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唐宁姗姗来迟,恰巧错过一场好戏。
吴璋太久没见她,拉着她多说了几句,还让她帮忙点评了几个学生的习作,因此耽误了一些时间。
她走过闸机,向放行的保安点头致谢,抬头就看到顾易和简行舟。
两个人不远不近地站着,一个弯腰靠着柱子低头抽烟,一个两手插在口袋中挺着背脊仰头远眺,眼神毫无交集,仿佛彼此是陌生人。
“外面这么冷怎么不去车里等啊?”
唐宁默认中午三个人要一起吃饭,催促着两人赶快上车。简行舟瞥了顾易一眼,等着她鱼死网破,却不想她问了个毫无关系的问题。
“你今天过来干什么的?”
唐宁这才想起来,见面时太急了忘记说了。
“是吴老师要我把毕业作品拿过来,好像年后有个什么展,说我这个主题刚好合适。”
顾易吞咽了一下喉咙,如她所料。不是“计划有变”,只是她始终不如唐宁罢了。她缓缓点头,扯着嘴角勉强笑了一下,连自嘲都算不上。
“我中午约了人,就不去了。”
唐宁惊喜,比顾易还要兴奋:“是等那个人吗?”
顾易一直没有向唐宁隐瞒她有一个处得比较久的“男朋友”,只是唐宁不知道那个人就是简行舟罢了。她笑着点了点头,应下这子虚乌有的恋情。
“嗯,等他一起吃饭。”
唐宁一脸“我懂”的笑意,简行舟却无法配合地冷下了脸。
“那我不打扰你们了,先走了。”
看着唐宁拉着简行舟走远,顾易的笑容才慢慢淡去。她很擅长在唐宁面前伪装,伪装自己善良、自信、幸福,像她一样活得游刃有余。
事实上自从遇到唐宁开始,她就一直窥见自己的邪恶、卑鄙和不幸。
一开始被同学议论样貌,后来被老师比较才华,如今还要在同一个男人那里充当白月光和蚊子血。
这世上唯有天赋与爱她无力争抢。
她不想嫉妒唐宁,偏偏周围的人总是不放过她。让她做唐宁的替身,然后感受自己的一败涂地。
这操蛋的巧合,操蛋的相似,操蛋的全世界都喜欢唐宁!
一支烟燃到尽头,顾易却无法压制心头的不甘。
她不禁产生一个荒谬的想法,如果这世上的男人都瞎了呢?看不到唐宁的脸,也看不到她的画,就没有人会觉得她不如唐宁了吧。
可老天爷偏偏要捉弄她,将她荒诞的假设变为现实,并堂而皇之地走到了她的面前。
周凉走出教学楼大门,盲杖在水磨石地上发出清脆的响声,一下下敲在顾易的心头,像是冰冷的嘲笑。
看吧,即便这个人瞎了,也还是会喜欢唐宁。
顾易知道这是迁怒,但谁让他运气不好,遇到她这个坏人呢?她悄悄掐掉烟头,挥手散了散烟味,确定空气中只剩下隆冬的寂静时,她清了清喉咙。
“周凉。”
周凉侧过头“看”向顾易的方向,似乎在努力辨认她的身份。
他犹豫地确认道:“唐宁?”
顾易笑了笑,是他认错在先,这可怪不得她了。
“才认出来啊。”
她刻意提高了声调,更像那个甜美开朗的女孩。
“不是,是……”周凉忽然顿住,又摇了摇头。
他没说下去的话,哽在了顾易的喉咙里。为什么不说下去呢?不是,是因为你的声音和顾易很像。为什么不能是唐宁跟她像呢?
“你是在等人吗?”
周凉主动挑起话题,与刚刚的沉默态度截然不同。顾易看着他嘴角难掩的笑意,忽然有些刺眼,于是下意识将短暂的恶作剧续写了下去。
“本来是在等顾易的,可她跟男朋友约会去了,放了我鸽子。”
她的语气听起来像在抱怨,更多的是无助的诱惑,引导眼前的男人主动发出邀请。
“哦。”男人木讷地应了一声,“顾老师是走得挺早的。”
他垂下眼,有顾易读不懂的遗憾。两人沉默了一阵,周凉想不到新的话题。
“那我先走了。”
和预想中不同,周凉笨拙的让顾易有些意外。这么好的机会,竟然不懂得把握。
“你不请我吃个饭吗?”她只能主动提议,连理由都帮他想好了,“我帮你介绍了一个这么好的工作。”
周凉愣了一下,像是很疑惑,但很快就被顾易的理由说服了。
“好啊。”
只不过他刚来华城不久,对美院这边也不太熟,就让顾易选一家店,他请客。
“那就去吃湘菜吧。”
周凉没有一丝迟疑就点了点头。顾易喜欢吃辣,无辣不欢,可是唐宁不喜欢,她口味偏甜。这都不知道还想追唐宁,顾易嗤笑,不自量力。
湘菜馆就在美院附近,走路就能到,顾易在前面带路,也没管周凉。到了人多的路段,周凉忽然叫了她一声“唐宁”,顾易不耐烦地回头。
“怎么了?”
“你、你能说说话吗?”
顾易这才意识到,周凉只能靠声音判断她的位置。她喜欢默不作声带路,却忘了一个瞎子根本看不到她带的路。
“那随便聊聊吧。”顾易想了想,明知故问,“你有女朋友吗?”
一个问题就把周凉问哑巴了,他张了张口,半天才挤出一个“没”字。
顾易猜他可能不只没有女朋友,大概连恋爱都没谈过。毕竟才十九岁,眼睛又看不到,一定比正常人困难大得多。
这么想着,她忽然有些同情周凉。情窦初开就喜欢上唐宁这种级别的,以后怕是更难找了。
“想找吗?”
周凉没吭气,顾易当他默认。
“想找什么样的?”
周凉更沉默了,连盲杖点地的声音都变小了。
“怎么不说话?”
顾易再三逼问,周凉才答了一句。
“没想过。”
“你眼睛坏了,下面又没坏,总会想的吧。”
这话赤裸又尖锐,周凉根本无力反击,只能抿起双唇继续缄默。顾易回头看他,大高个子拉耸着头,像一只笨拙的大型犬,她竟然觉得有点可爱。
“哎,有车。”
顾易说着拉住了周凉的手臂,语气轻而缓,完全没有提醒危险的急切,当柔软的身体贴上他时,周凉才意识到发生了什么。
他反应了过来,但没有马上躲开,喉结紧张地窜动了一下。
顾易将他所有细节捕捉进眼中,觉得有些讽刺。刚刚她作为顾易碰他时,周凉可完全不是这个态度。
“你听不见吗?”顾易拆穿他的顺水推舟,“刚才其实没车。”
说罢就松开了他的手臂,撤开身围观周凉窘迫的样子。沉默让他紧张,顾易更是,可他不敢再开口叫她。明明说一句“没注意”可以敷衍过去,却连装都不会装,就这么攥着自己的裤缝,等待她的赦免。
欺负老实人好像会上瘾,顾易笑了一下,又上前挽住了他的胳膊,若有若无地蹭着他的手臂。
“就这样拉着吧,以防你跟丢。”
到了湘菜馆,顾易将周凉带到座位才放开了他。周凉悄悄松了口一口气,一冷一热让他的脸色有些微红。
顾易坐在对面,抬眼看了他一眼:“能吃辣吗?”
都进了湘菜馆,周凉还能说什么。
“还行。”
顾易毫不客气地点了快三百的单,全都是大菜。
“站了一上午才六百,请我吃饭就花去一半,心疼吗?”
周凉摇了摇头:“不用客气,我有钱的。”
明明穿着旧到起球的毛衣,手肘磨薄的布夹克,硬说自己有钱。他越是逞能,顾易就越是生气。毕竟他所有的“值得”,都因为“她是唐宁”。
吴聿恒喜欢唐宁的脸,简行舟喜欢唐宁的画,可周凉喜欢她什么?他既看不到她的画,也看不到她的人。还是他觉得,唐宁对他软言细语几声,就是爱情的信号?
原来不只是个瞎子,还是个傻子。
顾易想嘲笑他,却又笑不出来,只嘱咐服务员多加辣。
很多人以为川菜红彤彤一片一定最辣,其实不然。川菜花椒用得多,吃到嘴里刚好中和了辣椒的刺激,可湘菜却是实打实地吃辣椒。
周凉很快就意识到了这一点,太辣了,根本不是他说的“还行”的程度。
顾易点的又都是湘菜里最辣的。剁椒鱼头、麻辣虾尾、白辣椒炒腊肉,连凉菜都是辣鸭头。
他不想扫顾易的兴致,只能默默喝水解辣。但也不知是有心还是无意,顾易没有点任何饮料,让服务员加的也是热水,喝得周凉满头大汗。
平时他吃饭都是一缸子囫囵吞,如今这满桌的菜他看不到,只能就着最近的一盘腊肉和着米饭吃,想尽快结束这场煎熬。
可顾易偏偏不让,一直给他夹菜。起初周凉以为是巧合,但连着吃了十几口辣椒后,确定她是故意的。可他又完全不知道自己哪里惹到了她,只能默默放下了筷子。
“怎么不吃了?”
顾易故作不经意问了一句,其实一直在观察他。
看着他碗里一片绿油油的辣椒,顾易觉得自己真的是坏透了。
“不合口味?要不再点些别的?”
周凉忙摇了摇头,说道:“我吃饱了。”
“你一个大男人怎么胃口比我还小?”
顾易说着戴上手套剥了一个虾尾。
“这一盘子虾我一个人也吃不了,你再吃几个,占不了多少肚子。”
她将剥好的虾尾递到周凉嘴边,蹭了蹭他的嘴唇。周凉没想到顾易会喂他,忙撤开身,说道:“我、我自己来。”
“你自己怎么来?”顾易笑着问道,“知道虾在哪儿吗?”
周凉窘迫地吞咽了一下喉咙,最终还是张了嘴,小心地咬住了顾易递来的虾。
“好吃吗?”
虾肉紧致鲜嫩,也没有那么辣,只觉得香。周凉抿着嘴唇点了点头。这是他第一次吃小龙虾,不只是因为家里那边没有,更重要的是没人这样喂过他。
“那再来一个。”
虾肉又蹭上了他的嘴唇,周凉却莫名觉得那是顾易的手指。指尖调皮地钻进他的唇缝,挑逗他的舌尖。
周凉头脑发昏,缓慢咀嚼,心跳却越来越快。就这么无意识地被顾易喂了半盘子虾,直到服务员来上迟到的剁椒鱼头,周凉才浑然惊醒,窘迫地躲开了顾易的手。
“不好意思久等了,送您一份紫苏杨梅。”
服务员饱含歉意地将一小碟杨梅放在了顾易手边。顾易点了点头,并不介意,这顿饭她吃得有趣,并不觉得等待漫长。
“你快吃吧,不用管我了。”周凉说道。
他端起身边的杯子,习惯性地喝水,却发现杯子空了。顾易早发现了,却没有提醒,也没有叫服务员加水的意思。
“辣吗?”她笑了笑,“嘴唇都红了。”
顾易不记得哪里听过一个说法,说每个人的嘴唇颜色跟私密器官很接近。
周凉好像确实如此,他肤色偏黑,嘴唇颜色暗红,干燥时覆着一层薄薄的白色。那处也是,暗红色,但是看起来很干净。
此刻双唇浸润了辣油,红肿透亮,让顾易不禁产生了奇怪的联想——他兴奋的时候,那里是不是也是现在这个颜色?
目光落在手边的杨梅上,大概比这个还要红润一些?
顾易脱掉塑料手套,徒手拿起一枚递到周凉唇边对比。白皙的手指,紫红色的杨梅,和红润透亮的嘴唇,放在一起有一种古怪的淫靡美。
顾易笑了笑,果然如此,还是他的颜色好看。
周凉以为又是虾,习惯性地张口吞下,酸甜的汁液还来不及浸润口腔,嘴唇就碰到了顾易的手指。他吓了一跳,差点将整颗杨梅吞了下去。想道歉,又觉得道歉刻意,只能慌乱地埋下头当做什么都没发生。没想到还没完全低下,就被顾易托起了下巴。拇指刚好停在他下唇的位置,轻柔地摩挲了几下。
“肿了啊。”
嘴上说着可怜,却难掩得意的笑声。
“吃个杨梅解解辣吧。”
理由来得太晚太敷衍,像是完全不怕他发觉刚才动作中暧昧的内涵。又或者只是临时补这么一句,让他不要将她偶然兴起的挑逗放在心上。
周凉不自觉攥紧了手指,口中的杨梅酸的倒牙。
顾易一边擦手一边抬眼暼着他,果然不禁撩,耳朵都红了。她愈加确定,是唐宁的温柔给了他错误的信号,才让他痴心妄想。
其实唐宁对谁都是如此,但也对谁都不上心。
如果周凉真对唐宁死缠烂打,恐怕最后不只吃辣椒这么简单。就算唐宁不亲自动手,那些情敌也会让周凉断几根骨头。
“你还是找个普通女孩吧。”
人欺负教训过了,气也消得差不多了,这算是给他的一句真心忠告吧。
周凉抬起头,像是听不懂,又像是不想接受。顾易没给他开口的机会,就叫来了服务员买单。
现在用现金结账的人越来越少,服务员凑了很久才找给他零钱。三张十块,五张一块,还有两个硬币。
周凉摸着盲文一一确认,怕顾易等,只数了一遍就把钱揣进了口袋。
“你数对了吗?”顾易笑着问他。
周凉摸了摸口袋:“没错,找了三十七。”
“我给你重新数数吧。”
顾易执意要帮他数,周凉也不好拒绝,只能掏出来递给她。她接过来,将三张十块拿出来,替换了三张一百进去。
“好像确实没错。”说着将钱塞进了周凉兜里,“我们走吧。”
顾易将人领到门口就不再管他,在她心里,她将钱还给周凉的那一刻,就已经跟他两清了。
“你回哪儿?”
“店里。”
“那我们不顺路。”
其实她根本不知道周凉说的店在哪儿。
“我先走了。”
周凉连再见都没来得及说出口。
顾易回到家,唐宁果然还没回来。
简行舟这个人嘴甜,情话裹了蜜不要钱,应该是把唐宁哄得很开心吧。毕竟她还没有跟一个男人吃饭,吃过三个小时这么久。
顾易将画了一半的画从画架上取下,放到了书桌旁与墙壁之间的缝隙里,仿佛它从没有诞生过。没有唐宁,没有工作,时光一下子变得悠闲,顾易靠在阳台上,点燃了烟盒里最后一支烟。
不再赶工一般的画画,时间变得宽裕了很多,她其实很怕一个人度过这种时光,仿佛在这漫长和寂静中,她消失掉也不会有人在乎。
天色暗沉沉的,憋着一场雪,她吞吐着手中的烟雾,却吹不散厚重的云。
无力感这么轻易地击溃了她,神思变得恍惚,中午小区里也没什么人,她连一点聚焦注意力的东西都找不到,于是大脑开始放空。
不知怎么地,眼前忽然浮现起周凉宽阔的背。
她的手指在空中划过,勾勒着脑中的线条,冷风冻红了她的指尖。
终归与亲手碰触是不一样的,她记得他的身体是炙热的,根本不像他的名字。
顾易不禁嗤笑自己,才跟简行舟分开一天,就已经欲求不满到这种程度了吗?一个瞎子竟然也能让她想入非非。
她摇摇头,在阳台外的水泥边缘捻灭了香烟,同时掐灭了这不该有的苗头。
简行舟这个人虽然混蛋,但不妨碍他英俊花样多,顾易在他这里获得了巅峰级的体验。硬要说与他分开有什么遗憾的,可能就是她再也找不到这么好睡的男人了吧。
这么想着忽然有些不甘心,顾易又把删了很久的手机软件下载了回来。这个名为年轻人社交的软件,其实大家都知道是用来干什么的。她注册了四年多,也就去年才开始频繁使用,直到一个月前被简行舟发现,逼着她注销了账号删掉了软件。
也是那个时候,简行舟的态度让她产生了错觉。现在想一想又觉得是人之常情,情欲这种东西哪怕没有爱,也会有占有欲。如果她当时发现简行舟也同时在跟别人约,大概也会直接跟他断了。
如今重新注册,用的还是之前的名字“Y”,头像也是她曾经画过的一幅画。这种没有脸的头像,让她减少了很多不必要的骚扰,可以完全掌控主动权。
只是没想到,刚注册没多久,就有人给她发了消息。
名字也是“Y”,头像是一张对镜自拍,没有脸,只露出了腰腹,一只手将裤腰扯到了人鱼线。反正会用这种软件的,没几个不是骚包自恋狂的,顾易司空见惯。
好在身材确实不错,她可以容忍他的自恋。原本有了点兴趣,但点进资料一看才十九岁,瞬间索然无味。也只有这种小男孩,会相信所谓同名的缘分。
“你头像是自己画的吗?”
开场白也很古怪,顾易没回。对方又紧接着问了一句:“你是美院的学生?”
会问这种问题的,如果不是美院的学生,多半就是认识美院的人。不过华城的美院有些多,最好的当然是她所在的华美,师资学生都是一流的,只是作为综合类大学的独立学院,远没有上面的华大名气大。
顾易不想暴露真实身份,回了一句:“不是。”
原本以为对方没兴趣了,不想没过多久又回复了。
“你好看吗?”
“……”
这直男问题,直接把顾易气笑了。
“不好看。”
她刚想直接把人拉黑,男生像是已经预料到,忙回了一句:“你别拉黑我,我就想纯聊天。”
有病?慕丑?
“我并不想纯聊天,但对毛没长齐的男人没兴趣。”
顾易懒得理他,直接退出软件,取消了通知提醒。她忽然发现,经过简行舟之后,她对男人的标准好像提高了,太生涩不行,太油腻也不行。
心烦,她直接关了手机。
顾易本来就睡眠不足,索性一觉睡到了晚上。九点多的时候,饿醒了,发现唐宁还没回来。她了解唐宁,不可能第一天就跟简行舟上床的,多半是困在路上了。
顾易走到阳台看了一眼,窗外放眼能及的地方都见了白,看来这雪已经下了有一阵了。
肉眼可见的雪片簌簌下落,没有变小的趋势,本着朋友的身份,顾易给唐宁去了个电话。
等了大概十几声,唐宁才接,笑声传入听筒,似乎是在看现场节目。
“顾易打来的,等会儿。”
唐宁对一旁交代了一句,不用想也知道是简行舟。
顾易当做没听到,问道:“你什么时候回来?”
唐宁像是这才意识到时间,问了一下简行舟几点散场。那边简行舟似乎说了一句什么,顾易听不到,只听到唐宁回了一句“也行”。
“我要是十一点还没回去,你就锁门吧。”
顾易没多问,只说道:“行,那你也别熬太晚。”
她挂上电话,在原地静止一会儿,也不知道在想什么。
或者说想了很多,最后都被她的一句“管他呢”否决了。
雪太大,外卖不送了,顾易也不想出门挨冻,准备把昨天剩的饺子煮一煮。水还没开,门就被敲响了,刚好十一点。
顾易以为是唐宁回来了,也没问就打开门说道:“这么快?我以为你……”话被扑门而入的冷风打止了,她嗅到雪的味道。
“唐宁?”
顾易没应声,就这么沉默地看着门外的男人。
周凉还穿着白天那一身灰扑扑的旧夹克,黑裤子磨得泛光,运动鞋不知道是哪里的山寨货,颜色造型都透露出着廉价的味道。
应该是冒雪走过来,又在门外犹豫了很久,鞋子边缘的雪已经化了许多,在门外走廊地面上留下泥泞的脚印。
“你不是说你不在家……”他脸上难掩欣喜,用力抿着嘴角,收敛内心的悸动。
“那你还敲门?”
顾易冷冰冰的一句,将他脸上的笑意冻住了。
周凉低下头吞咽了一下喉咙,手伸进口袋里,拿出那三张被他攥得有些皱的百元钞票。
“下午太忙了,晚上才发现……”
他发现少了三张十块后,就确定这三百是顾易跟他换的。
“你——”
不小心或者开玩笑,都不是足够好的借口。
他知道她是故意的,但这背后究竟是好心还是嫌弃,他不愿多想。
“你拿回去吧。”
周凉低着头伸着手,也不敢冒进乱碰,就这么微微抬着胳膊。他没戴帽子也没打伞,头发和眉毛都湿淋淋的,像被雨淋得无处可去的流浪狗。
顾易抱着怀,迟迟没有接。
周凉的固执她领教过,此刻算不上多惊讶,只是有点生气。
她不信他不懂这三百块就在跟他两清,让他别再痴心妄想。
可是他固执地不肯两清。应该说,他不想跟唐宁两清。
“你怎么过来的?”
“我住的地方离这边挺近的。”
顾易听懂了,走过来的。深夜,大雪,只是为了唐宁。
“我吃饭你吃辣椒,我怎么对你的,你感觉不到?”
既然他不识好歹,自欺欺人,那她就把话都说明白。
周凉吞咽了一下喉咙,固执地重复:“我就是来还钱的。”
不知哪里忽然来了底气,他抬起头伸直了胳膊,将钱递到顾易面前,仿佛她不接他就会这么一直举下去。他越是如此,顾易越是生气,出口的话也越来越刺耳。
“你觉得我会要这点钱,会看得上你?”
周凉飞快地反驳道:“我没想。”
“没想什么?”顾易玩味的追问。
她看到周凉颤抖着嘴唇,仿佛比上午被那群学生欺辱时更加委屈。他难堪地低下头,用力将手中的钱攥成一团,压制着胸中奔涌的情绪。
“我又没想让你怎样……”周凉的声音越说越小,“我明明什么都没说。”
他没有表达过一句好感,也从不曾奢求与她产生更多的交集,只是她让他请吃饭他便请了,仅此而已。
“是你……”
即便微弱如蚊蝇,顾易还是捕捉到了他骨子里的不服。
“是你先有那个意思……”
周凉虽然不经人事,但不代表没有女人向他示过好。如今周凉的眼睛或许看不见,但心不是瞎的。
所以当顾易靠过来挽住他的手,亲手喂他吃虾,以及故作不经意摩挲他的嘴唇时,他从她暧昧的气息中读懂了她的意思。
她想睡他,跟那些觊觎他的女人一样。
直到他发现了顾易留下的三百块,与他的猜测南辕北辙。所以他没皮没脸的来了,只是想知道她为什么又反悔了。
因为他看不到,所以他就不配吗?
“明明是你先起的头。”
是她先温柔的爱抚他,让他有了幻想,可如今又冷冰冰地给了他一巴掌。
“我做错了什么,你要一直欺负我?”
头顶白炽光落在周凉漆黑的眸子里,像是流淌着的浩瀚星河。仿佛再暗的地方,在他的心里都是敞亮的,亮到顾易有些怔愣。
她很清楚,周凉只是无辜被她迁怒。若说过错,也不过是因为他们都喜欢唐宁,而周凉是最不配的那一个。
这原本是顾易唯一的答案。但是看着他倔强的脊骨,不服输的目光,顾易又觉得这个答案并不准确。他们都曾是被摔在烂泥里的人,所以更能懂得,不被命运偏爱的痛苦,也更能明白在巨大的自卑中重新站起来的艰难。
所以她总忍不住拉他一把,又怕他耽于这份甘美,而忘记这个世界的残酷。她只是把她的不甘心,施加在无辜的他身上罢了。
“对不起。”
顾易眼眶发热,融化了周凉冷硬的神情。他不知为何蓦然鼻间酸涌,忙低下了头慌乱掩饰,却被一双柔软的手捧住。
“欺负你大概是因为……”
顾易踮起脚,冰凉的吻落在周凉唇角上,却点化了他的心。
“你太可爱了吧。”
可爱的东西会激发人的施虐欲,也会让她想要占为己有。吻浅尝辄止,但顾易却没有退开身,任由周凉攥住她的手腕。
“所以……”他将脸埋在顾易手间,忐忑地问道,“你是有那个意思对不对?”
顾易笑了笑,明知故问:“什么意思?”
她拉一边说一边拉着周凉将人带进了房间,反手关上了门。
咔嗒上锁的响声,已经回答了周凉的问题。他迫不及待地循着顾易的气息,准确覆上了她的唇。
干燥微凉,带着淡淡的苦涩味,就像她的话语一样咄咄逼人,偏偏唇肉又软地让他心悸……
顾易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然一直枕着周凉的手臂,他却几个小时都没动过。
两人盖着一床被子,周凉就像是个火炉,坚实又温暖,顾易忍不住又往他怀里凑了凑,手顺着他的胸膛摸了下去,勾勒着他腹肌的纹路。
“醒了?”周凉轻声问了一句。
顾易轻笑了一声不回应,但手却不老实地继续向下。
周凉忙拉住她的手腕,窘迫地说道:“天亮了,我上午排了班。”
顾易有些扫兴,拉开帘子看了一眼,天色果然已经泛蓝。她想了想,又有些奇怪:“你怎么知道天亮了?”
“能感觉到,”周凉指了指窗户的方向,“光。”
顾易一直以为失明是摸黑一片,原来还是能看到一些东西的吗?她在周凉面前晃了晃手,后者笑了笑说道:“别试了,我真的看不见。”
对于周凉来说,失明就像是被关在一个很厚的磨砂盒子里,只能感到天亮天黑以及暗影晃动,但却什么也看不清楚,有时连颜色都分辨不了。
顾易只是好奇,算不上关心,更不担心被他发现自己不是唐宁。不过一夜风流,他就算睡错了人,顾易也实实在在让他爽到了。
“起来洗个澡再走吧。”
怕再次擦枪走火,澡是单独洗的。
周凉很聪明,顾易只要告诉他一次东西所在的方位,他就都能记住,使用起来也像正常人一样,全程不需要顾易帮忙。也正是因为他的性格独立而沉默,有着超出实际年龄的成熟感,才让顾易常常忘记他真实的年纪。
还不到二十岁啊,跟她带的那群兔崽子学生差不多大。
其实周凉脱去那身灰扑扑的衣服,模样看着很小,只是个发育壮实的大男孩罢了。前一天还扬言对毛没长齐的小男生没兴趣,结果当天晚上就……
顾易觉得自己的脸有点疼。
雪凌晨时才停,还没来得及清扫,小区里积了厚厚一层。
这是一片老居民区,距离主干道还有一段距离。小街道狭窄坑洼,不太好走,如今又积了雪,看得清路的人都要小心,更何况周凉一个盲人。
顾易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决定把周凉送到大路打车,自己再回来继续补觉。
出了楼道才发现雪已经没过了脚踝,地面上零星的脚印还不足以踩出一条平坦的雪道。
顾易走出几步,想了想还是回去拉住了周凉的手。这么厚的雪,盲杖不过是个摆设,她只是不想周凉在这儿摔倒徒增麻烦。
可对于周凉来说,手指纠缠更像是激情后暧昧的温存,分别前不舍的留恋。
他忍不住嘴角的笑意,被偶然回头的顾易尽收眼底。
这一刻清晨的寒意才猛然钻进她的骨髓,让她清醒地打了个哆嗦。她差点忘了,这个男人跟她以前睡过的有些不一样。
那些男人明白,所谓露水姻缘,是露水不是姻缘,太阳一出来就要消失的。可周凉固执、较真,不只分不清白天黑夜,还分不清她和唐宁。
在巷口的位置,顾易停下了步子,周凉猛然抬头收敛了笑容,似乎知道她有话要说。
巷外的车流鸣笛而过,与他们只有一句“再见”的距离。
顾易斟酌措辞晚了一秒,被周凉抢了先,他反手攥住了即将要松开的手。
“我不会跟别人说的。”他说得急切却思路清晰,应该是早就想好的话,“以后你不联系我,我也不会主动找你,你放心。”
周凉越是清醒,顾易越觉得怪异,原来老实人也能接受一夜情吗?
“这就够了?”她试探逼近,挠着他的手心,“不想跟我处对象吗?”
他退了一步,她却偏偏向前,说着与真心南辕北辙的话,在危险的边缘引诱他。直到周凉放开了她的手,顾易才意识到,她又在欺负他了。
“我不会缠着你的。”
周凉低下头,努力克制自己的情绪,捻灭所有不切实际的期待。
“我知道你的意思。”
从她昨天硬要用三百块与他两清开始,他就一直明白她的意思。
“什么意思?”
她明知故问,他默不作声。
顾易也低下头,盯着脚下那片被踩实的雪,沉默到让她有些垂怜。
她想,她可以给懂事的孩子一颗甜美的糖果,即便那是一个谎言。
“打车回去吧。”
顾易叫了辆出租,将周凉送上了车。
关上车门前,周凉叫住了她。
“唐宁——”
顾易没有应声,也没有否认。
“你再去店里的时候可以找我。”周凉连忙又解释了一句,“我的意思是,以客人的身份。”
但这颗糖也只是到此为止,不能再多。
“如果我不找呢?”
周凉瘪着嘴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嘭的一声关上了车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