:一个药娘心不在焉,两手像揉洗衣服一样在副都统疤痕累累的后背抹药,敞开的衣领那儿分明有一只黑疵疵的大手伸进去。那是水鬼无形的手。药娘皱眉,张嘴哼叫。女总管大喝一声,那只手马上化为一缕白汽,飘向门外。
女总管披一件海猪皮军袍,又加一身羊皮背心,穿上靰鞡,往辅成院跑去。她叫着“小棉玉提调”,一连寻过多座冬房子,只不见那个瘦小的身影。一间大屋里有呼呼喘息的声音,女总管看得清楚:小棉玉坐在高桩蒲团上主持宣讲,下面人一溜端坐。这些人多半是大药堂来的,全是副都统以上职阶,由药娘陪伴。她又看到了那只黑疵疵的无形的手,这只手在人隙里游走、抚摸,沾上哪里,就会留下一道湿痕。这手再次伸向了药娘。
女总管大声呵斥起来,宣讲被突兀地打断。
二
从十字街头归来,舒莞屏一直无法驱除噩梦。“小雀鹰”那双枯目深凹的头颅高悬木笼,迎来岛上寒冬。他躲入琴室一角,闭上眼睛,脑海中闪过那间筑在峭壁上的山寨囚室:窗子开在顶部,冷月投下清辉。生死关头驰来一匹栗色大马,鞍上是老院公。“院公,我留下来了,已经上了另一条船。”他双手搂在胸前,抵御明显加深的寒意。风在加大,窗上雨搭关合,室内宛如黄昏。瘦削青年叩门而入,说:“总教习大人该入冬房子了。”
几个仆人忙碌起来,帮主人收拾随身用品一起转移。新居相距不过十丈,照例由一条长廊连接,不同的是要往下走十级台阶。这是一座小小的陷入地下的屋子,只有原来卧室的一半,榻案周备,还有一个窄窄的洗漱间。大铸铁炉燃起来,小屋里热烘烘的。瘦削青年说:“大人,您的劈柴是十宗,按百日计,十日一宗,今冬无虞了。”舒莞屏得知国师大人也进入了冬房子,同样使用配发的劈柴。他觉得抵御严冬的仪式过于隆重了。“冷大人离您不远,有廊道相连。侍卫憨儿随时待命,还用那个瓷铃。”瘦削青年离开前说道。
进入冬房子的第二天,大雪骤降。从小窗上看到乌云急驰,天空开裂处正在倾泻或吸入,旋成巨筒的杂屑混合着大股雪粉,斜横而去。空中有隆隆声,细听是从北方传来的,像海中巨涌在响。天空变成了紫色,接着是黑色。风在减弱,钝钝的响声不再停歇。枝丫折断,宛如一个巨大的黑鸦翅膀,扑嚓一声扑在地上。室内静息,炉火不再噜噜。舒莞屏移动那个瓷铃,马上引来了憨儿,他站立门外,手抚弯刀,脸色汗红。他们共饮一杯热茶。交谈中得知,去十字街头的那一天,憨儿和另两个侍卫一直跟在他和小棉玉车旁,不断阻挡那些靠近的村夫。憨儿说他亲眼见过街上悬起的一大排木笼,分别装了几位要犯的头颅:一个额头方阔的男人,两个长脸女子。
舒莞屏当然知道他们是谁,一手按住怦怦心跳,又摸腋下:那儿的柳条箱包早已抽离,取走它的是两个打裹腿的女子。她们一开始就引起了他的注意。颠簸的马车,轿厢的垂帘,两位女子坐在后面。她们半路使了手脚,他失去知觉。今日,大雪压顶狂风呼号的时刻,他为那两个打裹腿的女子感到怜惜。
在寂寞的冬房子里,舒莞屏渴望见到冷大人,可惜廊上没有一点声息。午夜时分,他饮一杯浓茶或咖啡,坐等凌晨。他在想不远处的另一座小屋,那儿的炉火旁也有一个不眠之人,正在品咂和啜饮。舒莞屏有许多时间和憨儿交谈,对方不再拘谨。这个长得粗壮的男子是南部山地佃农之子,世代都为巨富耕作,同族兄弟都是主家近身护卫。世道混乱,兵匪滋扰已属常事,巨富不得不蓄养一支武人。有一次山匪用银子买通了武人,攻入大院,巨富与几名护卫得以逃脱。山匪为半岛西部一支强虏,拥有数杆快枪,劫掠富豪无数:财物多半取走,剩余分给村民,谁家男子入伙,可得大宗粮银。村中通匪者众。巨富逃脱十日后入宿佃户,为隔壁村人密告。巨富被杀,一家老小除了几房妻妾无人幸免。年轻女人由大小匪徒掳去,护院兵丁绑在村头受屠。憨儿和同族兄弟被悉数捆绑,共有七位。持刀人杀得眼红,正要砍杀七兄弟,奇迹出现了:一匹白马踏踏而来。
万玉大公正路过此地。她让侍卫救下七个后生,他们长跪不起。白马离去时,七兄弟一齐追随。憨儿泣诉:“公子大人,我还记得大公的白马扬蹄嘶叫,它嗅到了刺鼻的血腥!我们七兄弟这辈子都是大公的人!”
这个故事太过惊心。“憨儿,”他口气艰涩:“给我说说后来,我想知道杀人魔头的最后结局。”憨儿抹抹眼睛:“总教习大人,他就是六大将军之一,猞猁胆刘通。”舒莞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竟是这样?”“他是那些富豪最怕的人。官军追剿三年,第四年走投无路,投到了大公旗下。”“原来这就是猞猁胆!”“大人,万玉大公最恨官家和富豪。她收留那些杀富济贫的狠人,让他们改邪归正。”
第一场风雪停歇,太阳和蓝天令人神往。舒莞屏穿上粗厚的棉衣,又往脚上缚了一双靰鞡,就要出门。憨儿劝阻:“大人万万不可,外面实在太冷了。”舒莞屏回屋加一件斗篷和围脖。憨儿穿了海猪皮冬衣,脚上同样是一双靰鞡。一到室外,立刻感受了肃杀之气。仿佛有一万枚钢针刺向脸和手。远近道路横起雪岭,超过了身高。到处没有人影,也没有任何活物。舒莞屏在隆起的雪岭前发问:“我们去哪里?”“大人,还是回冬房子吧。”“这太可惜!多好的太阳!”憨儿摇头:“往后一百天,全是熬冬的日子。”
舒莞屏望着西北方向,可以看到辅成院后面的一溜沙岗。因为风雪阻隔,五位学洋文的后生无法前来。显而易见,只要雪岭还在,授课是不可能了。“怎么办?在火炉旁待上百日?”他咕哝着。憨儿指指横起的雪岭:“雪会堆得更高,那时就在岭下掏洞,马和车从洞下穿过,来了风暴就能躲在洞里。”隆冬时节,所有恐惧都来自北方:传说西北天的黑色云脚就是海中巨兽竖起的长尾,脾气大得吓人,挥舞起来飞沙走石,大块冰坨抛到半空,往死里砸,要把陆地砸裂。所有水汊和沼泽都是这头怪兽砸出来的,火气上来日夜不歇,一边吼叫一边甩动巨尾,一口气抛砸五天五夜。最可怕的就是这些日子,谁遇到都别想逃脱,人、兔子、鹰和鳖、精怪,包括不走运的鬼魂,全都砸得粉碎。
“那些捕鱼场怎么办?”舒莞屏想起了秋天见过的渔人。“渔场,码头,还有西边捕蜇场,一个月前就挖好了大壕,在地窨旁掘出更深的坑道。到了要命的时候,他们就得钻进去。没白没黑的日子,头顶轰轰响,只要不把土层砸穿也就平安无事。等一点点静下来,才敢摸回窨子,人连吓带饿都快半死了。”“沙岗上的守兵怎么过冬?”“他们也在岗下挖了大洞,就像草獾和沙鼠一样,塞满干草和吃物。全岛都在盼着春天,沙岗上的野花一开,渔场捕蜇场就人欢马叫了。从码头跑浪荡岛的班船也开了,岛上的灯塔又眨眼了。”
三
三十日后,阻隔道路的雪岭堆得更高,下边挖开一条通洞。一个天气晴朗的上午,五位后生来了。在散发劈柴香味的炉火旁,授课开始了。舒莞屏为他们编了简易的德法日语课本。他不无遗憾地想到了那场“北煞风”,这使自己错失同文馆至为重要的最后一个学年。五个后生在牙牙学语的间隙盯着总教习的束发:不久前还是一条乌油油的发辫。总教习洁白而饱满的额头、额下漆黑明亮的眼睛,是他们在大城池所见过的最美、最不可思议的人。“我敢说,副都统以上职阶的大人,没有这么和气俊美的。”一位后生说。“大人是从南国来的,只有那里才养得出这般水嫩人物。”“您是靠美貌和学问当上总教习的。”另几位后生接上议论,慨叹不已。
舒莞屏问到小棉玉,后生告诉:每到大雪封门的冬日,提调大人都是最忙的,要准备最重要的几次大堂宣讲,还要听辩论会。在最冷的日子,辅成院有令人嫉羡的伙食:那些平日闭门不出的人蹲在炖锅前,将以前积攒的干肉和鱼胶拿出来,熬制诱人的汤肴。这些人以冬为乐,一边饮着浓茶和老酒,大口吞食美味,一边绝不轻饶对手,抛出几个挠头的话题。百日隆冬过去一半,他们养得面色有光,一双眼睛滴溜溜转,讲起话来声如洪钟。小棉玉会不声不响溜到这样的地方听听怪谈,顺便打探一些消息。最诡异的事情就发生在这里,闭塞与阴暗中,流通着谁都听不到的各色讯息。
小棉玉就在这些小屋里听到杀手潜入大城池、探子混进大营、军兵哗变的种种音讯,顺藤摸瓜,配合守护大城池的副都统,一举拿下几个胆大包天的狂徒。上一年秋末,官家派来的几个道员扮成干货商人、药材贩子、倒卖火药的通洋人士,精心策划一场午夜起事:在卫士害困打盹的时候偷袭门房,吹灭烛火,劫持副都统家眷,杀死要人。至为耸人听闻的是前年三月:二十几位从岛外投来的新学青年,口口声声投奔大公,手持一纸荐信。这些人各处窜行,暗中绘出三大水道。幸亏半路消息泄露,杀伐严厉的将军从浪荡岛归来,将他们悉数沉入沼泽。“传说国师大人也会到这些小屋里来,不事张扬,只坐在角落里倾听。”后生说。
舒莞屏像听神话一般。他知道该去辅成院了。“既为总教习,就该当值。”他心中念道。炉火旁是码得整齐的十宗劈柴,根根爽直,皆为粗木劈成,投到火中有一种特异的香味。副都统之下者只配发劈柴五宗,且是细小的枝条根杈,多生湿烟。每日餐饭仍由食盒提入:一碟碟食物端出来,香味瞬间溢满小屋。舒莞屏偶尔忘记用餐,将碗碟放在炉火旁烘烤。他邀憨儿一同用餐,对方总是谢绝。舒莞屏发现在窄窄的冬房子里,无论是餐饭还是红茶咖啡,都变得更加滋味浓郁。昏天黑地的暴雪之日,万物肃杀的冰封之季,所有的温暖与享用都是难言的奢侈。
一个阴郁的早晨,他有些难以按捺。早茶用过,站在窗前看枯枝寒鸦。“哦,实在待不得了。”他决定去辅成院。摇了瓷铃。“我们去北岗吧,见提调大人。”“这不是晴天啊,让人担心哩。”憨儿说。舒莞屏伸手去取冬装:“备马吧,十里而已。”憨儿犹豫着,还是转身离去。
路面有冰凌,马儿走得小心。憨儿骑了一匹灰马,马的额上有一块疤痕。舒莞屏胯下是一匹毛色闪亮的红棕硕驹,蓝悠悠的大眼遮了长长的睫毛。“大人的骑姿啊,我没见这么好的!”憨儿赞叹一声。天空西北部有铅云移动,浓烟样的云团在翻滚,向高处延伸。憨儿喊:“嚯咦!”舒莞屏扬头看去,说:“海上正有大雪,好像就在浪荡岛的方向。”憨儿仰起脸,嘴巴有些哆嗦:“所有大风雪都从那个地方冒出来。大人,我们回返吧。”“再快的风暴也赶不到咱们前边,放心,就到岗下了。”他双膝碰一下马腹,它的步子加快了。
当两匹马进入一条长长的雪洞时,呜呜的轰鸣响起来。这是大风掠过洞口的声音。雪洞上方泛出青魆魆的光色,像无数小眼睛在眨。洞口变为灰色和铁青色、黑色,接着又是几道银色光束闪烁不已,天突然黑了。“大人,风暴真的来了,咱就待在雪洞里吧!”憨儿刚刚喊过,胯下的瘦马叫了一声。舒莞屏看看身后,人和马的影子已经洇入黑色。他迎着模糊的马蹄叩击声喊道:“断断不可,那要封在洞中。大雪还在风的后面,我们只可加紧!”他催马向前,身下硕驹奋勇激越,毫无畏惧。他似乎听到了身后那匹马急躁的喘息。憨儿远远呼应:“是啦大人!”
他们冲出雪洞时,一股刚劲的西北风猛击过来,人和马一个趔趄。大团雪云在移动,速度超出想象。雪团移到上方就会垂直压下,发出淹毁一切的噗啦声。世上没有任何一处的冬雪比得上半岛西部,这么沉重、阴险和急躁,在头顶悬停的时间不会超过半个钟点,然后呼隆隆倾泻而下。冬日里所有倒下的树木、房屋、牲灵,更有躲闪不及的人,都要经受它们粗暴残忍的蹂躏。憨儿知道这些,所以这会儿呻吟起来。这刚刚发出的哼唧声令舒莞屏不快,他一手掩住刺痛的鼻子,大声说:“不过是风雪而已!”一句出口,只觉得刺在颈上脸上手上的风,都像刀割般尖利。
后面一截路程变得更加艰辛:路面模糊不辨,雪粉一团团抛掷。马儿在风雪的撞击下时而低头时而高昂。他们凭感觉向前,更多的时候信任马儿。一会儿大风骤减,只闻呜呜的鸣叫,不见雪粉糊面,知道又一次进入雪洞。憨儿劝说道:“大人,我们在这里躲避一会儿吧。”“大雪封洞怎么办?前边顶多还有五里!加把力气,午餐前就能赶到!”舒莞屏不得不用更大的声音呼喊,以压过愈来愈大的轰鸣。风暴明显加剧,雪洞里因为四面的泛光才勉强看得见脚下的冰凌。大块的长条形冰凌像玻璃瓶一般,在莫名之力的推动下咔啦啦滚动。头顶有东西垂落,如霰似雾,后来又是大把的盐一样的颗粒落下来。舒莞屏听到呜呜鸣响中夹杂着吱吱声,心头猛然揪了一下。他双膝猛击马腹,喊着“快”,往前冲去。那个比脸盆大不了多少的洞口一点点变大,颤抖着扑面而来。舒莞屏不顾一切喊叫着,似乎听到了身后那匹瘦马抖动的骨骼,听到一声哀号。
像有一把巨手猛烈扳了一下马头。他知道是冲出雪洞的刹那。与此同时,轰隆隆的钝响在身后发出。他转身时,只见刚刚塌下的一座雪岭:不太高,由一块块冻结的雪团和冰凌筑成。“憨儿啊!”他扑向雪岭,发疯般扒开冰雪,只一会儿两手就染红了白雪,却毫无疼感。雪岭的边缘在颤动,露出一条灰色的马腿。他喊叫,搬开冰坨,看到另一条马腿。他牵拉绳索,哀求雪中的牲灵站起。一簇簇冰雪终于裂开,那匹瘦马企图挺立,又再次跌倒。他拉紧缰绳,捧起它的头颅。瘦马站起,歪颤,最后挺直。“啊,憨儿!”他把一团团雪粉和冰块掏开,把憨儿紧紧搂在怀中。憨儿睁开了眼睛。
四
大风雪在日落时分停息。国师府直到掌灯时才发现两人走失。三五卫士跌跌撞撞举起火把,费尽周折找到了雪窝中的两个人。他们的身体埋入雪中大半,因为两匹马的守护才活下来。两个人被直接抬到了大药堂。女总管认出了昏厥的人,鼓鼓的大眼满是惊恐,两手一拍:“我的妈呀!”她呼来唤去,对大药堂中所有的人做出威吓的手势,一会儿又变得低声下气,蹑手蹑脚。她在屋子拐角处一把揪住一个端了水盆的药娘,在她敞开的衣怀那儿拍了一掌,喝道:“快去喊蝎子眼和老毒腿,就说贵人冻个半死,难保胳膊腿了。”药娘跑开。
蝎子眼和老毒腿是沙堡岛上对付伤冻的能手,他们曾经让一个埋在冰雪中一天一夜的人苏醒,将冻掉了一条腿的人救活,并为其镶了一条假腿。两个人联手做事:一个人把昏死的人弄醒,另一个把醒来的人弄笑。他们咕咕哝哝念咒一样在垂死者耳边絮叨不停,硬是一次次将溜到阴曹地府门口的魂灵领回。蝎子眼的一双眼睛像悬在眼皮外一般,看人时飞速转动,当病人危急时,这双眼睛就凝住不动。老毒腿有一条不会弯曲的腿,这条僵腿踩住病人的腰背,从上到下把人踩得周身赤红,待热气泛上来,人就转危为安了。这会儿两个人把舒莞屏和憨儿抬到一张榻上,搓弄不已,凑近了昏迷不醒的人咕哝着。半晌过去,老毒腿对一旁的女总管说:“也许不中用了!”女总管做个威吓的手势:“有个闪失一刀砍了你!”
蝎子眼泪花闪闪,在舒莞屏的额上轻轻吹气儿,伸手沿肩膀和腿根按下来,在会阴处久久停留。老毒腿将耳朵贴在两人腹部听了听,喊一声:“小河化冻了!”女总管喜极而泣,说:“老天有眼哪!万一有个三长两短,咱们仨全得身首异处!”话音刚落,昏睡的两个人一齐发出长叹。蝎子眼愣怔怔退后半步,伸手指着仰卧的人,对女总管说:“看也!”她探头一看,原来舒莞屏睁开眼睛,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那么清澈,正缓缓转向四周。
人转活,剩下的事情就好办了。蝎子眼和老毒腿指挥药娘熬药,分装在不同的大缸中,然后将两个半死的人浸在缸里,半个钟点换一个缸,依次浸泡下去。最后一口缸是滚烫的,而第一口缸却是冰冷的。两个人最终大汗淋漓,出缸时被一床毯子包裹,随着女总管一声“起呀”,被几个药娘抬到了一间小屋。毯子包裹得两人只露头脚。蝎子眼翻开他们的眼皮看了看,说:“中也。”老毒腿点上烟锅吸几口,伸出烙了烙他们的脚板,见脚倏地收回,说:“无碍了。”
女总管欢天喜地,一边让人禀报国师府,一边找来一把碎银,塞给蝎子眼和老毒腿。憨儿喂过两天汤药即给送走,留下舒莞屏转入大药堂的冬房子:宽敞明亮,在一片白蜡树中,由一条长廊连通那排干冷的大草顶屋。舒莞屏急于回到自己的住处,女总管板起脸:“非不从也,实不能也。总教习大人,您的事情由不得我。”她把一些吃物、药钵和火罐之类堆在榻旁,亲手料理。吃流汁时,她用一把瓷羹饲喂,他伸手挡过,她拉着长脸:“这可使不得!”她亲手为他拔火罐,在他袒露的背部涂抹油膏,一串串泪珠滴落下去,不敢抽泣,小心地按上罐子。“等公子大人的寒气出来时,又是活泼的人儿了。”她抚一下他的胸部,“隆冬天里,穿再多的棉衣,里面也得戴个小肚兜儿。”她这样说,第二天就取来一个彤红的棉肚兜儿,要亲手给他系上。舒莞屏谢拒,她粗大的鼻孔翕动不已,喷着气说:“大人以为怎么,这是治病的药兜儿。”说着对在鼻子上,让他嗅浓烈的艾草气。“这兜儿里有艾绒夹层,是驱寒扶正之物。”他只好依从。她仔细系了,在后背那儿绾了个蝴蝶扣儿。药娘进来端药时不断受到呵斥:“低眉合眼放下东西就走。胡乱睃摸什么?”后来她索性不再让她们进屋,凡事亲力亲为,说:“我说什么也不能让这些蹶腚拉胯子的物件进来了!不将门板把好,国师会把我咔嚓了!”说着手在脖子上比画一下。
舒莞屏觉得自己一切如常。他再次要求回府,有人却送来了那个柳条箱包,打开一看,里面是几本书籍,还有换洗的衣物。因为入睡很晚,仆役送来夜宵。这里的饮食与府中大有不同,大致是食药同源之物,是一些意想不到的东西,如特别调制的汤羹微辣,掺了过量的胡椒和姜末。每个清晨必要食用大药堂自制的补养汤盅,这种紫花瓷制器皿用蜂蜡密封,水中煮得滚烫,打开即是胶状浓汤,一饮而下,有一股甜甘和些微的土腥。他站在窗前,庆幸这个清冷而明澈的夜晚。好静的一刻,恍若回到另一个地方,啊,那是吴院公的西营。心头一热。
门被轻叩。有人禀报说国师到来。他转身搓眼,疑惑听错。还没等再问,人已退去,这才醒过神来:刚刚进来的是瘦削青年。门由一只白皙细长的手推开。“啊,国师大人!”他觉得自己像在呻吟。多久没见冷大人?整整二十一日,差不多是百日隆冬的三分之一。一种难言的感激和思念,让他不知如何开口。对方在烛光下端详,伸手按按他的肩部。“冷大人。”“不会有事的。公子是下凡的麒麟,自有神灵护佑。哦,我是不可救药的宿命论者,公子知道的。”舒莞屏搬过一张软椅,又递来一杯咖啡。冷霖渡饮一口:“还好。这个女郎中算个老总管了,大药堂交给她我是放心的。你在这里度过百日,到了春天自然不同。”
“百日?”舒莞屏没有听错,声音不觉高起来,“大人,我断不能再待下去,病已全好。我要回去,我有五个后生,还有,我要去辅成院当值,面见提调。”冷霖渡为自己添一杯咖啡,加进奶精,用一只小勺耐心搅动:“这样的鬼天气只有咱们这儿才有,也只有咱们才能对付它。公子,耐心比什么都重要!”
“可是,冷大人,我不能像个白痴一样被人侍候。我没有那么娇弱,我自幼在吴院公身边习武。”舒莞屏声音低沉,目光从对方脸上移开。冷霖渡搓了一下面颊,“啊啊”两声,退后半步:“当然,勇气,它们一刻都不会离开你。我想问总教习大人,你会把我看成一个由人伺候的白痴吗?”一句出口,舒莞屏慌慌呼叫,剧烈摇头:“国师大人,您是大城池最操劳的人,就因为您的夜夜不眠,才会有这里一个又一个早晨!”
“我真该把公子的话记下来,写入记事簿,让其成为难得的一页。”冷霖渡嘴角挂着冷笑,“不过你实在是言重了。本人远远说不上旰衣宵食。你知道我是个享用主义者,趣味多多且顽耿难易,迷于画技和棋艺,对上好咖啡和醇酎上瘾,花不少的银子弄来西洋奶酪。我的不良嗜好花掉的银子使个人账上屡屡亏空。这里多言了。不过我想告诉公子的是,风暴肆虐之时,日理万机的国师做了什么。公子可有兴趣倾听?”他顿了顿,没有等到回应,缓缓言道:“这对我可是难得的日子。营中少有急务,前方也在熬冬。火炉边正好深入玩味,探究也就愈加耐烦。在隆冬百日前三十日,我将齐国史及封国太公世系再加研习,细部关节一一厘清,如同猜字谜一般,难以自拔。我将姜氏世系繁复名录做成骨牌排列,切换挪动,数次推倒重演,昼日颠倒,不觉东方之既白,仍旧兴味盎然。”
舒莞屏目不转睛看着,从冷大人微仰的鼻头和稍稍翘起的嘴角看到了一丝孩童的顽皮。不过这神情转瞬即逝。“西洋占星术与紫微斗数、易理和天象奥义,倾心日久皓首穷经,却未必入门。辅成院,那个耳朵后边总挂着一片灰腻的星象师,曾经准确预言了三场战事。这人近日又言灾星异位,果然革命党首领出洋归来,时局再添变数。这是另一话端。我想说大公世系与古齐之变,齐国疆界及数块飞地。她的强盛之期不仅含纳东南海角,且在燕山之南据有险地。而今大城池不过是草屋簇簇,未来建都临淄抑或东莱黄县归城自可再议。举大事者不可偷安苟且,须得深谋远虑,不计一时荣辱。多年来戎马倥偬,却未敢疏失纸上经营。在此不揣浅陋,愿向公子袒露,是的,这或为迷狂之举,然而却是一心要做的大事。”
舒莞屏不再喘息,唯恐遗漏一字。他发现此时的冷大人眼中闪烁火星,嘴角瘪下,透出逼人的果决和自信,那根纤细的、白得令人生疑的食指提起,往下一捅说:“我想创立一门全新的学问,‘万玉学’。”他笑眯了眼,抱着膀子,显出无比快慰。但仅有几秒,这双手又滑落了,在身侧攥成拳头,然后渐渐松开。“她就是那个我们多次见面的、熟知的、近在眼前的人,那个让人不敢直视的女子,啊,半岛的圣女贞德。我大声念出《贞德颂歌》,心里想的是两位马上侠女,她们合而为一了。是啊,万玉大公切近而又遥远,她身上谜团太多,流动着几千年前那个伟大世族太公望的血液。这是世系和血缘的学问,牵涉到考古、星象、谱系、战国史诸多领域。我在凌晨时分常常望着星河激动难抑,自问作为一个拓荒者,凭一己之力,能否承担这一重任?这一问让人胆怯,却未敢颓唐。我深知使命所在,愿自己是上苍选中的那个人,于缄默无语的深夜接受了冥冥中的神启。”
舒莞屏看到了一双绝望中复燃的眼睛,那儿有泪花闪烁。他看到那双垂在身侧的手在颤抖,抬起,最后落在自己肩上:“亲爱的公子,说到这里你该明白,有一类人,比如我和你,当然也包括小棉玉,我们的战马和盔甲到底是什么!在这里,我想大声问一句,你,尊敬的投笔从戎的舒府公子,愿不愿与我一起拾起这副沉重的担子?容我大言不惭地问一句,您可否愿意,于百忙之中余下一点边边角角的时光,为本国师,为一个蹩脚的学问家当一名助手呢?”
“我,啊,冷大人!”舒莞屏身子晃动了一下。他有些大惊失色,觉得眼前这一幕大出所料。可是此刻不容多想,也没有机会深思熟虑。他一边摇头一边应道:“大人,我自然愿意。可我什么都不懂,我不过是一介生员,刚刚进入第七个学年。”他的汗水流下颈部,双唇哆嗦。
冷霖渡面色和缓下来。咖啡凉了。“公子,在我看来你是不二之选。你身上潜藏的力量,是你远远不曾想到的。”
五
终于回到了冬房子。这儿好像在主人离去的日子一直炉火未熄。舒莞屏觉得这里如此温馨,似乎比以往任何时候都更加让人喜欢了。他把那个柳条箱包放好,这才意识到它是一直跟随自己的唯一不变的资产。他想摇动瓷铃,门已叩响,憨儿站在那儿,满脸沮丧:“大人,我是来辞别的,府上将为您指派新的护卫。”“为什么?”憨儿缓缓举起左手,那儿失去了两根手指,“这是那一天冻掉的。还伤了脚趾。”憨儿眼圈红了。舒莞屏愤然:“我不会让你离开。这并不碍事。”憨儿一再揖谢,说全靠大人了。他退下后,舒莞屏急急唤来瘦削青年,以不容商量的口气说道:“这个卫士,我要一直留在身边。”“这个,不过,是啦。”瘦削青年躬身离去。
从这天开始,餐盒中多了一个紫花盅钵,是大药堂配送的滋补之物。盅内有一股难言的气味,险些让人呕吐。每次食过,半晌之后小腹即有温热涌动,而后片刻困倦,睁开双眼却虎气生生。来人嘱道:“此汤盅为大药堂为副都统以上者配制,专于伤病之期施用。”“我如果停用汤盅如何?”“春天虚咳不止,说不定会暴发恶疾。”他愕然:“岛上众人皆不服用。”“那可不同。中了冬魅万万不可大意。”“‘冬魅’是什么?”“它没有形影,是亡灵呵出的气儿,平时藏在冰坨和海底,随水浪泛出,让可恶的大风携到岸上来了。”他再次听到“亡灵”两字,皱起眉头:“为何这么多亡灵?”“啊,这是千百年积攒的。剿杀的匪帮、死于海难的、逃避仇家的、走投无路的、被水汊淹没的、精怪吞食的、老鹰啄空脑壳的,所有丧了性命的冤魂都在这里转悠,它们托生不得,也没有别的地方可去。”“真可怕!在这种地方建起大城池,算是险地!”“大人说到了根上。除了咱们大公的威气,没有人敢在这片水汊交织、瓦檐浪鼓荡的地方安营扎寨。不瞒您说,最初被官军和悍匪赶到这个地方,那时山穷水尽,叫天不应叫地不灵。幸亏冷大人通阴阳大法,唤起十二万亡灵编成影子军,这才稳住了阵脚。”舒莞屏问:“它们是怎么御敌的?能抵挡官军的西洋火器吗?”“大人有所不知,影子军刀枪不入,弹丸射到肉身才出血,影子自然不怕!它们朝官军呵气,人和火器立马冻住了,哗啦一声碎成八瓣。”“影子军真了不起。后来呢?”“后来它们想与大公争夺地盘,不知天高地厚,两边撕破了脸,也就没有好果子吃了。”
从大药堂来人那里得知:一场突来的风暴使大城池死伤数十人,都是野外当值者,轻者失去耳朵和手指脚趾,重者成为独腿或独臂人。舒莞屏自那场冬劫后又经历了两场昏天黑地的至坏天象,持续时间远长于第一次。冬房子温暖,却能于夜深人静时听到钝钝的捶打声,那是远处的巨浪抱起碾盘大的冰坨,一下下不停地轰击海岸。这样的夜晚无法安眠,勉强迷糊时,会觉得整个卧榻被抬起来,摇摇晃晃往前,訇然一声抛在地上,人即惊醒。他在惊惧难眠时不止一次唤来憨儿,两人一起饮茶等待飓风停息。憨儿说:“进入百日隆冬的下半场,就是一月底前后,最吓人的五天就会到来。这是老天爷脾气最大的时候,风像木棍一样硬,上下左右横扫,什么挨上它立马破碎。五天过去到海边看看吧,冰和沙堆成岭子,里面露出鱼虾和死鸟、海猪、毛疵疵谁都认不得的怪物。那是万物的坟场。”“太可怕了,这个冬天快过去吧。”“五天之后,剩下的也就不算什么了。说白了大家就是在等那几天,一天天熬。”憨儿看着左手的两个断指,并无懊丧。
那一夜他们正在闲饮,瘦削青年叩门进入,说看看总教习大人入睡没有。舒莞屏知道冷大人的冬房子就在近处,却从未进入,这会儿便跟上瘦削青年出来。踏上外面的长廊,立刻感到了逼人的寒意。他回头加了一件斗篷。顺长廊登上台阶,一直向右、向前,拐过以前看过的那间空旷的藏画室,又走了三四丈密闭的通道。脚下铺了蒲垫,这是与一般长廊的不同之处。廊边有焦干的插花,分别是枫叶和狗尾草间杂的黑心菊、蝴蝶花和火棘串儿。走向地下的台阶,拨开两道高丽纸隔扇拉门,进到一个不大的厅堂,那儿有一个站立的男子。男子面无表情地为他们拉开厚重的橡木门。
一股浓浓的咖啡味儿,这是冷大人永恒的标识。烛火比任何地方都亮。西洋大火炉,炉边没有堆积的劈柴,三只木匣里装了黑色炭球。这里比一般的冬房子要大上一倍,所以摆得下一榻一几,还有长条书案,案上铺了毡子。茶与咖啡,两碟圆点,一碟烤榛子。冷大人正埋首看什么,抬起头伸展两臂,欢欣地拍打凌晨访客。舒莞屏在案角看到了一个蓝色汤盅,马上想到了大药堂。“那个女总管的规矩。聊以自慰而已。”他瞥它一眼,坐下,“丹丸我是不吃的。她那儿有个道人冶炼那玩意儿,分赠将军,得些赏赐。走火入魔的家伙是有的,这个道士也有对手,弄他不过,独自一人住到浪荡岛一边的荒岛上了,某一天会登岸献丹。三年过去杳无音信,不知这会儿死了没有?”他不无欣快地击掌:“公子知道我喜欢异人,那些家伙也就闻着声气来了。辅成院,就是贵公子领职的地方,委实有些不凡之人。嗯,他们当中有辟谷者,已经四十多天汤水未进了。”舒莞屏怀疑自己误听,再问一遍。“四十一天了。”“竟有此等怪异。”“Yes,it is.Words are nothing but wind,seeing is believing.(是的,耳听为虚眼见为实。)公子会看到这个人的,胡子半尺余。”
说到初冬遇险,舒莞屏仍有歉疚:“我太过莽撞,卫士险些丧命。他失去了两个手指、一个脚趾。”“这里的冬天就像水汊沼泽一样,凶险难测,不过能够顺势而为,就是另一番情形了。在这个难得的休兵之期,我们的烛火比别处明亮:可以不必疼惜地点燃两支。海猪猎取极易,油脂多多。渔场盐场,捕蜇场,开春后都要热闹起来,那是令人垂涎之地。古齐国强悍皆因鱼盐之利,而我们居险拥利,西渡黄河移师黄海,当不再是臆想之事。其实除了精兵固防、厉兵秣马之外,持守如一和坚如磐石的‘义理’,才是固邦制胜之本。”
冷霖渡吐出“义理”二字,面色肃穆。舒莞屏倾听窗外风鸣,看无边的夜色。浑茫如墨的大地天空之间震荡均匀的钝声,是遥远奔袭的气流和滔滔浪涌的撞击与合奏。这不过是再平常不过的隆冬之夜,如果不能专注于沉静的寻找,就会忽略过去。不,在这隐隐的貌似平缓的声息之中,潜藏着一次剧烈的劫掠,那是未名的自然的诅咒和复仇,是对上一个季节陆地上所有生灵的贪欲、占有、苟且和侥幸的最后清算。严寒之剑磨得锋利,斩杀和收割在摧枯拉朽中开始。为了这次狂屠的邪恶征战,自然之魔将大海中无数的水族做了祭献。“我们即将迎来百日隆冬的高潮了。公子,这是你在沙堡岛上度过的第一个冬季,它不会让你失望的。”冷霖渡的手搭在他的肩部,目光在束发的青色绫子上停留。
舒莞屏沉默不语的时候,相信对方正窥见自己的内心:它起伏波动,蜿蜒至一个难以遗忘和疏离之地。他不止一次想象那片静谧的疏林中的院落,那简朴而雅致的、庄严而羞涩的草顶屋,在这个无情无义的北风嘶吼之中怎样安度。那不是别处,那是一个收敛了躁动和热烈的巨大躯体的心脏,是它的生命之核,是不曾停息的搏动。那儿传来的脉冲送出源源不绝的热力,维持着周流和循环的信心和韵律。他面对国师,目视这沉着的谈吐,还有这凌晨烛光下的案几茶点、散在一旁的书籍和册页、搁在笔洗旁的砚与纸、暂时摘下的金丝眼镜和从宣纸下露出一截的怀表链,不敢提起那个话头。那是因为灼烫和敬畏混合而成的禁忌,那个无时不在又总是隐去的字眼。是的,他没有问到万玉大公的百日隆冬,那里也有一个必备的冬房子?也有铸铁炉?他只是坚信,浑不讲理的夹带雪与霰、雾与凌的北风,绝不敢冒犯那扇深色的、褪下斑驳漆片的百叶窗,不敢直视一眼那柔亮洁美的额头、额头下的长睫和深目。那道慈悯的目光抬起来,一切狂野的躁嚣就会瞬间止息。
六
只有见识过五日隆冬的顶峰,才算得上经历了沙堡岛的战栗。这个时段因为没有白昼与黑夜之分而显得漫长,因为无处不在的震撼摇动而难以安眠。轰轰而过的浓云和卷到半空的雪粉、乌鸦翩飞似的满地碎屑杂物,仿佛让整个空间随时都会凝固,变成一个既污浊又坚硬的实体。这之前是搅动旋转的浑汤,等待末日的沉淀。这一天降临时,所有活物都在大难不死中睁开眼,搓搓鼻子吸一口气,试试这个历经重置的世界能否活下去。还好,有空气,有泥腥味儿,有声音:胳膊粗的冰锥啪啦啦折断,在地上跌成八瓣。
炉火欢唱。食盒里有红枣甜粥,还有一壶烫人的老酒。“这是炊堂为大人备下的,叫‘五日酒’。”送餐的仆人说。舒莞屏知道这种庆祝是理所应当的,破例独自饮用,觉得整个心情都温热起来。他盼着为五位后生的授课能够接续,再次想到了小棉玉,觉得长长的耽搁无论如何都不可原谅。国师大人说到时下要务:能训导出几个上好的通嘴子比什么都重要。军务连接洋务,如今火器流通少不得洋行交易,那些蓝眼人吱吱歪歪的声音好像花斑啄木鸟,暴躁时又如同一头生气的骡子。
仍旧是昏暗的一日。上午十时风有些大,想不到有人叩门,来者竟是小棉玉。“啊,提调大人!您来了!”舒莞屏惊得不知所措。小棉玉穿了深灰色的连帽装,整张脸庞包裹在蓝色的毛绒镶边里,让人想起一只跑得呼呼喘的兔子。她脸色红红的,唇上有刚刚融化的细小冰凌,睫上有水珠。那对杏核眼这会儿显得又大又亮,满是欣喜。她看着他不吱一声,这样若有一刻,突然像肚子疼一样双手收到腹部,整个人委顿下来。她坐下,接过杯子,饮了小小一口。“公子,我听说了,知道你受了惊吓。”她的声音小到不能再小。他听得明白,那是指自己与卫士险些被冰洞掩埋的遇险。“我急于当值,实在有愧于大公和国师。”他低下了头。
这一刻屋内没有一丝声音。他发现小棉玉忘记脱下冬装,额上生出汗粒。不过他觉得这张生了一层绒毛的小脸由棉帽包裹,有一种未曾预料的疼怜生出。谁能想到面前这位小小的女子拥有副都统相同的职阶?他尽力将其想象成一个浑身披挂盔甲、手握杀伐大权的人,可惜总也不成。他抿抿嘴,为她续一杯热茶,想提醒她褪去棉装。她终于脱下了那件连帽长衣,一副瘦小的躯体一下袒露出来,让人想到一只羽毛未丰的小鸟。她那双眼睛显得过大了,大到与整个身体不成比例。这眼睛溢满了羞涩,闪烁躲避,不敢在他束起的头发那儿停留。她说:“再有不久就是春天了。春天啊。”
“提调,您吩咐的每一件事,在下都将竭尽全力。”他站起,声音缓慢而持重。小棉玉也站起,上唇嚅动,长长的鼻中沟渐渐松弛,两只细小的胳膊拢在胸前,袖筒外的一截闪着微红的绒毛。“公子,您是国师的人,他会亲自交办事项的。您不必去岭下当值,也不必出营。”她看着别处,头颅因过于隆起的胸部而显得有些小,正努力挺起,露出像男子似的粗大喉结。他点头,看着她:“提调大人说的‘出营’是何公干?”“哦,是这样,通常在春秋两季要去几个大营的,分头充做‘巡督’,一年里待在外面一月到数月不等,然后回府禀报。”他多少明白了一些。他在想曾经滞留过的两个大营、演练场,眼前闪过大草营总管老山姆诡秘的笑脸,还有那个赠予一匹锦缎的副统领。他问:“‘巡督’可以去哪些地方?”“更多去将军防地,去渔场捕蜇场。外营不敢怠慢‘巡督’,可也足够辛苦。如遭遇不测,就再也回不来了。好在这种事不多。公子不必挂心,您是不会出营的。”
“提调大人会在春天出营吗?”他忍不住问一句。“这要听府中指令。四季除了隆冬,我随时都可出营的。”舒莞屏一阵神往。他甚至对所谓的“不测”感到好奇,抬头看着窗外。阴郁的天空云朵移动很快,枝丫摇动得厉害。小棉玉说:“不必担心,最坏的天气已经过去。路上的雪洞变得结实,再也不会崩塌了。”舒莞屏在想其他。他渴望马背上的驰跃。令其沮丧与不甘的是习武的延宕,这在同文馆都未曾荒废,进入大城池后竟停顿下来。“吴院公,我不会让您失望的。”他心中念道,转向她:“提调大人,我想随您出营。”小棉玉鼻侧和嘴角漾着一丝顽皮:“啊啊,只要冷大人舍得,没有不成之理。”
舒莞屏在她沉默的间隙,想到了至为重要的事情。他搓手,在炉火那儿烘烤,其实并无寒冷之感。他掩去心中的不安和焦虑,最后说:“我身为总教习,却饱食终日。我甚至不能倾听‘义理’,对此一无所知。提调,这是一种煎熬。我好比一只笼中鸟,眼巴巴看着蓝天。”小棉玉鼻头蹙起,嘴角绷成一条线,双眼在他的束发绫带上掠过,胸脯剧烈起伏。这样一会儿,她呼出一口长气,整个人缓释下来:“我自己也是这样的鸟儿,冷伯提着笼儿。有一只大手把笼儿拍得粉碎,我飞啊飞啊!你也一样,公子听到了吧?”舒莞屏被这流畅而凿定的语气激发起来,大声问:“这只大手在哪儿?”
小棉玉再次萎缩身子,两手抱住胸口。她不敢抬头,哼着,吸着鼻子,像是陷入了深深的悔疚和困惑,还有一如从前的羞涩。她咕哝着:“公子啊,公子,大城池从未有过的公子,贵公子啊!”这声音越来越小,最后没法听清一个字。她好像被室内炉火烤得不能支持,可还是不忍不舍地待下去,不再说话。对面的公子又问了什么,她两耳被嗡嗡声塞住,一片模糊。她摇晃头颅,想将耳廓从厚厚的包裹中挣脱出来,总也不成。她吓坏了,这种情形从未发生过。滚烫的流体从上到下涌来,周身胀到不能忍受。她半张嘴巴,乞求般喊了几声“总教习”,对面的人声声应答。她再次听到了他的声音。
凌晨,舒莞屏伏在案上打盹,梦到了一片原野。他骑在马上,独自一人往前。后来似乎隐入雾中,好浓,有一股硝味儿。穿过浓雾,来到一片乱石散布的山坡,坡下坐了比乱石更多的人,全是身穿盔甲的武士,个个怀抱矛戈,头颅向着同一个方向。有人站在一块巨岩上宣讲,声音稍稍沙哑,好生熟悉,定睛看去,原来是身个矮瘦的小棉玉。他凝神谛听,突然有一只手抚在背上。原来是冷大人,他微笑着,将一件披风搭过来。舒莞屏赶紧站起。“国师大人!”冷霖渡让他坐下,自己倚在案边,露出整齐的牙齿。“公子被凌晨扰烦,实在抱歉。我看到门隙的烛光才敢贸然造访。”舒莞屏困意全无,两眼闪烁异彩:“冷大人随时召唤即可,您的教诲在下求之不得。”“好生悦耳的声音。公子总是让我想起一个人,这个人使人感念也令人迷惑,可惜已无缘相见。”
冷霖渡踱步,垂下眼睛。舒莞屏从这突兀的话语中猜测那个人,不知是谁让其长夜慨叹,心心念念以至于此。冷霖渡无意隐匿什么,接上说:“我在想那个未曾谋面的老人,你的吴院公。他把最后也是最大的事情托付给公子,你可想过前后缘由?”舒莞屏怔了一下,沉思不语。“公子千辛万苦携来的那张万玉大公策马图,何时落到院公手里,又由何人送抵,这对于我永远都是一个谜了。公子可还记得院公失去左腿的那个夜晚?”冷霖渡声音低缓,像怕惊扰了对方。
“我永远不会忘记。府中响起奔跑声,火铳和嘶喊声。奶娘牵着我躲进密室,一直等到天亮前,吴院公浑身是血被人扶进来。伯父舒员外后来说那一夜是万玉大公袭扰,吴院公斥为妄言。是悍匪砍伤了他,他清楚地看到了骑在青花马上的男人。院公对伯父与悍匪的往来早有疑虑。可惜更多事证都装在院公心里,随着老人的离世,这就成为永久的谜团。”舒莞屏锁眉凝目,两手揪住披风说下去:“‘策马图’是几年后才到院公手中的,只不知何时、何人送达。”
“这个谜团只有万玉大公知道。还有那个夜晚的激战,也是如此。公子,我对这一点深信不疑:你的吴院公曾是大公的救命恩人;而我们万玉大公是有恩必报之人。她会如何回报吴院公,没人能够探知。嗯,那是大公自己的事情。”
“冷大人可问大公。”
“不,那是大公自己的事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