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杂志(2024年2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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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长篇小说 去老万玉家(九)

沙堡岛的春天盛隆浩大,超越了舒莞屏记忆中的任何一个地方。比起难忘的舒府之春,那里竞相开放的紫荆、迎春和连翘,还有娇羞的海棠,这旷远海角沼泽野地的浓绿与绽放才算疯狂放肆。当年精细雕琢的石与陶、门楣与窗棂之侧的稚叶与蓓蕾、突然飞来的黄鹂、一群蜜蜂和彩蝶、小姐仆人喜盈盈的脸庞,曾给人多少欣喜讶异。最新鲜的眸子应对最妍丽的季节,已化为永恒的景致。出乎意料的是,在海角西北部,南风推开一道巨大的屏风,一片斑斓伴着似有若无的喧哗,瞬间淹没了一切关于苏醒的记忆。溪汊旁银亮无垠的白茅花、月色下像水波一样跳荡的草芒、哈哈大笑一掠而过的巨鸟、迟迟不愿融化的冰坨、大声抱怨的水族、奋力跳跃和急急追逐的四蹄动物,让人惊得大张嘴巴。他想迎着旷野呼喊,试一下久违的奔马和尘封的弓矢,穿越那片乍暖还寒的透明的风,在黎明的晖光和悄然笼罩的夜幕中远驰。

他训导的五个通嘴子不甚如意,不是他们不够努力,而是自己才疏学浅。那一沓入门手册太薄,日日温习的洋文,声气里总有一丝海角的尾音,就像一根割不掉的发辫。五位后生早就束起乌发,像他一样系了绫带。“总教习大人,海猪顶着冰凌上来了,它们顺着长渠爬进水道,到岸边晒太阳了。”他们报告春天的消息,难掩神往的模样。舒莞屏想起以前经过的航路,那些慵懒的家伙没完没了的交配,嚯嚯吭吭的呼号。“上边有令,谁都不准射杀那些笨笨的胖物,让它们好好吹吹暖风。”后生咂着嘴。“上边”是谁?护卫大城池的副都统?那个满脸横肉的家伙不会这么慈悲。舒莞屏想到了一双怜惜的目光,心头一阵灼烫。只有那样的一对眸子才能关注万物普惠的春天。“Let us enjoy the sunny days!(让我们享受阳光明媚的日子吧!)”

随着炉火熄灭,窄小的冬房子不再宜居。很快,大城池的所有人都在同一个日子返回原来的住所。一种久违的宽敞让人格外舒畅。舒莞屏拨弄那张蒙尘的琴,听意味深长的和鸣。墙上的宋画用陌生的神色看过来,出奇地超然和冷漠。五个后生三日一聚,每次都带来全新的见闻。“春天会有战事,或大或小。将军防地又到了紧要时候,提调大人该为巡督们摆酒送行了。”舒莞屏心上一动:“提调大人不会出营吧?”“她会的,说不定要去东边大营。”

长廊外有一丛盛开的连翘。舒莞屏与这团金色对视,一动不动。它绽放出无法收敛的热烈,问候这个远客,知道他首次探寻这里的春天。身后有马的轻嚏,一转身看到了绛红色的车子,脱口呼一声:“提调!”小棉玉从车上下来,在连翘旁站了片刻。进入屋内,舒莞屏听到了一个重要的消息,这让他有些讶异:万玉大公想请总教习为她念一点洋文。“以前是冷大人,可他昼夜颠倒,又格外忙碌。现在好了,你是再适宜不过的人了。”她一脸欣悦。

舒莞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万玉大公?她习洋文?”“正是。大公求知若渴,从无倦怠。大公可不单是马上英雄。几年来她研习算学地理,专于洋务,也识得几句洋语。”

“我不知能否承担这样的重托,提调大人!”他声音颤抖,双手捧住杯子,“我实在不敢,大人。也许要经过更多准备才好,我真的害怕。若办理洋务,大公只一声吩咐,通嘴子随传随到的。”小棉玉摇头:“她不想在洋人面前当个懵懂。你能时常见到大公,是多大的福缘啊。公子,大公是谦和的人,没有比大公再和气的人了。”

这是一个不眠之夜。不断传来鸟儿的啼叫。原来春天的鸟儿像人一样。思绪总是徘徊在那片疏林的草屋四周:一些身材颀长的男子无声来去,不曾转脸看过一眼。他踏着落叶小径向前,有一只手为他开启那道小门。进入东西长廊,从另一端进入小小的院落。这个情景反复演练。他回想以往两次,不,三次亲聆大公教诲的情景。黎明前睡去,梦中有一场道别:提调大人为他摆酒,原来自己刚刚被任命为“巡督”,正与五个后生一起奔赴将军的防地。他揉揉眼睛坐起,看着窗外曙色。“提调大人,我从未如此忐忑。”

一群鸥鸟飞过。少有的好天气。空气中充溢着令人愉快的泥腥味儿。打开窗户,天上有排成一字的大雁:往北是茫茫大海,它们将飞往更为遥远的北方。舒莞屏对这种禽类充满钦羡。他心中期盼而又惧怕,等待那个消息,唯恐错失,无心做任何事。他想象那个小院,一种特异的声音和气息。这之前也许应该拜见冷大人:向他求教,借助宝贵的鼓励和信心。“大公啊,我担心那一刻变成结巴。我的脑子里一片空白,会无地自容。”他伏在窗前,发出了呻吟。他不敢去见冷大人,只想独自冷却一颗滚烫的心。窗外涌入一股寒风,他大口吸入。

五位后生中的两个前来道别,他们真的要随巡督出营了。何时归返没有确定,只确凿地告诉自己的老师:“一场战事真的要开始了。”“哪来的消息?”“大公已从府中离开。星象师说今春必有一战。”“你们怎能得知大公行迹?”“观星即可,这是分毫无差的。”后生说那个老星象师向他们透露过。舒莞屏松了一口气。

他在憨儿陪伴下两次去辅成院,没有见到小棉玉。有人说提调正在火器营和种植场:两处重地格外受到关切,因为要向大营提供战械和粮草。历经多年谋划营建,岛上兵械制造已成规模,不仅淬炼剑戈,还能仿制火铳和岸炮。火器营从各处搜罗人才,正打造强劲的弓弩和锋锐的弯刀,研制舟船,组建水军。种植场产贮粮秣,兼做被服,入冬前须备足几千双海猪皮靰鞡、蒲绒衣被、护耳和手套,更有将军和都统配用的翻毛皮袄和长筒靴。

经后生引见,舒莞屏得以见到神秘的星象师。这是一个耄耋之人,双目浑浊,银须垂胸,光亮的秃额甚是开阔,一张厚唇好似鲇鱼。老人的卧室兼作观星台:屋中有通向阁楼的木头台阶,顶部设一转椅,坐在上面遥望夜空。老人一双瘦骨嶙峋的手拉住总教习,眼睛尖利,缺牙少齿的嘴巴张开,发出震耳欲聋的呼叫。舒莞屏伏身看一张坡形木案,上面是一幅星象图。后生在一旁解说:“这张图要报给国师府。只有冷大人读得懂。”舒莞屏问:“真能从星象看出大公出营?”“确实如此。”

回返路上,一匹栗色马从对面驰来。马上跳下小棉玉的贴身卫士,原来他正寻人。“总教习大人,提调接到牒令,明日与您一起出营,嘱您备好行装。”舒莞屏一阵讶异:“提调大人早就出营了啊!”“大人今夜返回。”“我们将去何方?”卫士拱手:“在下毫无知晓。”

水湾码头停靠一条棕色篷船,上面下来两个武士,把随身物品搬到船上。舒莞屏将柳条箱包夹在腋下。船上分内外两个舱室,相当舒适:蒲绒软座,柳条茶几,两个小窗垂挂布帘。内舱只有舒莞屏和小棉玉两人。自出门那一刻小棉玉就一脸肃穆,话语殊少。舒莞屏想问她出营是否顺利,对外面情势甚为好奇。小棉玉衣装紧致,上身是御寒的兽皮小袄,下边是覆了布面的皮裤,膝下缠了裹腿;镶了橘红色绒里的棉斗篷沉沉垂下。这是她出营的装束。

船离开码头。小棉玉将斗篷除去,深吸一口,看着周边。茶香满溢,一旁是切成方块的甜薯薏仁糕。“这次出营出乎意料。接到牒令即不敢延宕,让卫士快马回营,早一些转告总教习大人。”她声音低低,一双杏核眼小心地瞥着对方。舒莞屏听着,忍不住说:“国师未曾言及。”“冷伯并不知晓。牒令从西南大营送抵,它来自大公啊。”舒莞屏一怔。小棉玉声音更低:“大公移驻西南行营。那是临时帅府,离小火童陈立将军的防地不远。那里入冬前零星发生过一些战事,只为争夺黄金通道。我们一直占据山地以北,这条通道太重要了。”

“星象师说过,西南必有一战。”舒莞屏像是自语。小棉玉说下去:“大公将朱砂滚子万东一部调至防地东侧,与陈立形成掎角之势。这是沙堡岛最好的季节,大公素喜西南行营,我们就要见到大公了。”“我能做些什么?”小棉玉看他一眼:“大公想在战事间隙习练洋文。”

舒莞屏不再吱声,撩开帘子看着航道。水是暗黑色,水道边生出点点翠绿。鹭鸟只腿独立,对驶过的篷船视若无睹。一只水虫在窗前飞旋。船尾的桨声节奏分明,船在均匀地往前滑行。

整个水路仅用小半晌。靠岸时,两辆马拉厢轿已经停在那里。小棉玉与舒莞屏共乘一辆,告诉他:从这儿到行营是第三节路,抵达应该是午夜时分。“那里备有夜宵。公子路上可用些茶点。”舒莞屏并无饥渴,也无心看外面景致。随着向南向西,草木颜色和诸多风物已在改换,气温明显高起来。他的脑海时常被那个面容占据。他从小棉玉闪烁的眼神上,看出了同样的激越和欣快。剧烈的战事仿佛变得无足轻重,要紧的是即将见到大公。在他看来战局并无悬念,有大公坐镇西南行营,一切也就迎刃而解。

夜色尚未浓重,舒莞屏注意到路边那些整齐的房舍,它们一律草顶,不过不是海草,而是麦草或苫草。这些建筑式样单一,让人想到了兵营。事实上真的如此,他很快看到了一些兵士模样的人在走动。穿过房舍是大片平原,稀疏的草屋和规整的畦垄给人安逸感。小棉玉说:“这都是麦地。秋天会有大豆和玉米。这里有军营护卫,没有匪患,是最好的地方。公子可知,河西的粮赋是最轻的,银库充盈,银两来自府里经营的盐场渔场捕蜇场,还有种植场。防务和火器买卖要花大把银子的!所有这些无一不是精细计算,由国师府一手掌管。万玉大公最看不得劳民苦楚,为减轻税赋用尽了心思。要不那些村民把她的画像和菩萨摆在一起呢。”

说到村落的神祇和祭祀,舒莞屏觉得大异其趣:供桌前同时侍奉万玉和菩萨,再一旁竟是刺猬和狐仙。他说:“大公和菩萨,不宜与民间仙灵共祭。”小棉玉点头又摇头:“这些都是知晓的。不过半岛把刺猬狐狸黄鼬视为‘三仙’,一定要供奉的。大公菩萨与三仙各有不同,日常小事交给‘三仙’就好了。”

车子驶入几个连通的庭院:棕色石墙,草顶,矮院。这些建筑掩在疏林中,枝条萌动,有一股青生气。又是长廊,小小窗口有暖暖的烛光。四处极静。一只猫儿伫立,抖一下前爪。车子停在北边庭院,两个男子过来,小声与棉玉说着什么。安顿下来以后,有人领他们宵夜。

一间暖烘烘的餐室,被四盏三叉铜烛台照得通亮。一条铺了白色桌布的长案,一溜藤制靠背椅,每个座位前摆放一个瓷碟。舒莞屏闻到浓浓的烤面包的香味。这种气息和摆设只在同文馆有过。同行的护卫进入屋内,一个厨师模样的人轻轻击掌,请提调和总教习大人上座。小棉玉在舒莞屏耳边介绍:这人为西南行营总管,以前曾在洋行任过厨师。“他能做一手上好的西点,就留在这里了。”

夜宵简单,不过是一份甜羹、一块红豆切糕,外加几片面包。总管并不用餐,待大家开始后就站起,坐到小棉玉旁边的空椅上。“提调大人,我们许久未见了。哦,总教习大人我是知道的,想不到这样,啊,好生英俊。”他看着舒莞屏,嘴角缩着,“在下不知总教习大人饮食嗜好和禁忌,望大人示下。”舒莞屏拱手施礼,说一切好极了。

夜宿之处与餐堂相去不远,在同一个庭院。舒莞屏旁边是憨儿的小间。憨儿弯刀和短铳从不离身,待主人歇息后踱出屋子,看过长廊边门和通道,而后才和衣入睡。这里的夜风比北边大城池小了许多,四处静谧,传来微微虫鸣。舒莞屏很快睡着了,醒来已是半晌。窗帘打开,一地春阳,两只花斑鸟掠过,接着是一小群灰白相间的鸽子落上沙地。透过树隙可以看到几个男子,为行营卫士。草舍间几无行人,好像人们仍在沉睡。他走出屋子,憨儿候在门外,原来提调已用过早餐。

进入行营第三天,小棉玉和随员即将回返。她告诉舒莞屏,自己要回火器营了,过一段时间再来接他。“那时春天过去,战事也该告捷了。大公这几天正和几位将军议事。”她好像不忍离去,眼睫垂下,最后说一声“后会有期”,缓缓转身。她在门边最后一次回首,舒莞屏看到了一双怅然若失的眼睛、一对盛满了悲凉的微翻的鼻孔。

总管和憨儿站在长廊一端。他们为他迁移居所。新居在相邻的西边庭院,那儿院墙稍高,颜色纯白,青石基座,房舍也宽大一些。庭院内是碎石小径,有几株刚刚展放绿冠的花树;挨近院角是一丛竹子,好生繁茂,跃动着一群麻雀;一圈敞开的廊子连接不同的房舍。进入庭院才发现,这里的建筑颇不规则,凸出凹进错落不一。又看到了美人蕉,它丰硕旺挺,肥厚的绿叶伸展到腰际,正孕育第一批花苞。

舒莞屏的居所由一个大间、一个小厅和洗漱间组成。一条拐尺形通道,一端通向南边房舍,一端连接西边餐室,有小门连通铺了蒲垫的走廊。“总教习大人,西边就是大公的书房,她常在那里读书。”总管说。舒莞屏看着长廊尽头,那里有一扇棕色木门。

晴朗的早晨。早餐仅他一人。侍者把红米粥和粗麦饼端来,一盅酱瓜和一个鸡蛋,外加一壶红茶。他食欲甚好,将所有东西吃完,然后享用热茶。从餐室出来,沿拐尺形通道向南走了几步。铺了青石的过道连通一些房间,走进去,扑面而来的气味让他想到了舒府的六角宫。一个身穿灰衣的侍童手搭一沓布巾走来,躬身施礼。他随侍童向前,看到了一间稍大的浴池,里面没有水。侍者引他走向隔壁,那是一个小浴池。这里有一处温泉,实在出乎意料。行营位于西南山地北麓,南临坡地,北接大片平原,疏林温泉,且在大营后方,确是至上之选。

憨儿在过道等候,见舒莞屏出来,说:“大人,这儿洗温泉便当。”“是的。行营没有多少人,这浴池够大了。”“它是由玲珑山北的大户修建的,山北最好的麦地都归他。他逃了,咱们重新修葺。”

上午十时,阳光透过窗子,照得室内一片温馨。总管身后是一个卫士,他们一起拜见舒莞屏。青年面孔白皙,泛着微微的清冷,耷拉的眼角透出阴郁。他们来请总教习大人,说万玉大公在书房呢。舒莞屏掩饰着内心的激越与欣快。在这样的时刻应装束严整。他去镜前看了束发,犹豫中换了一条新的绫带。

进入书房,第一眼看到老旧的榆木书柜、一张不大的案几、硬木椅和几函书。那灰蓝色的函套旁是两本西式硬壳书,很旧了。一道屏风遮去了其余部分。青年退去的同时,舒莞屏听到了轻轻的脚步,接着是一声问候。“Nice to meet you.(见到您非常高兴。)”舒莞屏听到的是一句柔婉清晰、相当流畅的洋语。“It is very nice to meet you as well,my honorable Archduke.(您好,尊敬的大公。)”“啊哈,总教习大人,尊贵的公子!”她那双稍长的眼睛睁大了,如此明亮。可以看出,昨夜有过充足的睡眠,整个人完全没有劳顿的痕迹,轻松爽朗。她嘴角漾出微笑,长衣快要拖地,浅紫色,束发的带子也是这种颜色。“大公喜欢这种色泽。”他心里念道。她穿得似乎过于松软和单薄。不过他很快感受了室内的温煦,显然不同于自己的屋子。窗户挂了纱帘,窗前和稍远处各有一个精致的花架,是文心兰和垂丝茉莉。若有若无的香气。一张圆几,上面是茶具;脚下铺了染色蒲垫。一张宽大的软榻,大概平时大公要在此小憩。她请他坐在圆几前,笑吟吟看他:

“我想,我们应该开始了。”

“是的大公。”这句话没有说出,只留在咽部。那儿有些灼热。不知从哪里开始。他这之前曾有小小的准备,将一些英汉对照语句写上一张张卡片,装入内衣口袋。这个时刻终于来临,他的手伸到口袋里,摸出三张扑克牌一样的硬纸卡,放在圆几上。大公倾身看看,笑了:“公子是最好的师长。冷大人夹带几句洋语,更像是缓解疲劳的一种方法,他最早教给的‘dog’(狗)和‘cat’(猫),第二天我就混淆了。后来他又写了几个词卡。我为自己想出一个妙策,喏,”说着取过架子上的一个象牙黄瓷罐,“每记住一个,就犒赏自己一枚蜜饯。”她递给他一片,又塞一片自己嘴里。

蜜汁李子。舒莞屏无法忘记迫在眉睫的战事:“大公离开的日子,大家未免紧张。”大公收起微笑,目光从他脸上移开:“山北的黄金通道被袭扰了三年,该有个了结。放心吧公子,二位将军有最好的弓弩和火炮,诺登飞多管机枪也会派上用场。”“啊,听说那是最厉害的西洋火器,吴院公提到过。”

她端着杯子,隔着纱帘看外面的女贞树和茂密的竹子。一只红颚黄腹的小鸟在窗台逗留,歪头看室内。“你真的会来这里吗?”她发出一声悄语,显然不是询问那只飞鸟。她转身走向那株文心兰,“有些事情后悔不及,有些事情无法猜想。”像在自语,伸手摘下花枝上的一片干叶。舒莞屏抿抿嘴,心里说:“是的。”她问:“公子还记得院公负伤的那个晚上吗?”“当然,”他站起,“我和奶娘在一起,天快亮的时候,几个人把院公背回来。”“那一夜有人闯进府里,接着就有了那场混战。”“是的。”“知道那个人是谁吗?”“悍匪!后来旗营的人赶来了。”“嗯。吴院公一直这样讲,公子也就信了。可是今天我想告诉你一个谜底。”她走近一步,将杯子轻轻放上圆几:

“我就是那个闯到府中的悍匪。”

舒莞屏笑了。他把几张卡片拢到手里,像出牌一样抽出一张。“大公,也许院公真的盼望您的造访。在西营的日子,最后的那些天,他说得最多的就是大公。”说完这句,室内空气凝住了。他抬起头,眼前的一幕让他吃惊:大公眼里旋着一汪泪水。

晚餐很晚开始,只有大公和她的洋文教习两个人。九时许,她摇了一下手铃,有人提来食盒。仅有一荤一素、两碟酱瓜、两碗红米羹。主食是玉米饼和黑面花卷。餐后仍旧接续中断的讲述,还是关于那个夜晚。舒莞屏在想另一件事,即冷大人的牵念,他的耿耿于怀:到底由谁、在怎样的情形下,将那幅“女子策马图”送给了吴院公?这会儿,舒莞屏像冷大人一样好奇,只是不敢冒昧。

“吴院公对公子是慈父,对我则是救命恩人。公子,要知道三十多日密藏一个要犯,不露一丝痕迹,比登天还难。他为我包扎,又找来最好的医家。这一月成为终生不忘的日子。公子啊,自那次分别以后,我们只在模模糊糊的星夜下见过一面,那是相互盯视的片刻。不过相信他一眼认出了我,做个手势,将食指竖在唇边。他身后是踏踏马蹄和嘶喊,正在逼来。”她的声音越来越低,一阵停息,仿佛等待那阵急促的马蹄驰过:“他反身呐喊,将一队人马引开了。这就是那个夜晚。想不到结束得这样突兀。”

一场叙说沉静而遥远,透出无限悲切:那是伤愈第三年,她率队穿过山地北麓,发现这里离舒府只有区区十里,一个念头再也无法按捺。她和几个人轻骑夜驰,潜入舒府已近下半夜。最不幸的是与一支偷袭的山匪相遇,一切始料未及。“舒府上下正奋力迎敌,我们实在不幸,很快陷入了夹击的狭路。我和吴院公是在窄巷那儿相逢的。那时没有月亮,只有一天星星。”

万玉大公吸了一下鼻子,垂下眼睛。她再次站起来。舒莞屏觉得她的目光落向自己的发束,柔细洁美的额头微微抬起。多么沉重的额头啊。他嗅到了清冽的气息,不是来自室内,而是那个遥远之夜的星空。他转过脸,差点碰到了大公。他发现她湿润的双眼正望向窗外,那儿有一对雪白的鸽子落下,在月光里啄食。“请公子原谅我的絮叨。我太想听西营的故事,特别是院公最后的日子,你们的交谈。他怎样叮嘱你、交给你这件东西?记得你说过,‘如果来得及,他一定会到沙堡岛上来’?你再复述一遍他的话可好?”

“大公,我会一字不差地再说一遍:是的,他就是这样说的。当时他喘得厉害,让我扶起,用最后一点力气往前挪动,打开那间密室。里面藏了一把宝剑、一支短铳和一个木匣,匣中就是这幅画。我从他的声音和颤抖的手,不,我从他的眼睛里,知道木匣里的东西有多重要。我明白,吴院公的话,是在说自己最想做的一件大事,可惜他来不及了。”舒莞屏站起,鼻子发酸。他肩上有一双手,这手停留了许久。

“还好,你代他走了这一程。你留下来了,这正是老院公希望的。你看到他赞赏的目光了吗?我想听到一句诚实的回答。”

“在深夜,在安静的时刻,我不止一次看到了。我知道自己这样做,他是欣慰的。”

肩上的双手挪开了。叩门声。卫士将一封信函交给了大公。她速速看过,对舒莞屏做个手势,转身离开了。他在书房等了一会儿,在屏风两边踱步,不知该等下去还是走开。屋子有些空旷,东西不多,就像帅府一样,几乎没有多余的物件,只需一匹马即可拉走。这里那么安怡和静寂、温煦,即便是深夜,仍有敞亮宜人的感觉。他对比了冷大人的房间,那个地方有不少散乱的器物,还有,最大的不同是那里的沉闷和阴郁,是任何时候都不能消除的私密感。

等了半个时辰。在这段时间里,他在案几和屏风后面挪步,看几函书、盛开的盆花。软榻上有一个蓬松的方枕,榻背上搭了一条白色粗巾。通向室外还有另一个小门,连接卧室或其他。又有叩门声,卫士进来告诉:“总教习大人可以休息了。”卫士陪舒莞屏走出书房,踏上拐尺形的通道时稍停:“大人如想洗浴,可去温泉。”舒莞屏犹豫了一下,随他走去。大池子旁是一个小间,有热腾腾的一湾绿水,散出浓浓的硫磺味儿。透过雾气可以望到水下石板,是绛红与灰白相间的颜色。池形像一枚桃子,蒂部涌动热泉。太好了,只是已近凌晨,有些晚了。

第二天憨儿传递一个消息:战事开局不利,朱砂滚子万东属下醉酒误事,未能守住东线,幸亏及时驰援才得以补救。“正面交战的是小火童陈立将军,他把精锐放在了官军和山匪之间。这股悍匪是老冤家了,这回要跟他们一笔结清。”憨儿有些兴奋,话语流利到让舒莞屏吃惊。他问大公在哪里?“哦,这只有贴身卫士才知。我早上还见过她的白马。不过她有时会骑另一匹马。”

舒莞屏的心思全在前方了。可惜这里离山地尚远,连枪炮声都听不到。他走出行营,望着浅蓝色的山影。那是有名的金子产地,许多年来山民私采坑矿,朝廷未能设置官营,只得忍受山匪的轮番洗掠。自山北至平原地带有一条隐蔽的黄金通道:有人将金条缝进衣襟,潜入犬牙交错的北部防区,辗转转入沙堡岛。舒莞屏深知这场战事意味着什么,更担心万玉大公的安危。

一连多天都是舒莞屏独自用餐。每餐稍有不同,总是一荤一素一汤,主食是糙米饭或黑面花卷,偶尔加几块芋头和一碟五香螺蛳。后厨总管负责整个行营事务,生怕冷落客人,煮了上好的茶与咖啡,特意说明:咖啡是大公从府中带来的。这是珍贵的舶来品,比在烟台顺德饭店饮用的更好。入夜,总管建议泡一次温泉:“大人,这个汤是方圆百里无可比拟的。”他将它叫成“汤”,这与舒府是一样的。“有一个副都统腿疼,泡了几次就无碍了。还有一次大公害了风寒,洗过两次也好了。”

憨儿陪他一起去温泉,但无论如何不敢迈进小池,而是去了旁边的大间。舒莞屏一人享用这个桃形小池,觉得实在奢侈。有人叩门,一个年轻人手持托盘进入,上面是一沓布巾和洁身用的丝瓜瓤儿。“让我帮大人洗浴吧。”舒莞屏谢绝。厚厚的粗布浸入水中台阶,然后枕臂仰卧。水波让人沉迷,恍若盛夏。他看到一头浑身赤红的大河马,宽平的鼻孔喷出一道水沫,发出蛟蛇般的喘息。这是躺在六角宫卧榻上的舒员外。他睁开眼。门外有人轻轻踱步,他围上披巾走出。

憨儿在廊上来去,见他出门立刻迎上一步:“大人,大公回来了。”

半月过去,终于迎来一次大捷。两位将军诱敌西进而后合围,歼敌大部,其余悍匪东窜。朱砂滚子一部欲撤回休整,万玉大公令其原地待命,让陈立东渡界河。半岛南部山匪与官军交火,遁向鲁南抱犊崮老巢。官军东顾,陈立向南,东窜悍匪以为夺金时机降临,再次扑向玲珑东麓。朱砂滚子佯作西撤,与陈立余部会合,形成夹击。

行营内春意渐浓,蜂蝶成群。一只碗口大的浅绿色蝴蝶飞至美人蕉下,又折向竹丛和刚刚伸展的芭蕉,引得憨儿一阵追逐。过了片刻,憨儿折回,轻轻呼道:“大人!”

舒莞屏抬头,看到了颀长的背影,长发与紫巾。“大公!”他心里喊了一声。那只硕大的蝴蝶翩翩回转,迎着自己飞来。万玉大公回眸,蝴蝶越过院墙不见了。“多好的春天,我们却在应付一些可怕的事情。昨夜看天上星辰,想起了那位星象师。”大公说着,走近,“我对星象一无所知。公子何如?”舒莞屏摇头:“这是太过深奥的学问。大公刚离开大城池,那位老人就从天象得知了。真真神奇。”

大公不语,绕过花树。他们一起走向书房。进入室内,舒莞屏看到圆几上多了一副洁白的针织网罩。男子端来茶饮。“公子也信那些言传?”她端起杯子,清澈的眼睛闪了一下,“能背几句《贞德颂歌》吗?”“啊,那首歌很长,只记得前边几句。”她看着自己的双膝:“我倒愿意相信冷大人的话,自己是‘圣女一转’。那个女子是被活活烧死的。我想说,她出世了,她骑过战马,她胜利了。公子,一个人这样死去有何遗憾?”

“大公!”舒莞屏脸色通红,鼻尖上渗出汗粒:“我,我们所有人只相信一个结局,那就是大公最后的胜利!”

大公拢一下长发,缓缓束好,舒了一口气。她弯腰取起落在蒲垫上的一枚饰物,放入衣兜:“冷大人是一个了不起的人。我感激他的不倦和忠诚。他一直苦研齐国古史,寻觅盛衰变异之理。他编制姜姓谱系图表,还发明了‘大公’这个称谓。我知道他的良苦用心。公子,我终究笃信,富贵不足求,生死不足畏。既已上路,也就不必在意那个注定的结局了。冷大人正伸手将我推向那个火刑柱。可我告诉自己,我愿意。”

舒莞屏从未这样切近地看过这张面庞。额头洁美白皙,双唇如玫瑰初绽,一双深潭似的大眼。他无法舍弃这些庸常的比喻,因为除此将无法表达。他想做一头温驯的小羊,又想当一匹勇猛的雄狮,只在她的驱使之下。他忍住万千话语,吐出一句:“大公,我们永远跟随您。”

大公眼中全是痛惜,抚着他的肩头:“孩子!按年龄我可以做你的母亲了,院公把你交给了我。我只怕自己是一个无能和贪婪的人,误你一生。那样,我将无颜在天堂见到院公。他一定在那里等我。”舒莞屏的面庞倚向一边,触到一只温热的手。

大公站到那盆垂丝茉莉跟前。她从书架上取了一函,打开又合上:“公子,日后你会一一结识我们这里的人。他们当中有不惧生死的将士,有打造快船的匠师,有为银库费尽心思的先生。大城池的水道和防务要塞由异能之士设计。不过,这些人只设计了一些火器、一座城池,冷大人呢,他正设计一个‘大公国’!我们,还有后来的人,都将感念这个人!你不会想到,有谁会在至难至艰之时默念那首圣女颂歌,一遍又一遍,最后诵出声来!他那时在想些什么、为了什么?”

“我说不好。不过我听过冷大人凌晨时分盯着漆黑的窗外低声背诵。我想他在砥砺自己,还有,他想念大公。他心里一直将您和圣女合而为一。我去过那个三面环窗的画室,那里只有两个人的画像,最后二者合成一个。他一直尝试画一张端庄的、通行四方的大公像,以便在重要的时刻悬挂起来。”

“悬挂的机会是有的,在村民和店铺的供桌前,我总是和狐仙们摆在一起,连我都认不出自己了。”她这样说,忍住笑:“冷大人画得好多了,不过他把我的鼻梁画得高了,眼睛和脑瓜倒有一点儿像。哈,多高的胸脯,这个冷大人!公子不觉得这是他消磨时光的好方法吗?”她的嘴角出现了一丝冷嘲。

舒莞屏口气凿定:“不,冷大人对您充满了崇敬。那‘策马图’是最好的一幅,大人说这是一生都难以超越的。他一边画一边默念那首颂歌,那神情和目光,那声音,大公如果亲眼看过听过,就什么都明白了。”

“公子的话该让冷大人听到才好。你说得最好的两个字是‘砥砺’。是的,我在安静时也会诵读那首颂歌,有时泪水潸潸不能自已。我那时看到的不是马上圣女,而是她的最后:站在火刑柱下,火一点点掩住了她的脸。”

“大公!”

舒莞屏喊起来,声音突然变得嘶哑。他垂下头,再次仰起时珠泪满颊。她为他擦去泪滴,长叹一声:“我们扯得远了。该说点别的。公子来岛上有一段时间了,可也顺适?你如今兼做我的洋文教习,当把要说的话悉数道来才是。”舒莞屏吸吸鼻子,点头:“我享用太多,劳辛太少。冷大人和提调甚至让我免去当值,饱食终日。那五个通嘴子只偶尔光顾。大公,我想去城外,像提调那样去做巡督。我不能变成无用的书生。”

“你是我的洋文教习呢。”“我不会懈怠耽搁。”“你离开了大城池,我又如何传唤?”“我会选择大公出营的日子;还有,就像现在一样,随大公出行。”她点头,眉头微蹙:“公子主意甚好。不过我担心的还不是这些。我怕的是公子在外面有什么不测,那就后悔莫及了。公子安危非同小可。”“可是,提调大人身为女子,却能四处奔走。”“那还不同。”

盛春到来的日子,战事已近尾声。一个槐花吐放的上午,憨儿向舒莞屏传递消息:小火童陈立的主力于凌晨翻过山岭,与朱砂滚子万东一部南北夹击,将敌人围在玲珑山下。激烈交火两个时辰,快马驰往行营,传送道道牒令。在青州旗营北去四十里的平原河谷,将军留下守兵,以防官军异动,并随时策应山北。交战自上午五时至暮色初起,除少数悍匪逃窜,已大部被歼。俘敌数千计,获快枪一百、克虏伯大炮两门、刀戈弓弩无数。捷报传来行营已是烛光闪耀之时,厨房总管提前备下贺宴,搬出泥封的几坛老酒。

小火童陈立及三位副都统驱马来到行营。贺宴于午夜开始。舒莞屏第一次见到这位声名显赫的将军:坐在大公身侧,另一边是几位副都统。将军四十左右,面色青黑,头颅小到令人吃惊,却有一对奇大的耳朵。大公向他们引见总教习大人,两边隔案施礼。菜肴依旧简素,黑面花卷和粗面包、红豆甜羹。主菜是煎鱼和酱猪肘。唯有老酒足量。将军很快显露豪性,举起大碗敬过大公,又敬总教习,咚咚饮下三碗。

酒宴时间颇短,结束后几位武士去了温泉。舒莞屏和憨儿在庭院吸了一会儿槐花香气,转身看书房:纱帘后面闪过大公的身影。她好像在遥望一天星辰。只一会儿,厚厚的布帘拉合了。“大公心情欠佳。想想看,我们战死一百个弟兄,加上开春的伤亡,差不多有二百余。”憨儿说。舒莞屏想起席间情形:大公强作欢颜,没有饮酒,只吃了一片面包和一点甜羹。憨儿看看头顶被花束压弯的枝条,说:“大人,咱总归是大胜啊,除掉多年大患。两股山匪无恶不作,饥荒年间树叶都吃光了,还要下山抢掠。”“盛春时节战事会结束,这是小棉玉说过的。真让人钦佩。”

一连多天都有马嚏响在行营庭院。武士来去,空荡或满载的车辆驶进驶出。槐花愈开愈盛,直到败落。行营重归沉寂。大公再次与舒莞屏习练洋文,见面时依旧发出那声悦耳的问候。不再谈到战事。他还记得大公强抑悲伤的那些夜晚。他好像第一次听出她有较重的舌尖音。她学得认真,一遍遍习练,直到满意为止。“冷大人多次赞赏公子。可惜鱼与熊掌不能得兼,你不能回同文馆了。如果按时通过年考,公子真的准备出洋吗?”“我想做一名公使。父亲大人认为强国唯有洋务,已不可延误。”

谈到先父,大公又一次问起他和夫人的死因,自然说到吴院公。舒莞屏看着大公的眼睛:“吴院公让我离开西营,再也不要回到舒府。沉冤未能昭雪,先人难以瞑目。”大公声音艰涩,但字字清晰:“公子记住,这一天不会太远了。”

分手时大公取了一函书送他:《桯史》。“文章未必上乘,好在岳飞嫡孙所著。公子闲览罢。”她送至廊前,说一句:“小棉玉要来了。”他明白,回返的日子即在眼前。

第二天风和日丽,南风吹来青生气息。憨儿和舒莞屏步出庭院,发现三五人站在青杨树下,是几个卫士簇拥着大公。她难得有这样闲散的心情。一只云雀在空中欢唱,大公手搭眼罩看去。卫士们叫着“总教习大人”,大公也做出召唤的手势。

“总教习大人,前边有个小湖呢。”憨儿小声说。大家一起走去。青杨高大,鸭蛋绿的树干上少有枝杈,在泛青的麦田映衬下显得洁美英挺。蜿蜒小路旁是丛丛荠菜和艾草、毛茸茸的地黄花和伸展藤蔓的打碗花。小虫蠕动,蚂蚁匆匆。大公往前指了一下。湖水清清,呈淡蓝色,水边是几棵槐树,一片诱人的沙子。“我还记得前年秋天,我们在这里野餐。你们几个有谁来过?”大公话音刚落,有两个年轻人应声。

大家在水边坐下。水湾近处浅浅,微微漾动,打湿一小片沙子。水湾中央似有跳鱼,有人喊了一声。“这里的虾子极好,可惜太小。”大公说。水湾对面有柽柳和不多的蒲草,一两只鸟儿起落。“有一次冷大人来过,说‘我老迈之时能在这里搭个草庵,也算至福了’。听听,一个多不安分的人。”她的话让旁边的人笑出来。一会儿,大公的目光落在憨儿脸上:“壮士,可否试试身手?”

憨儿将短铳和弯刀放在地上,又将外衣脱下:“谁来一起?”“让我来吧。”说话的是舒莞屏。几位年轻人对视。大公“嗯”一声,对憨儿说:“点到为止。”憨儿点头,立起马步。舒莞屏将披肩褪下,走到空地上,神色专注,躬身提手。他的左手在高处游移,右手迅疾出掌。憨儿转呼一声“啊矣”,跳跃躲闪,却未能防住扫来的腿脚。憨儿险些歪倒,单手撑地一旋,再次双拳并胸。四手凌乱往来,腿脚腾起,头颈神速挪闪。憨儿“嗯嗯”发力,把身量轻了许多的对手一下拱起,单臂挣出,欲将其按伏沙上。舒莞屏倒地前一刻左脚抵紧青杨,迫使憨儿连连仰退。呼赞四起。憨儿拱手说“大人好身手”,与舒莞屏一起向大公行礼。大公的眼睛长时间看着舒莞屏。

接上是憨儿单搏五个卫士。这一次憨儿并未马步收拳,而是弹跃于五人中间。五人出手敏捷,合力分击,无所不用其极。憨儿数次闪过,竟让五个颀长身躯相互撞击,与此同时仰身倒地,眯目四顾,在混乱追踢中连连滚地,却能频频发力。卫士呼号声声,杀声震耳,如虎豹般生猛。憨儿滚动,半仰半卧,粗壮的下肢宛如一双石柱,扫荡之处无不应声败溃。五位卫士先后啃沙,复又起身。搏击毕,憨儿完胜。舒莞屏看得明白,与自己的那一局无非是谦让和规避。大公对他耳语:“憨儿滚地功天下第一,剑术和飞镖百里挑一。”

小棉玉和几位随从来到行营。舒莞屏发现她变得更为瘦小,人也黑了许多。她目光热烈:“公子,我来接您回营。”声音小而沙哑。他不止一次听到她突兀变哑,甚至发不出一丝声息:那是初识的日子,焦急中不得不以手势代之。

“提调大人,您辛苦了。”他与之分享大捷的欣畅,讲那场简单而难忘的贺宴:“我看到了小火童陈立将军。大公为死伤的兵士难过,那一晚几乎没吃东西。”小棉玉点头:“有一回卫士遇难,她哭成了泪人。一匹战马死了,她也难过得没有吃饭。”说过大公,她又笑了:“听说您与憨儿比武,他败在公子手下。”舒莞屏的脸倏地红了:“提调大人明白,憨儿自是好意。不过我有了最好的老师。您见过他的‘滚地功’吗?”“见过。憨儿最大的本领,其实是箭技和飞镖,外号‘小李广花荣’。”舒莞屏发出“啧啧”声:“原来身怀绝技。”小棉玉接答:“公子可知大公对您的器重了,让营中最好的卫士跟随您。”

小棉玉在行营滞留两天,与卫士一起奔赴山地,还泡了一次温泉。行前头一晚,舒莞屏向大公话别。大公说:“公子所教,我将日日温习,回到府里你再考我。哦,我们之间也该有个‘季考’和‘年考’。但愿不要让我遇上倒霉的‘北煞风’。”一句话逗得舒莞屏合掌而笑。大公上下端详:“公子也该谢我。我为公子束起的头发,使公子变得越发俊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