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间滋味:寻味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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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食河豚

河豚生来就是个是非之物。古人谓之河鲀,纺锤似的,头腹肥大,布满小棘。遇敌害,吸气膨胀如球,棘刺怒张,唬得人不敢侵犯,恰恰成了被捕的信号。这与本为哺乳动物的河豚,风马牛不相及,却能以讹传讹,倒也无人质疑。

如此之物,人称至美风味,腹膏、皮肉皆为美馔佳肴,鲜香滑嫩,味盖群馐,百味不珍!毒性的恶名,也让冒死尝食的人心存芥蒂:四肢麻痹,全身瘫痪,呼吸困难,神志虽清,口难开,身难立。

古往今来,食河豚,倒成了文人美恶较量的源头,惹得文坛潮起云涌,波澜壮阔!

“芦蒿满地芦芽短,正是河豚欲上时”,早春二月食河豚是苏轼的嗜好。“先生洗盏酌桂醑,冰盘荐此赪虬珠。似闻江鳐斫玉柱,更洗河豚烹腹腴”,苏轼的眼中,荔枝味美,盖过百果,只有河豚腹膏烹成的“西施乳”,才能与之媲美:取腹膏十副,加调料上屉蒸熟,炝勺调味,打高汤笃炼,天然苋菜找红,收汁勾芡,打花椒油翻个出勺。此品为极,入口即化,甘腴之至,令文人不惜浓彩重墨,吟诗称颂:“杨柳人家飞海燕,桃花春水上河豚”“荻笋新芽,河豚欲上,拼醉炉前”。这般扬美掩恶,算是过铁的“豚粉”!更让人忍俊不禁的是清人秦荣光,“一部肥拼一裤新,河豚出水候初春”,品尝河豚,竟不惜典当新裤子。呵呵,为了口福,忘记遮羞,哪里还管什么毒性?!

“庖煎苟所失,入喉为镆铘”,梅尧臣毫不掩蔽对河豚的嫌恶。这豚毒,可是入口烂舌,入腹烂肠,无药可解。发作时,思维清晰却难以言表、行动,恐怖的死亡,让人不寒而栗。宝元初年,与范仲淹饶州同饮,听人大赞味美绝伦的河豚,梅尧臣力谏勿食:蛇蛙虽丑无毒,吃了与生命无碍;河豚丑陋且有毒性,处置稍不留心,食者就会命丧黄泉。他即席赋《范饶州坐中客语食河豚鱼》,“斯味曾不比,中藏祸无涯”,呼吁摒弃此味。樽俎之间,笔力雄赡,遂为绝唱,因此冠以“梅河豚”雅号。范成大也告诫“豚粉”,“为口忘计身,饕死何足哭”,口馋丧生,一文不值。曾巩更爽快,“见形固可憎,况复论肠胃”,那么多的美味可以品评,何必招惹非鱼非贝、相貌丑陋的河豚?抑恶的性格,跃然字里行间!

不过,言者谆谆,听者藐藐。作为中国人尊崇的圣味之一——水族河豚、林族荔枝、山族玉面狸,食河豚依然是现代人的嗜好。河豚毒味皆备,但不是每种河豚都有毒,浑身皆毒。河豚的肝、子与血尤毒,去此三物,洗净,食之无害:整治时,割眼,夹出鱼子,自背脊下刀剖开,洗净血迹;肉处有血丝,银簪细挑、剔净。剥皮,沸水汆透,箝去芒刺,切剁成块,猪油爆炒,下酱烹煮,食之无恙。如此顺美匡恶的高手,在中国,比比皆是。胆大妄为,常因口馋而丧生的,也不少:1590年,胃口泛滥的日本将领丰臣秀吉,把征伐高丽的军队集结于下关,兵士食河豚,死了许多人,溃不成军。美国学者艾柯曼提醒,给日本人食河豚,会给餐者留下接触毒素的感觉,一点点儿,只让用餐者的嘴唇有麻刺的感觉。也算是至高体验吧!

河豚还是河豚,脑子却长在自己身上。重为轻根,静为躁君,美恶交互,乱治同行。怨无大小,生于所爱,物无美恶,过则为灾。这种思维品格,从历史的深处走出;我们的脉管里,流淌的都是祖先的智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