溯河而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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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章

“停。”威廉·英格斯说。

“什么?”约翰·德雷珀问道。他俩停下活儿,手握长镰,原地站定。威尔觑起眼睛,望过洒满阳光的田野,同时细听动静,听到的却只有微风簌簌的吹拂声、昆虫唧唧的刺耳叫声,还有他们自己的沉重喘息声。约翰浑身汗流如雨。衬衫没穿,衣袖系在脖子上,如此,衬衫垂下来就像短身斗篷,可为肩膀遮阳。他用衬衫衣角抹把脸,朝左右扭扭头:“你听见啥没有?”

“是枪声,我觉得。”威廉说,“不过,这大热天的,也没准儿是我的脑袋晒爆啦。你听见啥了,嗯,约翰尼?(1)

约翰·德雷珀摇摇头:“可我听见肚肠在饿得咕咕叫,还有,嘴巴干得跟去年的葫芦一个样啦。咱歇歇吧,来点儿吃喝咋样?”

两人把镰刀撇到地上,从一捆捆新割的大麦中间走过,来到田地中央一株大榆树的浓荫下。他俩坐下来,背靠树干喝水,然后从干粮袋中掏出锄头饼来吃。威廉嚼着饼,下巴上的深棕胡须在汗湿的衬衣前胸一起一伏。微风吹来,湿衬衣凉得简直让人打战。

“我寻思啊,是玛丽要生啦。”威廉若有所思地说。

“更兴许呀,是汉克打到什么野味,要回家炖着吃呢。”约翰说,“生个孩子就把你从田里喊回去,玛丽可不是这种人。”

“没错,可就怕她有麻烦。”威廉想起来,早晨妻子曾莫名其妙地跟他说心慌。

“玛丽才不会呢。”约翰边吃边说,“比你我都皮实。跟我一块儿长大,就像个男的。要知道,她一蹿就上马,站着就蹦过椅背。不会有事的。等咱回家,没准儿她会一手奶着孩子,一手劈柴呢。”约翰咯咯笑起来。他以妹妹为傲,觉得威尔过于宠她。

威尔粲然一笑。约翰尼说的有道理。玛丽二十三岁,体格健壮,像青皮山核桃般结实,屁股宽宽的,生孩子不费劲。她身段苗条,皮肤细滑,模样可人。威尔想起她,心里泛起渴望和兴奋。他们已很久没温存过,而威尔·英格斯又天生体力旺、欲望强。玛丽怀着孕,威尔常常满脑子想到的,是他俩裸身的场景,是她那让威尔忘不掉的平滑肚子,还有尽欢时她那一股股的劲头。

还有她的眼睛。他们缠绵时,她的双眼映着炉子的火光,迸射出激情,是勇敢,是心甘,也是幸福。威尔和玛丽总是情意绵绵,为彼此既般配又恩爱而欢欣。人家常说,这两口子眼里就有彼此,哪儿还有旁的呢。不过,凡说这话的人当然不晓得,土地和孩子对他俩有多重要。威尔想:嗯,只要有玛丽、孩子,还有土地,旁的就无所谓啦。

此刻,他心里溢满这些情感,还有对很久以前的怀念、对遥远未来的憧憬,思绪仿佛越过群山。对威尔·英格斯来说,想到自己的所有,想见将来的样子,像是祈祷的感觉。在这感觉的核心,始终是玛丽的脸庞:那对眸子坦诚率真;下颌的金色茸毛比桃绒还纤小;最不经意时浮现出的窃窃笑意,在左右嘴角下各形成三个微小酒窝。他想:也不知多数男人是否跟我这样,成天满脑子都是老婆。

他转念又记起今早玛丽焦虑的脸庞。他承认,玛丽的预感很灵。每当玛丽心生直觉,他都不能视而不见,即便他会努力一笑置之,或说点抚慰的话,来打消她那女人特有的疑虑。不知怎的,玛丽就是能预感,有如暴风雨前的动物。

“约翰尼,”他忽然开口,“你可以接着干活儿,也可以眯上一觉,可我想回去瞧瞧玛丽。我就是放不下心。”

“好吧。随你,随你,威尔。”约翰尼轻声一笑,他爱这样说。威尔这伙计,总对玛丽太上心,就好像她是个病秧子,啥也干不成似的。不过话又说回来,妹妹嫁给太知疼知热的男人,终归比嫁给对老婆不管不顾的男人要好。

在定居点和榆树之间的农田里,有一片矮树林探进来。林梢遮住视野,看不到远处的木屋。过林就是一道树木丛生的沟壑。威尔·英格斯留下妻兄一人在榆树下歇息,费力穿过阳光普照的田野,走向林边,要绕林前行。护腿在高高的庄稼中间匆匆擦过,蝴蝶在身前纷纷慌忙飞开。走到林边,他瞅见一道棕色闪过:有只鹿冲下沟去。

他想:我可真傻。玛丽一说我就心慌,还得搭上一个钟头干活儿的好工夫,去看个究竟。

然而,等绕过林端,他望见在半英里远处,烟气从屋顶间腾起。他心跳加剧,沿长长的草地跑起来,奔过一块碧绿的玉米田,跳过一道木栅。

威尔跑到卡斯珀·巴里耶的木屋处,见房子在着火,虽然还没看到印第安人,但此刻他断定,德雷珀草地已遭袭击。他猫下腰,偷偷前行,听得见心在突突狂跳。他摸到小屋一角,听见火苗在屋内劈啪作响。细看周围,只见一小股印第安人正在自家小屋附近的空地上转悠。乍看约有二十名武士,从油彩和饰物判断,是肖尼人。他们欢天喜地,有些在牵定居点的马,有些从各家小屋往外搬运、分拣、查验物品。威尔又气又怕,后颈毛发直竖。他伸长脖子,俯身向前,寻视那块空地,看有无玛丽或孩子们的踪影。几个印第安人走到旁边,这下他看到了他们——一小群可怜无助的俘虏,被绑着坐在那里,周围是铁锅、水壶、毛毯,还有其他抢来的物品。

玛丽也在,看样子没受伤。她跪在地上,脸朝乔吉和汤米。他俩坐在玛丽近旁的地上。虽相隔这么远,威尔也能看见孩子们吓得脸色惨白。还有贝蒂·德雷珀,她脑袋低垂,大幅前倾。亨利·莱纳德站在附近,被捆着,有个印第安人手持武器,牵住脖索,令他无法逃脱。威尔寻找岳母,寻找巴顿上校、卡斯珀·巴里耶、比尔·普雷斯顿、吉米·卡尔,还有早晨在定居点的其余所有人,但没看到他们。或是已逃脱,或是在哪儿丧了命,威尔猜测。他侧身凑到卡斯珀小屋的门口,往里探看。在怦怦乱跳的内心,他最迫切的愿望是弄到一杆枪,然后才能考虑下一步,虽然面对一众蛮人,似乎无可奈何。不过,有枪在手,总比完全无助要强些……

就在此时,两名印第安武士怀抱毛毯、衣物和用具,从卡斯珀浓烟滚滚的房里走出,险些踩到威尔。他俩瞪大眼睛,扔下所抢之物,大喊大叫起来。威尔一转身,沿来路奔逃。

他双脚啪嗒啪嗒地砸上草地。他跳过木栅,钻进玉米田,听得到两名武士紧随身后,呀呀乱叫,追赶时身体在玉米叶间唰唰穿行。他奋力前冲,可印第安人也不慢,摆脱不掉。闯出玉米田,向前跑过草地,他扭头一看,见二人逼来,每个都拔斧在手。

他意识到,自己已径直跑向先前离开约翰尼·德雷珀的地方,好像约翰尼能帮他似的,可约翰尼也没武器。威尔想:万不可引他们过去。他向左一拐,奔树木丛生的沟壑而去。几分钟前他见过有只鹿隐身于此。他想:要是藏进去……没准儿能甩掉他们,或者起码能找到根木棍……和他们拼……

他双腿累得酸痛不已,口中呼呼喘气。不过,印第安人的喊叫声稍远了些;这里是开阔地,他已占优势。

奔到林边,他一头扎进潮湿的绿荫,向沟里冲下去。他快如出膛的子弹,朝前猛蹿,茂叶枝条抽打着脸和双肩。他听到背后印第安人穿林追来的唰唰声。他们似乎又在迫近。

一株高大的梣树倒在沟壑斜坡上,拦住去路。巨根从原来扎地处的窟窿里探出。威尔劲头过猛,不及躲开,便一跃而起,要跳过树干,可惜跳得不够高,有只脚绊到树干顶端,他腾空翻起,肩膀朝下,重重摔在一堆去年的枯叶上,哼出一声。他未及起身,两名武士已绕开翻起的树根,疾跑而过,奔下沟去,消失在沟底的灌木中。两人居然没发现他!

威尔爬起再逃,方向与追击路径垂直。他们很快就会发觉他已不在前面,定将原路折回。要想尽办法甩开他们,找到约翰尼·德雷珀,然后他俩会……

又会怎样?没有武器,面对如此庞大的武装队伍,要跟踪解救玛丽、贝蒂和孩子们,他俩无能为力。翻越蓝岭去集结一支救兵,即便有人愿来,少说也得两天……

上帝,啊,永恒的上帝!大个子的威尔·英格斯在想。他一路小跑,穿过树林,每迈一步都愈加无望和无助。上帝,求你指示,我该如何是好!他想到玛丽的俊俏脸庞、儿子们的小脸蛋儿,还有埃莉诺·德雷珀的苍苍白发。他清楚,不出今日,他们可能全都被杀。自己的所有家人!从此,他再无一个血亲至爱!

有个声音不停对他说:当时真该冲上去,和印第安人拼命,与家人死在一起。

他精神已垮,步履沉重地穿过树林,很快便抽噎起来,哭声充满痛疚,随脚步而颤抖。

武士们带着抢来的一队马匹,走出阳光灿烂的草地,进入潮润幽深、绿荫翳蔽的森林,下到一处溪床,蹚着齐踝深的溪水向西行进,水流随即将足迹冲走。

一匹马的背上驮着尸身包裹,其内是死在巴顿上校阔剑下的两名武士。玛丽·英格斯骑在后面那匹马上,怀里搂着儿子乔吉。她惊魂未定,眼睛一眨不眨,脖子松垮无力,脑袋随马的走动摇摇晃晃。方才,她几乎没留意到肖尼头领用英语说了句:

“妈妈骑马。”

他们把她扶上马背,又将小儿子抱给她。

贝蒂·德雷珀伤心过度,神情恍惚,骑下一匹马,汤米坐在身后。小孩子的双臂搂着贝蒂的腰,一侧脸紧贴她的后背,目光呆滞。贝蒂被打断的右臂鲜血淋漓,没有包扎,垂在身侧。

其他马匹满载物品。印第安人烧了定居点,认为可搬走的尽皆带上:工具、衣物、铁锅、水壶、毛毯、枪支弹药。他们从英格斯家抄走几乎所有能搬动的物件,大摆钟除外。他们害怕钟表发出的神秘嘀嗒声,由它继续立在墙边。

亨利·莱纳德的手腕还绑着皮带,脖子上仍圈着套索。他溅着水走在小溪里。套索另一端拴在马背包袱上,若走得缓,就会被猛然拽倒,几乎被拖在马蹄下。因而他时刻小心,要跟上步伐、站稳脚跟,不能和玛丽·英格斯和贝蒂·德雷珀说话,也不能回头,去看她们的丈夫是否跟来。只能格外谨慎,他知道,稍不留神就会丧命。

小溪在山脚转向。约莫走出半英里,一行人来到阳光中,此处是一片辟出的河漫滩。尽管精神恍惚,但玛丽·英格斯隐约意识到,这里是菲利普·巴杰老人的小块宅地。她知道,他们跟循的小河通向沉溪,利布鲁克夫妇住在溪边。他们的房子将是这一路上的最后一座。沉溪尽头,便是新河,她清楚,河边无白人居住。亚当·哈蒙父子在那里有一座狩猎棚和一小块玉米田,但很少居住。新河边来往的印第安人太多。

离巴杰先生的木屋还有几码远,肖尼人勒住马。木屋不过是个小棚子而已。人高马大的头领对两名武士交代了什么,他俩端起子弹上膛的火枪,消失在通往木屋的玉米田里。

玛丽顿时意识到,他们是去袭击老人。

“巴杰先生!”她扯开嗓门大喊,“印第安人!印……”一只强有力的棕色大手扼住喉咙,玛丽再也发不出声。她竭力吸气,这时看到一位发白如雪的老人出现在门口的阳光中,眨巴着眼睛,环顾四周。直到两名印第安人站在左右,扭住胳膊,老人才看见他们。

接着,头领跟他们喊了句话,从一匹驮马身侧的鞘中抽出巴顿上校的阔剑,纵步穿过玉米地,来到老人面前,对两名武士说了什么。他俩将老人的双臂反扭身后,强行让他跪下,头压得极低,额前银发几乎扫到地面。身形魁梧的肖尼头领双手握剑,将剑刃在菲利普·巴杰的后脖上顿了顿,而后高高举起。

玛丽·英格斯紧闭双眼,将手捂上乔吉的脸,来遮挡孩子的眼睛。

相距虽远,她仍听到巨剑“唰”的一声,继而是印第安人的低语。

头领回到驮马队时咧嘴在笑,一手握持血淋淋的剑,另一只手提着个被染红的布袋,内装沉甸甸、圆滚滚的东西。队伍循沉溪走向利布鲁克家的房子,玛丽竭力不去看布袋。武士们此时眉飞色舞,有说有笑,似乎砍下菲利普·巴杰的头算是已完成屠杀任务的最终要求。或许是复仇,因为另一个白发老人用这把苏格兰巨剑斩杀了他们的两名弟兄。

此刻,巴顿上校的外甥比尔·普雷斯顿上尉正和菲利普·利布鲁克一同离开后者的木屋。他俩肩扛去德雷珀草地帮收庄稼的工具,跟利布鲁克太太还有她的小孩儿约翰告别,动身沿沉溪前行。

“我寻思啊,”利布鲁克先生开口道,“从这儿翻过山,可省下半个钟头呢。要是你不在乎爬点儿山,咱有一条去德雷珀草地的近道。”

“带路吧,利布鲁克先生。”

他们离开溪边滩地,拐入森林,顺一条鹿群常走的小径,斜向往陡坡上爬。阳光透过橡树和槭树叶子,斑斑点点洒上遍生蕨菜的山坡,洒上长满苔藓的凸岩。他们爬得气喘吁吁,少有说话。

“你舅舅好吧?”稍后,菲利普·利布鲁克问道。他俩正朝山顶费力爬去。

“和以前一样,”普雷斯顿回答,“身子棒得不行,干起活儿来还赶得上两头牛呢。”

“真不赖。说说,印第安战争你咋看?”

“住咱这旮旯儿,一丁点儿消息也听不到……哇,嘿!”他们登上岩石嶙峋的山梁。普雷斯顿指向德雷珀草地,“你看那边,很大的东西着了火。”

“没错!”菲利普·利布鲁克沿山路脚步沉重地跑起来,“快跟上。兴许咱可以帮他们灭火!”

听见踩踏溪床石子的马蹄声,利布鲁克太太走向屋门。儿子约翰尼穿过花园跑来,同时惊恐地回头看去。孩子抓住妈妈的手腕,躲到裙后,探头盯向在溪水里刚站住脚的印第安人和马匹。

“上帝,救救我们吧。”利布鲁克太太喃喃道。她瞥见在印第安队伍里有蓝灰两色布料和白人面孔,于是觑眼细瞧,“他们抓了玛丽和贝蒂。啊,上帝,救救我们!”

有三个印第安人离开队伍,朝房屋走来。他们面带笑容,兴冲冲地说着话,似乎不会动武;若非看见俘虏,利布鲁克太太还以为他们来意友善。

为首的武士身形高大,步履轻盈,过来时举手致意。他面色棕黄,牙齿洁白,尽管一道道平行的赭色油彩横抹于鼻子和颧骨,但笑容亲切动人。利布鲁克太太呆立着,满心疑惧,害怕若进屋去拿菲利普的枪会惹怒他们。她想到菲利普,心中愈加担忧:他们把我的菲利普怎样了?他和普雷斯顿上尉才走几分钟,肯定在沉溪碰上了这些蛮人,肯定会的。

头领走过花园,站在利布鲁克太太面前,仅隔一步。前者举起被血染成暗红的布袋,递给她。约翰尼抖作一团,也晃动着妈妈。

“这个人你认识。”印第安人说着,扫视一下鼓囊囊的布袋,继续盯向她的眼睛。他将布袋递得更近,想让对方接过。

利布鲁克太太开始感到天旋地转,全身血液似乎都流向双脚;她立刻断定,袋里有骇目之物,必是丈夫的残骸。

最后,印第安人一把攥住她的胳膊,把布袋收口硬塞到她手中。

她拎着布袋,立在原地。布袋在晃荡,重得坠手。头领对两名武士交代了什么。他们从利布鲁克太太和她儿子身边挤过,走进小屋,取出利布鲁克先生的火枪、一袋大麦、四大根芜菁、半条炖熟的鹿腰腿肉——这是房内仅有的现成食物。他们跟头领说了句话,朝马匹走回去。头领再次举起手,依然面带哂笑,转身随两人离开。

利布鲁克太太拎着血淋淋的布袋,手在抖,站在原地,不知已过多久,直到胳膊被坠得酸痛。总不能这么站下去。她咬紧牙关,闭上双眼,祷告了一阵,祈求上天赐予力量,然后吩咐约翰尼进屋去等。她最后看一眼远去的印第安人和俘虏队伍,瞥见贝蒂·德雷珀苍白的脸庞朝她回转,之后他们便消失在蓊蔚的树影中。她嘴上念叨着上帝,打开布袋,朝里定睛细瞧,随即倒抽一口气,甩出布包,双膝跪地,心中一阵狂乱,既惊恐又庆幸。血淋淋的布袋砰然落地,又“噗噗”地滚到花园边。

不是她丈夫,谢天谢地。

但她知道,这一幕刻骨铭心:在血污的亚麻布袋底部,菲利普·巴杰老人的双眼生命全无,凸出在外,从一绺绺血糊糊的白发中间向上瞪着她。


(1) 约翰尼是约翰的呢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