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章
1755年7月8日,星期天
炉边热气灼人,可她却在瑟瑟发抖。她将目光再次投向洒满阳光的长方形屋门。门口无人,连日影也不见。但在今天上午,同样的忐忑心绪几度去而复返,总觉哪怕早看一秒,都会发现门口有人。
白日里竟心生惶恐,这不合玛丽·德雷珀·英格斯的性情。待荒野夜深,玛丽倒会偶感心悸。彼时,在河谷以东的蓝岭(1)高坡,群狼哀嚎,夜鸮也随之啼叫;残火将熄,屋顶焰影憧憧;睡梦中的孩子动来动去,蹭得玉米皮褥垫窸窣作响。但在今天这样的朗朗白日,熟悉的河谷一片安宁,蝉在盛暑烈日下无休止地尖声鸣噪,她少有畏惧。
玛丽回身照看炉火,热气烤得满脸是汗。黑色小铁锅炖着兔肉,汤汁在沸腾,几乎溢出。她将吊在铁架上的炖锅向旁边略微拽了拽,挪离最热的炭火。如此慢煨一下午,等威廉下田归来,肉即可炖至最烂。屋子另一端的老座钟嘀嗒作响,在缓缓走动。
她把一缕汗淋淋的红褐色头发从脸颊上往后撩了撩,手掌撑于膝盖,从半圆木矮凳(2)上支身站起,呼哧呼哧地喘着粗气。因怀有身孕,她肚子又硬又鼓,身上的肌肉虽说结实,充满活力,也全都坠着。她向下摩挲隆起的肚子,抚平已褪色的土布裙,之后拱起手掌,自下托住腹部,既是在爱抚,也是在掂量。说生就会生的,她感觉得到。
她停在那里,从阳光照耀的门口望出去,望见青翠的草地,望过深绿的树梢,望向一排排幽暗的阿勒格尼群山(3),峰峦向西奔去,彼处只有印第安人生活。
较之弗吉尼亚的其他白人定居点,德雷珀草地(4)的这一小片木屋坐落在大山最深处,是阿勒格尼“分界岭”(拿丈夫威尔的话讲)以西最早的定居点。其实,她和威尔还是在蓝岭荒蛮一侧最先结婚的白人。五年前,他俩曾在蓝山之间举办田园婚礼,周遭阒然,仿佛能听到上帝的呼吸。五年里,生活既兴旺快乐,又安宁祥和。他们身体健壮,生养的头两个孩子都得以存活。河谷中,泥土肥沃,富含灰岩;蓝草(5)长得密密丛丛,如荡漾的微波;不竭的灰岩山泉滋润着土地,顺着清湛的小溪,汇入景致迷人、蜿蜒流淌的新河(6),随河离开谷地,进入未知的西部。此间是养身悦性的所在。每早初望小屋门外,心中总溢满欢欣。由此看来,上午的不安思绪定会过去。
玛丽·英格斯自然知道,女人在临产时最是心神不宁,最易大惊小怪。她努力微笑,以驱走内心的焦灼。今早,连威廉也不以为意,对女人的恐慌他往往如此。他以为要做妈妈的女人会疑神疑鬼,便没将之放在心上。
“非要出门吗?”他们做完周日晨祷,玛丽曾问威尔,当时谷地还笼罩在山影中,“我……我有些怕。”
威廉·英格斯(7)站在小屋门口犹豫不定,一侧肩头扛刈集长镰(8),另一侧背一袋锄头饼(9)和一只饮水葫芦。青天白日的,他从没听玛丽提过“怕”字。“怕啥呢?”他问道,脸上泛出那副打趣的笑容,垂下目光盯着玛丽隆起的肚子,“生汤米和乔吉那会儿,他俩就像葡萄籽一样滑溜,你一下子就给挤出来啦。再说,有你妈妈在这儿帮忙。还有贝蒂,之前她还没嫁过来呢。要生的话,哎呀,让人去喊我不就成啦?你知道,我立马就会赶回的,我的玛丽宝贝。”
于是,玛丽笑意盈盈,目送威尔朝田野走去。她深爱对方,内心满是甜蜜的依恋。亲爱的男人身大力强,毛发浓重,让她远离恐惧。在这荒郊野岭,若和一个身单力薄的男人相伴,她会担惊受怕。今早,她未向威尔解释:自己怕的不是生产,也说不清究竟是什么。她站在门口,眼望丈夫在草地边和哥哥约翰尼·德雷珀走到一起。壮实的约翰尼肩扛镰刀。他俩扭头朝她挥手,随后登上草地坡顶,消失在——看似陷入——起伏如波的草丛之下。
她思量着,他俩赤背露膀,汗流如注,在大麦田里忙活已有四个钟头,几乎没停下喘口气,兴许嘴里还哼着曲子,和着挥镰的节拍。她了解两人忙碌的模样,因为自己以往总是在他们身边干活儿。今年夏收头一遭没帮上忙,眼看就要生了。但她可清晰想见两人的样子,如同自己在场似的。他俩吃苦耐劳,就算头顶七月烈日,也能干上一整天。
不知何故,她将目光投向威廉那杆长步枪。枪搭在对面墙壁的两根木钉上,旁边是落地摆钟,牛角火药筒和弹囊挂在枪下。此刻,不祥的预感重回心头。难道他不该带枪下田吗?最初几年总是带的,近来却嫌带枪累赘。
1748年搬来至今,往返途经德雷珀草地的印第安人从没搅扰、惊吓过他们。印第安人通常成群结队,从遥远的俄亥俄河(10)北面过来,突袭生活在此地以南的敌人卡托巴(11)部落。几百年来,他们都是沿新河穿山过岭去打仗,住河畔崖穴,把独木舟藏在支流处。但是,即使面涂油彩(12),对先来河谷的这一小拨儿白人家庭,他们也向来友善相待,总是喝下用葫芦瓢盛给他们的泉水,边咂嘴边微笑,似乎想消除涂油彩的脸和林立的武器可能予人的不安;有时,会接过递来的面包,边吃边点头致谢,然后挺身站直,举手敬礼,传递和平的问候,最后沿山岭继续赶路。躲在木屋内的白人本已扳上燧发机(13)击锤,准备一见敌对举动就开火,此时会松开击锤,长舒一口气,挂起枪支,出门继续做活儿,或是遥望蛮人消失在森林里。印第安人只在谷地胡闹过两回:一回是在1749年,一队人马抢了亚当·哈蒙的木屋,窃走了毛皮衣服;一回是在1753年,另一支队伍偷去乔治·胡波和雅各布·哈蒙的皮张,还杀了两家汪汪叫的狗。两件事已过很久,微不足道。因此,威廉·英格斯早已不再有带枪下田的习惯。“要我说啊,把枪留家里更妥当,好让你安心呀。”今年夏天他曾跟玛丽逗趣。
没错,眼下这方土地在交兵(14):在边境的远处,和法国人以及他们的印第安同盟作战。数月前,曾有一位名叫华盛顿的弗吉尼亚年轻中校(15),由一小队骑兵护卫途经谷地。他身材高大,满脸正色,但不失为绅士。他与河谷的民兵首领詹姆斯·巴顿上校谈到远地战况。华盛顿中校建议巴顿让手下加强戒备,提防有法国人的印第安武装队伍。
但德雷珀草地的居民只见过友善的印第安人,而从未遇见过法国人。日子一周周过去,播下种子,长起庄稼,采集、存妥林中的野生吃食,贝蒂·德雷珀的儿子会爬了,玛丽·英格斯的胎儿在腹中有了动静。这些才是河谷居民最关心的。此间地处偏僻,战争当然没缘由到来。国王住在两千英里外的伦敦城,当然不再挂念遥远的子民,就像这些子民也不再惦记他一样。对于这片谷地,国王陛下闻所未闻,他同法国交兵,与这里的人又有何干?
不过,玛丽时而会想到印第安人,不免心生畏惧。十年前,乔治·德雷珀外出狩猎,一去不归,大家认为他被印第安人所害,母亲埃莉诺·德雷珀因此守寡。尽管平生玛丽从没见过印第安人的凶恶眼神或敌对表示,但他们出没在西山外,如一团阴云笼罩于脑际。似乎只有此事可能给这座山中伊甸园带来麻烦。
而此刻,一个平静的夏日星期天,玛丽如往常一样,在给亲爱的威廉做饭。稍后,她要把全家人的脏衣拿到大柳树下的泉边清洗。那里清凉宜人,泉水汩汩而出,潺潺流动,既给燥热的身体带来凉意,也让人神清气爽。嫂子已在那边,玛丽听得见她在石头上拍打家人的湿衣裳。两人会边忙边聊。
玛丽觉得,约翰尼讨到如此开朗又俊俏的老婆,真要感谢上苍。一年前,约翰尼翻过大山,带回她做了新娘。一年来,玛丽已喜欢上贝蒂·罗伯逊·德雷珀,对她颇为欣赏。约翰尼和贝蒂的头胎是玛丽给接的生,这让两人互生情谊。
玛丽把脏衣裹上一块牛脂皂,扎成一捆,这时恐慌开始从内心消散。是的,玛丽心想,在这处美好的地界,没什么可担心的。透过窗子,她能听到儿子们的笑声和低语。他俩和外祖母在附近一片树丛采莓果。是的,玛丽觉得,这里的一切定会相安无事。
玛丽把衣服包甩上肩头,动作像男人般轻松。她腆着大肚子,步出屋门,来到阳光灿烂、空气清新的室外。
就在她的目光落于定居点的一瞬间,她意识到,自己一直担心的事情即将发生:
印第安人正弓着身,朝定居点的每座木屋急急奔来。
“啪嗒!啪嗒!啪嗒!”
在自家木屋附近的泉边,贝蒂·德雷珀跪在一块平石上,垫着石头拍打几下丈夫那件涂满肥皂的衬衣,随后把衣服浸入清凉的水洼,在水中泡上片刻,捞出拧干。她待在一株巨柳的树荫下,疙疙瘩瘩的树根凸出泉水。一直都有的柳荫,以及生在泉边的嫩绿蕨菜,使这里即便在盛夏也让人舒爽惬意。在近处,更多洗好的衣物摊开晾在柳荫外烈日炙烤的岩石上,布料有乳白色的亚麻,也有已褪色的灰土布。她边洗边哼唱曲子,不时朝房屋侧耳细听,想知道孩子是否睡醒。丈夫约翰尼给小屋同时建了前后门。两扇门都开时,就像此刻,自河谷吹来的轻风穿堂而过,孩子可躺在刳木而成的摇篮里舒睡,而不会像夜间户门紧闭时那样,常常时睡时醒,小脸涨得通红,周身汗水涔涔。德雷珀家的小屋实在凉爽宜人,有时在大热天,两岁的乔吉不躺自己的床,由玛丽带到这里小睡。“哎呀,贝蒂,”就在昨天,玛丽说道,面露诡秘的微笑,“等收完庄稼,咱一块儿劝劝我的威尔,说动那个老顽固也给我锯出这么一扇后门。”
“啪嗒!啪嗒!啪嗒!”是约翰尼那条换洗的裤子。贝蒂注意到,和往常一样,膝部掉了一枚纽扣(16),臀部裂开道口子。他是个干活儿拼命、耍起来疯狂的男人,像公牛般健壮,也像公牛般冒冒失失,每个礼拜换下的衣裳都得缝补。不过,贝蒂仍笑意吟吟,她总是乐于为他做点儿琐事。约翰尼确是她最中意的男人。
贝蒂拧干裤子,抬起头,望见邻居卡斯珀·巴里耶正朝泉边走来,肩头横着轭形扁担,绳子上悬荡着两只空橡木桶。卡斯珀秃顶,失偶独居。贝蒂早就注意到,但凡有人在泉边洗衣,他总是撂下手中的活儿,凑过来打水,趁机与人攀谈,尽说些单纯的事儿。只要倒运的洗衣娘愿听,他就不走,眼里透出思念,讲当初自己的老婆对大家是如何好,讲自己再也寻不到这么好的人,又何必离开谷地去另找呢?哎呀,今天我可没太多工夫听巴里耶先生诉苦。贝蒂查看着裤子上的裂口,心里想,还得补衣服……有男人要照顾,安息日也是闲不住的。
等她又抬起头时,卡斯珀·巴里耶没再朝泉边走来。他趴伏在小路上,一个印第安人正俯身劈砍他的后脑。印第安人赤裸的身体涂着油彩,在阳光下闪闪发亮。卡斯珀秃发的头皮溅满鲜血。其他印第安人正离开小路,冲下斜坡。
一声尖叫破喉而出。贝蒂·德雷珀跳起身,本能地冲向小屋,去抱熟睡的孩子。她边跑边一声声尖叫,语无伦次,因为根本就说不出话。
在眼角余光里,有身影奔来,似乎要从边上包抄。她听得到他们粗重的喘息。裙摆在飞舞,她跃至前门门口,冲进暗屋,一把将儿子抢出摇篮,径直跑出后门。“求你啦,上帝!”这时她大喊起来,“救命啊!玛丽!埃莉!印第安人!他们杀了卡斯……啊,上帝,救命!……”
詹姆斯·巴顿上校坐在自家屋内的桌子旁,给华盛顿上校写信报告情况,其实也没什么好写的。他有大片土地,身为民兵首领又肩负职责,因此对本地了如指掌,自华盛顿上校来过,这里一直平静无事;蓝岭以西这方地界没见丝毫风吹草动。当下,巴顿上校正组织早收,未做任何武备。他刚派出外甥比尔·普雷斯顿沿沉溪去往菲利普·利布鲁克家,请他过来帮收大麦。
詹姆斯·巴顿身靠椅背,瞅着自己在写的信。他将羽管笔浸入墨水瓶,在里面转了转,另一只手搁在大腿上,白颏须遮住宽阔的胸膛。他伸展开桌下的一条腿,椅子受到庞大身躯的重压,咯吱作响。坐在这儿让他没了自由。记账、写信,凡此种种,他都反感,因为这些事让他骑不得马,下不得田,去不得森林,还要窝身迁就桌椅。
右侧桌上摆着一件巨大的古兵刃,从他拿得动时开始,就带在身边。这是克莱莫直刃阔剑,长如一般男子的身高,重比大斧。剑为祖传,且有个传说:主人曾是做过苏格兰高地族长的某位先祖。剑柄要双手握持,普通男子需两手并用方可挥动。但詹姆斯·巴顿老人身高六英尺四英寸,总能单手舞剑,无论左右,一样自如。如今他丧妻鳏居,已届六十三岁,可勇力不减。虽说巨剑是传家宝,舍不得每天都用,但詹姆斯·巴顿还是瞅准时机,在营地或田间一试剑锋。粗壮的硬木小树或枝条,往往一击则断。
原本阳光闪耀的门口骤暗下去,有个女人在门外尖叫。巴顿上校正在想词儿,一抬头,惕然心惊。屋内闯入两名涂油彩的印第安人,各擎一柄战斧。詹姆斯·巴顿一把握住长剑剑柄,此刻见其他印第安人也冲至门口。
上校毫不迟疑,欲从桌椅处脱身而出,孰料左臂一抬,竟将笨重的桌子朝印第安人掷去,同时椅子向后摔倒,在背后发出“咣当”一声。他已霍然起身。飞出的桌子砸中一名武士,将其撞回门口。第二名武士反应迅捷,侧身躲开。他“格格”呐一声喊,抡斧劈向老人前额。不想,阔剑寒光一闪,“唰”地挥过,这名武士莫名感到肩头猛地一拽,只见自己的前臂掉落在地,一股殷红的血喷涌而出。这是武士所见最后一幕;巨剑重又砍来,人头滚落于地。
另一武士出现在门口。他看到令人生畏的老汉双手持握血淋淋的长剑,口中发出怒吼,在朝自己逼近。武士举斧要剁的当口,老人咕哝一声,蓦地扭身,随即长剑扫来,穿腰而过,几乎把身子斩为两段,只剩脊骨相连。印第安人瘫倒在地,血乎乎的肚肠流出。
巴顿上校举剑欲斫门口的下一个印第安人,不想这最终的猛力一击挥至最高处时,剑尖戳进屋顶低处的横梁,深达两英寸。鲜血沿剑刃流到剑柄处,染红巴顿上校的双手。趁他要从梁木中用力拔剑之际,门口的肖尼人(17)瞄准目标,扣动火枪扳机。一声炸响,橙光闪过,弹丸打透巴顿上校的太阳穴,钻入脑髓。
门口的印第安武士蹲伏在蓝色硝烟中,一时间皆愕然无语,眼见白首巨人开始倒下。一只沾满鲜血的手从剑柄上滑落,随后是另一只,庞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克莱莫剑嵌于梁木,剑柄“嗡嗡”颤动,将血洒落尸身。
此刻,贝蒂·德雷珀正拼命跑向英格斯家的小屋,右臂弯紧抱哭闹不止的孩子。她见到玛丽·英格斯肩扛一捆衣裳,吓得呆立在门阶的阳光里。贝蒂的惊叫暴露出印第安人的到来。他们不再悄无声息,而是又吼又喊,听上去有如百魔在谷地悲号。
追赶贝蒂的一名武士止住脚步,举枪开火。
枪弹打断了贝蒂的右臂,疼得她倒吸一口气,喊叫就此中断。婴儿落到地上,贝蒂身子一歪,双膝跪倒,惊得脸色煞白。她看到孩子摊手摊脚,躺在几英尺远的草丛里,也看到身手敏捷、呀呀乱叫的蛮人手持战斧和棍棒,朝孩子扑去。
贝蒂踉跄起身,奔向孩子所在之处,用没受伤的胳膊将他一把抱起,继续逃命。
眼见贝蒂遭遇险境,玛丽猛然警醒,迅速行动起来。她撇下衣服包,转身进屋,从墙钉上抓起威尔那杆填好子弹的步枪,摇摇摆摆地回到门口。她急欲救下贝蒂和孩子;而在内心深处,她有个可怕的疑问:不知蛮人是否已发现自己的小孩儿和母亲。
目睹门外情形,玛丽平生头一次怒不可遏,起了杀心。
有几名武士在拿贝蒂尖声啼哭的娃娃取闹,彼此把孩子扔来扔去,而另一名武士则揪住贝蒂的黑发,强行让她旁观。她双膝跪地,尖叫似乎要撕裂喉咙。孩子被抛到空中,有个印第安人抡战斧去撞。斧面打到婴儿,把他摔至地上。武士们纷纷拥过来你争我夺,好像在玩抢球游戏。他们笑着叫着,贝蒂和娃娃发出一声声哭喊。
玛丽义愤填膺。她试图扳起击锤,但击锤两次都从汗湿的手下滑脱。
娃娃淌着血,哇哇大哭。有个印第安人攥住他的脚踝,猛地从另两名武士身边移开,把娃娃甩出个大大的弧形。“砰”的一声,婴儿撞上屋角原木,脑浆迸裂。随着骇人的破裂声,孩子的哭闹戛然中断。贝蒂的喊叫也就此止息,她再也发不出声。
在可怕的静默中,这个武士得意洋洋地踮起脚尖,身子打起转,同时把婴儿高举过顶,鲜血从碎裂的头骨滴落到身上。他一转身,发觉另一名白人女子:是一个临产孕妇,正站在五英尺远的门阶上,端着扳起击锤的步枪,直直瞄向自己的眼睛。他吓得僵在原地,张大嘴巴。婴儿的鲜血染上涂油彩的脸,赭红和蓝色之外带上斑斑点点的血红。
玛丽扣下扳机。
击锤“咔哒”一声。枪并未开火。
这时她才想起,威尔在挂枪时,总是把枪管填上弹丸,但药池不装火药。
“不。”她暗暗叫苦,却只能站在原地,无可奈何,派不上用场的枪还抵着肩膀,目光则发狂似的投向浆果地,要最后看一眼母亲和儿子。此刻她感到强有力的手从身后抓住头发,脑袋被猛地向后一拽。所见只有湛蓝的晴空和木屋的房檐。
她感觉到枪从手中被夺走,而后听到印第安人冲她大笑。
埃莉诺·德雷珀乐于带两个外孙在夏日摘莓果,在当令时节采草药,寻蘑菇和野葡萄,其主要缘故在于,小托马斯满脑子尽是好奇的问题和想象。汤米(18)生在德雷珀草地,都已长到四岁,还哪里也没去过。外祖母曾住在大洋彼岸的一个遥远国度,想到这事儿他总是心驰神往。他们会小心翼翼地把手探进野树莓丛,将红艳艳的莓果摘下,用力极轻,生怕捏烂;够莓果也格外小心,生怕手让棘刺划伤。看孩子们有些心不在焉,外祖母就让汤米想象大海的样子。这种事儿已讲过无数回,当然还要讲很多遍,因为汤米对大西洋的好奇心似乎永不满足。
“瞧那边的山顶,汤米乖乖……”汤米站直身板,顺外祖母手指的方向望去,深色的眼睛眯缝着,长满雀斑的鼻子皱巴着,微风拂动额前一绺绺棕红色浓发,“……假想从这里到那边都是海水,”汤米点点头,对这个奇妙想法颇为赞同,但还是等着听下去,“假想你从水上一直过去……”
“坐船。”
“……坐船,还有,是十倍远呢……”
汤米举起双手,岔开沾满果浆的十根指头。
“……对,想想看,再是十倍远……”
两岁的小乔吉想同哥哥一样专心,一样听懂外祖母的话。听到“十”,他也学哥哥举起双手。
“……然后又是十倍……”
汤米总算心满意足地点点头,明白外祖母讲的都是十的算术。
“在海的那边,十成百,百成千,千成万,看不见树,也看不见山,你就找到一个小不点儿的国家,叫……”
“爱尔兰!”汤米大声说。
“爱尔兰。在爱尔兰北部,你就找到一个地方,叫……”
“多尼戈尔郡!”
“多尼戈尔郡。二十六年前(19),我和你们的姥爷乔治·德雷珀就是从那儿坐船来的……”
“乔治!是我!”和外祖父同名的乔吉(20)突然插嘴。
“对喽。当时,我还是个小姑娘,跟你们的妈妈一样好看呢……”
“我可以从海上去多尼戈尔郡吗?”每回畅想至此,汤米总爱提这个问题。
“可以,对,可以的。不过,我看哪,走这个方向,比我们来这儿还要远呢。十成百,百成千,千成万,”她说着,手向西指去,“翻过那座山,继续走。汤米呀,我和姥爷像爸爸妈妈一样年轻的时候,就这么一点点、一点点地过来……”
她忽止话音。
喊叫声,没有言语、失魂落魄的喊叫声,自小木屋那边传来。埃莉诺·德雷珀脸色变得煞白,几乎和自己的头发同色。是儿媳的声音。
“贝蒂舅妈怎么啦?”汤米问。小乔吉躲进外祖母的裙中,紧紧搂住她的腿。骇人的尖叫声吓得孩子说不出话。
“快来。”埃莉诺·德雷珀催促道。她放下莓果桶,握住孩子们的手,领他俩奔出树丛,来到通向木屋的小路上。贝蒂准是伤着了自己,她想。
埃莉诺带两个男孩从树丛出来,刚走上木屋旁的草地,就听见印第安人的叫嚷和枪声。她蓦地止步,吓得浑身发抖,扭头拉着两个孩子往回躲藏。
但为时已晚。三个持枪奔跑的印第安人看到他们,便一蹦一跳沿小路冲来,同时颤抖着声调疯狂嚎叫。
埃莉诺·德雷珀把身前两个孩子推上莓丛小路。“躲起来!”她低声催促,随后扭身直面追击者。
除指甲外,她别无反抗的武器,连牙齿都没有。
冲在最前面的印第安人立时朝她扑来,黑眼闪出猎人般亢奋的光芒。埃莉诺·德雷珀老人将利爪似的手指戳进对方的双眼。印第安武士惨叫一声,眼前昏黑,丢下火枪和战斧,来抓老人的手腕。另一名武士闯到近前,老人感觉有利刃捅进肋下,倒地时听见自己“咕噜咕噜”发出动物般的低吼。
她感觉有手指在猛扯自己的头发,感觉到身体离地,发根承受着全身重量。油乎乎裸露的棕色四肢在周围晃来晃去,对她又打又踢。有个膝盖重重地撞上她的脸,鼻子塌陷下去。接着,她感觉又一把利刃切入头皮,血从双眼上淌过,“噗”的一声,头皮脱离头骨。之后,她倒在溅满鲜血的绿草地上,淌出的热血带走了生命的气息。十成百,百成千,千成万——这里距多尼戈尔郡的绿草地有万里之遥。
脚步奔过树丛,声音渐趋模糊,最后除却大洋的涛声,她别无所闻。
玛丽·英格斯站在自家房前血迹斑斑的院中,手腕被皮带紧缚身后。一个印第安人仍扽住她的头发,让她站直身躯。刀锋随时会割破头皮。她动着嘴唇,默默祷告:
“尊敬的上帝呀,我不想死。可你要是饶过威廉和我们的儿子,还有妈妈,我情愿代他们死。”
枪声止息,印第安人也不再叫嚷。他们三五成群,陆续从定居点各处进到院中,有些人满身血污。他们咧开嘴,把武器戳向天空,哈哈大笑着。从亨利·莱纳德的小木屋处,四名武士顺斜坡下来,用套索将亨利一路拖在地上。他被反剪双手,一阵阵用力,在无声挣扎。亨利未娶,比起种田,天生更爱狩猎,当初与德雷珀和英格斯两家同来河谷。他矮小瘦弱,虽又踢又踹,印第安人拖着他也并不费力。亨利身上不见血渍,显然被抓时没受伤。
贝蒂·德雷珀跪在近旁草地上,眼前是自己惨死的孩子。她抖动双肩,在哭,但发不出声音。断臂垂下,在淌血,她不去理会,似无知觉,因为已痛彻心扉。玛丽想来贝蒂身边,却动弹不得。她站在原地,朝树丛细看,心头开始升起希望,但愿在袭击中母亲和儿子没被发现,已然逃脱。
接下来,她看到莓丛边有动静,心头猛然一惊。“妈!”她喊道,“回去!跑啊!”
然而,走出树丛的是个印第安人。他扬起手臂,晃动着红白两色的东西。武士走近,玛丽在盯着看,认清是母亲的头皮,感到心在碎裂。她发出哀号,向前扑去,不料却被狠狠拽住头发,仰面倒地,扭伤了反剪在背的手腕。
几分钟前玛丽要射杀的那个印第安人走过来,俯视着她,咧嘴而笑,似乎大为开心。他弯下腰,用硬手指去戳玛丽鼓胀的肚子。他说了什么,另一个印第安人回以短促一笑。后者正用一只脚踏住玛丽的脖子,不让她动弹。
那名武士不再戳她的肚子,而是向下去够裙边,一直掀到胸下。阳光强烈,照着玛丽裸露的双腿、下体和凸起的腹部。武士伸手去解自己缠腰布的带子,玛丽憎恶地盯着他,恐慌在加剧。
“上帝啊!”她惊叫道。他们要侮辱足月的孕妇,侮辱即将带来上天恩赐的孕妇。在她看来,这比杀人还野蛮。她紧闭双眼,交错两腿,用整个灵魂祷告,祈求神力或死亡,来护佑自己免遭这至恶兽行。
她感觉肚脐疼起来:是锐器扎入的刺痛。印第安武士有说有笑。没有被凌辱,还没有。什么……
她睁开双眼。那个印第安人跪在身旁,瞅着她的脸,好像一直在等她看自己。玛丽看清他在干什么,愈加恐惧。
蛮人正用力将刀尖抵在她的腹部,几乎刺破肚皮。他朝玛丽点点头,似乎在说:“瞧我要干什么。”玛丽听人讲过这类故事:孕妇遭开膛破肚,胎儿被嗜血的蛮人烹食。
她再也祷告不下去,便翻起白眼,只想一死了之。她感觉到刀尖自肚脐向下体划去,感觉到草叶剌到袒露的后背。有只森莺在近处啼鸣。她还听到贝蒂·德雷珀在说话,声音近乎耳语:
“啊,不,别这样对她。”
一股爱的暖流传遍玛丽全身。她想:贝蒂自己在受难,还为我求情!这一可怕时刻虽令人绝望,却又顿然间变得莫名美好。即便玛丽和胎儿就此死去,离开的也终究不是完全无爱的世界。
几个印第安人在交谈,其中一人的嗓音浑厚低沉。在话声里,玛丽似乎听见汤米的声音。腹痛已消失,那只脚也从脖子上抬起。她睁开眼睛,看到印第安人正起身插刀入鞘。他刚才只是在恐吓,还是已决定不再剖出她的子宫,她不得而知。一名头领模样的高大武士立在近旁。嗓音浑厚低沉的就是他,或许是他下令住手的。玛丽感觉已获救,激动得近乎发狂。亨利·莱纳德离她几码远,已起身,仍拴着脖索,脸上有斑斑红块,目光避开四仰八叉、衣不遮体的玛丽。
接着,又是汤米的声音。他在发出惊恐的低咽。玛丽环顾四周,看见两个儿子。一名武士站在他俩中间,薅住每人的头发。孩子的脸扭曲变形,涨得通红,眼泪、鲜血和口水横流。看样子他们已吓得失魂落魄。玛丽侧过身子,努力站起,但因双手被缚,怎么也爬不起来。她躺在那里,一侧的脸贴地,看着儿子们。“汤米,”声音镇定,对此她感到意外,“乔吉。”对最坏的结果,她已有心理准备,料定孩子被带来,是要当着自己的面遭到残害。
“汤米,乔吉。”她又喊一声。他俩未回应,不知是否听见。
森莺仍在发出柔美的鸣叫。
(1) 蓝岭,属阿巴拉契亚山脉,自美国宾夕法尼亚州南部向西南绵延至佐治亚州北部,全长近1 000公里,因山峰常笼罩于蓝色薄雾而得名。
(2) 半圆木矮凳,早期北美拓荒者的常见家具。原木自中间劈开,剖面刨平后作为凳面,四只木凳短腿嵌入下方槽孔。木桌也常以此法制作。
(3) 阿勒格尼山,属阿巴拉契亚山脉,在蓝岭西,与之平行,自宾夕法尼亚州中北部绵延至弗吉尼亚州西南部,全长约800公里。
(4) 德雷珀草地,该定居点于1748年由德雷珀、英格斯两家以及其他爱尔兰和苏格兰拓荒者建立,位于今天美国弗吉尼亚州蒙哥马利县。
(5) 蓝草,牧草名,亦称“六月禾”,颜色绿中带蓝,肯塔基和弗吉尼亚两州多有种植。前者的别称即为“蓝草州”。
(6) 新河,长约500公里,自南向北,流经北卡罗来纳、弗吉尼亚和西弗吉尼亚三州。虽名为“新河”,却是美国最古老的河流。
(7) 威尔是威廉的呢称。
(8) 刈集长镰,带配禾架的长柄镰刀。配禾架在镰刃上方,用以收齐割下的作物。
(9) 锄头饼,即玉米饼,因拓荒者最初在锄面上烤制而得名,是下田、出行、狩猎时常带的干粮。
(10) 俄亥俄河,长1 500多公里,自东北流向西南,为密西西比河水量最大的支流,是俄亥俄与西弗吉尼亚两州之间,以及肯塔基州与俄亥俄、印第安纳和伊利诺伊三州之间的界河。
(11) 卡托巴,印第安部落,生活在卡托巴河附近(在今美国南卡罗来纳和北卡罗来纳两州)。
(12) 油彩,多以植物或矿物颜料混合动物油脂制成,颜色不一,其中红色最常见(故此,印第安人以往常被贬称为“红皮人”),涂于面部和身体,有各种图形,可起多重作用:恐吓敌人,代表荣誉,用于典仪,赋予魔力,保护皮肤,作为伪装或装饰等。
(13) 燧发机,火器点火系统,发明于1610年,由击锤、火镰和药池三部分构成,击锤顶端夹有燧石,药池装有底火药。扣动扳机后,击锤前翻,燧石擦击火镰,冒出火星,引燃底火药,进而点燃枪膛内的发射药,最后击发弹丸。
(14) 指法英战争(1754—1760)。英法双方各自联合不同的印第安部落,争夺北美殖民地,最终英国赢得胜利。
(15) 1754年,华盛顿被授予中校军衔,1755年晋升为上校。故此,后文皆称其为上校。
(16) 当时的拓荒者常穿半长裤:长仅过膝,膝部外侧有纽扣,以束紧裤脚。小腿则套长筒袜与之相搭。
(17) 肖尼人,来自印第安肖尼部落,所说语言属于阿尔冈昆语族,曾生活在俄亥俄河谷,目前主要生活在俄克拉何马州。在所有阿尔冈昆语族的印第安部落中,肖尼部落的生活区域最靠南,故此“肖尼人”意为“南方人”。
(18) 汤米,托马斯的昵称。
(19) 1729年,乔治·德雷珀与妻子埃莉诺·德雷珀自爱尔兰多尼戈尔郡来到费城,次年儿子约翰出生,1732年女儿玛丽出生。
(20) 乔吉,乔治的昵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