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最近的简行舟有些古怪,但顾易又想不出这古怪从何而起。直到他坐在床边背对着她,提起了另一个女人的名字。
“你和唐宁的声音真像,上次我给她打电话,还以为是你糊弄我,给了我你另一个号。”
“我没那么无聊。”
顾易看了眼时间已经快十点了,也坐起身。
“我得回去了。”
今天冬至,唐宁说要等着她一起吃饺子。
“嗯。”
简行舟擦着头发,激情随着水蒸气散去,空气似乎一下子变冷了。
顾易下床穿衣服,还是她那身颜色晦暗的衬衫牛仔裤,连外面的大衣都是黑色的。
简行舟瞥了她一眼,见她将头发简单的一抓,就已经算收拾好了。
“你怎么都不化妆?”他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唐宁不是挺会化的吗?你都不请教一下她?”
顾易长得并不难看,只是眉眼比较淡,不像唐宁那种浓眉大眼的古典美人。其实简行舟挺喜欢这种看着舒服的长相,只是——
“你这样我都没办法带你出去。”
顾易回头看了他一眼,没有马上接话。她跟简行舟认识三个月了,他也不是不知道,她平时就是这副素面朝天的模样。
“你要带我去哪儿?”
他们从来都是约在酒店里,平日里最多会在画廊见面。但都不是约会的关系,只是普通的买画人和画家经纪人罢了。
“算了。”
简行舟不知所谓地叹了一声,然后开了瓶水灌了几口。头脑这才清明了许多,他知道决定是早就做好的,并不是这一刻。
“你帮我把唐宁约出来吧。”
而顾易这一刻才意识到,奇怪从何而起。
原来是分手炮啊。难怪做得这么重,像是在变本加厉从她身上讨要什么东西。
她想了想又觉得不对,他们连男女朋友都不是,更何谈分手。不过是简行舟在画廊看上了唐宁的画,却不想画廊留的是她的电话。两人见面把酒言欢,顾易看上了他的脸,就借着醉意引诱他滚上了床,开启了这段露水姻缘。
到现在三个多月,也确实早该腻烦,于是就结束了,轻巧得很。
“什么时候?”顾易平淡地问道。
“越快越好。”简行舟想了想,“她那幅画我买了。”
顾易谈起买卖从不含糊:“你给多少?”
“你要多少?”简行舟笑了一下,“我平时给你的也不少吧。”
一语双关,顾易忽然觉得有点恶心。
“这是给唐宁的钱。”
“你不是还要抽两成吗?”
简行舟有时候觉得,顾易是真的有点贪钱。贪钱的人容易俗气,所以她画不出什么作品,只能当个生意人。
“二十万不能再少。”顾易也不藏着掖着,“公司还要扣一部分。”
她说的公司其实就是画廊的大老板,而她只是代理人。
“她还是个新人。”简行舟强调道。
言下之意,这价格有些高了。
顾易却不肯松口:“她总有一天不是新人。”
“行吧。”
简行舟先妥协了,他也确实不差那点钱。
“就当多给你了。”
顾易懒得纠正他,其实公司会分一半,她拿的是剩下的两成,并不算多。
“我直接让她联系你。”
言简意赅,结束交易。她弯腰拿起包,简行舟见那包有些眼熟,又忍不住笑了一下。
“你还挺喜欢这个包的啊。”这是他之前买来送她的。
顾易低头看了一眼,说道:“明天就换了。”
说罢直接拉门离开,头都没回一下,干脆到简行舟有些怔神。
顾易回到家的时候已经快十一点了。
说是家,其实是她和唐宁合租的一个两室一厅。老民居,水电暖不差,但就是小区太陈旧,总觉得有一股刻在骨子里的霉味。
太晚了,她以为唐宁睡了,没敲门直接拿钥匙开了。推门才发现灯亮着,唐宁正坐在餐桌旁,两手撑着下巴瘪嘴盯着她。
“你还知道回来?”
明显是生气了,平日里她回来晚了,唐宁都是冲上来抱她的。
“我给你打了多少电话,你数数!”
顾易低头换鞋,说了一句:“抱歉。”
她一道歉,唐宁就没什么脾气了,起身过来帮她拿包和大衣。毕竟顾易忙到这么晚,也是为了给她谈那幅画。
大衣上都是寒气,外面一定很冷吧,唐宁这么一想又有点心疼。
“约你那个人也是,要买就买,不买就算了嘛,又不差他一个买家,你的时间精力不要钱吗?”
顾易抬起头笑了一下:“要啊。”
她是唐宁的经纪人,唐宁的画卖出去,她付出的时间精力就有回报了。
唐宁见她笑,也不禁笑了。
“所以是好消息?”
顾易点了点头,向屋子里走,往厨房看了一眼。
“还有东西吃吗?”
她一提,唐宁就起劲儿了。
“有有有!我给你下饺子!”
顾易跟着唐宁进了厨房,见那一片狼藉,不禁愣了一下。
“你自己包的?”
唐宁一边烧水一边点头:“包了一下午呢。”
“第一次包?”顾易看了一眼那盆稀稀松松的馅料,十分怀疑,“能吃吗?我明天上午还有课呢。”
言下之意,别把她吃坏肚子了,不然在学生面前多难看啊。
唐宁气哼哼地用手肘怼了她一下:“吃不死你,我都吃过了。”
顾易闷声发笑,没再调侃她。五谷不分的小公主最近迷上了下厨房,总要给几分面子。
“你都不问问卖了多钱吗?”顾易抱怀站在一边问道。
唐宁只顾着煮饺子,她想她问,那她就问一下。
“多钱?”
“二十万。”
她这才回头,然后冲顾易竖起了大拇指:“这时间耗得值。”
对于唐宁来说,二十万其实不算什么大数字。但是一想到顾易能分到两万,她还是挺开心的。
“最后你卖给谁了?”
比起钱,唐宁更在意谁会欣赏她的作品。
顾易迟疑了一下,才答道:“简行舟。”
“嗯?谁啊?”
唐宁不认识简行舟,也不知道顾易跟他的关系。
顾易笑了一下,简单介绍道:“一个富二代。”
同为富二代的唐宁,很没有惊喜感的“哦”了一声。
“他想见见你。”
顾易平淡地执行着简行舟交给她的最后任务。
“见我干什么?”
“聊聊画吧。”
当然不只聊画这么简单,其实她和唐宁都知道。唐宁回头看了她一眼,毕竟这还是顾易第一次给她介绍男人。
“他懂?”
不问长相,不问年龄,更不问家底。因为唐宁不在乎,她在意的只有懂不懂她。
“懂。”
顾易嘴上说简行舟是富二代,但他确实跟一般的富二代不一样。至少在艺术品收藏的圈子里,他算是年轻的行家了。
唐宁知道顾易从不骗她,她说懂,那就不会比她水平差。
“那就见一见吧。”
她一边说一边把饺子捞起来,捧到顾易面前。
“你快尝尝好不好吃。”
“熟了吗?”
顾易再次怀疑,见唐宁瘪嘴,立马改了口。
“好吃。”
气得唐宁直接把盘子塞给她。
“爱吃不吃,我去睡觉了!”
唐宁也不是真的生气,她确实有点撑不住了。一般晚上十点半她就要睡了,等顾易的时候眼皮都打架了。
顾易也知道,她俩住在一起快五年了,很清楚她的作息。
“哎,你模特找到了吗?”
她才想起之前拜托唐宁的正事,让她帮本科班的学生找一个男性裸模。
其实学校有模特资源,但是顾易面试了几个,对他们的肌肉线条都不太满意。唐宁平时跟校外画室比较熟,就想问问看她那边有没有推荐的人选。
“找到啦。”唐宁回头冲她挑了挑眉,“那身材,包你满意。”
语气暧昧的像是帮她找了只鸭子。
“我不要那种蛋白粉充起来的。”
顾易还是有点担心,毕竟明天就要用。
“我让他明天直接去美院了,你放心好了。”
唐宁说着往卧室走,真的要睡了。
“晚安。”
“哎。”
顾易又叫了她一声,唐宁迷迷糊糊回头看她。
她指了指盘子里的饺子:“谢谢。”
唐宁笑了笑,转身摆了摆手,不客气。
即便饺子味道算不上好,顾易还是吃完了整盘。
她食量不错,身体也好,顽强得像是只要有吃食就能活的老鼠。不像唐宁一熬夜就感冒,她往往熬几个通宵头都不会晕一下。
像她活得这么糙的人,能和唐宁这么精致的人成为朋友甚至闺蜜,顾易十年前是完全想不到的。
同样她也想不到,高中美术老师口中的“有天赋”,根本不及唐宁的九牛一毛。
直到顾易靠着极高的文化课成绩进了华城最好的美院,与专业第一的唐宁成了室友,她才发现很多时候天赋不仅仅是出生决定的,更是出身。
从小受什么样的老师指点,见识过多少优秀的艺术品,以及能否衣食无忧心无旁骛的创作——这些都决定了一个画家能达到什么样的高度。
四年,顾易看到了自己的天花板,而唐宁才刚刚起步。
于是唐宁成了名副其实的画家,而顾易选择了读研,同时兼职唐宁的画做代理。
唐宁不是找不到其他更有经验的经纪人,只是她不需要。她家里全都从事文娱行业,作品根本不愁推广,选择顾易,只是因为顾易需要。
顾易需要钱供自己继续读下去,这样才能继续做她形影不离的朋友,陪她一直走下去。
唐宁是一个很需要知己的人,只要懂她的画,她愿意跟顾易合租在这么一个小房子里。
顾易真的懂她吗?其实也不尽然。过去那些年她是否违心讨好过唐宁,连她自己也不知道。毕竟慕强是一种本能,她太需要唐宁这样的朋友了。
顾易洗了碗筷,又将厨房收拾干净才睡下,那时已经凌晨两点了。
唐宁最近总是把厨房弄得乱七八糟,但顾易一次都没说过,全都像这样默默收拾好,方便她第二天瞎折腾。
顾易已经习惯了在唐宁面前呈现完美的人性,毕竟只有这样才能站在她身边,与她相配。
唐宁租了一间画室,工作时间全由自己定,于是第二天顾易一早走了,她人还没起床。
清晨七点多的冬日,顾易缺觉的脸色有些惨白,连低温都冻不出一丝血色。她起来也没照镜子,比起梳洗打扮,她更希望能多睡一会儿。
顾易之所以租在这栋老民居,也是因为它距离美院近。早上七点起来,不到八点就能到教室,路上还能吃几口热乎东西。
她平日里除了代理唐宁的画,还会在美院做助教,替她导师指导本科学生的习作。
导师吴璋是出了名的低血压,早上起不来床,硬逼他起来就发脾气。可偏偏又追求画室的自然采光,写生课大都安排在上午。于是八九点的时候只能先由顾易代劳,临近中午的时候吴璋再来指导。
唐宁想着还要跟模特签约,比往日来得早了一些,七点四十就到了。
一个班二十个多个学生只到了零星几个,几个女生正围在一起吃早饭。顾易走进门时恰好看到,女孩们还来不及藏,就被训斥了。
“说多少次了,不要在画室吃东西。”
这间画室在教学楼是走廊最里侧,平日里堆放的杂物又多,食物残渣不易清扫,容易招老鼠蟑螂。
她说了几次了,这些男孩女孩就是不听。也可能因为她看着年轻,好像跟这群学生差不了几岁,平日里不苟言笑才勉强树立了几分威信,但实际上根本没被这群不听话的艺术生放在眼里。
女孩们不情不愿地拿着早餐出了画室,打算吃完再进来。顾易叫住其中一个问道:“看到模特到了吗?”
被叫住的女孩眼睛赫然亮了起来,兴奋地点头:“看到了,特别帅!”
顾易左右看看:“那人呢?”
“说是去洗手间了。”女孩指了指走廊另一边的方向,“几个男生带他去的。”
顾易皱了皱眉,那几个捣蛋鬼什么时候变这么热心了?
她说着拿出手机,拨通了唐宁留给她的电话。
路上的时候发了几条短信,对方都没回,她还以为人睡过了。
没响两下,那边就接了,还没来得及开口,顾易就问道:“你在哪儿?”
她一边朝洗手间走,一边确认着:“一楼洗手间吗?”
那边也没有问她的身份,只是“嗯”了一声,低沉且有磁性的男性嗓音,只一下顾易就感觉心头被挠了一下。
“那你好了吗?”
“……还没。”
那还接电话,不尴尬吗?顾易也不知怎么说。
她刚想挂电话,就听到窸窸窣窣的笑声和说话声。
“那你快点啊,等什么呢。”
顾易听出那是那几个男学生的声音。
她觉得不太对,挂断电话快走了几步,没有犹豫地径直进了男洗手间。
进门走过水池,顾易侧头一眼就看到了唐宁帮她找的那个模特。
一眼判断不出身高,但看着很高大。身上穿着画室这边特供的浴袍,明明是男款大码,穿在他身上却像是女款。
的确像那几个女学生说的,长得确实不错。
三庭五眼长得十分周正,浓眉大眼,骨骼框架也好看。
“是男人就利索点。”
背对着顾易的几个学生显然没有注意到她进来,还在不断逼近那个男人。
这场面其实有些好笑,围着他的男学生不是个子不够,就是身材不敌,像是一群泰迪在咋咋呼呼围攻一只黑背。
也不知黑背是脾气好还是懒得跟他们计较,面上没什么表情。明明被逼到墙边,人却没有靠上去,还直挺挺地站着。
“我自己可以。”
“行啊,那你自己来。”
说话的男生将什么东西塞到了对方手中,顾易看不清,但注意到他招呼旁边的男生悄悄拿出手机打开了摄像头。
顾易有些奇怪,手机这么明显对着他,他都没点反应吗?
那人皮肤有些黑,衬得眼白格外明亮,瞳仁反而沉的没有什么光,眼前这么多人,却没有聚焦到任何一个人身上。
顾易的心脏猛地跳了一下,已经有了猜测。
她忙走了过去,站在几个男生身后,厉声问道:“都很闲吗?”
学生纷纷回头看她,脸上写着明显的扫兴,但还是不情不愿地开口:“顾老师。”
唯独刚刚带头的那个没叫她,只是暼着她,有些不耐烦的样子。
“吴聿恒,”顾易主动叫了他,“你在这儿干什么呢?”
后者撇撇嘴不愿意说,拍了拍身边的人:“走了,没意思。”
这不是教育学生的地点,顾易只能任他们乌泱泱地出了洗手间。她上前靠近始终没说话的男人,问道:“你没事吧?”
男人嘴角动了动,像是在犹豫,最终下定决心问道:“唐宁?”
顾易愣了一下,终于确定了两件事。
一是这个男人看不见。二是简行舟没说谎,她确实跟唐宁的声音很像。
顾易自我介绍道:“我是刚给你打电话的老师,姓顾。”
男人迟疑了一下,然后向着声音的方向屈身点头,大概是在问好。
“我是周凉,唐宁介绍来的。”
“嗯,先出去吧。”
她担心他不好走,于是去扶他的手臂。刚刚感受到他身体的热量,就被他躲开了。
“我自己可以。”
说着就扶着墙,摸索着向外走。
顾易跟在他身后,忽然有些好笑。这话她听了两次,间隔不超过一分钟。她下意识看了一眼他的手,还握着刚刚吴聿恒塞给他的东西。
一个廉价的刮胡刀,很干净,像是新的。
周凉一直拿着也没扔,顾易有些不明白,说道:“你脸上很干净,没有胡子。”
她上前仔细看了看,下颌很光滑,应该是早上才刮过。
他的步子顿了一下,说道:“不是刮胡子。”想了想又有些犹豫,纠结要不要现在出去,如果真的需要刮,他等会儿还是要进来。
“你们这儿要求模特要……”他纠结着措辞问顾易,“要干净吗?”
顾易没听懂:“什么干净?”
他吞咽了一下喉咙:“……下面。”
“他们让你……”顾易忽然一下懂了,欲言又止。
周凉没回答,黑皮下有些泛红,只觉得后背都要烧起来了。
顾易暗骂了吴聿恒一声兔崽子,解释道:“不用,他们逗你的。”
周凉拉耸下肩膀,情绪有些颓,看不出是在生气还是什么。
顾易担心他和学生产生冲突,暗示性地说了一句:“我们还没签合同,你临时反悔也可以的。”
至于今天的课没模特怎么办,那就扒了吴聿恒让他肉偿。
周凉却误解了她的意思,试探着问道:“你是觉得我不行吗?”
顾易听得出,他应该是很想要这份工作。其实穿着衣服也能看出,他的身材算是最符合她要求的,短期内可能找不到更合适的了。
“我是担心你心里不舒服。”
毕竟一上来就被学生欺负,等会儿还要光着让他们画。
“没不舒服。”周凉低下头闷声说道。
顾易低头,见他手里还攥着刮胡刀,手指紧得像是要把它折断。
明明还是不舒服。
她上前扒开周凉的手拿过刮胡刀,然后用力扔进了垃圾桶里,发出“咚”的闷响,刻意让他听到。
“去办公室吧。”
顾易走出两步,才听到周凉“哦”了一声。
可真够迟钝的,她想。
顾易从柜子里取出纸质合同的时候才意识到一个问题。周凉看不到,这要怎么签?
周凉大概猜到了她的疑虑,说道:“你读一遍合同,我签名。”
“不怕我骗你?”顾易问。
万一她读的时候更改了条款,他也是不知道的。
“你骗我合同就无效了。”
原来不蠢。
“而且……”
周凉攥着手指,像是紧张又或者不好意思。
“唐宁说你人挺好的,不会骗我。”
顾易微不可察地笑了笑,心说我在她眼里当然是好人。
“价格唐宁跟你怎么说的?”
周凉摇了摇头:“没说。”
顾易直接问道:“你想要多少?”
周凉这种私人找的模特不走学校的流程,是单独从她导师吴璋那边支出费用的,所以价格可以谈。
周凉想了想:“两百?”
这个价格顾易并不意外,甚至觉得有点低了,像周凉这种外形条件的,其实翻个倍也合理。
“行,一小时两百。”
顾易刚要下笔填上合同的空栏,就听周凉反问了一句:“一小时两百?不是一上午?”
周凉反把顾易问愣了。一上午的课有三个小时,三小时两百块?
在华城这个地方,不脱衣服的老头老太太都比这个价格高。
“唐宁怎么跟你说的?”
“说有个上午的活儿,要脱了衣服被学生画,给钱。”
这描述简单得有些夸张,但确实像是唐宁的风格。
周凉敢问都不问一下就来,恐怕不是了解人体模特的行情,而是单纯信任唐宁罢了。
顾易又重新审视了一遍周凉。明明都看不到唐宁那张漂亮的脸,还是会对她产生好感吗?她只短暂地错了一下神,就又回到了正题。
顾易开了手机录音,才将合同给周凉念了一遍。
“有什么问题吗?”
周凉摇头,他刚刚听得很认真,看样子是理解了每一个字。
顾易点了点头,问周凉要了身份证,将他的身份信息填写在合同上。住址很长,生僻到她只认识开头的省会,后面跟着的州县乡对她来说都是遥不可及的远方。
顾易填完就将笔塞进周凉手里,又握着他的手放在合同最后的位置。
“在这里签名。”
周凉流畅地写下了自己的名字。
顾易有些意外,他的字不难看。明显是读过书的,一笔一画写的很清晰,但又不像是小学生那种小心翼翼。
盲人也会上普通人的学校,学习这种手写体吗?
她没问周凉,她只是对未知领域好奇,而不是对他。关闭录音,收起合同,在去教室之前,周凉只问了顾易一个问题。
“唐宁会来吗?”
不会,唐宁早就不是这儿的学生了。
顾易原本应该这么答,但却忽然被没来由的怒火燃烧干了耐心。
周凉还坐在椅子上等她的答案,顾易就这么居高临下地看着他,觉得他渺小又不自量力,活该被欺负。
“你想唐宁画你?”不等周凉回答,顾易就说道,“那你恐怕要把剃须刀捡回来,她喜欢干净的。”
见周凉的面色僵住,顾易才恶作剧得逞一般地笑了。别以为唐宁说是好人她就是好人,她觉得应该给周凉一个教训。世界上没那么多好人,都只是有目的地对人好罢了。
周凉攥紧了手中的笔,但并不像刚刚攥着剃须刀时那么用力。
顾易笑容淡去,抿了抿嘴角。愤怒总是会在习惯中被磨平的,就像她一样。
“走吧,时间差不多了。”
顾易将周凉带去教室时学生已经都到了。
大家都不是第一次画人体写生,知道基本的礼仪,绝不会开口去评论模特,更不会向他投去不尊重的目光。
但前提是,模特能看得见。
不屑的目光穿过人群,略过顾易,来到了周凉身上。周凉没有发觉,顾易感受到了,回头看向吴聿恒。她现在大概知道,他为什么要带人欺负周凉了,恐怕也是因为唐宁。
唐宁追求者众多,个比个的优秀,吴聿恒除了艺二代的身份外完全没优势,如今碰到一个软柿子,当然要狠劲儿地捏来泄愤。
这些年顾易待在唐宁身边,这种争风吃醋的场面没少见,一开始觉得夸张现在只剩下可笑。
顾易这么想,也就这么笑了。赤裸裸的嘲笑,气得吴聿恒差点没从椅子上跳起来。
她也不担心,吴聿恒再刺头也不敢惹她,毕竟她一句话告到他爸吴璋那里,他这个月的零用钱就不用想了。
“先画站姿吧。”
顾易把周凉安排到合适的位置,然后碰了碰他的手臂。
“衣服给我。”
大概因为感受不到注视,周凉没有太多犹豫或羞涩就解开了衣带,只有脱下的时候有意背对着顾易,毕竟她是不可忽略的存在。
精壮的身体一点点显山露水,顾易的目光不由自主地亮了起来。说实话,不考虑周凉的个性,他真的很诱人。宽阔的肩背,紧而窄的腰身,以及长而有力的双腿。
唐宁果然懂她,她要的就是这种天生的肌肉。
不是短期靠蛋白粉充起来的肉块,而是常年的运动或是劳作中形成的,紧实地覆盖在骨架上,静态时的线条像流水,动作时的线条像山峦。
流水与山峦之间,像是美神的一场梦。
顾易看人喜欢看骨架,而周凉的比例几乎算得上完美。她的目光贪婪地舔舐过他的每一寸皮肤,从上至下像是吸食让人心悸的毒品。
甚至还觉得不够,借着接衣服的动作向前挪了半步,换了一个视角去看他前面的部分。
从锁骨到胸膛,再到明显的人鱼线,目光最终停留在他两腿间。也难怪吴聿恒会拿针对他,那里确实有让人嫉妒的资本。
顾易发现自己走神的那刻,一声讥讽的笑声钻进了她的耳朵。
“顾老师,一直盯着人家下面看什么呢?”
这是吴聿恒第一次叫她老师,但明显不带有一丝对老师的尊敬。
他这声一出,好几个女学生也不好意思了,因为她们刚刚也在看,不过因为年纪小,更多是在看周凉的脸。
人的劣性大抵如此,看不见就放肆。
顾易没理吴聿恒的调侃,当做没有听到。
她不介意,可周凉却听进去了,于是顾易碰他的时候,他明显躲了一下,吴聿恒的笑声更嚣张了。
顾易无奈,将手中的浴袍裹成一团,没再动他。
“找个你舒服的姿势保持下来。”她出声指导道,“你右手旁有个凳子,时间比较久,你可以撑着。”
周凉点了一下头,也没有去摸索确认的意思。
随便吧,倔脾气。
顾易不再理他,走到窗前将窗帘完全拉开,让学生找到合适的位置感受光线。这群学生已经大二了,对人体结构已经有了比较充分的了解,起草阶段不需要顾易多说。
比起学生,模特的问题其实大得多,还没十分钟,就有学生哎了一声:“你怎么动了?”
顾易回头,一眼就看出了问题,说道:“你可以有点小变化,但重心不要变。”
周凉向顾易的方向偏了偏头,似乎没太听懂。
顾易只好走过去,解释道:“你像刚刚那样,把身体向右边倾。”
周凉照做了,但姿势变化更大了,整个肩膀都歪了过去。
“上半身别动,只动胯。”
周凉试着动了一下,但怎么都觉得别扭,身体都僵了。
顾易没办法只能上手。
“我能碰你吗?”
“……嗯。”
一旦动手,顾易的话就少得可怜,周凉只感觉气息到了他的身后。
一双冰凉的手碰到他的那刻,周凉不禁抖了一下。然而身后的人没有迟疑,扶住他的肩头向左边一转。
周凉以为调整完了,刚松了一口气,那双手又来到了他的腰间。
侧腰的位置很敏感,顾易一碰,周凉本能地躲闪,整个动作都松散掉了。
“到底让不让画了?”吴聿恒见缝插针,逮住机会恨踩,“不行就别来挣这份钱。”
周凉有些不知所措,他原本以为这是件很容易的事。
但是想想一个小时两百块,比他做一个全身按摩的钱都多,哪可能是谁都能做的事。
可这是唐宁介绍给他的工作,而且他也需要这份钱。他犹豫着要不要开口道歉时,懊恼的情绪就被顾易打断了。
“你哪儿那么多话?”顾易冲着吴聿恒说道,“不想画就给我滚出去。”
都被这么说了,吴小爷的脸还往哪儿搁,他二话不说就踹开凳子冲出了画室。同学也习惯了他的暴脾气,彼此交换了一下眼神,也没说什么就继续画了。
教室再次安静下来,安静到周凉觉得,身边只有顾易一个人。
“你站直,我帮你调整。”
这才周凉镇静多了,也不再反感被顾易碰了。
“想动的时候跟我说。”
“嗯。”
“冷吗?”
“不冷。”
世界又恢复了安静,周凉只听得到铅笔与纸摩擦的沙沙声。不一会儿,他感觉到背后吹来一阵暖风。
其实从刚刚开始就一直有风,只是比较微弱,到他这里已经变成了凉的。没人注意到,只有她靠近的时候注意到了。
他明明说了他不冷,虽然身体的温度骗不了人。
十点半的时候,吴璋终于来了。
吴璋其实已经年近半百,但常年在画室猫着不晒太阳,面相看着不过三十岁。如果不是那头灰白掺杂的头发,很难把他跟美院教授的名号挂上钩。
他看了一眼周凉,夸顾易模特找得不错。
“多钱?”
“两百。”
吴璋点了点头,觉得这价格还可以。
他又扫了一圈画室,没看到儿子吴聿恒的身影。
“那小子又没来?”
顾易实话实说:“被我训跑了。”
吴璋嗤笑了一声,恨铁不成钢地摇了摇头。
“不管他了,我去看看画。”
华美作为国内数一数二的美术学院,学生的基础能力都不弱,吴璋也是根据学生本身的优劣项提出针对性的改进。
他绕了一圈回来,跟顾易聊了几个学生,都是入学时就被看上的苗子,但还要再等两年才能看出差距。
眼下又到了大四学生开题,拟定保送研究生名单的时候,吴璋有些惆怅:“怎么就遇不到第二个唐宁呢。”
顾易没有说话,她一直清楚,吴璋最开始想收的是唐宁。
大四的时候唐宁和顾易分别是本专业第一第二名,都拥有保研资格。唐宁想跟她做同门,于是一起报在了吴璋门下,可后来才知道吴璋因为职称问题只有一个研究生名额。如果不是唐宁主动退出,顾易恐怕已经被调剂到别的导师那里。
吴璋故作不经意地问了一句:“上次说的那个选题,你进行到哪一步了?”
刚入学的时候,吴璋让顾易筹备年初一个艺术展的作品,她一个月前刚通过了选题。
“起了个草稿。”
顾易其实已经画得差不多了,但怕吴璋嫌她手速太快不认真,于是将进度说得慢了一些。
吴璋点了点头,似乎松了一口气。
“那就先不用继续了,计划有变。”
顾易愣了愣,说道:“好。”
“那你回去休息吧。”
“嗯。”
临走前,顾易还是走到周凉身边跟他说了一句。
“我走了,等会儿吴老师会跟你结算。”
见周凉欲言又止,顾易知道他是担心换了人不认账。
“我刚给你读合同的时候录了音,如果最后数目不对,你找我。”
周凉抿了抿嘴角:“我知道你没骗我。”
“那我走了。”
周凉吞咽了一下喉咙,最终只轻轻点了一下头。
顾易走出教学楼,一眼就看到了简行舟的车。学校人多嘴杂,简行舟从来不在这里跟她见面。
还不等顾易走近,就看到简行舟下车打开了后备箱,唐宁这才从副驾驶下来。
顾易没想到简行舟动作这么快,昨晚才跟她提,哪儿来的自信今天就敢约的?
唐宁一边打电话一边道谢,要接过他手中用塑料泡沫包裹的画。简行舟执意要帮她拿,两个人朝教学楼这边走的时候才看到顾易。
“刚下课?”
唐宁惊喜溢于言表,她快走几步,拉住顾易的手。
“要不你等一下,咱们一起去吃饭。”
不等顾易回答,唐宁就从简行舟手上接过画。
教学楼有门禁,简行舟也不好跟:“那我在门外等你。”
“嗯,我送了画就出来。”
唐宁说完,就急匆匆地向画室的方向走去。简行舟见唐宁走了,才上前一步提醒顾易。
“你现在走还来得及,不然一起吃饭你也尴尬。”
顾易本来想走的,但听简行舟这么说反而不急了。
“恐怕不是我尴尬,是你害怕吧?你说唐宁如果知道你先追求我再找上她,还会不会上你的车呢?”
简行舟笑着耸了耸肩。说实话,他如果真的怕,今天就不会亲自送唐宁来学校。
“那你直接跟唐宁说吧,看她还会不会继续当你的摇钱树。”
见顾易面色僵冷沉默不语,简行舟总算找回了一丝傲慢的得意,幼稚地乘胜追击。
“况且我也没追过你吧,从一开始我想要的就是唐宁,你难道不知道吗?”
早在简行舟无数次赞美唐宁的才华和容貌时,顾易就已经知道——简行舟只是把她当做唐宁的替代品罢了。
但是三个月的时间太久了,久到她曾以为简行舟是更喜欢她的。
直到昨天他说她们声音像,还总是逼她叫出声的时候,她才确定一切都是错觉。
“天资不如唐宁,就学着性子软一些,嘴甜会哄人一点,”简行舟靠近顾易诱哄一般在她耳边说道,“这样才会有男人喜欢你啊。”
他像一个耐心的老师,细心教导他的女孩学乖。然而等来的却不是顾易的服软,而是一声尖锐的嗤笑。
“你的喜欢,我并不稀罕呢。”
简行舟抿起嘴角,勉强维持着成熟从容的面具。
“你也不配。”
他轻巧地反唇相讥,仿佛从不在意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