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命犯克星,鲤鱼精计衔金璧
木匠叔家的风波渐渐平息了。据说翠儿跟着男人下了关东,人家男人在外发了财,要叶落归根,别人还有什么说词?刘兴起的心情也渐渐平静了。思前想后,有些莽撞,如今张家老弱残疾有人供养,翠儿又回夫家享福去了,也不幸中的万幸了。那时小城小镇里的青年男女中还没有“生命诚可贵,爱情价更高”的花花调儿,在婚咽上,父母之命,媒妁之言,生米熟饭,就是铁板钉钉,天经地义,不可更改。年轻的男女们,虽不遂意,反抗也无济于事,只好痛哭一场,别扭几日,最后还得男女睡在一起,生儿育女,老死户牖,就算有福。刘兴起自幼定了门心满意足的好亲,岂不知好事多磨,非人力所能左右,几成悲剧。
这两年刘兴起结识了一男一女,男的是虬髯环眼的薛金刚,女的是娇靥如花的殷玉贞。这一男一女改变了刘兴起教育救国的初衷,被迫走上了投笔从戎的艰险历程。那薛金刚,据说是当年薛仁贵征东留下的一支血脉,人云亦云,无从考查。不管这传说是真是假,薛金刚的脾性也真像乃祖薛仁贵那样刚直不阿、疾恶如仇,大有路见不平拔刀相助的英雄气概。但是他却没有乃祖那种智勇双全,刚柔相济的秉性,而且脾气暴躁,嗜酒颠狂,为人所不齿。他出身贫寒,幼年丧父,少年丧母,是在财主家放牛长大的苦孩子。薛金刚从小与犟牛为伴,摸透了牛脾气,善于以蛮克犟。他两条铁臂,臂力过人,能拖住牛尾,扭转牛头,而且还练就了两手驱牛绝技。这两手绝技,一是一支牛鞭治服得撒野的犍牛稳稳贴贴,二是甩手石头能把百步开外的奔牛敲定。沧州有个誉满一方的高老武师,见他是块练武的好料,就收他为徒,授以绝技。五、六年下来,高老武师向他传授了毕生武学,又把一个远房的侄女嫁他为妻。高女过门一年就生下了一个伶俐可爱的女儿,取名小凤,一家三口美满幸福。那高女是个俊俏的贤妻,居然把性格暴躁的薛金刚抚伏得服服贴贴,倒也算得上是个贤夫了。高老武师到了晚年,一心修身养性,便把武馆事宜交给了薛金刚,由他代师授徒。谁知薛金刚接手武馆之后,交际渐渐广泛,结交了黑白两道、官府衙门、三教九流。他本来不会喝酒,但自从成了一方场面上的人物以后,好话听多了,酒也喝多了,就常常酗酒闹事,好打不平。薛金刚醉酒之后与众不同,他不能卧床,不能睡觉,更不吐酒,只能东碰西撞、胡窜乱跳、呼三喝四、狂叫不休,直到把血液中的酒精消耗净尽,才能倒头大睡,睡足了恢复常态。对这种酒疯他自诩为慷慨高歌、任侠豪放。在别人眼里都是丧失理智、狂妄疯癫。一遇到薛金刚酒狂别人只得献些谀词远走避祸。别人避了,薛金刚的妻女却大祸临头。胆小怕事的高女,经常苦劝夫君,说些“刚强招祸害,忍耐常常在”的话儿。平日里薛金刚也能听在心里,点头称是,表示痛改前非。然而薛金刚醉酒之后,哪儿听得进贤妻这些紫絮叨叨的苦劝,久而久之,理智丧失,变本加厉,对高女大加呵斥,拳脚交加。可怜高女带着个七、八岁女孩,整日里以泪洗面,忧愤度日,不到三年二载,郁郁而亡。高女死后,薛金刚猛省悔悟,虽仍喝酒,但从不过量,而且对小凤倍加爱怜。就在这时刘兴起投入高老门下,利用假期课余习武。薛金刚与刘兴起名为师兄弟,实为师徒。薛金刚生性豪爽,坦诚待人。对这个文质彬彬却学武资质极佳的师弟,照顾特偏。刘兴起深受师兄赤诚感动,习武之余也教他几个数码文字,二人互为师傅。尽管二人年龄相差十五、六岁,却成了忘年至交。薛金刚的女儿小凤此时已经十多岁了,聪明灵慧,冷艳寡欢。刘兴起常常帮着薛金刚买些油盐菜蔬米面柴草送回家去。每当刘兴起走进薛家,小凤就一反常态,欣喜若狂地扑到刘兴起身上,双手搂住腰,两腿曲盘在膝盖上,缠看他叔叔长叔叔短叫个不停,并恳求教些文字。小凤天生聪慧,一点就透,一二年下来,居然学会了不少诗文,远远超过其父。薛金刚应刘兴起邀请,也常到刘家坐坐,主动干些粗活。起初,刘老先生不知薛金刚底细,置办酒菜热情招特。开头薛金刚声言戒酒,几番推让却又盛情难却,三杯烈酒下肚,兴奋异常,忽而引吭高歌,忽而狂言愤语,虽没有做出什么无礼举动,但已经使刘老先生反感生厌了。刘老先生背后训导儿子:“咱刘家虽不是绅宦名门,却也是诗礼传家的书香门第,世世代代温文尔雅和平处事。你学武强身我不反对,但与江湖武林不可深交。历来武林中门派繁杂良莠不齐,情仇恩怨屡屡不穷,武林匪盗瓜葛甚多,切不可交友不慎祸及家门!”刘兴起涉世不深,况且对薛金刚一腔豪气、肝胆照人,佩服得五体投地,所以对爹的一番教诲颇不为然,但也不敢抗言,只得唯唯,与薛金刚渐渐疏远了。
说起那殷玉贞,确实大有来头。她出身名门豪族,是娇艳、妖治又工于心计的官家小姐。据说她祖籍浙江雁荡,曾祖是清朝大内侍卫,武艺超群,因军功受皇恩官封关外什么将军。到了她爹殷卫朝身上,先是清军管带,后随张作霖纵横关东,入关后当了安国军师长,常驻天津,成了京、津一带的新权贵。她叔叔殷卫建是个文人政客,早年毕业于日本早稻田大学,娶了个日本人做老婆。殷卫建回国后奔走于关内外、国内外,左右逢源,无孔不入,一直在军阀、洋鬼子中进行政治投机,煽风点火,其中和日本人煽得特热。人说殷卫建是个没人味披着长袍马褂的豺狼,是个一身洋气身着西服革履的奴才,专干些卖国求荣的勾当。殷玉贞是殷卫朝小妾所生,但因其母深受宠爱,所以被父视为掌上明珠。殷玉贞的娘,在殷卫朝众多妻妾中排行老四,前面的那个老三就是殷玉贞的亲姨母。姊妹俩原本是沧州近郊色艺俱佳的卖解女,随父母在大连街上卖艺,被当了清军管带的殷卫朝一眼看中,一并兼收,做了殷府的三姨太,四姨太。二女同心协力,巧施伎俩,再加上年青美貌,能歌善舞,通晓枪棒,常以红线女、红拂女自居,直把殷卫朝弄得神魂颠倒,非二女侍寝夜不成眠,非二女陪食食不甘味。殷玉贞长到十五六岁,就出落得亭亭玉立,风情万种。殷卫朝带着这个宝贝女儿出入社交场所官绅府第,招蜂引蝶,引以为荣。殷卫朝经常在众僚亲朋中抚着络腮胡子操看生硬的文绉绉的官腔炫耀:“玉贞儿冰清玉洁,雍荣华贵,此吾家之金凤凰也!”确实,殷玉贞曾使不少纨袴子弟垂诞三尺,或延媒造府聘礼丰厚,或淫目灼灼目挑情逗。面对阔少们的两手,殷卫朝一律挡驾,不屑一顾,而且大言不惭斥道:“我虎女岂嫁犬子,金凤必配真龙!”那凛然神情,大有关云长怒斥孙仲谋的气概。到底殷卫朝眼里的真龙是何种人物,连他自己也说不清楚。当然殷卫朝对当时称羡全国的三公子孙科、张学良、卢筱嘉之流是赞叹不已的,可惜这些贵公子身边的名花竞相争艳,他一个小师长的女儿不过是一支喇叭花而已。偶尔殷卫朝也有生不逢世的愤愤之感,慨然怨道:“我威震京津的虎将之女,大清奉天将军的曾孙女,竟不如布商之女于凤至!”大有埋怨张大帅竟有眼不识荆山玉之愤。
般玉贞却不像其父,专讲门第财势,她爱的是英俊洒脱,翩翩倜傥的少年,才华横溢誉满全球的英命党,她认为只有嫁得这样的如意郎君,才够风光一世流芳千古。她常常以陈璧君自诩,崇敬文才武略敢炸权贵摄政王的汪兆铭。面对诸多公子哥儿、阔爷军官的追求,她常常随手攥起一根木尺,温睛脉脉,半哂半嗔说道:“手持玉尺量君才,看君能有几多才!”这种曾是当年陈璧君半真半假玩过的恶作剧,弄得那些未来的准乘龙佳婿们既憧憬朦胧又尴尬不堪,可又无可奈何。
殷玉贞憧憬陈璧君、汪兆铭是有来历的。她的孩提时代正是清末民初,汪兆铭、陈璧君谋刺摄政王的事件轰动全国,成为脍炙人口的英雄美人佳话。童年时代的殷玉贞也有类似陈璧君童年那样人人称道的趣话。她也有像陈璧君那样胖胖的身材,憨愁而又精灵的神情,也有人戏称她为“肥环”。十几岁以后,渐渐明事爱美节食减肥,更不许别人叫她“肥环”了。后来一位她所敬佩的学识渊博的幕僚先生给她讲了陈璧君的故事,也给她讲了中国古代留下来的成语,叫“燕瘦环肥”。那幕僚先生说:“燕瘦说的是汉成帝皇后赵飞燕,窈窕美丽,体态轻盈,能作掌上舞;环肥说的是唐玄宗的爱妃杨玉环,雍荣华贵、体态丰腴,能歌善舞,三千粉黛宠一身。小姐呀,你过去是环肥,今日是燕瘦了,杨贵妃、赵皇后都好,注定了小姐将来要当中国第一夫人,老夫可要沾光了!”那幕僚先生的话深深印在殷玉贞的脑海里,下决心要找一个汪兆铭那样的女婿,下决心做一个陈璧君那样的贵妇。从此以后,她潜心搜求有关汪、陈的照片轶事,每每被感动得珠泪涟涟,芳心泉涌。汪兆铭那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浓眉大眼、仪表堂堂、舌如利剑的大使形象,成为她少女心中的崇拜偶像。汪兆铭炸摄政王不成,被捕入狱的《被逮口占》“慷慨赴燕市,从容作楚囚,引刀成一快,不负少年头。”《狱中杂感》中的“一死心期殊未了,此头须向国门悬!”都成为她日夜吟咏的信句。此时的陈璧君自诩的玉贞如醉如痴,一心倾慕古今名女,愿为红拂女跟李郎闯荡天下,愿为梁红玉随韩爷击鼓助战,愿为陈璧君偕汪郎殉身革命。所以地决心找一个与李靖相似的相貌堂堂穷途英才,自己就做红拂女;找一个与韩世忠相似的贫寒潦倒武学俊杰,自己就做梁红玉;找个与汪兆铭相似的学识渊博智勇全才,自己就做陈璧君,心甘情愿,不悔人生。不过这些痴想,只是少女的浪漫之梦,自寻情趣而已。她并没有红拂女阅遍群雄独识英才的慧根,也没有梁红玉身居勾栏饱览人生的阅历,更没有陈璧君许身革命得天独厚的才智,单凭着漂亮的躯壳岂能实现美梦?
张作霖的奉军据有京、津、直、鲁之后,殷卫朝威震津门,一朝权贵,炙手可热,谁不刮目?这就有可能使殷玉贞进入贵族社会兴风作浪了。殷玉贞随母常驻天津,就读于一所女子学校,但仅仅是挂名而已,读书不成,交际权术却是她天赋。她工于心计,善于装饰自己,在社交场会中花团锦簇,琳琅满目;走进商店学校,却是布衫布裙学生装束;在家里她最爱穿的却是酱紫旗袍或紫花衣裤,时而像个高贵的小姐,时而像个俊俏的丫头。在殷玉贞眼里这紫色是吉祥高贵之色,是鲜艳美丽之色。据说当年她娘姊妹俩沿街卖艺时,就是身穿大紫衣裤,被殷卫朝一眼看中的。也许是遗传吧,殷玉贞从她娘那里继承了喜爱紫色的秉性。有人说殷玉贞曾当众说过:“我这辈子,一定会红得发紫,乘玉辇紫气东来,伴紫微星,居紫禁城!”闻者咂舌。那殷卫朝也经常人前频频夸赞:“若把玉贞比西子,淡妆浓抹总相宜!”这两句改装的引用,总要引起在座宾客们的啧啧称道,“恰当,贴切,入木三分!”
民国十四年,沧州师范春季运动会上,刘兴起大出风头,连拿三级跳远、撑竿跳、拳术比赛三项冠军,博得了全场师生、观众阵阵掌声,特别是在学校里为数不多的女生中激起了温情脉脉的层层波澜。当刘兴起最后一次走下领奖台时,全场爆发出一体热烈的掌声、欢呼声,刘兴起手捧奖杯频频的观众鞠躬致意。忽然,他看到运动场外现众中正有一个从未识面女学生向她微笑着招手。那女学生月白衫青布裙,轻舒玉臂大胆地向他抛出一个热烈的飞吻。那个大胆热烈的飞吻,使未涉情海的刘兴起窘态毕露,连忙垂下眼帘,折身走去。当他被好奇心驱使着偏头望去时,那女学生正挤出人群匆匆而去,一阵惆怅浮上心头。
三天之后,刘兴起走教室,只见往日喧嚣的教室里静悄悄的,七、八个早到的男同学,
三两个女同学都静静地坐在自己座位上,像是预习,又像是私语。猛然,他发现自己的座位前那个男同学不见了,有一个瓜子俏脸,齐耳短发,月白布衫的女学生正脉脉地注视着自己。刘兴起一阵惊喜,呀,不正是运动场外送来飞吻的女学生吗?只见她,课桌上玉臂轻舒,红唇皓齿微露,温情而又端庄,坦然而又腼腆,细眉毛大眼睛,小巧的鼻梁上散布看儿颗并不难看的雀斑,活脱脱一个小家碧玉神态!刘兴起故作镇定,一边脚步轻缓地向自己座位走去,一边礼貌地向她微微点头。那女学生站起身来,大大方方、客客气气、轻声细语地说道:“我叫殷玉贞,这位同学是刘兴起君吧?校长说你就坐在我后面……请多关照。”
刘兴起窘极了。他从未和班里的几个女同学在众目睽睽之下直接谈过话,尽管有些女同学借故与他搭讪,但是他总是淡淡地一言两语就逃走了。面对这样一个大胆的女同学,他只能嗫嗫嚅嚅道:“是,是,不敢,一定……”第一节几何课,第二节国文课,刘兴起都没有听好,他心绪不宁,浮想联翩。那热烈而大胆的飞吻,那俏丽而端庄的倩影,那远在天涯的陈玉珠表妹,那陈玉珠的断肠小诗……国文教员正是自己严厉的父亲,看到儿子那种呆头浮想神不守舍的神气,多次怒目而视,儿子却浑然不觉,而且两次提向都是答非所问,引起哄堂大笑。
第二次提问是:“孔文子何以谓之文也?这是的孔文子是指哪一位?”
答道:“……至圣先师孔夫子!”
“胡说,看注释!“
“孔丘,不,卫国大夫孔幸……”刘兴起模模糊糊瞅了一眼那些密密麻麻的小字注释,胡乱回答,竟把圉字读成幸音,结果又引起一阵哄堂大笑,连那个新来的殷玉贞也掩口而笑。
“朽木不可雕也,学而不思则罔,思而不学则殆,坐下!”一声厉斥,全堂肃然。
两节课后,刘兴起目光呆滞,昏昏然随着同学走向操场,懊恼异常。不知何时课间操结束,直到同学们大部散去,刘兴起才暮然醒悟课间操散了,就急步向教室走去。在他前面不远,那位曾使他课上倍受难堪的殷玉贞却故意放慢脚步徐徐而行。刘兴起一阵莫名其妙的恼恨袭上心头,他紧握拳头,三步两步越了过去,昂首挺胸,不屑一顾。谁知,殷玉贞却急步向前靠近身来,伸手扯扯他的衣襟,幽幽说道:“你不应该那样,你父亲也是好意。你在同学们中有小鲁迅之称,笔锋和口才都像鲁迅先生那样锐利,总不该……”
“谁让你狗咬耗子多管闲事,多……”刘兴起愤然甩手,超前而去。不好,他忽然意识到那句愤愤地脏话,劈头盖脸地向一个陌生的女孩子吐出来,太失礼仪有伤大雅了。他惭愧地回过头去,向那处在难堪境地的殷玉贞投去致歉的目光,停住脚步,轻声道歉:“对不起,我伤害你了!”殷玉贞没有说什么,轻轻摇摇头,投来幽怨的目光。刘兴起害怕那幽怨的目光,赶紧逃走。咦!刘兴起想:她为什么知道国文教员是我父亲?为什么知道我有小鲁迅之称?他疑疑惑惑把殷玉贞甩在后面,走进教室。
第三节课,在音乐教室里学习风琴弹奏《满江红》。音乐课是刘兴起各门功课中仅次于国文、体操的强项,在课堂上音乐教师常常叫他给同学们示范弹奏、演唱。课前,刘兴起对《满江红》这友古曲已经多次练习,如驾轻车得心应手了。尽管如此,当教员让他做示范演奏时,他还是谦虚一番才开始演奏的。偶尔他扫视全堂,只见同学们正全神聆听,殷玉贞正含情微笑,频频颔首。刘兴起心情有些紧张,弹奏有些拘谨起来。一曲终了,虽然赢得了热烈掌声,但他总觉得后半曲不够尽意。音乐教员说了些夸赞之词以后,又征求同学们的感受意见。看来,音乐教员已经发现刘兴起的弹奏,问题所在了。
“报告,”殷玉贞站起来说道,“我同意老师的意见,刘兴起同学的演奏非常出色,不过,不过……我觉得……”同学们的目光都集中到这个新来的女同学身上,刘兴起也对这个大胆的女生大吃一惊。
“说下去!”音乐教员微笑看挥手鼓励。
殷玉贞掠一掠额上的短发,平平和和地说道:“其实,我也说不好,说错了请老师和同学们指正。我觉得刘兴起同学后半曲演奏得拘谨,没有放开,特别是最后几小节无奈的音色太重。你想想‘待从头,收拾旧山河,朝天阙’,应该是抗金报国豪情,充满了将士的必胜信心,金戈铁马,横扫残敌,高唱凯歌,胜利归来,绝不是无奈和低沉所能表达的。我听见军人们唱着这支军歌行进,唱到这儿时就觉得热血沸腾,信心十足,这次这种感觉却不那样强烈。请原谅,我不过是班门弄斧。”
“一矢中的!”音乐教员大声赞叹,“这位女同学叫什么名字,你能为同学再演奏一曲吗?随便一曲?来吧,大家欢迎!”音乐教员率先鼓掌相邀。
在同学们的掌声中,殷玉贞轻盈地走上讲台向大家恭恭放放一鞠躬,说道:“我叫殷玉贞,是刚转学来的,以后还要请老师和同学多加关照。我不敢班门弄斧,也不敢,应是不配在众多的同学面前弄琴,但我愿意献丑,以求得老师和同学们指正。”她大大方方地在琴前坐下,略一试琴,就弹奏起来。
刘兴起对这个大胆的女学生敬佩了。那不仅是她的大胆、言谈,也不仅是她的俏丽、气质,而是她的坦率和技艺。不管她对自己的评价是否中肯,不管她对琴音的感受是否确切,但是有一点是可以肯定的,她确实感受到弹奏者慌乱的心境。他目不转晴地注视她的有节奏的举动,专心致志地品味看悠扬的琴音。这是一曲同学们和刘兴起从未学过的曲子,只有音乐教员的手指按拍,嘴唇似动不动地应和着。殷玉贞弹琴的姿态优美潇洒,一忽儿神色凝重,一忽儿微哂飘逸,一忽儿又双眉紧蹙,一忽儿又豁然开朗。那琴音犹如行云流水,一急儿春水荡漾,一忽儿响遏行云,一忽儿又如江河奔放,一忽儿又莺歌燕舞百鸟竞唱。“好,好,好!”刘兴起不由得低赞数声。突然那琴音吭然一声直冲苍穹,重音一响,嘎然而止。随着同学们的热烈掌声,殷玉贞飘然而起,连鞠三躬,轻捷地回到座位上。
“真是一条可爱的鲤鱼精!”不知是哪一个调皮的男生低低地赞叹了一句。这“鲤鱼精”既是少女殷玉贞的谐言,又是对一个优美故事的憧憬。
第四节课是习字课。习字老师是一个学究气十足的前清秀才。他头戴黑缎缀玉瓜皮小帽,身穿藏青色长袍马褂,花白的胡须托着一张和善的面孔。他走上讲台开口就对刘兴起等几名学生的大楷作业评讲如流。刘兴起少年时代对何绍基体临摩颇佳,后来又学习柳体,写得出神入化,不过微带何体风格。老秀才连用“形体教厚、气势开张、筋强骨硬、雍容伟壮、结构严谨、风骨挺拔、开阔疏朗、飞动圆转,真是字如其人、别具一格”十个褒语,并建议课后张贴在教室后壁墙报栏内让大家鉴赏。老先生接着就在黑板上写下了“王师北定中原日,家祭莫忘告乃翁”十四个大字,并请几个对魏碑、颜体、柳体造诣较高的学生到讲台上讲讲结构、运笔、着力等方面的见解。在老先生评讲和刘兴起走上讲台畅谈见解的过程中,殷玉贞时时表现出赏心悦目、情愫漾漾的神态,一忽而秋波流转美目顾盼,一忽儿支颐微哂皓齿红唇,端的是一幅纯真少女情窦初绽的绝妙图画。
忽然,老先生发觉殷玉贞桌面上文房四宝全无,只拿着刘兴起那张画满红圈的大楷欣赏。他走到这个新来的女生身旁,严厉但不无温和地斥道:“看不如写,你的笔墨砚台呢?”殷玉贞被这突如其来的斥责弄得满面羞惭,一面嚅嚅低语:“我刚转学进校……未曾……”一边侧身回眸向刘兴起求援。刘兴起灵犀一动,立刻将备用的墨盒、毛笔、纸张递过来。等到老先生离去时,殷玉贞转过身来,低低递过江湖女子口吻的话来:“谢谢,刘少侠拔刀相助,小女子日暮途穷得遇侠士,逢凶化吉了!”
刘兴起大吃一惊,没想到仅半日功夫,这个女孩竟轻车捷足,居家稔熟了。刘兴起迷惑了。
刘兴起不善于与女性交往,在殷玉贞主动进攻之下,不到两个星期就被迫入束手就擒的境地了。殷玉贞时时处处表现出热情、大方、温稳、天真、含蓄而又不伤大雅的风情和气质,使刘兴起大有亲近有惧、远避难舍之感。他心里很明白,殷玉贞对自己情有所钟,但自己心里却装着青梅竹马同长大的陈玉珠,不能允许任何一个女子挤进来了。不过幸好殷玉贞并没有过份的表示,相处接谈全是些知识探讨、作业互阅、理想交流等等。尽管这样,男同学中已有“刘兴起钓了条鲤鱼精”,“鲤鱼精月夜私奔刘公子”等等嫉言妒语了。
沧州师范要求学生一律住校食宿,只在周末才允许学生离校探亲、访友或郊游。一个周末,下了作文课后,刘兴起被爹叫到一边严厉说道:“晚上回家,我有话对你说!”刘兴起吃了一惊,心想难道我有什么过错吗?除了和殷玉贞交往过密,再没有什么越轨行为呀。他本来一直有点惧怕那位严谨不苟的老爹,目前既然有了和殷玉贞的那些过节,心里更加惴惴不安了。傍晚,他走进家门,见爹端坐在方桌右侧,板着脸硬瞅着正堂中央那张供奉多年的“天地君亲师”牌位,一声不响。娘正畏畏缩缩地往方桌上端饭送菜,看见儿子进来,立刻眉开眼笑说道:“吃饭,吃饭,吃了饭,爷儿俩再说话儿。”爹叹了一口气,一声不响地吃起饭来。刘兴起心怀恐惧,瞅瞅娘,望望爹,不知饭后会发生什么事情,只得强作欢颜,往娘和爹碗里夹了几块肉片,胡乱吃起来。
饭后,娘收拾了碗筷,就掌灯纺线,眼睛紧瞅着嗡嗡飞转的纺车,又偷眼瞅瞅老伴的脸色。爹抽了几口水烟后就说:“你那篇《论教育救国》是怎么写的?殷玉贞呢?照谁抄的?”
“我,我……”刘兴起惊慌失措,忽然他想到“东窗事发”“欲善弥彰”这两个成语,不如正说吧!“我没有,没有,是她,拿了我的草稿……”
面对儿子的窘态,刘老先生没有继续追向下去,却训导起来:“短短几个星期的功夫,你与她已经到了这般程度,真是朽木不可雕也!天知道她识几个大字,你看她写的字,她写的文章,乱马交枪,通篇除了你的,就是剽窃胡适之先生的什么多研究些学问,少谈些主义。你和她之间到底有什么?说!”
“什么也没有啊!”刘兴起试图抗言,但气势和信心都不足,“我不过是把草稿给她,同学之间,我们……你不能那样古板、封建……再说……”
“胡说,”爹打断了他的抗言。“这种女子不可交往过深,你知道她是什么人?但凭县太爷派警察署长亲自送她进校,指名座位与你相邻来看,必是大有来头,大有缘故的。咱们平民百姓交不得这种女人!”
“她也是平民百姓呀,她姥姥就是西门外郝家庄的,是个诗礼传家,读书不成又跑江湖卖艺的寻常百姓,并没有什么特殊两样的……”
“还诗礼传家,寻常百姓!我正要问你,上星期天,你与她何处去了?”刘老先生气呼呼的要兴师问罪了。
糟糕,又是东窗事发!刘兴起不觉一凛!这本是极秘密的事,是谁把这事透露出去了?他无言可对,他不敢说,脑海里浮现出那个周末晚饭后操场上的情景:
刘兴起正在操场边观察一条尺蠖一曲一伸在树干上蠕动的情景,殷玉贞悄悄走过来,在他耳边轻声说道:“刘兴起,我有样东西你看。”兴起正看尺蠖蠕动出神,没有出声。殷玉贞轻轻用手指触动他的腰际,娇声问道:“你怎么了?”
“啊,啊,什么?什么?”刘兴起猛醒过来,瞠目而问,但只瞟了一眼,又注视那条尺蠖了,他心里正在想,世上确有那么一种人像尺蠖那样曲伸自如。
“我有样东西,认得吧!”殷玉贞又用手指触动他的腰际,然后把一张折叠的信笺递过来,信笺上露出一个用铅笔写的“我”字。殷玉贞神秘地笑着。
刘兴起愕然,但随即答道:“我呀!”
“是的,我呀,就是你呀,这张信笺是你的呀,字也是你写的呀!”殷玉贞把呀字说得音长而又轻巧滑稽,依然神秘的微笑着。
“嘻嘻,是我的呀,嘻嘻!”刘兴起莫名其妙地憨笑看,注视着她那张充满神秘的脸。
“嘻嘻,是你呀,肯定是你呀!”殷玉贞模仿看刘兴起的腔调说道,“你看呀,这是情书呀,写给我的呀!”
刘兴起大吃一惊,原来那信笺上用铅笔潦草地写着:“小贞贞我爱你!”刘兴起恍然大悟,她误解了,连口啐道:“这是哪个混小子的恶作剧!用我的信笺,模仿我的字!”他脸红了,无法解释清楚。
殷玉贞正色说道:“咱们同学之间,朝夕相处,心里有话直说好了,别藏着。”语气很温柔,而且还甜甜地笑着。
“不是我,恶作剧,那准是……”刘兴起口不择言,急忙分辩,但又无法分辩清楚。
“是你,我也不怨!好了,”殷玉贞语气一转,“你看到过新来的报纸吗?汪兆铭和陈璧君在广州出足了风头!你真像汪兆铭,你看我像不像陈璧君?”这女孩子大胆极了,直言不讳,她的真实心意暴露无遗了,即使木讷无窍的人也会领会她的真意了。
“我?我岂能和汪兆铭相比!你说吧,到底有什么事?”刘兴起避开她的蓄意纠缠,正色说道。
殷玉贞显得有些失望,但立刻扬声道:“星期天有何雅兴,是不是约了哪一位蜜斯好友?”
什么意思?刘兴起没有回答,只在沉思。那求爱的纸条虽然是用自己的信笺写成,但自己确实是一无所知,为什么殷玉贞把这荒唐的事硬要找到自己头上?为什么比了汪兆铭又比陈璧君,她到底想干什么?我不会生上当的。
“咳,问你呢!”殷玉贞又一次手指戳了刘兴起腰际,“星期天到底去干什么?”
“啊,什么?你是说明天是星期天呀!”刘兴起所答非所问,好象是故意卖傻。
殷玉贞吃吃笑了,叹了一口气说道:“咳,我可怜的书呆子,看你,那失魂落魄的样子!我是说,明天约了哪一位密斯好友偷度佳期!”
“偷度佳期”四个字太露骨、太挑逗了,不应该出自一个十九岁少女之口。刘兴起从茫然中回过神来,面色绯红,只得分辩:“没有的事,我不想出门,只想研究点课程以外的学问,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呀!”
“噢,我知道了!”殷玉贞眉毛一扬,大有兴致,赞叹道:“佩服,佩服,你不仅功课学得好,逐能抽空研究些学问,博学多闻,前途无量呀!你正在研究元曲吧,你需要帮助吗?我姥爷家有很多元曲资料,什么关汉卿、马致远、王实甫,应有尽有,你要不要看?”
“真的?”刘兴起对她的赞叹并不感兴趣,但是那些元曲资料却紧紧地吸引着他,他多么希望见到那些不易见到的资料啊!
“说呀,干什么去了?”爹一声断喝,使刘兴起从浮想中猛省,他避开了殷玉贞三个字,期期艾艾说道:“跟同学去看元曲资料,还有拓片,有很多很多世上少有的拓片。”
“什么资料,什么拓片?”爹眼里放光了。
“元曲资料。还有颜真卿、柳公权、何绍基等名家真迹招片。最可贵的我第一次看到了宋徽宗《闰中秋月诗帖》瘦金体,赵孟頫的《趵突泉诗》这些难得见到的无价之宝,还有两块据说是颜真卿真迹石刻立在院中,更是无价之宝!”刘兴起兴高彩烈,滔滔不绝,一边说一边从书包里拿出资料和拓片。
“真的?”刘老先生脸上出现了笑容。显然这位对中国古代名著、书法家饶有兴趣的国文教员,被这突如其来的奇遇吸引住了。他忘记了对儿子的责问,急忙饥不择食似的翻阅着这些珍贵资料,不住地啧啧称赞。刘老先生从小喜爱何体字,也督导儿子练习何体字,只是后来儿子更喜爱柳体字,才又改学柳体的。老先生对那些何体拓片爱不释手,真是欣喜若狂了。好大一会儿,他才温和地瞟了儿了一眼,问道:“这都是殷玉贞姥爷家收藏的?她家是干什么的?”
“她说,她爹在天津开了个百花苑杂货店。为了照顾姥姥,才到沧州来上学。她姥爷、姥姥都是很和善的人,一生江湖卖艺,耍八步戏,持了一点家业,盖了房子,安享晚年。平日里老人练练功,看看书,写写字,老人家的藏书真多,两间屋摆满古今各种书籍!”刘兴起说得眉飞色舞,仿佛又置身于那藏书室,与身着紫纱旗袍的殷玉贞共同翻阅资料,切磋学问了。“还有,我读了好多元代戏剧家的剧作,元曲四大家关汉卿、马致远、郑光祖、白朴的作品几乎全了,真是开了眼界,还有一点是我从未知晓的,那就是李逵这个人物。在元代许多剧作家的眼里,李逵本是风流倜傥之士!大剧作家东平高文秀著的《黑旋风双献功》书中说李逵是个风流倜傥的有识之士。说他一见到孔目孙荣之妻郭念儿放荡轻浮,就知道孙荣被诬入狱的祸根就在这个淫荡女人身上。李逵乔装成俊俏后生,机智地进入衙门、监狱,救出孙荣,释放囚犯,设计杀死奸夫白衙内与淫妇郭念儿。李逵劫狱除害的事件,震惊朝野,自此博得了‘黑旋风’的美称。爹,你看,这书生的‘黑旋风’并不是人们通常理解的鲁莽,而是机智、果断、快速、无坚不摧的化身,那浪子燕青、拼命三郎石秀也不过如此!”
“真的?元代剧作中竟有这样的作品?”刘老先生惊诧了,被儿子的叙述吸引住了。
“还有呢,元代著名文学家康进之者的元曲《梁山泊李逵负荆》中说,李逵不仅能舞文弄墨,而是还是个谙熟词律的风流词家。有一次李逵醉酒后出口成章:‘和风渐起,暮雨初收。俺则见杨柳半藏沽酒市,桃花深映钓鱼舟。更和这碧粼粼春水波纹皱,有往来社燕,远近沙鸥。’我爱这词句语意愿,就抄录下来。爹,你看,这李逵确实是个风度翩翩诗酒骚客!这两个剧作成书都比《水浒传》早一百多年,可见是施耐庵特地把他那快人快语、好打不平的一面发展成一个粗鲁莽汉的。其实施耐庵也无法完全改变李逵的某些原有形象的,民间盛传李逵坐大堂,李逵做媳妇等故事……”
“你这个看法可不一定正确,要考证了以后再说,不要妄论!”刘老先生接过抄录的词句,细细品味,确有味道。这是他有生的来所见到的珍品,所听到的珍闻。刘老先生一生好学,可惜出身寒门,无力也无缘与更多的古贴古籍结缘。现今,被这天外飞来的珍品吸引住了,放下这件,拿起那个,件件个个爱不释手。猛然,刘老先生猛省,把那些珍品推给了儿子。
“好,别说了。研究学问是好事,我不反对。不过,这种不知根底的女子还是莫招惹为好,你是从小定了亲的人了,我刘家可不准那些自由恋爱荒唐事!”
刘兴起总算闯过了关,惴惴不安的心情也逐渐平静下来。
以后的日子里,刘兴起时时刻刻记着父亲的训导,星期日拒绝殷玉贞的邀请,也尽量避免与她有过密的交往,但又被她带回的珍贵资料所吸引,殷玉贞虽然各门功课功底皆差,但却勤恳读书,特别对国文课更是用功学习,多问勤练,日益有进,使刘老先生不再多加戒备了。殷玉贞善于待人处事,除了尊敬师长、赤诚助人以外,还收敛了往日对刘兴起的过分热情,对刘老先生却更加谦恭有礼。星期天回家小住,吃过午饭之后,她就带些金丝小枣、鸡蛋、蜜钱之类的小东西,直奔刘家拜见老师,并把连夜写就的诗文呈交先生,恳求批评。嘿!这一招真灵,刘老先生居然对她喜爱起来,另眼垂青了。这真叫做“功夫不负有心人”。转眼之间,已临近期末考试,殷玉贞一番苦读,跃跃欲试,而且颇有信心。谁知,正式考试这天,殷玉贞却病倒了,未能参加考试。据说殷玉贞是心口痛复发,学校只得派人把她送回家去。考试结束不久,成绩张榜公布,刘兴起名列榜首,殷玉贞就以缺考名列最后。暑假第一天下午三点钟般玉贞病态恹恹,带了两包自制的小点心、两瓶老酒进了刘家,请求先生给予补考的机会。她说,副科作罢,语文必补,要看看自己努力的结果。对学生这种并不过分的要求,刘先生慨然应允,找了一份试卷,略加改动,就搬出一张杌子,给了笔墨,让般玉贞在树荫下做题。殷玉贞认真答卷,一会儿停笔凝思,一会儿挥笔疾书,居然在限定时间内答完试卷。殷玉贞汗湿淋淋,娇容绯红,腮边还抹了几撇墨迹。她长舒一口气,恭恭敬敬把试卷呈上,轻声说:“请老师斧正。”刘老先生满脸欣喜,提起朱笔,就在方桌上批阅起来。当那个大大的红80出现在卷首时,老先生放下朱笔赞道:“大有进步,可贺,可贺!”殷玉贞笑了,羞羞地说:“学生根基太浅,全仗老师栽培,才有今日成就,谢谢老师了。”她恭恭敬敬鞠了一个90度大躬,然后拿起芭蕉扇,为老师打扇。
刘兴起却疑惑了。他把试卷粗略地看了一遍,心中暗咐:她又搞了什么鬼把戏,试卷上除了新改的几个试题多有差错外,原题全都正确无误,特别那篇题为《读书论》的作文,写得虽短却精,连自己犹恐不及了。
看到老头子喜笑颜开,刘师娘知道这正是老伴心花怒放心情极住的时刻,就把早已泡好的乌龙神茶端出来,让父子、师生三人品尝。刘师娘频频劝道:“闺女,多喝点,多喝点,大热的天,病了几天,这神茶可是好东西,清心养目,健脑舒胃。兴起每次考试,每次病了都唱这茶,越浓越好。喝呀,闺女,不凉不热正合适。连喝五杯,保你满身舒畅。”这誉满全国的乌龙神茶,虽然在富贵人家只是一般饮料,但在淡茶粗饭清贫度日的刘家却是杯中神品珍贵之物。殷玉贞连呷数口,品品味儿,微笑着望着师娘说道:“好喝,好喝,枣的清香、甘甜,酒的浓醇、颜色都有了。我爹、我娘、姥爷、姥姥,都爱喝。好喝,谢谢师娘,师娘泡的茶真好味道。”
几句甜甜的蜜语,使刘师娘心里甜甜的,她眉开眼笑,说道:“你姥爷也会喝酒吧,闺女,你真有心。这东西虽是你老师的喜爱之物,却也不该破费你呀!”她指指方桌上的两瓶老酒。
“师娘,并不破费。我姥爷别无嗜好,平日里除了乌龙神茶,就是喝几杯老酒。他说这两样是世间最好的东西,舒筋活血,清脾健胃,又去肝火。所以我姥爷跟人学会了自酿老酒,用小米、地瓜、枣泥做原料,又省钱又方便,这就是他亲自酿造的,说捎两瓶给老师尝尝,喝了保险延年益寿。老师,你说,真能有这样的神奇吗?”
“能,能,也许吧,反正我觉得是好东西。谢谢你姥爷的一片好心,这酒我收下了。”刘先生语气一转说,“玉贞,这两个月,你的确用了功,可惜临考病了。明年就要毕业了,前程似锦,希望你再接再厉,欲穷千里目,更上一层楼!”
听了老师的谆谆教诲,殷玉贞眼睛一亮,嘴角蠕动,但立刻又锁上眉头,幽幽说道:“谢谢老师关怀,但我这心口痛时好时坏,真有点犯愁呢。这不,我爹来信叫我放了假就回天津找一个名医诊治诊治,但我又怕在火车上犯了病,姥姥姥爷爷岁数大,在沧州我又别无亲人,兵慌马乱的,路上不安全,我真犯愁......。”
尽管殷玉贞的话没有说完,但下面的意思已经很清楚了,她希望有一个年青力壮而又熟悉的男人伴她回天津,却又不肯贸然开口求人。刘老先生听明白了,但闭口不言。刘兴起听明白了,却不敢应承。心善的刘师娘也听明白了,却不敢自作主张。她望望老伴、儿子,试探着说:“心口痛这病可要人命,女孩家更要紧,晚治不如早说。要不,叫兴起去送送你?”老太太瞅瞅老伴又瞅瞅儿子。
刘老先生没有表示可否,端起水烟袋装烟点火。刘兴起笑了笑,显出为难神色。
当机立断,殷玉贞使用了欲擒故纵的激将法。“不必啦,这可不行,他,”殷玉贞把那个他字说得极有情意,仿佛是新婚媳妇对丈夫的爱称,既有温柔又有羞涩,“他还要趁这暑假学文习武。其实,我并不想回去,那个家,那个杂货店,整天有些醉熏熏的丘八,浪里浪气的女人,恶心欲吐的胭脂味,呛人窒息的火药味,真烦人,还不如就在这里好歹找个医生……哟,哟!”殷玉贞躬腰捧腹,心口痛又发作了。
“咋的?咋的?闺女?”看到殷玉贞双眉紧颦双手抚腹的痛苦样子君,刘师娘大吃一惊,一边扶殷玉贞在炕上躺下,一边撑手示意父子二人违避。刘师娘慈爱地掀起殷玉贞的衣襟,揉着她的上腹,关切地说道:“你这闺女,心口痛又犯了不是,你爹娘也真狠心,舍得你独个儿到乡下来。快,明天就叫兴起送你回天津去,不能在这儿待了!”
大约过了十几分钟,殷玉贞的痛苦减轻了许多,起身说道:“谢谢师娘,好多了,不痛了。师娘,你比俺亲娘还好。等明年毕了业,我就留在沧州城教书,一辈子跟师娘在一起。师娘,你老可愿意?”
“好,好,求之不得呢!俺没闺女,就把你当成亲闺女看待。明后天快回天津去吧,天津卫有好医生。兴起,兴起!”
刘兴起应声而至,刘老先生跟在后面。“好了,师娘,不痛了,老师,我回去了。”殷玉贞边说边打开书包,掏出两块衣料,一块是白洋布,一块是玄色麻纱绸。她把衣料双手递给刘师娘说:“这两块衣料是俺爹娘捎给老师和师娘的,不值钱,但伏天穿正合适。”
“哟,不敢当,太破费了,太难为你爹你娘了,师娘不能收!”刘师母虽然推辞,但心里更喜欢这个善解人意的闺女了。
“都是自己店里的,不花钱。师娘,你就收下吧,你老人家不是把俺当成亲闺女看待吗,若不肯收下就……师娘啊,你不收,我就不让他去天津了!”殷玉贞诚恳中赌着一口气,唇含着,腮凸看,好委屈。
“好,师娘收下了,回去之向你爹娘问好,说就谢谢了。兴起,送玉贞去吧,明天还是后天去接你?”
“明天吧,下午三点有火车,老师,师娘,再见吧。”殷玉贞轻轻地鞠躬,接着明眸一瞟,玉指一挑,向兴起示意,双双走出门去。
“这闺女病来得快,也去得快。”刘师母迷惑地摇摇头。刘老先生也摇摇头,长舒一口气说道:“焉知非祸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