弄堂里的西西弗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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序言 昨日的世界

严飞

作家、清华大学社会学系副教授

我第一次见到路明,是在上海新华路朋友的工作室。他就坐在那里,介绍自己,说是一名大学老师,教授物理,但是热爱写作。我笑笑回应,我也是一名大学老师,教授社会学,也热爱写作。

后来我们就有了一个小小的微信群,“502白马会”。502是朋友工作室的房间号,白马会则是戏称,因为每次大家去那里聚会,总是会各自带着美酒美食,然后放起轻音乐,从这一本书聊到下一本书,从这一个八卦聊到下一个八卦,海阔天空、漫无边际。

在微醺的时候,我会问路明,你为啥还在教授物理?那些复杂的物理公式,又如何和轻柔的文字同时交织在你的脑袋里?难道你会左右互搏,抑或是只有在无数个深夜,你才会将自己交托于文字?

我知道,路明和我一样,在大学愈发僵硬的行政规训和排山倒海般的科研内卷下,总是想做一些不一样的东西,写一些不一样的文字。我们把文字看作寻找自我的出口,想在另一个世界里溯游过往的记忆,为当下留下一些痕迹、做出一些改变。

我跟路明说,我想推社会学的非虚构写作,但是真的好难,因为按照学术的标准,你第一本书的书名“名字和名字刻在一起”,似乎就是一种离经叛道的表达,而一个学者如果离经叛道,同行会在背后小声议论你,用上海话说,就是指指点点。

路明说,管他呢,我喜欢听故事,也喜欢写故事,无论是风花雪月,还是平淡如兰,听完故事,就有冲动,要把故事写出来。

我想起我小的时候,最喜欢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在夏日的夜晚,南京的城墙根下,搬一把小椅子,听那些扇着扇子的老人,你一句我一句聊南京的历史,那些激烈的过去、荒诞的岁月带来的暴力与伤痛、撕裂与呐喊。夏日的晚风拂过厚重城墙上的藤蔓,大片的叶子飒飒抖动,都一道沉入老人们爽朗的笑声中。老人们也许还偷偷抹了一把泪——你看,今天的风有点大,吹得我眼泪都出来了。

这样的笑声、这样的泪水,当我离开南京,远行去追寻学术的理想,就再也没有听过、看过。

其实是我忘记了,我们也可以是说故事的人。

奥地利作家茨威格在他的回忆录《昨日的世界》(Die Welt von Gestern)里,回望了自己所生活过的欧洲城市,那里有过宁静与繁华,也经历着两次世界大战所带来的巨大萧条与衰败。二战开始后,由于犹太人身份,他被迫流亡,他的书籍在奥地利被禁止出版。在流亡之地,他频繁听到朋友被拷打和遭受侮辱的消息,深感无力和恐惧。时局的动荡摧毁了他的家园,使他与过去的一切联系都彻底中断。最终,在他六十岁时,在巴西里约热内卢附近的一个小镇上,茨威格与妻子一起选择结束自己的生命。对他而言,经历了二战之后,他自己的语言所通行的世界已经沦亡,而精神上的故乡欧洲也在毁灭之中,他再也没有一个地方可以从头开始重建新的生活了。在《昨日的世界》里,他如此写道:“生活中的一切重大事情都是这样。一个人获得这类认识,从不是通过别人的经验,而始终只能从自己的命运中获得。”

每一个普通人都是昨日世界的一部分,他们的故事也是我们的故事,虽然微不足道,但却映照出大时代之下的命运流转,在那些小径分岔的人生十字路口,每一个人每一次选择的背后,又是一代人在历史的巨大压力下,被遮蔽、被遗忘的记忆。正如路明在《多情应笑我》里写道:“经历了如此漫长跌宕的岁月,一个普通人遭遇的一切生离死别,都只是‘小离别’。无数人被历史的车轮碾过,零落成泥,无声无息。”

这之后呢?

这之后,“城市像一把巨大的筛子,人在剧烈震荡中不断地跌落,碰撞,失去重心,迷失方向。挣扎下来的人,过个几年,大多能找到适合自己的网眼,漏下去,各安其位……人的适应性是很强的,怎么过不是过呢”(《撕裂一九九九》)。

很多时候,我们只选择看见我们想要看见的事物,用自己的价值立场去诠释世界,甚或是明明看见了事物,却假装自己没有看见。在某种程度上,我们看见的只是一个由经历、实践和习惯所决定的东西,这是一种主观选择的行为。胜利的故事也好,悲剧的故事也罢,我们总认为故事与故事之间是相似的,然而真正不变的其实不是我们所使用的那些历史材料,而是用来描述这些故事的道德框架本身。在历史的褶皱里,有人看见的是恢宏的主题、正确的记忆,但是路明告诉我们,要看见每一个普通人在大时代夹缝下的命运起伏,蜿蜒至今。

为什么个体的情感和经验,就只能成为宏大叙事的零部件,只能在边缘的位置不断盘桓?

我相信,真正引起共鸣的,是那些回归生命基调的个体经验叙事,人们彼此相连的情感是共通的,只有将生命还给社会,再现个体在驳杂世界中细腻而又厚重的生命体验,才有助于激发更为广阔的情感共鸣与集体记忆。

我喜欢路明笔下的上海,那些即将随风消散的小故事,是我们这个时代“昨日的世界”,难以忘却、不忍告别,却被呼啸而过的城市列车越带越远。也许要不了多久,就连这一处弄堂、街道,也都会成为历史的尘埃。

那些山河破碎、那些风雨飘摇、那些生离死别,只能各自怀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