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越胜讲读《忏悔录》
赵越胜
思想史家,作家。1978年在中国社会科学院研究生院攻读西方哲学,毕业后入社科院哲学研究所。他创建的沙龙对20世纪80年代中国公共文化空间的营造有较大贡献。作者现居法国,代表作有《燃灯者》《问道者:周辅成文存》《带泪的微笑》等。
人如何走向神
冈察雷斯在他的《基督教思想史》中有这样一段话:“奥古斯丁乃是一个时代的结束,同时也是另一个新纪元的开始。他是古代基督教作家中的最后一人,同时也是中世纪神学的开路先锋。古代的神学主流都汇聚在他身上,奔腾成从他而出的滚滚江河。不仅包括了中世纪的经院哲学,连16世纪新教神学也是其中的一个支流。”这是对奥古斯丁在人类宗教思想史上重要地位的一个简明而准确的概括。公元430年8月28日,在迦太基的希波城,奥古斯丁辞世。随即被天主教会封圣,之后便以圣奥古斯丁名垂千古。他的学生、卡马拉城的大主教波斯迪欧,用了几乎一年的时间,整理出一份奥古斯丁著述的清单。但这份清单上,却未提到奥古斯丁自己记述过的93部著作。按奥古斯丁本人的清点,他共写了233部作品,可谓惊人。著作等身这类说法,远不足以形容他著述的浩瀚。而这所有的思索,都围绕一个中心,人如何走向神。
但是,一个初读奥古斯丁的人,怎么可能在这200余部著述中,寻觅走向神的道路?如果我们毫无标识,在这思想的密林中乱闯,很难寻到途径。这不仅因为奥古斯丁的著作卷帙浩繁,还因他自己的思想不断变换方向。他的思考是一个探索的过程,他不断地怀疑、肯定、推翻、树立他走向神的标记。但是,朋友们,他终于留下了一部书,可以充当我们天路历程的导览指南,让我们可以大致认清方向,追随他的足迹。这部书就是《忏悔录》。奥古斯丁在这部书中,向他心目中至高的天主倾诉他的一生,叙述他如何归到天主的怀抱,如何找到通向至福的道路。Confessiones这个当今被普遍译为忏悔的词,其原本含义中还有称颂、感激之意。所以这部书既是向天主忏悔自己的愆错,也是赞颂天主的威权。正如奥古斯丁在书末向天主说:“我们先前离弃了你,陷于罪戾,以后依恃你的圣神所启发的向善之心,才想自拔。你至美,无以复加。你永安,不能有极。因为你的本体即是你的安息。”
奥古斯丁虽为基督教的圣人,但他也不是一步就踏上了信仰的正途。他在32岁之前,曾被摩尼教的善恶两元论吸引。虽然他的母亲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并且日夜为他祈祷,希望他能成为一个基督徒,但奥古斯丁真正接受洗礼,却是32岁之后了。他的皈依之路布满诱惑与挣扎,不仅在肉体上,而且在心灵中。这是一个历经数十年探索、苦思、辩驳、被说服的过程。正因为这个过程格外艰辛,所以信仰一旦确立,便坚定不移。一般人获得信仰,多凭感觉和传教者的启发,奥古斯丁凭的却是理性,凭他认识到的人神关系的实质而去信仰的。闻道有先后,但关键在于所闻是真道,而非某种邪教。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就是要告诉我们,他寻找真道,摒弃邪道的完整过程。罗杰·奥尔森是这样描述这个过程的:“到了公元386年年初,奥古斯丁已经确信基督教世界观的真理,但是还没有准备好要皈依他母亲的信仰。他知道,真正的基督教远超过单纯的心智知识,因此《忏悔录》透露,奥古斯丁在悔改、相信耶稣基督这个关口时,内心深处所经历的许多痛苦挣扎。奥古斯丁的早期基督徒生活,有一个很反讽的祷告说:‘噢,神呐,请赐我纯洁的恩典。但是,请不要现在就给我。’”朋友们,他为什么要求这样一个延宕?
我们知道,属灵的生活往往伴随着怀疑、彷徨、反省、悔悟。心灵的成长像一棵树,树枝难免旁逸斜出,需要许多修剪砍伐,才能主干坚挺,成为参天之材。但是也有那种冥顽不化的心智,他的知识结构和选择的信仰,停留在青春期的某刻,他从来不知反省和反思是怎么一回事儿,少年时的闭目塞听,就是他全部学问的来源。如果说这种愚钝的心灵也会有信仰,那只能是由一堆未经反思、杂乱破碎的教条来拼凑,没有逻辑的一贯,没有义理的明彻,没有后来养料的滋补。奥古斯丁正是为了避免跌入愚信的陷阱,才有意延宕自己走向天主的步履,直到公元400年前后,他以坚定的信仰向天主坦述他的心路历程。开卷他就确定了依思考走向天主的原则,从而把信仰和哲学融合在一起:“但谁能不认识你而向你呼吁,因为不认识你而呼吁,可能并不是向你呼吁?”以此揭开大幕的忏悔录,就是这样一部信仰—认识的历史。
商务版《忏悔录》的译者周士良先生(附带向朋友们推荐一下,国内有数个《忏悔录》的译本,周先生的这个本子堪称信达雅俱臻),对该书有个大致的概括,他指出:“本书共十三卷,以内容言,可分为两部分,卷一至卷九记述他出生至33岁母亲病逝的一段历史,卷十至卷十三则写出作者著述此书时的情况。第一部分,卷一歌颂天主之后,记述他出生至15岁的事迹,卷二卷三记述他的青年和在迦太基求学时的生活,卷四卷五记述他赴米兰前的教书生涯,卷六卷七记述他思想转变的过程,卷八则记述他的一次思想斗争的起因、经过与结果,卷九记述的是他皈依基督教至母亲病逝前的一段事迹。第二部分,卷十是分析他著书时的思想情况,卷十一至卷十三,则诠释《旧约·创世纪》第一章,瞻仰天主六日创世的工程,在歌颂天主中结束全书。”周先生的这个概括,可作初读此书时的导引。但是细读时,每一章中都会牵涉许多头绪,因为作者的忏悔其实是在剖析他走向天主的过程。对天主的赞颂处处可见,对自己的责难也随时出现。
奥古斯丁的宗教信仰,是从信摩尼教开始的。这种宗教是公元3世纪时,波斯先知摩尼所创。他的宗教思想来源庞杂,既有祆教,也就是拜火教,也有早期基督教诺斯替派,甚至还和古印度的佛教有牵连。这个教派在中国古代以明教知名,很有影响,它甚至和明朝的建立有关。在金庸的武侠小说《倚天屠龙记》中,故事背景里也扯上了不少中土化了的摩尼教教义。摩尼教思想的主要特点是绝对的善恶两元论,善即光明,恶即黑暗。在这种光明与黑暗的对立之下,人世间属灵的精神生活,便是光明的善,而肉身物质则属于黑暗之恶。摩尼教宣扬人类得救的希望,就是摆脱黑暗的物质和肉身的束缚而到达光明的灵魂不灭的世界。
公元370年,奥古斯丁来到迦太基学习。古代的人文教育主要以阅读经典和学习雄辩术为主,所以修辞学是最主要的功课。17岁的奥古斯丁正为青春期的肉体骚动苦恼,又充满了虚荣心,要出人头地。他在迦太基的雄辩术学校名列前茅,但在他的周围“沸腾着,振响着罪恶恋爱的鼎镬”。他坦承“我把肉欲的垢秽玷污了友谊的清泉,把肉情的阴霾掩盖了友谊的光辉。我虽如此丑陋放荡,但由于满腹蕴藏着浮华的意念,还竭力装点出温文尔雅的态度”。这时,他发现了西塞罗的著作,他读了西塞罗的《荷尔顿西乌斯》(这部著作现在已经逸失)。这是一部劝人学习哲学的著作,奥古斯丁说:“我所以爱那一篇劝谕的文章,是因为它激励我,燃起我的热焰,使我爱好、追求、获致并坚持智慧本身,而不是某宗某派的学说,但有一件事不能使我热情勃发,便是那篇文章中没有基督的名字。”于是他决心去读《圣经》,但是初读《圣经》给他带来的居然是失望,他觉得《圣经》远没有西塞罗的文笔精妙。于是他接受了摩尼教,“蹈入了骄傲、狂妄、巧言令色的人们的圈子中,他们口中藏着魔鬼的陷阱,含着杂有你的圣名和耶稣基督等字样的诱饵”。等他终于接触到基督教的真谛时,摩尼教的善恶两元论就不再有说服力,因为“我不懂得恶不过是缺乏善,彻底地说只是虚无”。而“凡违反天性的罪行,如索多玛人所做的,不论何时何地都应深恶痛绝,即使全人类都去效尤,在天主的定律之前,也不能有所宽纵,因为天主造人,不是要人如此自渎”。于是,在对摩尼教的反省中,奥古斯丁确定了超验正义的神圣性。
罪与自省
15岁的奥古斯丁停学在家了,因为他的父亲发现他在理解抽象事物时,有过人的天赋,下决心要送他去大城市学习。而当时罗马世界非洲属地的文化中心是迦太基,为此,他父亲需要时间来积攒费用。也恰在此时,父亲发现儿子在生理上也成人了,青春期的性萌动使“情欲的荆棘便长得高出我头顶,没有一人来拔掉它”。奥古斯丁在《忏悔录》第二卷中,反省这青春的萌动,他从信仰的立场上将之称为“罪”。我们当然不赞成青春性爱是人的罪孽,但奥古斯丁要向他的天主忏悔,我们来听听他怎样分析罪以及对罪的反省:“我愿回忆我过去的污秽和我灵魂的纵情肉欲,并非因为我流连以往,而是为了爱你,我的天主。……我青年时一度狂热地渴求以地狱的快乐为满足,滋长着各色各样的黑暗恋爱。我的美丽凋谢了,我在你面前不过是腐臭,而我却沾沾自喜,并力求取悦于人。”这个青春萌动的少年,确有一段恣意放纵的时光,和同伴“行走在巴比伦的广场上,我在污泥中打滚,好像进入玉桂异香丛中”。那时“我的天主,我周围全是浓雾,使我看不见真理的晴天,而‘我的罪恶恰就从我的肉体中长起来’”。奥古斯丁从自己走向天主的路上,看到自己的“罪”,但这个忏悔只是相较于天主更高的存在,痛悔自己迟滞了对他的天主所启示的真理的认知,因为作为一个智者,他并不否认“美好的东西,金银以及其他都有动人之处。肉体接触的快感,主要带来了同情心,其他官能同样对物质的事物有相应的感受”,只是“为获知这一切,不应该脱离你,违反你的法律”。而“我们赖以生存于此世的生命,由于它另有一种美,也有它的吸引力”。奥古斯丁认为自己的罪,是“从我勃发的青春中,吹起阵阵浓雾,笼罩并蒙蔽了我的心,以致分不清什么是晴朗的爱,什么是阴沉的情欲。二者混杂地燃烧着,把我软弱的青年时代拖到私欲的悬崖,推进罪恶的深渊”。
如果说出自青春肉体的骚动是一种有着自然理由的“堕落”,这堕落却有着一种甜美。着意忏悔自己的奥古斯丁也忍不住要说:“人与人的友谊,把多数人的心灵结合在一起,由于这种可贵的联系,是温柔甜蜜的。”但还有一种罪,是为享受犯罪而犯罪,这是一种真实之恶,无可辩护。奥古斯丁曾和同伙一起去邻家果园中偷梨,拿偷来的梨去喂猪,而不是为了解馋。他在这个偷窃行为中,享受的不是赃物,而是偷盗这个行为本身。他认识到:“我愿意偷窃,而且真的做了,不是由于需要的胁迫,而是由于缺乏正义感,厌倦正义,恶贯满盈。因为我所偷的东西,我自己原是有的,而且更多更好。我也并不想享受所偷的东西,不过是为了欣赏偷盗与罪恶。”这是“为作恶而作恶”,因而是不可原谅的。朋友们,在我们的日常生活中,其实很容易看到那种为作恶而作恶的罪行。奥古斯丁在分析罪行时说:“如果追究一下犯罪的原因,一般都以为是为了追求和害怕所谓次要的美好而犯罪。”他所谓的次要的美好,指日常生活,凡人社会中那些世俗的追求,他说:“这些东西的确有其美丽动人之处,虽则和天上的美好一比较就显得微贱不足道。”但是,他以为那些饱餐罪恶,享受犯罪的乐趣的罪,是至恶之罪,因为这种恶全然虚无,没有任何意义。此外,这种罪总是集体犯罪,奥古斯丁说:“假如我喜欢所偷的果子,想享受这些果子,那么为满足我的欲望,我单独也能干这勾当,不需要同谋者的相互激励,燃起我的贪心,使我心痒难耐。但由于我的喜爱不在那些果子,因此是在乎罪恶本身,在乎多人合作的犯罪行为。”这就是说,那些因享受犯罪而犯罪的,往往是有组织的团伙罪行。为从这犯罪团伙的罪行中得到赦免与救赎,奥古斯丁转而祈求天主:“除了驱除阴霾,照耀我心的天主之外,谁能指点我,促使我追究、分析、思考”?“我现在需要的是你,具有纯洁光辉的、使人乐而不厌的,美丽灿烂的正义与纯洁。在你左右才是无比的安宁与无忧无虑的生活。谁投入你的怀抱,进入主的福乐,便不再忧虑,在至善中享受圆满的生活。”但是“罪”在基督教义中和人的见识紧密相关。伊甸园之所以成为原罪的渊薮,是因为撒旦诱使亚当、夏娃获取了辨识的能力。一旦有了辨识的能力,人就有了哪里是知的界限的问题。因为许多罪行都是由人的知的自负造成的。奥古斯丁以九年时间钻研摩尼教的经典,终于悟到摩尼教教义中最缺少的就是对信仰的谦卑。他们口口声声真理真理,却没有一丝一毫的真理。在奥古斯丁看来,以一整套教义来宣称自己已经获得了真理的人,都是不可信的。那至高的真理就是天主本身。对它的认识,是不断反省的过程,不可能以自得自负的心态来获得。它需要信仰的谦卑。“只有谦虚的虔诚,能引导我们回到你的身边,使你清除我们的恶习,使你赦免悔过自新者的罪业”,因为“一个人,不论哪一个人,只要是人,能是什么?任凭那些有权有势的人嘲笑吧!孱弱贫困的我们,愿意向你忏悔”。
朋友们,你们一定已经觉察到,奥古斯丁的信仰始终伴随着对天主之“道”的探求,这就使他的思想不断地从神学到哲学,从哲学又返回神学。在他29岁那年,摩尼教的大主教福斯图斯来到迦太基。他去听福斯图斯讲道,却发现他是“魔鬼的一张巨大罗网,许多人被他优美的辞令所吸引而堕入网中。我虽赞赏他的辞令,但我能把辞令和我所渴求的事物的真理区分开来,我对于人们交口称道的福斯图斯,不着眼于盛辞令的器皿,而着眼于他对我的知识能提供什么菜肴”。他终于断定,摩尼教的信条是一堆华丽辞藻的堆砌,说到底是虚妄的,不能给他提供解决问题的答案。他再返身于许多哲学家的著作,他读柏拉图、亚里士多德,拿它们来和摩尼教的信条做对比,认为那些多才多艺能探索宇宙奥秘的人,他们的思想比摩尼教更可信。但是问题仍然存在,这些可称之为科学的东西,并不能指出通向至高存在的道路。“目无神明的骄傲,使他们和你的无限光明隔绝,他们能预测日食,却看不到自身的晦蚀,原因是他们不能本着宗教精神,来探求他们所以能探求以上种种的才能来自何处。”“他们不认识‘道路’,不认识你的道,你是通过道而创造了他们所计算的万类,创造了他们观察万物的感官,和所以能计算的理智。”奥古斯丁没有说出他对创世说的坚信,实际上已掺入了新柏拉图主义哲学家普罗提诺的影子。
普罗提诺早奥古斯丁100多年出生,他所生活的时代正是罗马进入最黑暗时代的当口。那位牢记所有暴君的格言“掌握军队,压迫民众”的皇帝卡拉卡拉,已施行了四年的暴政。吉本在《罗马帝国衰亡论》中,愤恨不已地说:“罗马人能忍受他这么多年的统治,真是人类的耻辱。”正是在他的统治下,柏拉图和亚里士多德的门徒们受到残酷的迫害。普罗提诺身为新柏拉图主义的创始者,一定深知此中的痛苦。在一个愚而自用的暴君统治下,最感痛苦的人,一定是那些聪明的知识人。在罗素看来,“普罗提诺摆脱了现实世界中的毁灭与悲惨的景象,转而观照一个善与美的世界”。在黑暗的现实中,普罗提诺设想出一个最完满的本原“太一”。他断言,太一自身就是完满。它不追求任何东西,也不具有任何东西,也不需要任何东西。它是充溢的,它“流溢”出宇宙万物,“流溢”出其他的实体。奥古斯丁在宗教中所追求的天主,和普罗提诺在哲学中设想的“太一”,是一致的。
天主的本质是至善 ,恶是善的缺失
很多追求信仰的人,曾经在《忏悔录》第七、第八卷中得到启示,因为在这两卷中,奥古斯丁详细讲了他对神的本质的思考,和他获取神光照耀的一刹那。此前,在他追随摩尼教的九年时光中,他曾苦思这些问题而不得解答。这些问题的核心其实就是,人怎样才能认识天主,或者说天主的本质是什么?如何认识,仿佛是在回答一个方法问题,本质是什么,看起来是在回答一个定义问题。但奥古斯丁既没有给出一个明确可行的方法,也没有给出一个明晰严格的定义。只是以他饱满的激情,把他对天主的体悟和思索,一股脑地倾吐出来,像是对天主诉说,其实是向世人,也就是向我们诉说,要我们能分享他对天主的领悟。在这个领悟中,我们能够看出来,他认为天主的本质就是至善。他是这样表述的。首先“你至尊的唯一的真正的天主,是不能朽坏,不能损伤,不能改变的”,因为“不能朽坏的优于能朽坏的,不能损伤的优于可能损伤的,不能改变的优于可能改变的”。这个不能改变的东西,就是一切善的来源。其次“我不再想象你天主具有人的形体,我虽不再以人体的形象来想象你,但仍不得不设想为空间的一种物质,或散布在世界之中,或散布在世界之外的无限空际。因为一种不被空间所占有的东西,在我看来即是绝对的虚无”。而我们知道,天主是实有,正像所有的善都是实有一样。再次,“为此我设想你,我生命的生命是广大无边,你渗透整个世界,充塞到无限的空间,天地一切都占有你,一切在你之中都有限度,但你无可限量”。奥古斯丁举例说,“犹如空气,地上的空气并不障碍日光,日光透过空气,并不碎裂空气,而空气充满阳光。天、地、空气、海洋,任何部分不论大小,都被你渗透,有你的存在,六合内外,你用神秘的气息统摄你所造的万物”。奥古斯丁在这条思索天主本质的道路上戛然而止,因为有一个问题还没有解决。占据空间的物,体积大小有别,“大象比麻雀体积大,因之占有你的部分多,如此你便为世界各个部分所分割”。奥古斯丁想到,至善是不分大小,不会被分割的。以后,他会继续思考这个问题。
朋友们,我们看着奥古斯丁在探索的路上踌躇、逡巡,能感受到这些圣徒探求精神的伟大。正是这种精神造就了西方灿烂的哲学、宗教、文学、艺术。今天它们已不再仅仅属于西方,而属于全人类。随后奥古斯丁似乎找到了走出黑暗的道路,“我努力找寻其他真理,一如我先前发现不能朽坏优于可能朽坏,发现你必定不能朽坏”,“天主所愿的是善,天主就是善的本体,而朽坏便是不善”。朋友们请格外注意这一点,奥古斯丁在这里放下了基督教神学的一块基石,“天主是美善的,天主的美善远远超越受造之物,美善的天主创造美善的事物,天主包容充塞着受造之物”。善不占据空间,但它不是绝对的虚无,它是天主的本质,有限的受造物,被善所充塞,这世间才会有美好、正义和对恶的惩罚。善不分大小,对一切受造物平等相待,善不被分割,在任一受造物上都是完满的。但一个不能逃避的问题跳上前来,我们生存于世,无时不知恶在霸凌善,无日不见诸般罪恶横行于世。“恶原来在哪里?从哪里来的?怎样钻进来的?恶的种子在哪里?既然美善的天主创造一切美善,恶又从哪里来呢?”奥古斯丁把这些疑问简化成一个问题:“如果天主是突然间愿意有所作为,那么既是全能,为何不把恶消灭,而仅仅保留着完整的、真正的、至高的、无限的善?如果天主是美善,必须创造一些善的东西,那么为何不销毁坏的质料,另造好的质料,然后再以此创造万物?”奥古斯丁这一问,实际上已经完整地提出了后世莱布尼茨所论的神义论问题。尽管莱布尼茨创造了Theodicy 一词,但问题却是奥古斯丁最早想到的。奥古斯丁从《圣经》中读到,神说“我是自有的”,这话也可译为“我即是我”,原文是 je suis celui qui suis,而天主之“是”,则为至善,为实体,绝不是摩尼教所论的宇宙分为善恶两元的存在。
朋友们可能还记得,奥古斯丁曾经苦读过柏拉图的著作,特别受普罗提诺的影响。正是普罗提诺在他的《九章集》中指出:“一切存在的东西,包括第一性的存在,以及以任何方式被说成存在的东西,都是靠它的统一,因为一件东西如果不是一件东西,它会是什么呢?把它的统一去掉,它就不再是我们所说的那个东西了。”同一个道理,在奥古斯丁那里,天主的自有是统一完整的。它的实质是至善完美,不可能分裂为善恶两极。天主的存在,与美善是本体上的统一。“因此,任何事物丧失所有的善便不再存在,至于‘恶’,我所追求其来源的恶,并不是实体。因为实体即是善。”奥古斯丁断言:“恶不过是善的缺失。”在他所写的另一部著作《论善的本质》中,他更明确地指出:“当有人问,邪恶是从哪里来的呢?首先应该问的是,邪恶是什么?邪恶不过是本性,或在程度,或在形式,或在秩序上受到败坏。因此受到败坏的本性叫作邪恶。因为毫无疑问,本性只要没有受到败坏,就是良善的。”那么凭什么说本性是良善的呢?奥古斯丁的逻辑是很清楚的。天主之为至上、无处不在的、自有的本体,是绝对良善的来源。不能想象,天主这样统一、良善、无所不包的本体,会流溢出恶。而人的本性是天主所赐,作为受造物,其本性只能是良善。而本性之可能败坏的原因,则须从人的意志的错用来寻找。奥古斯丁的这个逻辑完全来自普罗提诺。普罗提诺的“太一”理念很像奥古斯丁的天主,它是绝对统一、同一的。普罗提诺说:“太一是完满的。因为它既不追求任何东西,也不占有任何东西,也不需要任何东西。它是充溢的。流溢出来的东西,便形成了别的实体。”普罗提诺进而指出:“我们在追求的是太一,我们在观察的是万物之源,是善好和原始的东西。”他强调这一点,是为了要确立善好的至高与原初性。然后在下降的过程中,来探求恶的来源。顺从这个思路,奥古斯丁指出:“恶人越与天主差异,便越趋向下流。越和天主接近,便越适应上层受造物。我探究恶究竟是什么,我发现恶并非实体,而是败坏的意志,叛离了最高的主体,既是叛离了你天主,而自趋于下流,是委弃自己的肺腑而表面膨胀。”
朋友们可能注意到了,奥古斯丁对天主性质的思考,完全是理性和抽象的。他对天主性质的探求方式,类似哲学对存在性质的探求,所以我们可以称他为一个神学本体论者。因为他的思考对象是一个不可见的实在。威廉·詹姆斯在他的名著《宗教经验之种种》中曾说过这样一段话:“当我们被要求对宗教生活,以最广泛最普通的方式来勾绘其特性时,我们可能会说,那是一种对于不可见的秩序的信仰。而人的至善,就在于将自身与此秩序,调整至互相和谐的状态。”这话说得很精辟。我们从奥古斯丁的心路历程中可以看到,他对天主的本质思考得越深,他的宗教信仰越坚定,但同时他的思路也越抽象,除了自己的内心与理智活动之外,他几乎不谈奇迹。他自己坦言:“自从我开始听到智慧的一些教训后,我不再想象你天主具有人的形体。像我这样一个人,企图想象你至尊的、唯一的、真正的天主,我以内心的全副热情,相信你是不能朽坏、不能损伤、不能改变的。我不知道这思想是从哪里来的,怎样来的,但我明确看到,不能朽坏一定优于可能朽坏,不能损伤一定优于可能损伤,不能改变一定优于可能改变。”但是他似乎忘了,他曾经坦言,他去读了柏拉图派的著作。在这些著作中,他读到了用不同文字表达的《圣经》中的意思,只是那里没有天主之名,但是让他掌握了一种思考方式,那就是自觉或者不自觉地把信仰和哲学结合了起来,奠定而后中世纪哲学和经院哲学的基础。他也正是因为“读了柏拉图派学者的著作后,懂得在物质世界之外找寻真理”。而使信仰抽象化的这一步,却历史性地给人类心灵开辟了以理性思考信仰的道路。所以,詹姆斯会断言:“就上帝的属性而言,它的神圣、慈悲、绝对、无限、全知、三位一体,救赎过程中的种种神秘,已经成为激发基督徒沉思的丰饶之泉。缺乏特定的、可感知的形象,是一种正面价值,它是成功的祈祷和对崇高、神圣的真理之沉思的必要条件。”奥古斯丁在他对天主的忏悔中,给我们清晰展示了这样一个过程的样板。
皈依
我们在前面已经梳理了奥古斯丁思考天主的心路历程。比如天主的大能,它之自有自在的本体地位,天主之全善流布万物使其皆善;恶不是实体,只是善的缺失;为享受罪而犯罪,是唯一实罪,不可原宥,必受绝罚;等等。我们也叙述了奥古斯丁青年时沉迷肉欲,为情所困,又受摩尼教误引,曾恃才傲物,狂放不羁,以及他伙同恶伴为享受盗窃之乐而盗窃,并将窃来的果实随意糟蹋等行径。但是,正是从这些恶行中,他反悟出至善的存在,并相信天主恩典的全能,因为无可被朽坏所攻的至善,就是天主本身。而分有天主恩典的万物,却有可能被朽坏所攻,也就是为恶,被恶所逞。所以得救只能靠天主恩典。奥古斯丁的这个恩典救赎说,是他学说中最受质疑的部分。我们暂且按下不表。我回述以上种种,是为了让朋友们注意,决定性的时刻就要到来。奥古斯丁遍历肉体与精神的折磨,他确信他找到了皈依天主的道路。这不仅是形式上接受洗礼,而且是整个人的存在都皈依天主的怀抱。
公元384年,奥古斯丁来到米兰,担任宫廷修辞学教师。在米兰期间,他去偷听米兰大主教安波罗修的布道,帮助他清算了摩尼教给他的困惑。受安波罗修的影响,他对天主的信仰开始坚定起来。他说:“你的话已使我铭之肺腑,你以四面围护着我。我已确信你的永恒的生命,虽则我还如镜中观物,仅得其仿佛,但我对于万物所由来的你的不朽本体,所有的疑团,已一扫而空。我不需要更明确的信念,只求其更加巩固。”但是为了全身心皈依天主,他需要斩断世俗生活的诱惑,而“我已经讨厌我在世俗场中的生活,这生活已成为我的负担。我先前热衷名利,现在名利之心已不能催促我忍受如此沉重的奴役了。但是我对女人还是辗转反侧,不能忘情”。从而“我的现实的生命,依旧在动荡之中,我的心需要清除陈旧的酵母,我已经爱上我的道路,我的救主,可是还没有勇气面向崎岖而举足前进”。
就在他踌躇彷徨之际,他去见了西姆·普利齐亚努斯,这个人是安波罗修大主教的施洗者,德高望重。在谈到奥古斯丁所读的柏拉图派的著作时,西姆·普利齐亚努斯告诉他,这些著作是已故罗马雄辩术教授维克托利努斯所译。这位维克托利努斯是罗马最有学问的人,许多高贵的元老都是他的学生。但在他研读了《圣经》和许多基督教文献之后,他却决定要皈依基督教,成为基督徒。这样一位大学问家公开信仰基督教,却引起众人的“愤恨、切齿、怒火中烧”。但是维克托利努斯勇敢地在众人面前做了信仰的宣誓。这样一个榜样,在奥古斯丁心中引起了波澜。他说:“我们怀着极大的喜悦,听得牧人找到迷途的羊,欢欢喜喜地负荷在肩上而归。和妇人在四邻相庆中,把找到的一块钱送回你的银库中。读到你家中的幼子‘死而复生,失而复得’,我们也为之喜极而泣,来参加你家庭的大庆。”他开始体会:“不是有许多人从更深于维克托利努斯的昏昧黑暗中回到你身边吗?他们靠近你便获得光明,受到照耀,获得成为你的子女的权利。”奥古斯丁决心效法维克托利努斯,加入基督徒的行列中。但是,“世俗的包袱犹如梦一般柔和地压在我身上。我想望的意念,犹如熟睡的人想醒悟时所做的挣扎,由于睡意正浓而重复入睡”。奥古斯丁在这决心皈依和世俗牵累的两难中,很是挣扎了一阵。我们可以由此看出,认真的信仰是一件极困难的事。你一旦决定皈依,就是和天主达成契约,不可反悔。我们不由感叹古时圣贤对献身信仰的认真执着。而我们现在常见那些所谓有信仰的人,不过是些口是心非,朝秦暮楚,把对信仰的宣誓当作获取尘世红利的卑鄙小人。奥古斯丁坦承:“这样我就有了一新一旧的双重意志,一属于肉体,一属于精神,相互交战,这种内讧撕裂了我的灵魂。”
有一天,奥古斯丁在家里接待了一位客人,叫文提齐亚努斯。他一面和奥古斯丁交谈,一面随手翻看奥古斯丁摊在桌上正在阅读的一本书,是使徒保罗的书信。所谓“保罗书信”是指收在《圣经·新约》中的13封(也有人说是14封)使徒保罗写给教友的信。这些信从各个角度回答了教友对教义的疑问,阐述了基督教的许多基本信条。我们知道,奥古斯丁是个极有哲学倾向的人,他信但要知。他说因信而知,所以他最爱读保罗书信。朋友们读《忏悔录》的时候,会注意到他的行文中经常直接引入保罗书信中的话,如果不注意,你会分不清哪句话是奥古斯丁的,哪句话是圣保罗的。这些句子的文脉融会贯通,显示出奥古斯丁对基督教经典的把握已是炉火纯青。奥古斯丁向文提齐亚努斯坦承,他正特别着意研读保罗书信。文提齐亚努斯便向他讲起沙漠教父安东尼的事迹。奥古斯丁居然头一次听到安东尼的名字,这让文提齐亚努斯大为吃惊。要知道隐修士安东尼在整个基督世界可是名闻遐迩,而且奥古斯丁正处于是皈依还是观望这两者之间。圣安东尼已经完成了弃绝尘世,隐修于埃及荒漠85年的业绩,创造了基督教隐修的奇迹。尤让奥古斯丁惊讶的是,安东尼逝世于公元356年,在他创造隐修奇迹的时候,奥古斯丁就出生在离他不远的地方。所以奥古斯丁惊叹道:“我们听了自然不胜惊奇,竟在这样近的时代,就与我们同时,你的灵异的迹象在纯正的信仰中,在公教会内显示了确切不移的证据。对于如此伟大的事迹,我们大家同声惊叹。”
安东尼的事迹,又给了奥古斯丁一个推动力,这里有一个细节值得注意,就是安东尼决心去埃及沙漠中隐修的触机,一天,他无意中走进教堂,听到一个孩子的声音在读《马太福音》:“你若愿意做完全人,可去变卖你所有的,分给穷人,就必有财宝在天上,你还要来跟从我。”而奥古斯丁决心皈依的最后助力,也是听到了一个孩子的声音。这个我下面再讲。这位文提齐亚努斯又讲了一些人皈依基督的故事,让奥古斯丁越听越坐不住。他说:“主啊,在他谈话时,你在我背后拉着我,使我转身面对自己,因为我背着自己不愿正视自己。你把我摆在我自己面前,使我看到自己是多么丑陋,多么猥琐龌龊,遍体疮痍,我见了大吃一惊,却又无处躲藏。”文提齐亚努斯走了,奥古斯丁心潮澎湃,几乎坐不住了,他自思自量:“我倔强,我抗拒,并不提出抗拒的理由,理由都已说尽,都已遭到驳斥,剩下的只是沉默的恐惧,和害怕死亡一样,害怕离开习惯的河流,不能再畅饮腐败和死亡。”他冲回屋里,对陪着他的朋友阿力毕乌大声喊叫:“我们等待什么?那些不学无术的人,起来攫取了天堂。我们带着满腹学问却毫无心肝,在血肉中打滚。”这时他的朋友吃惊了,因为奥古斯丁已经完全失态,处于一种癫狂状态。他冲出屋子,避开朋友,想独自痛哭,他躺到花园中的一棵无花果树下,泪如雨下,呜咽着喊道:“还要多少时候?还要多少时候?明天吗?又是明天!为何不是现在?为何不是此时此刻,结束我的罪恶。”
突然,在痛哭之中,他听到了一个声音,是一个稚嫩的童声,一时分不清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这声音反复单调地重复一句话:“拿着,读吧。拿着,读吧。”他想,“我几时听到过这声音?”于是他收泪,想起安东尼也曾不经意地听到过孩童读《圣经》的声音。朋友们,一个人在精神面临重大抉择时,常常会受到心理暗示,这个暗示其实是长久藏在他心中的愿望。威廉·詹姆斯在谈到宗教经验时,精辟地从心理学上分析道:“皈依、新生、蒙恩、体验宗教、获得确保等等词语,表示某种一向分裂,并自觉为卑劣,不快乐的自我,由于比较稳定地坚持宗教的真实,逐渐或突然变成统一、优越,而且喜悦的过程。”奥古斯丁跑回屋里,立刻抓起放在那里的保罗书信,随手翻开,读到的第一段话,是“不可耽于酒食,不可溺于淫荡,不可趋于竞争、嫉妒,应被服主耶稣基督,勿使纵恣于肉体的嗜欲”。奥古斯丁合上书,“不想再读下去,也不需要再读下去了,顿觉有一道恬静的光射到心中,溃散了阴霾笼罩的疑阵”。至此,在经过多年苦思挣扎之后,奥古斯丁彻底皈依了基督教,而后的岁月便是他服务于教会,为基督教的传播奋斗的一生。
恩宠与自由意志
皈依对奥古斯丁是性命攸关之事。因为他不是一般的信众,在感觉上把自己交给天主就解脱了。奥古斯丁凭借理性,在信仰的道路上艰苦前行,他要让灵魂的每一个角落都为神光所照彻。我前面讲了那么多,历历反映了他的理智和心灵的斗争,直到他终于能让两者和谐相安。我们眼见了他的挣扎,在常人看,走向天主之路是他自己所选,但他却从自己的皈依过程中得出了一个结论,他之得救全因天主的恩宠(grace)。他甚至认为,人的救赎只有靠天主的恩宠降临。他说:“在这漫长的岁月中,我的自由意志在哪里?从哪一个隐秘的处所,刹那之间脱身而出,俯首来就你的温柔的辕轭,肩胛挑起你的轻松的担子?耶稣基督,我的依靠,我的救主!”在奥古斯丁看来,是上帝的恩宠让他抛弃了虚浮的尘世诱惑,而过去,他唯恐丧失了这些尘世逸乐。而自己内心的挣扎,无力助他走出诱惑。是“因为你,真正的无比的甘饴,你把这一切从我身上驱除净尽,你进入我的心替代了这一切”。但是,我们在这里要注意一个新的角度,前面我们介绍了奥古斯丁受新柏拉图主义,受普罗提诺的影响,也提到了他苦读保罗书信,现在我们可以看出他对基督教义理的思考,受圣保罗的影响。奥古斯丁深入研读这些文献,从他对自己蒙恩获救的感激之言中,我们能听到圣保罗的声音:“上帝的公义通过信靠耶稣基督,赐给所有皈信之人。无须区分他们,既然都是负了罪的,都够不着上帝的荣耀,而他们之可以称义,乃是蒙上帝降赐恩典而获救赎。”
但是问题来了,人的自由意志,又在哪里?要回答这个问题,我们不得不稍稍离开《忏悔录》,因为奥古斯丁专有一书《论自由意志》解答了这个问题。奥古斯丁认为:“人不可能无自由意志而正当地生活,这是上帝之所以赐予他的充分理由。”但是,人有自由意志,便有了选择的可能,便有了选择作恶的可能。难道上帝通过赐予人自由意志,也同时把作恶的能力给了人吗?奥古斯丁的回答,是依从上帝是唯一至善的性质而来。至善的上帝不可能给予人行恶的意志,因为来自至善的自由意志,只是人“渴望过正直、高尚生活的意志”。自由意志本身是善的,当它被用来选择从恶时,是人对上帝恩赐之物的滥用。他举证说,就像上帝创造人具有双手,这本是上帝完全的善意。人却会用这双手来行残暴可耻之事。从而“如果我用我的意志行恶事,除了我自己,谁当负责任呢?善之上帝造了我,而我之不能行善,只能因我的意志,而上帝赐我意志,本是让我行善”。因此,作恶是自由意志的错用和滥用。但是大家一定已经看出,奥古斯丁的救赎全靠神恩独运,和自由意志选善弃恶之间有个巨大的矛盾,那就是命定论与自由选择之不相容。奥古斯丁为弥合这个矛盾,做了大量的论述,却始终无法在逻辑上说服我。我不打算用这些烦琐的神学问题占大家的时间,让我们沿着奥古斯丁的足迹,继续往下走。
皈依后的奥古斯丁经历了一生中最大的一件事。他的母亲去世了,他母亲叫莫妮卡,奥古斯丁出生时她就已经是一位虔诚的基督徒。她聪明好学,能讲很好的拉丁文。奥古斯丁从小和母亲讲拉丁文,所以拉丁语是他的母语。她忠诚信奉天主,把她的宗教情怀灌输给这个极有天赋又放荡不羁的孩子。她一生陪伴在奥古斯丁身旁,从迦太基到米兰。在奥古斯丁信奉摩尼教时,她每天为奥古斯丁祈祷,希望他能皈依天主的怀抱。奥古斯丁说他母亲“虽然是个妇女,但在信仰上却是杰出的丈夫。她具有老年的持重,母亲的慈祥,教友的虔诚”。奥古斯丁永远感激他母亲“肉体使我生于兹世,精神使我生于永生”。奥古斯丁最敬重他母亲的一点是,她永远祥和平静,对别人宽厚以待。在亲朋之间化解争执,从来不说一句诋毁别人的话。在奥古斯丁皈依并接受洗礼之后,他决定回到故乡,回到非洲大陆去传播福音。莫妮卡决定和他同行。在台伯河口小镇奥斯提亚,他们在等待乘船渡海,奥古斯丁和母亲一同倚在窗口,观赏屋外花园浓荫翳然,花团锦簇,听耳边清风送来宿鸟啁啾。不知为何,母子俩突然谈起了永生问题。他们那天所谈的话,被奥古斯丁记在《忏悔录》中,人称“奥斯提亚奇迹”。奥古斯丁记载这奇迹的一段文字极美,我为大家把这一段照章录下,以免我笨嘴拙舌,辱没了这母子二人的神圣时刻:
这时,我们小住于远隔尘嚣的台伯河口,长途跋涉之后,稍事休息,即欲挂帆渡海。我们两人非常适宜地谈着,“撇开了以前种种,向往着以后种种”。在你、真理本体的照耀下,我们探求圣贤们所享受的“目所未睹,耳所未闻,心所未能揣度” 的永生生命究竟是怎样的。我们贪婪地张开了心灵之口,对着“导源于你的生命之泉”的天上灵液,尽情畅吸。对于这一玄奥的问题,能琢磨一些踪影。
我们的谈话得到这样一个结论:我们肉体感官的享受,不论若何丰美,所发射的光芒,不论若何灿烂,若与那种生活相比,便绝不足道。我们神游物表,凌驾日月星辰,丽天耀地的苍穹,冉冉上升,怀着更热烈的情绪,向往“常在本体”。我们印于心,颂于口,目击神工之缔造,一再升腾,达于灵境。又飞跃而进抵无尽无极的“膏壤”。在那里,你用真理之粮,永远“牧养着以色列”,在那里,生命融合于古往今来,万有之源,无过去,无现在,无未来的真慧。真慧即是永恒,则其本体自无所始,自无所终,而是常在。若有过去未来,便不名永恒。我们这样谈论着,向慕着,心旷神怡,刹那间悟入于真慧,我们相与叹息,留下了“圣神的鲜果”,回到人世语言,有起有讫的声浪之中。但哪一种语言能和你常在不灭,无新无故而更新一切的“道”,我们的主,相提并论呢?
我们说:如果在一人身上,血肉的蠢扰,地、水、气、天的形象,都归静寂,并自己的心灵也默尔而息,脱然忘我,一切梦幻,一切想象,一切言语,一切动作,以及一切倏忽起灭的都告静止。这种种,定要向听的人说:“我们不是自造的,是永恒常在者创造我们的。”言毕,也请他们静下来,只倾听创造者。……
此刻,和母亲依窗而坐的奥古斯丁,绝然不是一位神学家,而是一位伟大的诗人。他在此时体会到的永生,是涤荡尽一切言辞,屏蔽掉一切噪音,唯有神的灵,徜徉于万有之间的存在。那些信仰纯真的心灵,不假外物,不着言辞地和他默契交会,神灵相通,物我两忘。时间不再流逝,过去,现在,未来凝聚成当下的永恒。时隔1400年,歌德也体会过同一意境,他将《流浪者之夜歌》书于伊门瑙山巅,一间猎人木屋壁上:
一切的峰顶/沉静,一切的树间/全不见丝儿风影/小鸟们在林间无声/等着吧,俄顷/你也要安静。
由此我们知道,时间只在有形世界中流逝,而伟大的心灵,却永远是同时态的,这就是永恒。经历了这番神奇的体验,尊贵的莫妮卡五天之后便安然去世,带着对永生的幸福体验,回到她的天主的怀抱。
奥古斯丁的《忏悔录》可谈的东西仍有很多,自第十卷起,大多讨论哲学问题,创世、时间、自由意志、神的恩典、人的救赎等。尤其是他对伯拉纠主义的批评,牵涉烦琐的神学教义争论。不是对神学理论有兴趣的人,很难读下去。所以罗素说:“一些普通版本的《忏悔录》只有十卷,因为十卷以后的部分是枯燥乏味的,其之所以枯燥乏味,正是因为这一部分不是传记,而是很好的哲学。”这些哲学就留给对哲学有兴趣的朋友们去钻研吧。在此,我想送给朋友们《马太福音》中的一段话:“你们祈求,就给你们,寻找就寻见,叩门就给你们开门。”奥古斯丁就是以这段话启迪的灵感,结束了他的《忏悔录》。他说:“只能向你要求,向你追寻,向你叩门,唯有如此,才能获致,才能找到,才能为我洞开户牖。”
思考题:
通过这一讲,你是否理解了摩尼教和基督教的根本区别呢?
谈谈你对奥古斯丁说的“对认知的自负是罪的根源”的理解。
你认为奥古斯丁是哲学家吗?
你是否同意奥古斯丁的观点,即上帝预定了获得恩典的人,这与他主张的人可以弃恶的自由意志是否相容?
谈谈你从奥古斯丁的思想中,得到了哪些哲学的启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