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魍魉乱世 珠联璧合难成梦
刘金璧,直隶沧州东关人氏。出生在清光绪三十二年闰四月初八日,其父是个屡试不第开馆授徒的穷秀才。说穷也并非太穷,和城里那些官宦大户相比是穷了点,但和乡下的庄户人家相比却显得殷实多了。金璧从小就在父教母织的小康之家生活,也说得上是童年幸福、无忧无虑。金璧有个远房亲戚称为陈大舅的,是个半篇子学问,读书不成,从事经商,专做鞭炮生意。刘、陈两家居住不远,当家的又都是学究气十足的读书人,所以常来常往,成了至亲。
说来也巧,陈大舅只有一女,与金璧同年同月同日生,只是金璧早生了两个时辰,算是表哥了。那时沧州地界许多人家对亲上加亲这个习俗还相当流行,俩姑嫂身怀六甲之初,就有指腹为婚的诺言。待到两儿女同在闰四月初八日降生的佳话传出之后,四邻百家都说这一天正是如来佛释迦牟尼的生日,佛祖派金童玉女下凡来了,天马行空,四平八稳,真是天生的一对!
刘、陈两家姑嫂,都是年过不惑才开怀生儿育女的,真是欢喜极了。两家同过生日,同庆满月,同起乳名,男的叫金璧,女的叫玉珠,取珠联璧合之意。满月这天,陈大舅特地请银匠打造了两把银锁,给两儿女挂在胸前。金璧的那把银锁正面镌“长命”,反面镌“璧”;玉珠的那把银锁正面镌“富贵”,反面镌“珠”,大概是想以“长命富贵”“珠联璧合”把两个小儿女的命运联结在一起吧。
一转眼过了六年。金璧、玉珠一对青梅竹马,同时进了塾馆读书识字。塾馆就设在东关外一座祠堂罢里,念书的多是富家子弟,先生就是金璧爹刘先生。这时候宣统退位,换了民国,金璧起了学名叫兴起,取民国兴盛、飞黄腾达之意。玉珠是女孩子,陈大舅母说,玉润珠圆正是女孩的好名字,不要再起学名了。那时塾馆里极少有女孩念书,玉珠就成了顽童们耍戏欺侮的对象。顽童们都知道陈玉珠是先生的外甥女、儿媳妇,一旦挨了训斥或板子,就拿小玉珠出气,恶作剧不断。别看兴起岁数小,平时又文静寡言,只要玉珠受到戏弄欺侮,喊一声金璧哥,他就会像一头发怒的狮子,冲过去保护表妹。玉珠呢,也不是省油的灯,一双天足,敢跟男孩子上树跳井,敢跟男孩子玩老雕抓小鸡,面对男孩的欺凌,并不胆小怕事;常常自制些小鞭炮,猛地往那些皮猴精们屁股后一摔,啪!一声爆响,吓得那些皮猴精们狼狈逃窜。
那玉珠,堪称是个野丫头,与金璧的儒雅形成鲜明的对照。无巧不成故事,在刘陈两家之间还居住着一个野起来能上天揽月,文起来知书达礼,人人喜爱的小女孩。女孩来自吴桥马戏班,父母是搭班卖艺的江湖人。这小女孩三岁就起了个艺名云中燕,跟随父母走南闯北。云中燕只比玉珠大三岁,可是登上钢丝,攀上旗杆,犹如雏燕展翅,流云舒展;甩起飞刀、铁蝗又是劲道异常,百发百中。两个性情相近的女孩都不肯缠足,不学女红,却经常挟持着那个只爱读书不爱蹦跳的金璧跑街窜巷,尽往热闹处闯祸。
其实三个小伙伴并不经常见面。那时的塾馆没有呈期天,只在过年过节农忙季节放假,云中燕又要跟随父母外出卖艺。可是久别重逢的小伙伴们往往亲热得得意忘形,做出些出格的事来。一次,两个女孩看见一户人家红杏出墙,馋得出神,央求金璧上墙去摘。金璧不肯,说道:“人家的杏儿不能摘,要吃,回家要钱去买!”云中燕说,“别求他,看俺的!”她左脚一点高墙基石,右手一按金璧肩头,蹭!跃上墙去,伸手捋下三枚红杏,飘然而下。云中燕那奇险而又漂亮的身手,惊得玉珠啊呀一声,惊动了主人翁。那主人翁手扶墙头,呵斥道:“小闺女,不在家学针线,出来爬墙偷杏儿可不好!”金璧急忙道歉,爷爷连声叫,把责任揽到自己身上。主人翁见这小男孩彬彬有礼,心诚意实,十分欢喜,又摘了十几枚红杏出来。一场祸事,皆大欢喜。
那云中燕确实厉害,有她在场,街上那些泼皮猴精绝不敢欺侮小玉珠。有一次放了晚学,金璧已经进了家门,忽听街上小玉珠大声呼救:“金璧哥,快来帮俺!”金璧三步两脚窜出门去,只见几个泼皮猴精正把玉珠堵在街角上戏弄,为首的一个是比玉珠高出一头的三年级学出。他们这个一爪,那个一脚,又扯头发又捏脸。金璧拿起门后一条扁担,哗啦啦一阵响,冲了出去。正巧,云中燕探身出门,一把扯住小金璧,弯腰拾起几块石子瓦片,朝那几个泼皮猴精撒手打去。那石子瓦片像长了眼似的不偏不斜,一块一人,击中了泼皮猴精们的脑袋或脊背,痛得他们啊哟一声抱头鼠窜,一流烟逃得无影无踪了。
本来,自古以来沧州就是武术之乡,大人小孩都会个三拳两脚,可是许多想戏弄云中燕的男孩都吃过她的亏。云中燕跟爹娘练成一手防身绝招,许多大男孩欺她是个小女孩,动手动脚的,都被她摔了个嘴啃地。她那绝招是上身做出扑击的架势,其实专在脚上下功夫。只要扑击出手,被扑击者若防扑击,必然被她脚尖一勾,重重地扑倒在地。但若知道她脚下功夫厉害,防她脚下,上身也必然着她一招。看到对方专注脚下,云中燕就腾身而起,不是拳打鼻梁,就是脚踹胸膛。所以熟知她摆出这架势的人,只有三十六计走为上策了吧。
说是同性相斥异性相吸,两个小孩却是同性相吸异性相斥。她们渐渐地把小金璧排斥在外,神秘地说些悄悄话,做些爬杆上墙、甩砖弄瓦的玩艺儿。有一次三个小伙伴做完游戏,两个小女孩又把小金璧撇到一边,去说悄悄话。小金璧好奇,凑上去问道:“说什么,我听听。”小玉珠爽朗口快,说道:“云燕姐说中俩是一对金童玉女,长大了准是一对好夫妻,俺说……”
云中燕满脸羞红,急忙扳传玉珠的肩膀,捂住她的嘴,不让她往下说。玉珠挣脱了,快嘴快舌继续说:“怕啥?俺说长大了,俺和云燕姐都嫁给你做媳妇,云燕姐说好。金璧哥,你要不要俺和云燕姐做媳妇?”
金璧看看玉珠那对甜笑中的小酒窝,瞅瞅云中燕羞红脸蛋上的那颗美人痣,天喜无邪地连声说道:“要,要,都要。”
刘陈两家辈辈世世都是积德行善的主儿,平日里礼敬僧尼,善待乞讨落泊之人。民国三年阴历二月初,一场小雪过后,陈氏姑嫂二人结伴上庙烧香还愿,路遇一个领着一男一女两个孩子的中年妇人。那妇人又冻又饿,病倒在一户大财主的草垛旁。那户大财主的老太爷怕妇人死在草垛旁招惹晦气和是非,恶狠狠地驱赶母子三人赶快离开。那妇人病得不能起身,两个年幼的孩子跪在地上哭嚎哀求,十分悲惨。陈氏说:“嫂子,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不去烧香还愿,佛爷也不会怪罪。这是佛爷有眼,叫咱二人积这份功德了。”于是二人扶着妇人,领着小孩,赶到刘家的热炕头上,烧姜汤、熬米粥,喂暖了母子人。中午,刘家父子二人放学回家问了那妇人一些话,才知道东南边有个周村,去年大旱,颗粒无收,只得逃荒到天津卫去寻找男人。刘先生是个礼教极重的大男人,不宜在陌生妇人面前多待,匆匆吃了些东西,就催促一心想看看光景的金璧上学。本来,小孩子好奇心重,一回家就对那外乡口音的男孩、女孩产生了兴趣。那小女孩个头比金璧稍高一点,大概岁数也稍大一些。她身上穿着一套粗布绿衣裤,虽然旧了,却也干净利落。她浓黑的眉毛,大大的眼睛,高挺的鼻梁,微黑透红的瓜子脸,酷似她娘。她那条又粗又黑的辫子从右肩斜垂到胸前,绿绒线结扎的辫稍特别显眼。那小女孩斜坐在炕沿上,左手端着碗,右手把辫子往肩后一甩,拿起汤匙,舀一匙儿面片儿,吹吹凉,轻盈地给娘喂下肚去。那手脚麻利极了,动作优美极了。那小男孩虽然上唇有一个豁子,但也虎头虎脑的惹人喜爱。他只有五六岁,还不懂事,只顾守着小盆儿咯崩咯崩吃那些二月六剩下的炒豆儿,吃得很贪婪。他娘抬起头望望说:“别吃多了,拉肚子!”小男孩把头一歪,只顾吃。小女孩把一碗面片儿给娘喂下去,就观赏起墙壁上贴的几幅年画儿。她指着一幅《群儿闹年》图欣喜地说:“娘,娘,这幅就是俺爹画的。你看,这大公鸡,这红日头!”兴起定晴细看,图中画的是大年初一早上,五、六个男孩、女孩穿新衣戴新帽,在几株腊梅下嬉戏,一个男孩正要在稍远的墙下燃放爆竹,两个小女孩已经捂起了耳朵。画中最亮丽的一景是一只重彩绘就的独立的金色雄鸡。那雄鸡高踞墙头,朝着朝阳,仰冠高吭,仿佛那喔喔之声直冲云霄。那雄鸡两只翅膀欲扑未扑,引而未发,似乎正在运动力量要拼搏一击,飞扑上二十米外的一棵青柏。这幅年画,金璧往日并未注意,经这小女孩一番指点,才觉得意境不俗。虽然这个年仅九个虚岁的小学生并不懂画,但却对那位小女孩的父亲——未识面的画师肃然起敬了。
经两日调理,那中年妇人大有起色,婉谢了金璧娘的诚意挽留,决意继续赶路,前往天津卫寻夫。临别时,那中年妇人千谢万谢,执意要一双儿女跪在地上磕了三个响头,答谢救命之恩,还说等寻到了孩子他爹,必定一家四口前来谢恩,认为干娘或者结为亲家。金璧受娘嘱咐晚些上学,把娘儿仨送到通天津卫的大道上。那妇人对金璧很喜爱,问长问短,挚爱有加。大约送出了一里有余,金璧说:“婶婶,我要回去上学堂了,您走好。”两天来那妇人并无机会和金璧说说话儿,因为刘先生脾气很怪,不准金璧去凑热闹。至今那妇人才得了机会和这俊俏伶俐的孩子说说话儿,所以听金璧说要回去,就显出了恋恋不舍的样子。那小女孩却很爽快,她说:“娘,不是说还要回来谢二位大娘吗,让兄弟回去上学吧!”她握住金璧的手说:“小兄弟,俺没法说谢了,你回去吧,将来还有见面的日子。你叫俺一声姐姐吧,俺属龙的,叫龙嫚,就叫一声龙嫚姐姐吧!”金璧长到九岁,只与玉珠、云燕两个女孩交往过,见了别的女孩就脸红。这次被这大胆的小女孩握了手,脸羞得又热又红,只得低低地叫声姐姐,就匆匆逃掉了。
刘陈两家都是人丁不旺的家族,老刘家代代单传,老陈家老辈虽是书香门第、官宦人家,但传到陈大舅这一代上早已家境败落、人丁寥寥,至于金璧姥娘家已成绝户了。因为这个缘故,两家人见了姓刘、姓陈的人格外亲切,即使来自他乡的人也常攀世溯代认为本家或亲戚。大概是民国三年秋后吧,一对来自山东登州莱阳县四十多岁的陈姓夫妻,领着一个十岁左右的小女孩,游学路过沧州。金璧爹看他写一手好字,满肚子学向,就与他攀上亲戚,认为郎舅。随后,金璧爹又亲亲热热地把陈家三口领回家与两个婆娘认了大姑、弟媳,两个小孩认了表姐、表弟,而且还把陈大舅一家召来认了本家兄弟和妯娌。夜里,三个婆娘两个女孩围坐炕上话家常论年头,三个男人一个男孩就围着方桌说学问论天下。那姓陈的游学先生,是个健谈的人,那刘先生是个好学好问的人,那陈大舅是个左右逢源唯唯应是的人。金璧呢,很喜欢他们的谈话、争论,虽然似懂非懂,但也明白了六、七分道理。
“兄弟,当今社会拍马溜须已成时尚,愚兄才疏学浅,不知此典出处,请兄弟指教。”
“大哥客气。不过小弟愿意班门弄斧,求得大哥斧正。”陈先生——那位金璧新认的大舅直率地说,“宋真宗赵恒笃信道教。当时有个大臣叫丁谓,为讨好真宗欢心,大建道观,进献奇石珍草,极尽献媚邀宠之能事,被晋升为副相。有一次宰相寇准与丁谓一起在朝房用饭,丁谓看到寇准胡须上粘了一些饭粒,便亲自去为寇准溜须拂拭,并对寇准的胡须盛赞一番。寇准忍不住哈哈大笑道:“难道天下还有溜须的宰相吗?”后来人们便谓丁滑为溜须宰相,溜须一典当出于此。至于那个拍马嘛,并无史册记载,据说蒙古人有这样一个习惯,当两人牵马相遇时,要互相在对方的马屁股上拍一下,说上几句赞马的褒语,表示赞叹对方饲马有方。久而久之,此俗成为某些小人巴结奉承权贵的媚术,只要见权贵们牵的马,不论优劣肥瘦,都拍拍马屁,赞叹恭维一番,这就是马屁的出处了。小弟浅陋,请大哥指正。”
“好,讲得痛快,一针见血!”刘先生拍手称快,“愚兄聆听贤弟剖析,茅塞顿开,以往溜须一词要见于史籍,但对拍马的纷纭众说,颇多疑惑。贤弟剖析最为恰当,此典先宋后元,顺手事实,恰当,恰当!金璧,你舅舅学富五车,堪称饱学,正是竖子明师,若有疑难,即可提出,恳请舅舅指教!”
本来就被这个新认的大舅那风趣的解说深深吸引的小金璧,听了父亲的一番鼓励,就脱口问道:“为什么药铺门前挂个葫芦头呢?”
“是呀,舅舅也很纳闷,谁知道袁大总统葫芦里卖的什么药!”大舅自觉对一个八九岁的孩子失言,摸摸兴起的头说,“你还小,不知道袁大总统是什么过路大夫、串乡郎中呢!孩子,那叫悬壶。据说很久以前发生了一场瘟疫,死人很多,却没法医治。后来集市上来了一个神奇的老翁开设药店,门前挂个葫芦,专治这种瘟疫病。凡是前来求医者,老翁就从葫芦里倒出一粒药丸,药丸入口病就好。这个老翁也怪,每到罢市时,就跳进葫芦里不见了。人们奇怪,不知这是什么药。后来,‘不知萌芦里装的什么药’成了一个成语,用来比喻对某种物事不知其中隐秘。此后,各地也都传开了,中医和中药店门前都挂一个药萌芦作为标记。不过这几年的洋医生可不挂葫芦……。”
“舅舅,你说的那个袁大总统也会跳进葫芦里去吗?挂葫芦也是挂羊头卖狗肉的意思吗?”
小金璧天真无邪地疑问,引起了三个中年男人的哄堂大笑,惊得那边的女人们也都停了话朝这边望来。那小女孩好奇地下炕走来,却被母亲止住了。
男人们的话题由袁大总统转到了南方革命党叛乱、莱阳曲士文造反。谈话转变为争论,争论分为沧州、登州两派。沧州派指责了革命党和曲士文的种种叛逆暴行,登州派——不知何时那小女孩依偎在父亲怀里,直嚷着革命党好,曲士文好,她说:“俺徐大爷,徐镜心是好人,是英雄,是革命党,被袁大总统杀了,杀好人的人就是坏人!”
这小女孩所说的徐镜心,确实是好人,确实是个名闻中华的革命党人。他是山东省登州府黄县人。他二十岁时和兄弟徐镜清同去登州考取廪生,兄弟俩同榜双中,徐镜心得中第三名,一时成为登州佳话。中日甲午战争北洋水师全军覆没。徐镜心敬佩丁汝昌、邓世昌等爱国将士的英勇牺牲精神,目睹列强对祖国的侵略蹂躏,清王朝的腐败无能,忧心如焚,产生了反对帝制建立共和的革命思想。于是,他东渡日本,会见中山先生,参加了中山先生组织的十七省代表参加的同盟会筹备与成立大会。回国后先偕谢洪涛、陈纪云设同盟会分会部于烟台,不数月同盟会员遍布山东全省各县,兴办学校,培育革命力量;后与宋教仁去东北共建同盟会辽东支部于奉天,主要负责人有吴禄贞、兰天蔚、张榕、张绍曾等新军军官。宣统三年冬,徐镜心于上海发起组织“中华民国共和急进会”,并主管“北方共和急进会”,组织了山东及东北各地的武装起义。辛亥革命后,袁世凯窃取了大总统职位,刺杀宋教仁,镇压革命党人。此时,徐镜心拒绝了袁世凯高官厚禄的利诱,公开反对袁世凯称帝并密谋倒袁,已成为袁世凯称帝的障碍。于是,袁世凯捏造罪名,将徐镜心逮捕入狱。民国三年四月十三日晨,徐镜心被押赴刑场。他大义凛然,宁死不屈,大骂袁世凯窃国大盗,不齿于国人。就义时,他仅年四十一岁。徐氏被戮后,京城震动,齐鲁大哗,但都被袁世凯残酷镇压下去。
对于受革命悬想影响甚微的中国北方,特别是消息闭塞的小城小镇、穷乡僻野,绝大多数人们心目中的正统,还是真龙天子,对革命党称为乱党,对农民起义称为反贼。袁世凯们正利用了人们的这种封建意识,把反对帝制的人称为十恶不赦的乱党贼子,称为残无人道的南来石勤。不同的思想意识在新认的郎舅之间展开了一场激烈的论战。
看来这位新认的舅舅思想激进,性格固执,谈锋锐利,口若悬河,容不得别人进言。他借古喻今,论起石勒来了。“姐夫,你饱读诗书,小弟自惭不如。我认为石勒在当时战乱的中国北方,并不是最坏的人。正统的史家或以王道自任的学者往往认为他是一个流氓,一个扰乱汉家天下的夷羯。事实上,他在西晋末年称王称霸的乱世中,作为一个胡人,尤其是作为一个处于社会底层的羯人,承受了极大的压迫与苦难。或许,他过于凶残狡诈,但在当时他应该算是一个颇有作为,无愧天地的霸主,独立乱世的俊杰呢!”
“姐夫,你让我把话说完。我说的全是史书所载,人人熟知的事实,姐夫肯定比小弟更加熟知。石勒大字不识一个,曾被卖为田奴,居然能以十八骑起家,东征西讨,与熟读兵书的刘曜、王弥、刘充斗智斗力,纵横幽燕,威震中原,创立后赵政权,要不是他有令人佩服的过人之处,单凭残暴凶杀是办不到的。首先,石勒爱憎分明,镇守邺城的正是掠卖石勒为奴的司马腾。仇人相见,分外眼红,石勒不顾一切地猛冲猛打攻下邺城,杀死司马腾,烧毁邺宫。他对当年走投无路时,赏识、收留、信任他的故主刘渊怀有深度的感激之情。他对仗着女儿得宠于刘聪、刘粲父子的靳准恨之入骨。靳准发动宫廷政变,杀死刘氏满门,并发掘刘渊、刘聪坟墓。石勒攻进平阳,击败靳氏后,修复故主坟墓,收葬抛尸郊野的刘粲等人遗骸。他设宴智并叛主自立的王弥。”
“他不爱女色。刘粲即位后荒淫无度,大纳嫔妃不说,还收纳了父亲的四个年青美貌的皇后,昼夜宣淫,不理朝政,大权旁落。其实历代帝王哪一个不是三宫六院,嫔妃成群?当今民国袁大总统的妻妾也够了三宫六院之数,有名份的已排到了十六姨太,什么大家闺秀、小家碧玉、青楼勾栏、日本高丽的,应有尽有,五味俱全,更有甚者纳二十对少女侍寝,采少阴补老阳,收内侄女为十六姨太,啧,啧。石勒和他们相比可望尘莫及了。对那些卖主求荣、贪生怕死之辈一律处死,认为这些人反复无常,留着是祸害;对那些忠心耿耿败而不降的硬汉子,则极力拉拢招降,愿降者就重用,不愿降者就杀掉,然后给以厚养,褒表其忠义。他禁止胡人欺凌汉人,兴办学校,鼓励发展农业生产,减轻赋税,禁上用粮食酿酒,等等,使国家由战乱而趋向欣欣向荣。”
“姐夫,我知道你不同意我的观点,等我讲完了,再听你的高论。只不说石勒不记私仇,厚待李阳的故事了。他对待敌人营垒里的忠贞之士,祖逖、陶侃等人极为尊敬,认为当世只有祖逖、陶侃才算得上真正的济世之才、令人敬仰的英雄。他与祖逖两军对峙,却特令祖逖故乡范阳地方官为祖逖的祖父、父亲修墓,并设置二户人家专事守冢。祖逖的部将童健杀官来降,石勒素来痛恨卖主求荣的人,毫不犹豫地将童健斩首,把首级送给祖逖,并附一信:朕与将军均深恶痛绝叛臣逃吏,故除恶以报将军!祖逖死后,其弟祖约奉诏代领州事。后来祖约投降石勒。石勒十分鄙视他,虽当时没有杀他,但根本也不想见他。后来石勒借故毫不手软地将祖约满门抄斩,而对祖逖后代及其亲人则相敬有加。苏峻部将冯铁,暗杀了陶侃的儿子来投奔他,石勒深以为恨,二话不说就把他杀了。虽然石勒光明磊落的背后,有不少冤魂屈鬼,但这种褒忠诛逆的行为,在那个乱世中却赢得了不少人的倾心赞叹。”
“还有一点,姐夫,石勒有自知之明。他问徐光:‘朕可与古代哪一位君主相比?’徐光答道:‘陛下神武谋略,超过了汉高祖刘邦,雄材卓立,超过了魏武帝曹操。自古以来,没有几个人比得上,大概与轩辕黄帝差不多吧。’众臣点头称是。无独有偶,当今袁大总统眼前就有杨度等一帮徐光之类的忠臣呢。好了,不说当今,别赚个借古讽今的罪名!石勒听了徐老的话,说道:‘人贵有自知之明,朕了解自已,你言过其实。朕若与汉高祖同世,只有面北称臣,与韩信、彭越之流一争高下;若与汉光武同世,当并驱中原,鹿死谁手,则难定论。大丈夫行世,应当光明磊落,岂可如曹操、司马懿之流,欺人孤儿寡母,窃取天下呢?’姐夫,小弟所言,极为肤浅偏颇,但是都是史书所载,权做断章取义的一管之见吧!至于当今窃取民国,残杀了成千上万革命党人,接受二十一条,尊倭奴为太上皇,鼓吹帝制,阴谋建立一个什么中华帝国,后世必有评说!”
对于这番明显是借古讽今的宏论中的事实,一桩桩一件件,都可与袁大总统的所作所为,明码对号,分毫不差,金璧爹和陈大舅也颇多知晓。很明显说的是石勒比袁大总统好得多,袁大总统是窃国大盗,是儿皇帝。幸亏石勒那个时代石敬瑭尚未出生,否则,石敬瑭这个儿皇帝也必然借着石勒的嘴说出来。胆小怕事的金璧爹和陈大舅,已听出这个新认的亲戚游学先生与乱党反贼都有此瓜葛渊源,不敢再议论下去,借故旅途劳累应该安歇了。明晨一早,游学先生就带着妻女上路了。过后,爹告诫金璧说:“这番议论,听听而已,切不可对人说长道短,惹祸生非!”
尽管父亲谆谆告诫,但在小金璧心里,却产生了疑问:为什么爹在讲三字经五胡乱华时,说石勒是个残暴的屠夫,而那个远方来的舅舅却说是乱世的英雄俊杰呢?为什么袁大总统说革命党是乱党国贼呢?为什么那个远方来的舅舅还有那个俊秀的小闺女都说被袁大总统杀的人是好人是英雄呢?他百思不解,这就激起了他从古书中探讨究竟的兴致了。
金璧、玉珠、云中燕三个童心圣洁的小伙伴友好相处一年多,但为了糊口,云中燕只得跟随父母他乡卖艺去了。
又过了二年。沧州地面是条南北通道,兵荒马乱,盗匪横行,陈家鞭炮铺就在兵乱中倒闭了。陈大舅无奈,只得带领家小下关东投奔亲戚。临别两家人难舍难分,送了一程又一程。两个孩子虽不懂什么男女之情,却也情意绵绵,私下把银锁交换了,表示见锁见人,天长地久永不相忘。上路时,小玉珠已泣不成声,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热泪如珠,轻声对金璧说:“金璧哥,千万来看我!”这一幕撕人肺腑的生离情景,使小金璧终生难忘!陈家下关东的前四年,每当年关都托人捎来书信问安问好。陈大舅信上说,到了关东,先在大连西郊一家菜园里当记帐先生,后来又自己经营一块菜地,而且还盖了一所一正两厢的房子。信上还每每嘱咐金璧用心读书,将来进京出洋,报效国家,不负两家老人的期望。
第五个年关将近,云姓叔婶带着女儿从关东回吴桥过年,路过沧州特来拜访,并带来了陈大舅的书信。云叔云婶诉说了这几年江湖卖艺的艰辛苦难,还说秋天有幸在大连遇到了陈大舅一家人。他们说,陈大舅的菜园兴隆发达,玉珠也上了女子中学。云陈两家人欢聚了几日,还合了影。说着云婶拿出一幅照片来,只见照片上两双父母含笑前排坐,两个少女并肩立在后面。金璧看着看着,不觉浮想联翩,假如,假如自己置身于两少女之间……
云中燕看看金璧出神的样子,不觉好笑,胳臂肘轻轻触动金璧的腰际,轻声说:“小弟,你过来。”金璧猛省,浮想失态,腼腆地笑了。两个少男少女,离开父母,躲到套间里倾诉久别思念之情。云中燕从一只香囊里抽出一张小照来,只见照片上陈玉珠和云中燕在公园里凭栏而立,花丛中微风拂鬓,夕阳下风致嫣然,两双美目仿佛甜笑着凝望着金璧。细细看,玉珠已长成亭亭玉立豆蔻年华的少女,一头齐耳短发,斜插一支淡色小花;瓜子脸,翘鼻梁,淡扫峨眉,两只水灵灵的大眼晴,秋水微波;上看淡色套衫,下系黑色裙子,正是时兴的女学生装束,端的是淡妆素裹,妩媚动人,而且端庄的仪态中小时候那种野性依然从眉目间隐隐透出。蓦然间,三个小伙伴过家家的情景又浮现在眼前……他仔细打量起云中燕来:只见云中燕高高的个头,健壮而窈窕的身段,一头油光乌亮的秀发辫成两条长辫垂在肩后,脸上虽饱经风霜,却仍白里透红,一颗美人痣更加醒目,浓眉大眼显露出粗犷之美,一眼就可使人看出是个直率爽朗、感情热烈的女孩。儿时过家家的情景又出现在眼前:她曾是自己的新娘,在小丫环玉珠的扶持下,轻飘飘地风摆杨柳般走来……他不禁轻吟出北宋名相晏殊与小吏王淇的对句:“无可奈何花落去,似曾相识燕归来。”
“你看什么?直神了?嘟囔啥燕归来归去的?”云中燕在金璧肩头上轻轻锤了一拳。
“啊?没啥,没看啥!”金璧意识到已经浮想失态了,正双眼直直地注视着云中燕。
“这会儿我爹说住三天再走,让你看上三天三夜!说正经的,玉珠妹妹很想念你家大爷大娘,特别,特别……”云中燕在搜寻合适的字眼,“特别魂牵梦萦地思念她的金璧哥哥!”云中燕爽朗地笑了,但又饱含一种使人可以意会不可言传的微妙情意。
金璧脸红,轻轻叫声:“云燕姐!”企图阻止她的嘻笑。云中燕佯慎道:“好呀,讨厌俺了。俺这里有玉珠妹妹的……”她故意卖关子,从香囊里抽出一只小信札儿,却又塞进香囊,说道:“求俺吧,叫三声姐姐,不许加云燕,还要三鞠躬。”
金璧只得叫三声姐姐,三鞠躬。云中燕把那小信札儿递给金璧说:“你放心,俺没看,再说斗大的字俺也识不了一石,也看不懂你们读书人那些诵经念咒的话儿。”说着扯过一条辫子,玩弄着,板着脸,嘴唇轻轻蠕动着,凝视着金璧打开那小信札儿。
“关关雎鸠,在河之洲……直叫生死相许!”小信札儿上只有三句话六个点。金璧沉思良久,却又莫名其妙。前两句情意绵绵,少女纯情赫然可见,沉醉中向往着未来。后一句却使人心感酸楚,回肠百转。“直叫生死相许”,为什么?一种不祥的预感猛袭金璧心头。
“你咋的?”看到金璧怔怔的,自言自语,云中燕吃了一惊,“信上到底说些什么体已话儿,说给姐姐听听好吗?”
“她说直叫生死相许,为啥好端端的提这个生死相许四个字?”
云中燕脸色突变,略一沉思,又强作欢颜,说道:“傻兄弟,生死相许,就是活着与你白头偕老,死了与你同穴相伴嘛!呃,是了,有像片吗?玉珠妹妹要一张。最好现在就上街照一张,就穿这身学生服,走!”
云中燕并不避讳男女之嫌,欢笑着,雀跃着,拖拉着,叫喊着:“爹,娘,大爷,大娘,俺和金璧兄弟上街去了!”这一连串欢愉的举动,扫除了金璧心头上的阴霾。
第六个年关,云叔云婶再次从关东回吴桥路上,被土匪抢劫一空,路过沧州也只小住,顺便借点钱做盘缠。他们说陈大舅一家很好,只是因时间仓促没有写信,稍的东西又被土匪抢了。说话间,云家三口脸上都显露出凝重凄楚的神色,仿佛内心压抑着无限的悲痛。刘家人只道是云家遇匪被劫,或者是遭逢什么奇耻大辱,有难言之隐。当然,这些不幸的遭遇,在那个魍魉乱世中,常走江湖的人会经常遇到。刘家没有深究,只是好言劝慰,并赠送些年糕米面枣粟核桃等年关食品,再加上两块大洋。临别时,云中燕扔下一句话:“兄弟,保重,此仇不报,姐姐不再见你!”
苦难的祖国啊,局势越来越乱,军阀混战,在北方先有直皖战争,后有直奉战争,接着就是第二次直奉战争和北京政变,处在千里之外的刘、陈两家也就言信断绝了,就连云家三口也渺无言信了。
扔下陈家、云家暂且不说,单说说刘家父子这些年来的学海生涯。短命的洪宪皇帝归天,北洋军阀轮犯执政,京津、津浦沿线战乱不断,但也出现过短暂的平稳局势。十月革命、五四运动,这些亘古未有、惊天动地的大事,使死气沉沉的沧州文化教育界发生了空前的变革,金璧父子的塾馆生涯也随之结束了,爹被聘为省立沧州师范的国文教员,儿子则成了先沧州中学后沧州师范穿制服的洋学生。到了民国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国家内忧外患,不堪言国;百姓饥寒交迫,更不聊生。少年气盛的金璧,在新思潮的激荡中慨慷悲歌,雄心勃勃,博览群书,强记广识,决心师范毕业上大学,教育救国,振兴中华。年逾花甲的父母,省吃俭用,省下六、七百块大洋,期望儿子进京求学,将来为国为民做一番事业。
自古以来,沧州既是武术之乡,又是绿林好汉、江洋大盗出没的地方。换了民国,官亦盗、兵亦匪,官兵匪盗谁也分不清。为了防身护家,许多年青娃子习武已成风气。金璧自幼就学了些拳脚,如今又拜在高老武师门下,习练得更勤奋了。虽然他只有中等偏上的身材,没有力拔山兮的劲头,却也在文雅清秀中蕴有蓬勃的阳刚之气。在操场上他被师生们称为“运动健将”,那三级跳远、撑竿跳高潇洒俊美,曾轰动过沧州城乡,使少男嫉妒,使少女倾慕;在练武场上,他被称为“佼佼北拳”,那长拳短腿、七节钢鞭,威力无穷,使少年折服,使老年赞叹。青岛渗案、五卅惨案,这两起刚刚发生的国耻血案,更使金璧把对日本帝国主义的仇恨变为练武的行动。他对地方上的贪官污吏、军阀匪盗有刻骨的仇恨,经常在爹娘面前发些愤愤不平的牢骚,刘老先生的人生哲学是“修身齐家,洁身自好”“各扫自家门前雪,不管他人瓦上霜”。对金璧的愤慨议论每每严词训导:“只许你认真读书,不许你招事惹祸。俗话说,病从口入,祸从口出。古人云,不在其位,不谋其政。你一个青年学生,何必多管闲事!”他认为眼前刘家的日子很红火,自已月薪大洋三十块,老伴纺线织布勤俭持家,又温文贤良粗通文墨,儿子成绩优秀连年第一,又众口交赞前程似锦,等待的就是把玉珠娶进家来,珠联璧合,小康之梦就完全变真了。谁知一片阴云,却渐渐袭来,使刘家陷入了不安恐惧之中。
刘家东邻有一个张木匠,是个远近出名的手艺人,干一手出色的木头活。张木匠居家两进房屋,前进三间临街开了个木匠铺,做些桌椅条凳等家具出卖,生意倒也兴隆。张木匠一家四口,妻子鲁氏勤俭持家是个贤妻良母,一个二十多岁的儿子瘫在炕上,是张木匠的心病。一个名叫翠儿的女儿心灵手巧是张木匠的骄傲。
那张翠儿比金璧小两岁,这个百里挑一的好姑娘,一手好针线、好饭食博得邻舍百家大娘婶婶们的赞叹。翠儿童年时代与金璧也算是青梅竹马,两小无猜。木匠婶奶水足,常常给食量大的金璧奶上几口。那时候独生儿女有喂奶到七、八岁的,四、五岁的小金璧常常与两、三岁的小翠儿争奶吃,气得小翠儿哇哇直哭。待到五、六岁的小玉珠和小金璧来往密切,又一同入学读书,就把小翠儿扔到一边不屑一顾了。小翠儿没有上学,只在木匠铺里跟爹学了些尺寸数码、方桌板凳之类的字儿,偶尔动动斧头、锯儿,给爹拉拉下脚。张刘两家的友谊仅次于陈刘两家,也算是心投意合的好邻居。待到陈玉珠信息全无之后,张家曾托媒到刘家议婚,欲招金璧为婿,支撑两家门户,但刘家坚守当年诺言,婉言谢绝了张家的美意。由于这个原因,情窦初开的翠儿羞于出门,与金璧避而不见。张木匠议不成,便收了一个叫鲁海川的徒弟。据说,那个叫鲁海川的小伙子是张婶娘家门上一个远房侄儿,自幼也是殷实人家出身,念了五、六年私塾,粗通文墨。小伙子性情憨厚,能吃苦实干,三年下来,深得师博真传,把师傅的毕生技艺全学到手了。小伙子除了在木匠铺里苦干,还外出揽活,挣了钱一文不留全交给师傅。就这样,小伙子深得师傅、师娘、师妹欢心。邻舍百家都知道张木匠意有所属,收的是徒弟,招的是女婿,已是人人皆知的秘密了。鲁海川和翠儿呢,两情相悦,心投意合,在男教女识字女教男做活的过程中,情意日益深厚得不可分离了。
再过两年,张木匠准备给这对年轻人成亲,美满的日子就在眼前了。当年张木匠曾羡慕陈刘两家的珠联璧合,如今张鲁两家的珠联璧合要胜似陈刘两家,乐得老头子整天合不拢嘴。谁知人在家中坐,飞祸头上来。民国十三年冬月的一天,下大雪,警察署的副署长独眼龙辛一淮大驾光临张家木铺。他坐在炉火前烘着手,先说了些生意上的客套话,随后就说,他有一个关外做生意的朋友,在沧州落了户,想在当地娶一房家口过日子。还说,他那朋友人品好,不喝酒,不赌钱,一个心眼赚钱,挣了一份家业,家里什么都有,就缺个内当家人,哪家有福气的闺女嫁过去,唯有享不尽的荣华富贵。还说他那朋友,谢绝了众多媒人,单单看中了翠儿姑娘,特地托他来提亲,希望不要错过这门好姻缘。张木匠一听雷轰头顶,他知道和独眼龙交往的绝无好人。辛一淮浑名“心已坏”,专门结交绿林匪盗、地痞流氓,干尽了鱼肉百姓的坏事。张木匠不敢得罪辛一淮,又不能把翠儿往火坑里推。沉思片刻说道:“谢谢署长看得起,给翠儿提亲,但翠儿福薄,早和表兄订了亲,只等过了年关,翠儿年满十八岁就成亲。”最后千谢万谢,送了五块大洋做酒钱,好文把辛一淮送出门去。辛一淮没有生气,站在大街上笑嘻嘻地拱手说道:“祝贺张掌柜得了乘龙佳婿,咱们亲戚不成,情谊在,情谊在!”
过了两天,一个东乡的财主来到张家木铺,要请张木匠到家打造几件家具。张木匠说:“过了冬,天寒地冻,不想出去干活了,有活送到木铺来吧。”可是那财主坚持说木料是特选的上等料,送到外面做不放心,并说只要做得好,工钱是不算计的,凭木匠要多少给多少。鲁海川一听工钱优厚,就代师傅应下了这项活计,第二天就背上木匠家伙下乡干活去了。刚刚干了五天活,那家财主就被盗匪抢了,说是抢去大洋三百元,还有两只元宝。财主家一口咬定鲁海川勾结江洋大盗做的案,把鲁海川告到警察署。警察署拘捕了鲁海川,并在他铺盖下面搜出了两只元宝。鲁海川在警署里受了严刑拷打,但抵死不肯招供,最后被两个警察擒着在“口供”上捺了手印,问了死罪。正在张家叫天天不应,呼地地不灵的时刻,来了辛一淮。他先说了些表示同情的话,想尽力帮忙,但因案情重大,失主又大有来头,一口咬定,所以心有余而力不足。接着,又装着通风报信,不无威胁地说警察署怀疑张木匠就是窝主,过两天就要抓张木匠审问了。这一劈头惊雷,吓得全家举手无措。鲁氏跪在地上向辛一淮苦苦哀求。辛一淮缓口气说道:“也不是没有解救的办法,只要赔偿那家财主的损失,再拿出千儿八百块大洋上下打点,还是有救的,起码能赚个活命。”辛一淮还装出一副气愤的样子鸣不平:“如今的官场就是这样,衙门口朝南开,有理没钱休进来,大官、小官、当兵的个个都想图个三大两小的!”
天啊!上千元大洋,一个小小的木铺,砸锅卖铁,也决难操持凑集啊!张木匠狠狠心把脚一踩说道:“横竖没法过了,你母女收拾收拾逃命去吧,俺去顶了!要不,一把火,俺爷俩就烧死在这祖宗留下的房里。”那辛一淮瞅了一眼翠儿母女冷笑一声,不紧不慢地说道:“逃命去,能行吗?人家警察署早就料到这一层了,已经派人把你家看住了,但等上面一声令下,拍卖家产,把她母女卖到天津卫窑子里去,赔偿损失!那失主来头大,知事、署长都惧三分,没办法呀!至于你张掌柜去蹲班房子,不过是白搭上一条命,也救不了鲁海川!”辛一淮说完就起身往外走,走出门去又转回身来说道:“我那个朋友,倒有心意帮忙,愿意拿出一千块大洋上下打点,搞好了,还救出鲁海川。不过要娶翠儿姑娘为妻,还保险给你二老养老送终。”说完,悻悻地走了。张木匠一家人听了辛一淮的话,全明白了,这起冤案前前后后全是辛一淮和他那关外朋友搞的鬼!
张木匠要把房子点上,一家四口死也要烧死在一块儿。幸而翠儿有见地,她说:“留得青山在,不怕没柴烧。只要能救出表兄,就是上刀山下火海我也不怕,别说是嫁给他!爹,你老去说,俺同意嫁给他,不过要先把表兄放出来,让他远走高飞!”
后来张木匠带女儿去见辛一淮,提出了三个条件:一是先放出表兄远走高飞;二是付给表兄二百块大洋在外安家,三是奉养二老双亲和残废的哥哥终生。辛一淮答应了后两个条件,坚持要翠儿姑娘先嫁过去,然后才放鲁海川出狱。翠儿说:“行,俺嫁了,你不放人,俺就死给你们看,不过得先把200块大洋送过来!”就这样,翠儿哭着出了嫁。嫁后十多天,一个黑夜,鲁海川出狱来到师傅家,向师傅师娘磕了三个响头,临走说道:“此仇不报,誓不为人!”说完,再三推让,把二百块大洋留给师傅师母后半生过日子,径自去了,再无音信。后来有人说鲁海川下关东当了红胡子,还有人说穿上了冯玉祥国民军的军装,还有的说下江南当了革命党,其说不已,人云亦云。翠儿婚后,独自回娘家几次,每次都泪人儿似的回去。至于那个新女婿从未露面,有人说是黑道上的人,有人说没准是辛一淮又弄了一个小老婆,猜测不准,张家又讳言,内情不得而知。
年关将近,家家户户杀鸡宰鸭,蒸糕笼馍。张木匠自从经了这场塌天大祸之后,又气又恼,重病卧床,一家人哪有心思过年!一天木匠婶到刘家取药罐煎药。乡俗,药罐可惜不可还。一年前金璧爹患病,借了张家药罐煎药,至今仍放在套间的窗台上。金璧娘一边刷洗药罐,一边和木匠婶攀谈起来。木匹婶丢三落四地诉说了这次横祸的始末,临走嘱咐说不要外传,丢人现眼的。晚饭后金璧娘把木匠的话对老伴和儿子说个大概。刘老先生听了只是长叹几声,坐在那里捧着水烟袋抽烟。金璧却不然,少年气盛,愤愤不平,声言要联合同学们会同社会人士向报馆披露此事,为张家喊冤叫屈。刘老先生是个胆小怕事的人,对儿子严厉地训斥几句,此事就算压下了。
爆竹声中,年关已过,刘老先生忙于拜客访友,无暇顾及儿子的事,见儿子和几个学友一天到晚西去东来,不知忙些什么。偶尔刘老先生问问儿子最近去过哪里或干些什么,得到的回答只是去文学社、文昌阁,练武场等等去处。开学的前两天,正月十六日下午,校长蔚文忠把刘老先生父子请到学校。蔚文忠关上校长室的门,一脸怒色问道:“刘先生你知道刘兴起正干什么吗?他要毁了这所学校,他要毁了几十条生命的前程,你看吧!”说着把一叠文稿扔在办公桌上。
文稿开头标题是:
苍天在上,千古奇冤
——沧州警察署诬盗逼婚纪实
最后的签名是:刘兴起、罗文干、蒋为民,李文光……共二十余人,有学生教员等等。
刘老先生骤然气得满脸通红,胡须颤动,刘兴起却泰然处之。校长,这个年将花甲却体魄强健、精神矍铄的慈祥长者,一看到刘老先生大动肝火,气得哆哆嗦嗦话也说不出的样子,立刻心软了下来,劝慰说:“幸亏还未上报,尚有补救的办法。这是我在省里报馆当编辑的妻侄转来的,据说警察署已经察觉到了,正在研究对策,计划以学生中有乱党的罪名抓人。你们青年人年轻有为,血气方刚,忧国忧民,物不平则鸣,这原本是大好事。可是,你们想过没有,当今乱世豺狼当道,魑魅魍魉,甚嚣尘上。区区一所师范学校,几十个无权无势的青年学生,能奈其何!何况你们并不知道这沧州地界的复杂背景,诸多丑类,龟伏蛇行,杀机四伏,一触而发。你们可知道他们背后的靠山有多硬,是些什么东西?是杨宇霆、张宗昌啊!那辛一淮是齐鲁联军总司令部署的爪牙,那个署长是奉军总参议长杨宇霆的爪牙,全是些杀人越货的土匪强盗!你们想以卵击石、螳臂挡车,谈何容易!他们随便罗织几条乱党暴民的罪名,毁几十条学生的生命还不容易!随便派几个杀手把张木匠和那家小财主杀掉灭口,再嫁祸于人,还不是轻而易举的勾当!我求您了,刘先生,刘兴起!”校长连连鞠躬。
“跪下,向校长认错!”刘老先生一边对儿子喝令,一边抢过那叠文稿要撕掉。蔚校长一把夺下文稿说道:“不要跪,也不必认错。学生们没有错,都是有血气的好青年。审时度势把事情暂且压下就好。文稿很好,不要撕掉,由我保存,总有一天会有用处。回去吧,警察署的事我去办,我也有靠山呀,齐鲁幽燕除了奉军还有冯玉样的国民军呀!好好读书,有朝一日,时机一到,我老头子会支持你们的!”父子二人听了蔚校长一席话,明白了他的苦心,这年头当校长多么不易啊!
回家的路上,刘先生对儿子训导了一番,无非是些“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多行不义必自毙”“倒行逆施,自食共果”“拭目以待,静观后果”等等套话。金璧从小对父母极为恭顺,虽然内心对父亲的训导大不为然,也只得顺着爹的苦心听下去。这时也是下午四点钟左右,许多看闺女的老人,正在街心巷口与女儿女婿、亲家公,亲家母恋恋不舍地告别,其中有不少人是刘老先生的好友乡亲。刘先生忙于和人们打招呼寒喧致意,就把训导儿子的事搁下来。回到家里,刘先生怕老伴担心,没有说什么,吃过晚饭就睡下了。
冬天,沧州人家家睡的是火炕,暖暖和和的盘炕头上,一家人享受着无限温馨的天伦之乐。金璧从小就睡在父母身边已成习惯。上了师范学校,平日里他在学校里住宿,放了假仍睡在火炕上父母身边。娘每每端详着儿子英武俊美的脸庞,酣然平和的睡容,慈母的心就融化在和暖的春光里了。半夜里,娘突然一声惊叫,惊起了父子两人。金璧只道是娘睡梦中着了魔,抱着娘的肩头急急问道:“娘,娘,你醒醒,你醒醒,怎么了,怎么了?”娘醒了,披衣坐起,定了定神说道:“俺做了个梦,梦中又套着梦。俺梦见,咱家门前唱大戏,演的是《龙凤呈祥》,演旦角的就是玉珠那孩子。一乘大花轿子把玉珠抬进了家门,拜堂成亲,可是我她拜堂的不是你,而是一个黑脸汉子。娘心里难受极了,就像塞进了块石头。俺心里挺明白,知道这是在做梦,希望接着头往下做,做个舒心随意的好梦。你爹,你大舅都常说珠联璧合,就做个珠联璧合的好梦。梦往下做,那个黑脸汉子在变,由黑变灰,由灰变白,变成了白骨骷髅。那白骨骷髅,把玉珠抱住就往外跑,硬往一口红漆棺材里塞,真吓人!俺这是做了啥梦?不吉祥,不吉祥,唱大戏又娶媳妇,披红挂绿的……”
“你这是日有所思,看见人家正月十六看闺女,眼馋了……做个梦,不必胡思乱想,说破了,也就万事大吉……”刘先生想对老伴劝慰,但自己的脑瓜里的迷信思想也挺重,不知说些什么妥当,也只好不说了。
“你不是说,还梦见了红漆棺材吗?这可是押宝讨签人梦寐以求的好梦,升官发财呀!”金璧猛然想起赌钱鬼们有一种迷信说法,梦见棺材,大吉大利,升官又发财!
“唉,这魍魉乱世,珠联璧合也难成梦呀!”爹叹了口气,“都睡吧!”
谁能睡得看?娘辗转反侧,梦境如魇,挥之不去。爹苦睡不眠,索性披衣而起,拥被细想儿子闯下的祸事。金璧呢,由翠儿联想到玉珠,由玉珠再想到翠儿,翻来覆去排遣不掉,干脆不顾爹娘的阻挠,穿好衣服去院子里练起功夫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