魔山全二册(2023全新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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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多余的话

“不会的。”约阿希姆回答,“我不被允许走得太远。这阵子,我空闲的时候常常下山稍稍走动,穿过村庄,有时一直走到高地上去。那边有店铺,人也多,可以买一些需要的东西。放心吧,吃饭以前咱们还可以再躺上一小时,之后一直可躺到四点钟。你放心吧。”

他们在阳光下沿着车道下山,穿过小溪和羊肠小道,西边山脊上的各个山峰出现在眼前——什么赤霞峰啦,绿塔峰啦,村山啦,约阿希姆都能说出它们的名字。那边高高隆起的地方,是达沃斯村筑有围墙的一片不大的墓地,约阿希姆用手杖指给他看。这时他们走上了大路,大路比谷底高出一层楼房的高度,沿着梯田式的山坡一直向前伸展。

至于这个村庄,倒没有什么值得说的,只是徒有其名罢了。疗养院把这里的土地都吞并了,一直延伸到了山谷的入口处,而那个被称为“村庄”的居住区域已经不知不觉地与这块名为“高地”的土地合为一体。大路两侧有饭店和提供食宿的公寓,这些建筑都配备有遮阳的游廊、阳台和卧房,还有对外出租的私人住宅。附近四处都有新的建筑物,也有不少开阔的空地,在那里可以看到山谷里的一片片草地。

汉斯·卡斯托普为了他日常爱好的那熟悉的感觉,又点了一支雪茄烟。也许是他刚才喝过啤酒的缘故,这次他居然又能闻到渴望已久的雪茄烟香气了,他感到说不出的喜悦。不过,他只能断断续续地闻到这香气,香味也没有那么浓。只有当他神经振奋的时候,才能感知到这种久违的香气,而可恶的皮革气味却迟迟没有散去。他感到疲倦无力,无法再享受这份感觉。这种感觉始终只是若隐若现,可以说可望而不可即。最终,他满心疲惫而厌恶地把烟扔向一边。尽管他有些迷迷糊糊,却仍感到出于礼貌应该和表哥找些话题聊聊,这就又让他想起了刚才和约阿希姆就“时间”这一话题的一番精彩的谈话。不过,他们把原来的那一堆问题已经忘得一干二净,关于“时间”这一话题的想法也已经全抛之脑后。于是,他们开始谈论日常的事物,以及身体——这些话题从他的嘴里吐出来有些古怪。

“你什么时候再量体温?”汉斯·卡斯托普问道,“吃完饭之后吗?唔,这个时间倒是很好。那正是身体机能运作得最好的时候,肯定没错。贝伦斯叫我也去量量体温,这准是在开玩笑。因为这个,塞塔布里尼简直笑得喘不过气来,真是太无聊了。我连一支体温表也没有。”

“哦,”约阿希姆说,“这倒不要紧,你去买一支就行了。这儿到处都可以买到体温表,几乎每家店里都卖。”

“我为什么要买呢?我宁愿舒舒服服地躺着休息。静卧我倒是愿意做;不过对一个客人来说,量体温实在太过分了,还是留给你们这些待在这里的人去做吧。要是我能知道,”汉斯·卡斯托普继续说,说话时像一个恋爱中的人那样用双手按住胸口,“我的心为何一直跳个不停,那就好了。这真叫人不安,我一直在思考这个问题。因为你知道,一般情况下,人们在情绪极其激动的时候,比如在期待什么高兴的事,或者受到惊吓的时候,他的心就会怦怦跳个不停。不过要是一个人的心莫名其妙地,或者说,完全不由自主地跳起来,你知道,这可真是不可思议,好似身体自己走自己的路,丝毫不受制于灵魂,像一个没有生命的死尸,当然,只是它没有真的死去罢了。但是实际上,身体还是按照它自己的规律往前发展,照样长毛发,长指甲,而且,就像别人说的那样,在化学和物理维度上都异常活跃。”

“你这是什么话?”约阿希姆严肃地责备道,“异常活跃!”他想起早上他的话曾受到对方的责备,因而现在他也算报复了一下。

“但事实确实如此!就是异常活跃!你为什么这么反感呢?”汉斯·卡斯托普问,“我只是顺便讲一句罢了。我只想说——当你感到身体脱离了灵魂,而且这现象又出现得这么突然——就像这种莫名其妙的心悸——你真的会感到惶惶不安,烦恼苦闷。你说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真想找出答案。我想弄清楚情绪上的激动是怎么产生的,是喜悦还是恐惧引起的。至少对我来说是这样,我只能谈一下自己的感受。”

“对,对。”约阿希姆叹了口气说,“要我说,这倒跟发烧时一样。用你的话来说,这时身体里确实有一种‘异常活跃’的感觉。咱们需要好好探究一下,为何这种异常活跃的感觉会让人情绪激动……可是咱们讨论的话题太让人不愉快了。”他用略微颤抖的声音说道,说完了便不再作声。汉斯·卡斯托普只是耸了耸肩膀,这副样子就跟约阿希姆昨晚看到时的一样。

他们默不作声地走了一会儿,一直到约阿希姆问道:“唔,你喜欢山上的这些人吗?我指的是和咱们同桌吃饭的那些人。”汉斯·卡斯托普的神情突然变得一本正经起来。

“天啊!”他说,“我看他们并不怎么让人喜欢。另一张桌子上坐的那些人倒是好一些,不过也只是表面现象。斯特尔夫人应当好好洗洗头发,看着太油腻了。那位马祖卡,反正不管她叫什么名字,在我看来有些傻乎乎的,她咯咯笑个不停,老是把手帕往嘴里塞。”

听到表弟说错了人名,约阿希姆不由得哈哈大笑。

“‘马祖卡’倒是挺不错!”他说,“要是你乐意的话。她叫玛鲁莎,相当于咱们的玛丽。不错,她确实太没修养了。”他说,“她确实该正经些,因为她的病一点儿也不轻啊。”

“这还真想不到。”汉斯·卡斯托普说,“她看起来挺健康啊。只是想不到她胸部居然有问题。”他匆匆瞟了表哥一眼,但当他发现表哥那被阳光晒得黝黑发亮的脸上长了一颗颗雀斑——当那被阳光晒得黝黑的脸上血液不足时,往往就会这样——嘴角也可怜地歪向一边时,年轻的汉斯·卡斯托普顿时生出一种莫名的恐惧和凉意。于是他连忙换了话题,询问同桌其他人的情况。他只想尽快地把玛鲁莎和约阿希姆的脸忘得干干净净。结果他真的忘了。

喝玫瑰花茶的英国女人叫罗宾逊小姐。而女裁缝其实不是裁缝,而是柯尼斯堡一所国立高等院校的女教师,正因为如此,她说话时候的用词才如此精准。她叫恩格尔哈特小姐。至于那个神采奕奕的瘦小老太太,连已经在山上住了这么久的约阿希姆也不知道她是谁。不过他知道她是喝酸奶那位姑娘的姨婆,一直陪着姑娘住在疗养院里。但同桌的人病得最严重的,是布卢门科尔博士。他是从敖德萨来的,全名是莱奥·布卢门科尔,也就是那位蓄有小胡子的,心事重重、沉默寡言的年轻人。他住在这儿已有好几年了。

此刻他们在镇子的人行道上散着步,显然,这是国际疗养院的主要街道。他们遇到不少在路上闲逛的病友们,大多是年轻人,有穿着运动装、不戴帽子的时髦小伙子,也有身穿白裙、不戴帽子的女人。这些人讲俄语和英语。街道两旁都是商店,橱窗里陈列着琳琅满目的商品。汉斯·卡斯托普的好奇心与他极度的疲乏搏斗着。他振作起精神来四处观望,在一家男式时装店前逗留了许久,看这些陈列品是否够得上标准。

他们来到一个由带顶走廊环绕着的圆形大厅,那儿正有一支乐队在开音乐会。这里便是疗养所了。网球场里,几个面容整洁、双腿修长的小伙子正在同姑娘们打球。小伙子们身穿紧身法兰绒裤,脚上是橡皮球鞋,袖子一直卷到了胳膊肘处;姑娘们则是一身白色衣裳,脸被晒得黑黑的。她们在阳光下伸展双臂,健步如飞,在空中狠狠地击打着那只白色网球。网球场保养得很好,球场上散落着点点白灰。表兄弟二人在一条空着的长椅上坐下,一边看着他们比赛,一边讨论。

“你不来这儿打球吗?”汉斯·卡斯托普问。

“院方不允许我来。”约阿希姆回答,“我们必须躺着休息,除了躺着,其余的都不能干。塞塔布里尼说,我们是卧着生活的,他把我们称作‘仰卧家’。这也算是他的一个烂笑话了。那边打球的都是健康人,如果是病人,那么这样做就是犯戒了。不过他们打得并不认真,与其说是打球,倒不如说是为了炫耀衣服。至于说犯戒,那么除了打网球,这儿违禁的事情多着呢,例如打扑克,还有这家或那家旅馆里玩的‘小马’[1]。我们这儿有告示,说这个对身体害处最大。即便如此,还是有很多人在晚上查完房后偷偷溜到那儿去赌博。据说,那个赐给贝伦斯头衔的亲王也常常去玩那东西。”

汉斯·卡斯托普几乎没有认真听。他的嘴巴张得很大,因为他不能直接用鼻子呼吸。他感觉沉闷又难受,心跳得像被锤子敲着一样。当约阿希姆劝他回家时,他竟在恍恍惚惚、复杂矛盾的感觉中打起瞌睡来。

他们在回家的路上几乎一言不发。汉斯·卡斯托普有一两次差点在平坦的街道上摔倒,他自嘲地笑了笑,摇摇头。那个跛足的男人开动电梯,把他们送上楼。他们在三十四号房间门前简短地说了声“再见”,便各自回房了。汉斯·卡斯托普跌跌撞撞地穿过房间来到阳台上,还没有站稳,就全身瘫倒在了卧椅上。他来不及换一个更舒服的姿势,就在一阵阵急剧而不安的心跳中昏昏沉沉地进入了梦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