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言

在薄暮中，从华盛顿飞往阿尔伯克基的飞机已经接近桑迪亚山脉，阿尔伯克基城就坐落在山脚下。大约在着陆前十分钟，圣达菲市的灯光就在远处变得清晰起来。在西方地平线上，隐约可见神秘的赫梅斯火山群。我从华盛顿、纽约或加利福尼亚返回此地，这也许是第一百次了。洛斯阿拉莫斯的公务以及其他的政府和学术事务，让我几乎每个月都要往返于各地间。

我的思绪回到了1944年1月我第一次来到新墨西哥州的时候。那时我还是威斯康星大学的一名年轻教授，应邀参加一个当时还无法透露其具体内容的项目。他们只告诉我如何到达洛斯阿拉莫斯地区——经由圣达菲附近一座名为拉米的火车站。

如果有人在四十五年前预言，我，一个来自波兰利沃夫的年轻“纯”数学家，将在新墨西哥州这样一个我在欧洲时甚至都不知道其名字和存在的地方，度过我成年生活的大部分时光，我会认为这个想法是不可思议的，并对其嗤之以鼻。

我回想起我在波兰度过的童年，回想起我的学习经历，回想起我从很小的时候就开始的对数学的痴迷，以及我对物理学的兴趣如何扩展了我对科学的好奇心。而这份好奇心又通过一系列的意外和机缘，促使我受邀加入“洛斯阿拉莫斯工程”。当我的朋友冯·诺伊曼请我到一个陌生的地方，加入他和其他一些物理学家的行列时，我只能模糊地猜测那里的工作性质。当我在芝加哥联合车站的两列火车之间见到他时，他能告诉我的全部信息就是“在格兰德河西边”。

飞机在阿尔伯克基着陆了。我拿起行李，走了一百码[3]，穿过一片停车区，爬上了一架小飞机。这架飞机每天会数次往返于阿尔伯克基和洛斯阿拉莫斯台地上海拔七千三百英尺[4]的一条跑道之间。

冯·诺伊曼是20世纪上半叶最伟大的数学家之一，正是由于他，我于1936年来到了这个国家。从1934年起，我们便开始就纯数学领域的一些深奥问题有了通信往来。我很早就在这一领域为自己赢得了一些声誉，而冯·诺伊曼也在研究相近的领域，他邀请我访问新成立的普林斯顿高等研究院。那是一个为公众所熟知的地方，因为在它的首批教授之中，有一个人叫阿尔伯特·爱因斯坦。冯·诺伊曼本人则是普林斯顿最年轻的教授之一，他由于在数学和逻辑学基础方面的工作已经颇负盛名。几年后，他又成为研制电子计算机的先驱之一。

我曾经打算写一本关于冯·诺伊曼科学生涯的书。在构思的过程中，我思考了我和其他很多人是如何受到他的影响的，思考了这个人，还有我认识的其他一些在纯粹抽象的数学和理论物理学领域工作的人，是如何改变了我们现在所知世界的面貌的。

关于我的科学工作，关于我的学习经历和早期研究，关于和数学家同仁一起在我家乡的咖啡馆里探讨数学的无穷无尽的时光，关于我来到美国在普林斯顿和哈佛任教的生涯的那些记忆，与我对冯·诺伊曼的人生以及后来发生的事情的回忆，交织在了一起，剪不断理还乱。

当我开始整理思路时，我意识到直到那时（我想大概是1966年），对原子时代开端之际的那种不寻常的背景氛围，几乎还没有人做出过什么描述。官方记录并没有写出那些当事人的真正动机，也没有深入到那些在不同寻常的条件下生活了两年多的人的内心感受、疑虑、信念、决心和希望中去。它们只是平铺直叙，充其量只能给出基本的事实。

在从阿尔伯克基飞往洛斯阿拉莫斯的小飞机上，我想着以上这一切，我想起了童年时期读过的儒勒·凡尔纳和H.G.威尔斯那些被翻译成波兰语的作品对我产生过怎样的影响。即使是在那些孩子气的梦境中，我也没想到有朝一日我会投身于与这些科幻小说中的描写同样奇妙的事业。

所有这些思考带来的结果是，我没有去写冯·诺伊曼的生平，而是着手描述我个人的经历，以及我所了解的其他一些科学家的情况。这个时代伟大的技术成就也有他们的功劳。

正如我已经提到的，我是从一名纯数学家起步的。在洛斯阿拉莫斯我遇到了很多物理学家和其他“自然”科学家。我交往的即便不能说全部是，也主要是些理论家。当我看到在黑板或纸上写下的几笔潦草的字迹是如何改变了人类事务的进程时，我至今依然会感到无尽的惊奇。

我参与了原子弹的工作，然后又参与了氢弹的工作，但我生命的大部分时光是花在更为理论性的领域中的。我的朋友奥托·弗里施是核裂变链式反应可能性的发现者，他在《原子能科学家公报》上发表过一篇文章，其中这样描述他刚刚从战火纷飞的英国来到洛斯阿拉莫斯时的第一印象：

“当然，我从未看到过在一个地方聚集着这么多有意思的人。晚上，我觉得我可以随意走进任何一所房子，其中都能发现志趣相投的人正在演奏音乐或正在进行激烈的辩论……我还很早就认识了斯坦·乌拉姆，他是一位才华横溢的波兰拓扑学家，有一位迷人的法国妻子。刚一认识，他就告诉我他是一位纯数学家，在纯数学中沉沦得如此之深，以至于他最近的一篇论文实际上几乎是由带小数点的数字组成的！”

本书涉及那些之前鲜有描述的、在科学领域做出了极大贡献，并开启了核时代和太空时代的人们的生活，包括冯·诺伊曼、费米和许多其他数学家和物理学家。但在其中我也想讲述来自数学本身的、更为抽象和具有哲学上的决定性的影响。像斯特凡·巴拿赫、G.D.伯克霍夫和戴维·希尔伯特这些名字几乎不为公众所知，然而正是这些人，与爱因斯坦、费米和其他一些同样著名的人物一道，为20世纪已取得的科学成就做出了不可磨灭的贡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