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孤男寡女的对话
孤男寡女,共处一室。
“你跑到哪里去了啊?都没有看到你的人影了。——你怎么会在这里啊?你知不知道,我刚才见到你的时候吓了一跳?我都要吓死了!”
她小声、尖声叫着。
“我也不知道。我模模糊糊跑到了一个小巷子里,然后又模模糊糊看见两个女人打架,然后又有了一个男人来搂着其中一个女人,然后又来了一个男人。那个男人和没有被搂的那个女人打了我一拳,打的这儿,”他指了指他的肚皮,“然后我就到这儿来了。好奇怪啊!”
他无辜地感叹了一句。
皮楸妍“噗”一下笑了起来:“什么跟什么嘛!”
“大家都还好罢?”唐歌问。
皮楸妍眼中的光黯淡了一些,笑容冷淡了一些,她略作沉吟,点了点头:“都还好,没什么。”
她那双含泪的眼睛盯着他,盯着他的眼睛,见唐歌脸红红的,随即又笑了起来。
“你笑什么?”唐歌疑惑地问。
他也清浅地笑了起来,像是在附和她的笑。
“我在笑我自己,我自己命不好,摊上了这么些乱七八糟的事情。”
她又轻轻地摇了摇头,微微一笑。
她的目光躲开了唐歌,不再直视他。
因为,在她的心里,向别人倾诉自己的痛苦是一件罪大恶极的事情。她不愿意让别人来分担。
“有男人为了自己决斗,也算是……还好罢……”
“你觉得,那样真的好吗?”
她显得有点难以置信,怀疑地问他。
“我不知道。”
唐歌扒拉着玉米粥,吐字不清。
他是真的饿了。
“你觉得他们像老太婆吵架一样的所谓的决斗,真的是为了我吗?”
皮楸妍把“所谓的”三个字说得特别重,以此显示自己的轻蔑和不屑。
“反正,我听到的就是那样:他们说许一赐(赐哥)同你搞在一起,但是你是东哥的人,所以东哥就和他约了架,到废弃工厂里打群架。”
“那他们两个,为什么不来呢?”
她轻蔑地问道。
“既然是为了争夺我,那为什么自己不亲自来呢?”
“东哥不是有事吗?那……许一赐肯定也是有事情才会不来的嘛。……”
他那副“天然呆”的样子答起问题来,叫皮楸妍觉得又好气又好笑。
“与其说是有事,倒不如说是有鬼。”
“鬼?”
皮楸妍冷笑了一声,并没有再详细阐述。
在她看来,这里头的事情叫唐歌这胆小怕事的人知道了,肯定会让他一直心神不宁的。
“诶,你是怎么样要来当混混的啊?”
皮楸妍想问的是,为什么唐歌会来当混混。
她这猝不及防的话题转换让唐歌有些意外。
“你也觉得在外面溜街当混子很帅气吗?”
皮楸妍再一次直视着他的眼睛,让他不敢有说谎的力气。
“不是啊!……我觉得这样其实很蠢很蠢。”
他的话突然小声得几乎听不见了。
他望了望窗外,生怕窗帘后头有耳朵在听。
“别怕,现在大家都回去补觉去了。”皮姐安慰他道。
“只是因为他们几个混着在搞这些乱七八糟的东西,他们有的时候来惹我,叫我同他们一起溜街染头发。我本来……性格又是比较胆小的,加上爸爸妈妈在外面打工,爷爷奶奶也管不住我,我又不喜欢上学,然后我就跟着他们了……”
他说清楚了大意,虽然表述像是一坨狗屎。
“我就知道!”
皮楸妍激动兴奋地叫了出来。
他不知道她知道什么,也不知道她在激动兴奋什么。
她像是受到了巨大的鼓舞一般,欢乐地笑着。
“那你呢,皮姐?你之前,不是一直都学习成绩很好,而且人也很……好吗?为什么……?”
他想说的是他听说皮楸妍从前是一个很“正经的人”,但又怕说出来被她理解为他觉得她现在“不正经”,所以就显得支支吾吾、含糊不清的。
皮楸妍看了看书架,又看向了那破旧的梳妆台上的镜子。
镜子中的她也在看着自己,同样深沉含蓄。
“你知道你们东哥是什么人吗?”
她沉默了很久,缓缓舒出一口气,非常沉重,用带着无尽的怨恨声音问道。
她的这个表现让唐歌有点害怕,只是摇头。
“他比我大了十多岁诶!在我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二十五了。”
她的语调相对平缓了一些,但她的眼神非常吓人,好像要吃人了一样。
“你知道我是怎么变成他的人的吗?我是被他逼成他的人的。……我在十四岁的时候,他就已经用上了恐吓威胁绑架欺骗这些东西对付我,把我拖到一个库房里头……
“你知道我当时的震撼和恐惧吗?”
唐歌眼睛瞪得非常大,极其震撼和恐惧。
皮楸妍笑了起来,笑得那么凄瑟,那么诡异。
“我那时候觉得,天都要塌了。——我整个人都是不干净的。——我简直要死掉了。
“我反抗着,被他揪住头发,狠狠扇了几巴掌。
“他把他的东西塞到我的嘴巴里,强迫我。
“我咬了一口他,没有使上多大的力气,但是弄疼了他,他又对我拳打脚踢了一阵。
“然后让我接着做,还用我的弟弟奶奶和爸爸来威胁我,说我再敢反抗,就要弄死他们。
“如果是别人,我肯定不信,我甚至会觉得他们的威胁很好笑。……但是,他是荣东。
“他的爸妈是在这整个镇子里都有头有脸的人物,到处都有关系:各村各社里头有关系,而且同那些地痞流氓也有关系。
“他想要收拾我们这个又穷又弱没有男人丁壮顶事的家庭,简直不要太轻松。
“便是把我们全家烧死,里头的人也不敢评价,外头的人也不会知道。充其量,是说我们不当用火,才导致全家不幸遇难。
“他不是街头混混,他是真正的黑社会,黑恶势力。扫黑除恶还没有打到他的身上来。——但是,我有预感,他的好日子也要到头了。哼。”
唐歌听着她那迷迷糊糊的诅咒,觉得这个世界都癫了。
“大家好像都染上了疯病。世界是一个巨大的疯人院。”唐歌心想。
“我顺从了。我知道我这一去,肯定再也回不来了。这是我的命,我当时就认了。
“他骂我是一只‘称职的鸡’。——不知道是在夸我,还是在骂我。……我现在已经眩晕了,已经糊涂不清了。我也不太在意了。
“他给了我钱,算作是对于我‘称职’的嘉奖。照他自己的话说,是‘主人的恩赐’。他对我的‘恩赐’。
“后面,他的要求我都会尽可能顺从。——可能是因为我天生冷淡的缘故,所以纵使过了三年,他对我的欲望依然像从前那样强烈。
“他同别的女人乱搞过,所以对于我同别的男人乱搞,大体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
“荒谬绝伦的时候,他还会主动向客人引荐我,说我‘非常舒服,值得一试’。当然,这种时候的客户,基本都是所谓的要人。——对他而言,对他们而言都是要人。
“对我而言,那也不过是受重视的垃圾。可能,在他们心里,我也不过是垃圾。长得漂亮、性格冷淡的风流的垃圾。——如果我没猜错,你,大概也是这样想的。”
唐歌不答话。
皮楸妍知道,他这算是默认了。
“那又如何呢?随便大家怎么想我的。我也都不在意了的。所谓的纯洁,我从出生,就注定此生不可以保有。
“纯洁是那些被爱的人的专属称谓,而不是一个被世界和她自己都厌恶的人的愿望。
“我的学业基本垮塌了。我养家的本事变成了从那些恶心的男人那里摸钱。他们彰显他们的富裕,给了我很些来得不正当的钱。
“他们也会向我倾诉他们的苦恼,譬如想杀人的纠结,譬如抢劫的麻烦,譬如偷窃的艰巨,譬如家庭不和谐一类的。
“我想,这依然要归功于我性格的冷淡:我变成了贱虫界的圣母,变成了鸡奴界的树洞。想想还真是好笑。
“接客这种事情,我当然还有要求。我不是像那些精神小妹那样为了纯粹的‘道义’‘情感’。
“我太俗了。我比她们还要俗气。我只是要钱的。他们给我钱,然后把套戴上,就可以了。
“我不是那种欲望强烈的人,当然,肯定也不是禁欲主义者。
“我的接待服务使我不至于那样不健康,那样快速衰老。——但我也再不知道,我还会有几年的生命。”
她说到这里,哽咽了一下。
不过,很快,她又强装出了笑面。
“我无数次想要自我解决,可我不能。我还有家人,我听力衰退的祖母、卧病在床的残废爸爸,还有那么小一个弟弟,他们需要我。
“如果我死了,他们也就彻底没有希望了。
“所以我在活着。尽管我已经死了。——我只是为了他们在活着的一具尸体罢了。
“自由,时尚,自我。同我走在一起,习惯脱裤子的她们吹嘘的这些东西,我不知道她们自己会不会觉得很空洞很可笑。
“除却生存的一切修饰,都是可笑的。这是我的信念。不用任何人来肯定,也不用任何人来怀疑否定和批判。你明白吗?”
她那双空洞的眼睛中透射着孤独和虚妄,死死地抓着唐歌,好像不这样,他就立刻会飞上天去,让她再也触及不得。
“你是那么呆的一个笨蛋,你能听得懂我在说什么吗?”她忧心忡忡地问唐歌。
“唔唔。”
他含糊不清地点了点头。
“我的身子很脏很脏。我的心也很脏很庸俗。可是,偶尔,我也会觉得我的心没有那么脏。
“我觉得我还有一点点干净的地方,就算连一只蚂蚁都放不下,那也总归是有的。
“我不敢奢望你对我有什么好的看法,哪怕你也像他们那样骂我‘鸡’,我也愿意接受。你明白吗?你明白我内心那种痛苦和悲哀吗?”
她的眼泪像是短线珍珠一般掉落,那明亮的眼睛仿佛碧天里的星星,仿佛是水晶和宝石一般,让人怜惜和疼爱。
现在,唐歌对她再一次泛起了那种同情心。而且,这时候,他的同情心理比任何时候都要强烈。
他还没有觉察到这种情感的本质。
唐歌确实是一个天然呆。
纵使他早已见过许许多多乱七八糟的场景,成熟了不少。
“我在初见你的时候,就觉得你同那些喧哗的东西不同。你比他们都要沉稳,都要冷静,都要谨慎。
“这是你的优势,同时,也是你的不足。”
“你把谨慎和怯懦融合在了一起,逃避着,幻想着靠它进入到安全的地方,靠着退避和忍让来迷惑自己和欺骗自己,同时迷惑别人和欺骗别人。
“这一点,同我又是如何相像的。……这又是如何可怜的我们啊!”
她还没有说完,就已经扑到了唐歌的怀里,倚着他的胸膛,失声痛哭。
她哀悼着自己,哀悼着唐歌,哀悼着这丑陋的罪孽和不幸的令人悲哀与绝望的现实。
唐歌脸上火辣辣地疼。
他的内心防线也终于被冲破,同着她一起哭了起来。
“若是我们都是有钱的人,若是我们都是勇敢的人,若是我们都不是孤立无援的人,那又该有多好啊!
“那时候,我们的金钱、勇敢和团结互助,将是多强大的武器……我们哪里还会有今天呢?我们哪里还会有这种悲哀呢?”
她一边哀怨,一边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肝肠寸断。
她将她这十八年受过的所有不公和委屈,经过的所有压力和伤害全部都哭了出来。
而他,第一次真真正正成长为了一个男人,紧紧地拥抱着她,聆听着她的哭泣,同着她一起撕心裂肺、肝肠寸断。
“我曾幻想过,你应该住在那种富丽堂皇,好像童话里公主才会住的大房子里。若是你果真住在那里了,我们必然也没有今天的这份不幸了。”
唐歌难受极了对她说着自己的幻想。
皮楸妍一面摇头一面委屈巴巴地说:“对啊对啊!就是啊就是啊!”
他们彼此都模糊着迎合着对方。
可他们各自那孤独的灵魂交织在了一起,使两人无论借着怎样的语言表达,也都能领会到对方的心思,都能够触碰到彼此那虚幻而又朦胧的灵魂。
皮楸妍取来了那串手链,对他说:
“我很早以前就想要把这个东西给你了。这是我妈留给我的。是她祈福得来的。我在上面刻了你的姓。现在,我,连同它一起,都是你的了。”
唐歌拿着手链,一把抓着她的手,随即将她推倒在床上,开始吻她的嘴。
皮楸妍抱着的脑袋,比同从前遇到的任何一个接吻都更加忘情,更加疯狂。
之后,唐歌解掉了自己的衣服。
皮楸妍也将自己的衣服扔到了椅子上。
两人在床上云雨流欢。
他们运动之后便熟睡了下去,直到下午。
下午的时候,荣东分别给他们两人都发了消息,叫他们晚上到XX夜店去。
这个夜店是他家开的。
里面的成分复杂程度不亚于恒河水。
“我们要不同他讲了,说我们两个要在一起,让他成全我们。”皮楸妍问道。
唐歌以他男人的沉稳思考了一会儿,说:“现在还不合时宜。”
“你不要我了吗?”她担心地问。
“怎么会!只是,以荣东的那个尿性看来,现在说出去,他不但不可能成全我们,反而会来找茬,给我们带来大麻烦。
“我们还是稳重一点,早一些搜集好他那些丑事罪事的证据,做好准备来处理他为上。”
现在,唐歌的发言已经完全不似他从前的那番拘谨了。
她也明显感受到了,他不再是那个呆呆的男孩了。
“我相信你。就这么做。”
他笑着。她也跟着他笑了起来。
两人再一次拥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