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当然,是一个女人!
他也不知睡了多久。时间一到,锣声就响了起来。不过汉斯·卡斯托普知道,这回还不是就餐的锣声,只是叫人们更衣罢了,因此他依然躺着,直到这金属声再次响起,接着又渐渐远去,他方才起来。约阿希姆走进房间来找他的时候,汉斯·卡斯托普还想换件衣服,但约阿希姆不允许。他不喜欢甚至很是鄙视不守时间。他说,假如连吃饭都这么不守时间,那又何谈向前发展,奋发向上,献身于公务呢?当然,他的话说得有道理;汉斯·卡斯托普只能说,他压根没有病,只是昏昏欲睡罢了。他只是洗了洗手,然后两人一起下楼,第三次走进餐厅。
食客们从两道正门拥了进来,也有人从长廊上的那两扇门走进来。人们很快地在七张餐桌旁坐了下来,仿佛并未离过席一样。这至少是汉斯·卡斯托普的印象——当然这种印象十分莫名其妙,像在做梦一样。可是他昏昏沉沉的头脑却无论如何都无法摆脱这种幻觉,这种状态甚至还让他感到有些满足。在吃饭过程中,他多次试图唤起这一幻象,它便一次又一次完好无损地重现。
这时,那位欢乐的老太太又同坐在斜对面的布卢门科尔博士搭起话来,她说话时有些口齿不清。她那位瘦削的侄女终于吃起了酸奶以外的食物,这回她吃的是大麦奶油浓汤,是女侍者盛在汤碗里端来的。不过她只舀了几口,剩下的没有再动。漂亮的玛鲁莎一边咯咯地笑着,一边用手帕掩着嘴,手帕散发出橙子的香气。罗宾逊小姐还在读那些圆形字体的信,这些信她早上已经看过了。显然,她一个德语单词也不认识,她也不想认识。约阿希姆献殷勤地用英语跟她谈起了天气,她却只是用单音节的字作答,说话时还嚼着食物,说完又陷入沉默。
而那位穿羊毛衫的斯特尔夫人,向桌子上的人说起她今早又去检查身体,跟大家说的时候很是装模作样,上唇向后咧开,露出老鼠般的牙齿。她说自己的右肺上部还能听到啰音,左肩胛下面的呼吸音也还很急促,“老头儿”说她还得再待上五个月。大家对于她把顾问大夫贝伦斯称为“老头儿”已经习以为常。接着她又幽怨地说,“老头儿”今天没有跟她同过席。按理说,“老头儿”应当“轮”到她那儿了——她把“轮”字念作“晃”——结果却又坐到隔壁那张桌子去了。确实,贝伦斯大夫坐在了那边,他的大手交叠着放在盘子面前。当然啦,那边坐着萨洛蒙太太,那个来自阿姆斯特丹的胖太太萨洛蒙,她每天都穿着袒胸露背的衣服,“老头儿”显然乐于看到这样一幅景象,但斯特尔夫人本人无法理解这点,因为每次检查时,他都可以把萨洛蒙太太任意看个遍。
接着,她激动地悄声说,昨天晚上,最顶上的公共休息大厅里的灯不知被谁熄灭了,无非是为了“透明”的效果——正像斯特尔夫人说的那样。“老头儿”知道后,大发雷霆,整个屋子都能听得到。当然,至于肇事者,他目前还没有找到。你无须大学教育,也可以猜到这是布加勒斯特的米克洛希奇上尉干的;对他来说,混在女人堆里,日子再怎样也不会太过黑暗。那是一个毫无教养的人,穿着一件紧身胸衣。他本性上简直就是一头野兽——没错,就是一头野兽,斯特尔夫人压低了声音重复道,脑门和上唇都汗涔涔的。他和维也纳总领事维尔姆布兰特的夫人关系如何,村子里和高地上已经是人尽皆知,谈不上是什么秘密了。比如大清早,当总领事夫人还躺在床上时,上尉就会跑进她的房间,她的整个梳洗过程,他未离开过半步。不止如此,上周四,他一直待在总领事夫人的房里,直到清晨四时方才离开。这是看护住在十九号房间的年轻的弗朗茨的护士说的。最近,弗朗茨的气胸手术没有成功,这时那位护士正好撞见了他,尴尬之下,竟走错了门,不小心闯进了来自多德蒙德的帕拉范特律师的房间里。最后,斯特尔夫人又开始喋喋不休地谈起了山下那家“应有尽有的百货店”,她在那儿买到了漱口水。约阿希姆只是垂着眼睛,呆呆地盯着自己的盘子。
午餐不仅准备得很周全,而且极其丰盛。连同那碗浓汤在内,加起来总共不少于六道菜。吃了鱼以后,侍者又上了一盘带配菜的美味可口的烤肉,接着是丰富的蔬菜,然后又是一盆烤禽,一个布丁,跟昨晚比起来毫不逊色,最后是乳酪和水果。每道菜都上了两次,而且侍者的服务都没有白费;七张餐桌上的人们都盛满了盘子,狼吞虎咽地吃着;这副贪婪的景象看了真叫人欢喜,可惜有些地方令人不太舒服,甚至有些厌恶。不但轻松愉快的人尽情吃着,一边谈笑,一边把一片片面包扔来扔去,连沉默阴郁的人也吃得极为尽兴——他们在每道菜上菜的间歇用手支着脑袋,呆呆地出神。左边一张餐桌上有个尚未完全发育的少年,从年龄上看还是一个学生;衣服的袖子很短,手腕从袖口露了出来,戴一副又厚又圆的眼镜。他把盘子里堆积如山的食物捣成了糊状,然后埋着头大吃起来,时不时把餐巾放到眼镜后面,擦擦眼睛。也不知道他在擦些什么,是汗水还是眼泪。
午餐期间发生了两个小插曲,引起了汉斯·卡斯托普的注意,他坐的那个位置,也只能观察到这些。首先,大家正在吃鱼的时候,玻璃门又嘭的一声关上了。汉斯·卡斯托普生气地耸了耸肩,然后怒气冲冲地决定,这回他一定要搞清楚肇事者究竟是何人。他不只是在心里想想,甚至说出了口:“我一定要找出来。”声音很轻,但又充满愤怒。罗宾逊小姐和女教师都惊讶地瞅着他。他整个上身都转向了左边,那双充满血丝的蓝眼睛睁得大大的。
这时候一个女人穿过餐厅,与其说是妇女,倒不如说是一个姑娘。她中等身材,穿着白色毛衣和花色裙子,一头淡红色的金发扎成两条辫子,随意地垂了下来。汉斯·卡斯托普只是匆匆瞥到了她的轮廓。她走路不声不响,与刚才进门时乒乒乓乓的撞门声形成了鲜明的对比。她垂着脑袋,蹑手蹑脚地走向左侧角落的一张餐桌。这张餐桌与走廊门刚好成直角,也就是“上等”俄国人的餐桌。走路时,她把一只手插在贴身羊毛衫的口袋里,另一只手托着脑袋,把辫子放到后脑勺处。汉斯·卡斯托普看着她那双手——这已经成了他的习惯,他对别人的手自有一番鉴别能力;每次新结识一个人,注意力总是会先集中在那个人的手上。她身上没有那种贵妇人特有的风韵,托着头发的那只手并不像汉斯·卡斯托普在和女人们交际时所常见到的那么高贵娇嫩。她的手掌很宽,手指很短,有些粗陋而稚气,有几分像女学生的手。她的指甲也很普通,没有染过,修剪得简单且粗糙,也像女学生的一样。指甲旁的皮肤不太光滑,似乎是因为常咬指甲而留下的。不过由于距离太远,汉斯·卡斯托普看得不太清楚,只是隐约感觉是这样而已。这个姗姗来迟的人向同席的人们点了点头,然后在桌子内侧坐了下来,挨着坐在首席的克罗科夫斯基,背对着餐厅。坐下后,她开始左顾右盼,看着餐厅里的人们,手还放在头发上。汉斯·卡斯托普趁机瞟了她一眼,注意到她颧骨很宽,眼睛又细又长……这个时候,某些模模糊糊的记忆从他脑海间掠过,他似乎隐隐约约记起了什么。
“当然,是一个女人!”汉斯·卡斯托普心里想,甚至嘴里也呢喃着。因此女教师恩格尔哈特小姐听清了他的话。这个可怜的老处女会心地笑了笑。
“这是肖夏太太。”她说,“她总是丢三落四的,不过颇有魅力。”这时恩格尔哈特小姐柔和的、带着红晕的脸颊罩上了一层阴影。每次说话时,她总是这样。
“她是法国人吗?”汉斯·卡斯托普一本正经地问。
“不,是俄国人。”对方回答道,“她丈夫或许是法国人或法国人的后代,我也说不准。”
汉斯·卡斯托普还是有些心急气躁,他指着那边坐的一位先生,问是不是她的丈夫。那位肩膀下垂的绅士正坐在“上等”俄国人餐桌旁。
“不,她的丈夫不在这儿。”女教师回答,“他压根儿没有来过这儿,没有人认识他。”
“她应该知道怎么关门!”汉斯·卡斯托普说,“她总是嘭的一声使劲儿地关门,这简直是没有教养。”
女教师温顺地接受了这一番谴责,仿佛她本人就是应当接受责备的人。接下来他们就不再谈肖夏太太的事了。
另一个插曲,就是布卢门科尔博士暂时离开餐厅——别的就没有什么了。他脸上原本就一直是郁郁寡欢的表情,此刻突然变得更加阴郁了。他心事重重地凝视前方,然后轻轻地把椅子往后推了一下,走了出去。这时,斯特尔夫人的缺乏教养完全暴露了出来。也许她因为自己的病情比布卢门科尔轻而扬扬自得,她用怜悯又带挖苦的口气送他走出餐厅。“可怜的家伙。”她说,“他几乎已经在弥留之际了。他又得去跟他的‘蓝色东西’[1]讲话了。”她总是毫不犹豫又面无表情地把“蓝色东西”这个词挂在嘴上。每次汉斯·卡斯托普听她说完,总感到哭笑不得。没过多久,布卢门科尔博士又走回来,姿态仍和出去时一样谦卑,他再次坐下来,继续用餐。他吃得很多,每盘菜都要吃两份,吃的时候仍然一言不发,一副心事重重的样子。
于是午餐结束了。由于服务周到——给他们那一桌端菜的矮个子女侍者动作机敏——午餐只花了一小时。汉斯·卡斯托普喘着粗气,不知怎么的就上了楼,躺在了他阳台上那张舒适的卧椅上;午餐之后,要一直躺着休息到喝茶的时间。这是一天中最重要的时刻,而且必须严格遵守时间。这些不透明的玻璃墙一面把汉斯·卡斯托普和约阿希姆隔开,一面又把他跟那对俄国夫妇隔开。他就躺在这些隔墙中间,懒懒散散的,半睡半醒,心脏怦怦跳个不停,用嘴巴呼吸着。在他拿出手帕的时候,在上面竟发现了鲜红的血,但他没有精力去思考原因,尽管他确实有些担忧自己的身体,而且生性也总是疑神疑鬼。他又点了一支马利亚·曼契尼雪茄烟,这回他一口气抽完了,也不管它的味道如何。他感到头晕胸闷,恍恍惚惚地想着,他离家上山之后发生的一系列事情是多么荒谬。想到那个无知的斯特尔夫人在说话时用的一些可怕的字眼儿,他有两三次禁不住从心底笑出声来,笑得胸部都在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