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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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不在政府圈子里工作的,很少有人听过“联邦外部御敌委员会”。它成立于太阳系联邦成立初期,是官僚们心爱的应急小组之一。那时,由于压缩空间运输公司的虫洞不断地向着距离地球越来越远的陌生行星打开,人们顺理成章地担心会遇到充满敌意的外星人。联邦外部御敌委员会的任务便是对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发现的每一个具有知觉的外星物种进行审核,并评估其对人类社会的威胁等级。考虑到最坏情况发生时的潜在严重性,该组织成员都是在政治事务上举足轻重的人物。然而,由于邂逅邪恶外星人的概率极小,委员会成员日常都将职责委派给下面的工作人员。在如此松散的组织管理模式下,委员会依然定期召开年度会议。每年,它都要郑重确认一次银河系现状;每年,委员会的代表们都要外出,花费公款享受一次体面的午餐。正如太阳系联邦逐步了解到的那样,知觉型外星人是一种稀有存在,至少在银河系范围内是这样。

然而现在,戴森—阿尔法星事件让一切重新洗牌。奈杰尔·谢尔登想不起有没有出席过委员会会议,尽管他料想他一定参加过,因为之前发现过塞尔芬人和高天使星人。这样的回忆现在不在他的记忆里,他显然已经在若干次回春治疗以前,就将它们移到了安全备份里。

奈杰尔和谢尔登家族的其他贵族成员都在柯来塞星居住,在从柯来塞星出发的旅途中,直接回忆经历的缺失已通过他的办事员提供的简报得到了补充。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已为其私人列车制定了一条路线,直穿奥古斯塔星抵达纽瓦克那边的纽约车站;从那里可以迅速到达中央车站。

他向来喜爱春日里的曼哈顿。雪已融化,树正吐翠,这样一派绿意盎然,没有艺术家能够完全捕捉到。一队豪华轿车已经等在中央车站,载着他和随行人员驶过很短一段路程,来到设在第五大道的太阳系联邦探索与开发办公室。这座摩天大楼已经有一百五十多年的历史,凭其两百七十八层的高度已经不再是这座古老的大都市岛屿上最高的建筑了,但依然可与第一名比肩。

他来得很早,其他委员会成员都在他之后才到。焦急的常驻办事员已经领他走进了位于两百二十五层的主会议室。他们并不习惯接待如此位高权重的代表团体,从他们会议前准备房间的忙乱程度就可以看出来。因此他对办事员的询问不置一词,告诉他们继续做事,他本人静静地等着其他成员到来就好。就在这时,他的随行人员顺从而又戒备地聚到了他的身旁。

坐在会议室里,他恰巧能越过邻近建筑,看见中央公园。那里,来自地球的绿色生命沐浴在午后阳光之中,泛起一层耀眼的光泽,给人以慰藉。如今这座公园几乎已没有外星树种。过去八十年间,联合联邦国环境专员组织越来越严格地实施地球本土物种保护法。他只能看到那棵明亮的马洪树一枝独秀地在公园中心熠熠生辉,每一片银光流转的螺旋形叶片都反射着五光十色的光彩。它在那里已经活了三百多年,是仅存的从其陌生本土行星成功移植的八棵树种之一。从上个世纪起,它被重新认定为城市纪念碑——奈杰尔非常喜欢这个理念。纽约人要是咬定要做一件事,就是联合联邦国环境分局也改变不了,要让他们放弃珍贵无比、独一无二的马洪树,绝不可能。

奈杰尔的首席执行助理丹尼尔·阿尔斯特给他端来一杯咖啡,他一边品味着咖啡,一边俯瞰着这座城市。在他的脑海中,他努力地要将自己几个世纪以来所见到的变化勾勒进这里的天际线。曼哈顿现在的建筑,比过去看起来要纤细得多,尽管主要原因在于它们都变得更高了。还有另一种建筑潮流,更关注外观轮廓的繁复奇巧或其艺术美感。有时,这种建筑会让人叹为观止,比如当代哥特风格的水晶索特大厦;但有时,它们又是赤裸裸地俗不可耐,比如虬曲盘结的伊莱瓦宫。实际上,他并不特别介意这类瑕疵;它们给这个地方增添了一丝个性,和大多数人类定居行星的扁平化城市扩张迥然不同。

第二个到达的委员会成员是拉斐尔·哥伦比亚——太阳系重罪指挥部总指挥。奈杰尔当然听说过他,虽然之前两位谁都没有当面见过对方。

“终于见到您了,真是荣幸之至。”奈杰尔一边与拉斐尔握着手,一边说道,“我们安全部门的报告中总是会冒出您的名字。”

拉斐尔·哥伦比亚轻声笑了笑。“我想,名字出现的语境应该不坏吧?”他刚过两百岁,外貌体征则是其年届花甲时的模样。和每隔十五年就接受一次回春治疗的奈杰尔不同,拉斐尔·哥伦比亚显然认为更为成熟的容貌才和他的身份地位相配。其显而易见的年龄感更凸显出他宽阔的肩膀和健壮的躯干,这是需要勤加锻炼才能保持的好身材。浓密的银发被修剪得短而时尚,突出了那种仿佛在他平坦面孔上永久定格了的略显不满的表情。粗重的眉毛,加上炯炯有神的灰绿色双瞳,表明他是霍尔加思家族的一员。若是没有这层关系,他绝对没有资格在太阳系联邦政府谋到现在的差事。霍尔加思一族建立了伊登堡,那是“十五大”工业行星之一,也正因如此,他们成了太阳系王朝极为重要的一支家族,在联邦内部几乎和奈杰尔家族一样拥有举足轻重的地位。

“哦,是的。”奈杰尔道,“最近重大犯罪事件发生率似乎在下降,至少那些针对压缩空间运输公司的案件是这样。谢谢你为之所做的贡献。”

“我只是做了力所能及之事,”拉斐尔道,“正是这些新的民族主义团体不断地蔓延滋生,闹得各行星政府不得安生,他们是麻烦的主要来源;我们越是挫败他们,他们的主要支持者就变得越是好勇斗狠。如果我们不谨慎小心,另一波糟糕的反联邦恐怖主义攻击就会袭来,就像2222年那样。”

“你真觉得会发展到那个程度?”

“但愿不会。对内外交处认为,目前的这些团体只是将政治主张作为借口,以便为他们的行为正名;实际上,他们更像是犯罪性质的。真是这样的话,他们应该会自生自灭。”

“果真那样,就谢天谢地了。我不想再把时空门从任何其他行星撤走了,与世隔绝之地已经够多了。我想唯一存在真正麻烦的行星也就只有‘遥远边界’了,而且那里的问题似乎也不是可以根除的。”

拉斐尔·哥伦比亚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我相信即使是‘遥远边界’,也会适时成为文明之邦。在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开始第四阶段空间计划后,它会完全被纳入太阳系联邦。”

“我相信你是对的,”奈杰尔将信将疑道,“但距离我们开始正经考虑第四阶段,还有一段漫长时日。”

联邦副总统伊莱恩·多伊走进了会议室,边走边同联邦议员兼科学委员会主席汤普森·比尔内利交谈着。两人各自的助手没精打采地跟在后面,轻声细气地窃窃私语着。伊莱恩·多伊以不失礼貌的中立态度问候奈杰尔,尽量保持其专业素养。后者回以恭维,却面无表情。多伊是一位职业政治家,为了扶摇直上爬到现在的位置,打拼了一百八十年。甚至连回春治疗都是为了迎合她的晋升;她的皮肤底色被不断加深,直到最后改成最深的乌黑色,就为了凸显她的种族身份。与此同时,她基本已舍弃了更具魅力的女性特质面容,转而青睐于更加俊秀和坚毅的外表。奈杰尔不得不时常和这样的政治家周旋,可对于这类人,他向来鄙夷不屑。在遥远而理想化的青年时代,他制造出第一台虫洞发生器时,也曾梦想过将这帮政客全部留在地球,以便新的行星能完全自由地发展,成为个人解放的安全港湾。但是眼下,他已经接受了由他们主导所有人类政府的现实,作为换取文明社会的代价——毕竟,还得有人来维持秩序,但这并不意味着他就必须得喜欢他们无休无止、自私自利的自恋行为。况且,他也认为多伊就是最该受到谴责的那类人之一,他们总是准备牺牲他人利益,换取自己的发展。鉴于下一次的总统大选将在三年后如期举行,她已持续近百年的竞选准备也进入了最后阶段。他的支持将确保她直达新里约总统官邸,只是到目前为止,他还没有任何表示。

汤普森·比尔内利则不是个感情内敛、说话含蓄的人。他是北美在太阳系联邦参议院的联合联邦国代表,也就是说,他代理着一个由古老而强大的利益集团组成的庞大集合体,而其成员都来自星球上那些最富有的大家族。比尔内利自己一看也是那种人,英俊帅气,穿着昂贵的灰色丝质西装,显然过去在常春藤联盟高校当过运动员。那种自信气质永远不可能通过记忆芯片移植或是生物神经调节获得;它只能来自世代培养,而他本人也确是地球上最上层的贵族之一。奈杰尔在大学时代极其厌恶这种富家子弟式的傲慢自大——其程度与对政治家的痛恨不相上下。但是若有的选,他还是宁愿对付比尔内利之流。

“奈杰尔,我猜,这一定是让你有些难堪了。”汤普森·比尔内利饶有兴味地说道,语气中还带着稍许嘲弄。

“怎么讲?”奈杰尔问道。

“这次外星接触的发现可是和你们探索分部毫无瓜葛。某位低等级天文学者做出了近两百年来最伟大的发现,而他使用的唯一设备不过是一台同样老旧的、在任何一家垃圾旧货店花上一千美元就能买到的破望远镜。压缩空间运输公司每年在天文项目上的投资有多少?”

“有几十亿吧,这是最新数据。”奈杰尔没精打采地答道。他必须承认,议员说的有一定的道理。况且他不是唯一这么说的人。自从达德利·博斯宣布他的发现以来,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对压缩空间运输公司一直表达出一种幸灾乐祸的讽刺态度。

“没关系的,”汤普森·比尔内利欢快地说道,“下次运气会更好,是吧?”

“谢谢。你们大陆的小组在联邦杯球赛上的表现如何?”

议员皱起了眉头,“哦,你是说足球?我不太清楚。”

“他们不是输了吗?不过,这只是八轮比赛的第一轮,我猜想你们失利到被淘汰出局直至最后排名垫底,其实也没什么好痛苦的。下次运气会更好嘛。”奈杰尔脸上挤出一丝紧绷的微笑,这时,议员已转过身同拉斐尔·哥伦比亚客套寒暄起来。

更多的委员会成员正在到来,奈杰尔忙着欢迎他们;至少,关于足球的这场闲聊可以结束了。来人有执掌联邦预算委员会的克里斯潘·戈德里克议员;总统科学顾问布鲁斯特·库马尔;联邦工业贸易委员会主任加布里埃尔·埃尔斯;第二阶段空间经济政策委员会主任李琦议员,以及联邦法律委员会首席律师尤金·辛祖尔。

伊莱恩·多伊将声调提高,盖过了那些嘈杂的谈话声。“我认为可以宣布会议开始了。”她说道。

大家朝四周看了看,纷纷点头表示同意,所有人开始寻找各自的座位。奈杰尔坐进了正在主持会议的副总统左手边的椅子里。依据章程,他是联邦外部御敌委员会的副主席。助手们也开始在他们上司身后就座。

副总统转向她的幕僚长帕特丽夏·坎蒂尔:“可以请你通知感知智能上线吗?”

奥齐·费尔南德斯·艾萨克选择在这时闪亮登场。奈杰尔压下了在嘴角抽搐的一丝笑容;围坐在桌前的其他人都显得惊诧万分。他们本该知道更多。很久之前,奈杰尔和奥齐整合数学计算结果,使虫洞发生器成为可能,那时的奥齐就已经是个真正的怪才;纯粹的天才能力搭配上网虫的典型痴傻,共同构成了他大学本科岁月里的主要个性特征。那段时间,奈杰尔除了在奥齐神游天外的日子里担心得要死,就是满怀敬畏地连连摇头,因为他的这位朋友解开了他所认为的无解难题。他们两人成为一个了不起的团队,甚至做到了在时间内压缩空间,好让奈杰尔登临火星,观看美国航空航天局太空飞船着陆的景象。此后,驯服他们所创造的这头野兽便一直是奈杰尔的工作——将已初具雏形的这台喜怒无常的高能物理设备打磨成终极传输媒介,并由此打造出人类有史以来最大的单一制企业。奥齐对管理、金融以及政治影响力都兴味索然,他只想走出去,看一看奇妙万端的银河系。

也正是那段在尚未开垦的群星间的探索年月使他成为传奇;太阳系联邦的野人,终极另类生活方式的大师。他的故事可谓五光十色,内容包罗万象:女人;他发明的新尼古丁类兴奋剂,化学型和生物神经融合型的都有;“奥齐世界”,一个宜居行星,他本打算一个人在那座城市规模的宫殿里住下;几十年的流浪诗人生涯,周游世界,见证新的行星文化从社会底层逐渐形成;几百个自然孕育的子女;非常规回春治疗,好让他能以动物形态过上几年时光:狮子、鹰、海豚和贾路“非熊”;未能完成的恐龙DNA合成项目,在成果被巴索米恩人掠走之前已经耗资数十亿;一个可连接太阳系联邦各大行星的秘密虫洞网络,只有他能使用;传说现在的感知智能都以他的思考模式作为设计基础。整个联邦,无论你走到哪里,当地民众都会向你讲述奥齐在他们那个地区逗留时的故事(当时,他自然是将自己乔装打扮成无名之辈),以及他如何用这样或那样的壮举使他们祖先的生活变得丰富起来:在一条变幻莫测的河上修建桥梁,冒着狂风暴雨将病儿送去医院,成为攀登行星最高山峰的第一人,单枪匹马诛杀当地犯罪头目。还有变水为酒,要是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的八卦小报可信的话,奈杰尔不禁想道。毕竟,奥齐的确是很擅长各种逆向操作的。

“抱歉,伙计们,我迟到了。”奥齐道。他友好地向副总统挥了挥手,朝着最后一把空椅子走去。路过奈杰尔身后时,他拍了拍他的肩膀,“看到你真好,奈杰,有一段时间没见了。”

“嗨,奥齐。”奈杰尔装作随意地说道,他不想表现得失了镇定。毕竟两人上次见面还是十七年前。

奥齐最终坐了下来,舒展着四肢,并满心欢喜地舒了口气,“谁有咖啡吗?我实在宿醉得要命。”

奈杰尔勾了勾手指,丹尼尔·阿尔斯特叫人将一杯咖啡送了过去。面对这位传奇人物的不恭,几名委员会成员都在尽力隐藏自己的不满。而这——奈杰尔一清二楚——正是奥齐希望达到的效果。有好几次,他都觉得奥齐做回春治疗毫无意义;就算没有迸发荷尔蒙的青春肉体,这个人也显得极其稚嫩。整个联邦给予的认可与崇拜终于让他心里那个年轻的非洲拉丁裔男孩感到心满意足。即使是在以政治正确为导向的二十一世纪,那两种文化都从来没有到达融会贯通,总之在奥齐出生长大的圣地亚哥的大街小巷间没能实现。奥齐是那个地方笑到最后的人。

“艾萨克先生,您是以官方身份来这里的吗?”克里斯潘·戈德里克问道。他带着明显的英国上层社会口音,听起来充满了斥责的味道。

“当然,哥们,我代表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出席这次现场表演。”穿着石灰绿的休闲衬衫和皱巴巴的赭色登山裤,奥齐看起来和那些围桌而坐、大权在握的顶级经纪人们格格不入。他那头扎眼的非洲风格发型更是没什么帮助;历经三个多世纪的争执、恳求和直白的嘲笑,奈杰尔却依然未能说服他把头发剪掉。这是一种从未、也绝不会再次回潮的人类时尚,但是奥齐仍然怀抱希望。

“都别看我,”奈杰尔道,“我属于压缩空间运输公司的运营部门,而奥齐是这次委员会的技术顾问。”

奥齐给了克里斯潘·戈德里克一个灿烂的笑容,并眨了眨眼。

“很好,”伊莱恩·多伊道,“我们是不是可以继续开会了?”

俯瞰着会议桌的大型壁挂式传送门开始活跃运转起来。众多橘黄和蓝绿线条迅速向后退去,汇聚到中心成为一个小点后再消失,看上去就像某类古老的屏保图案。“女士们,先生们,下午好。”感知智能语速平缓地说道,“我们很高兴能在这里济济一堂,参加必将永载史册的盛会。”

“非常感谢。”副总统道,“好的,布鲁斯特,请发言。”

这位总统科学顾问扫视了一圈在座之人,“其实,我对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的新闻报道没有太多要补充的地方,只想确认这件事的真实性。在我们的要求下,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已经在谭雅塔星另一边的星际空间中开辟了一个探索虫洞,并用其自带设备装置证实了包络事件。”

“我们的设备装置要比达德利·博斯的望远镜先进得多。”奈杰尔道。他没有理睬汤普森·比尔内利的轻声嗤笑,“就算如此,获取到的原始数据还是寥寥无几。整个包络过程持续时间大约只有三分之二秒,我们不认为那道屏障会是实体外壳,它一定是某种力场。”

“一种可以切断可见光谱的力场?”李琦问道。

“仅以规模而论,此种技术远远超出我们所有的一切,”布鲁斯特·库马尔说,“这个鬼东西的直径达到了三十个天文单位[1]。我甚至都不敢妄言说它类似于我们的分子键护盾,乃至于量子场。”

“有没有现实理论可以说明这道屏障是什么?”

“联邦所有大学的物理学系,每个都能提出两打理论。但对屏障进行定义并不是问题的重点所在,它的功效才是有趣的地方。它是一处红外发射源,就是说它在维系其内部的太阳系。”

“那是什么意思?”加布里埃尔·埃尔斯问道。

“从本质上来说,屏障内部并没有能量积累。当星球的电磁输出击中屏障时,它会通过屏障以热量的形式散发出去。如果没有的话,如果屏障将其容纳在内,呃,那里就会产生压力锅一般的效果。我们认为这道屏障还会将太阳风以红外能量的形式向外辐射,不过在这个距离上很难判断。”

“换言之,”奈杰尔道,“在戴森对星周围竖起如此屏障之人一定还在里面逍遥快活。那里的情形还是一如往昔。”

“这就引出了下一个要考虑的问题,”布鲁斯特·库马尔道,“这些屏障究竟是被这些星球上的外星人建造起来的,还是由外力强加给他们的?两种情形于我们都格外不利。”

“孤立主义如何能对我们不利?”拉斐尔·哥伦比亚问道。

“人类历史上,习惯在敌对时期实施孤立主义,”奈杰尔道,“此事发生时,戴森对星上一定也是这种情况。如果是这两颗星球上的外星文明建立了这些屏障,我们就必须考虑它们是否是为了自保。若果真如此,那它们所防范的武器一定非常可怕。另一种可能性同样不妙,另有一些外星生命如此畏惧它们,以至于想将它们圈禁起来。无论何种情形,那里都极有可能存在两个外星种族,它们的武器和技术比我们先进得多,在我们看来甚至宛如魔法。”

“非常感谢,亚瑟先生。”奥齐嘟囔着。

奈杰尔冲着老朋友咧嘴一笑,他怀疑房间里的其他人都没有理解这个玩笑。他们都太年轻,至少晚生了一个世纪。

“我想你用人类动机去揣度它们是不对的,”加布里埃尔·埃尔斯道,“难道就不能只是为了让想摆脱的世界停止运转吗?毕竟,塞尔芬人就相当地与世隔绝。”

“与世隔绝?”拉斐尔·哥伦比亚惊呼道,“它们分布那么广泛,我们甚至都不知道已经有多少颗行星成了它们的定居地。”

“本次委员会召开的目的就是要将最糟糕的情形都考虑进去,”副总统道,“现场出现针锋相对的情况合情合理。”

“既然提到塞尔芬人,”奥齐说,“我们为什么不问问它们那里发生了什么事?”

“我们问了,”副总统回答说,“它们说它们也不清楚。”

“该死,伙计们,不管问什么它们都会这么说。你就算问它们明天会不会有白天,它们也只会挠挠屁股然后再反过来问你‘明天’是什么意思。你不能直来直去地问问题。这些见鬼的游手好闲的神秘家伙,我们必须穷追猛打、连蒙带骗,才能让它们把答案吐出来。”

“不错,十分感谢,艾萨克先生,这些我也明白。我们确实有不少塞尔芬文化专家,都将这一领域当作紧迫问题,正在研究调查。但愿,他们能从塞尔芬人那里套出更为明晰的答案。在那之前,我们就只有自力更生了,因此才有必要召集这次委员会。”

奥齐眉头紧蹙,他蜷伏在椅子中,怒火中烧。

“我不认为是外部力量将屏障施加在了那些星球上。”李琦道,“这不合逻辑。如果你极端畏惧某人,且有能力囚禁住整颗星球,那么你是不会让这道屏障具有渗透性的。你会把它用作一口压力锅,甚至以更恶劣的方式使用它。不,在我看来,它是用来防卫的。一些非常棘手的东西在向戴森对星进发,因此,它们才让这些家伙吃了‘闭门羹’。”

“要是这样的话,这些家伙现在在哪?”汤普森·比尔内利问道。

“问得好。”布鲁斯特·库马尔道。

“已不复存在,”奥齐道,“你们这些人真够多疑偏执的。”

“介意具体说明一下吗?”汤普森·比尔内利面无表情地说道。

“得了吧,伙计。戴森对星距离谭雅塔星超过一千两百光年。这一切都他妈的发生在罗马帝国统治地球时期。天文学能够观察到的都是历史。”

“相比古罗马时期,事件的发生时间倒是离成吉思汗的年代更近。”布鲁斯特·库马尔道,“没有哪一种像戴森对星或其侵略者那样强大先进的文化会在一个千年期内销声匿迹。我们人类起码不会,而观测到的那种技术水准,我们也是拍马难及。在这件事上,你不能像鸵鸟一样逃避现实,寄希望于发生过的事情已随风而逝。”

“我同意。”副总统道,“‘遥远边界’和戴森对星之间仅有五百五十光年,据那里的人观测,那道屏障依旧完好无缺。”

“这是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尚未对外公布的另一条信息。”奈杰尔道,“此外我们也利用探索虫洞追踪了戴森—贝塔星发生包络现象的时间。不巧,我们的第一个猜测是正确的。”

拉斐尔·哥伦比亚忽然全神贯注起来,“你想说它们是同时发生的?”

“对。从谭雅塔星观察,这两颗星之间存在着两光年的线性分离距离。我们在靠近贝塔星两光年的位置处开通了一个虫洞,从那里观测阿尔法星的封闭现象。我们已经见过贝塔星的封闭,与阿尔法星的一模一样。两边发生时间相差不到三分钟。”

“这是自卫行为,”尤金·辛祖尔道,“一定是。两颗星球制度下的某类文明遭遇了外敌入侵。”

“古怪的巧合。”奥齐道。

“是什么?”副总统问道。

“一些侵略性极强、又非常强大的东西逼近银河系这个地方的某一文明,而此文明具有奇佳的科技悟性,足以保护自己不受它们侵犯。伙计们,这我不信。银河系的时间量程根本不会允许这样的事情发生。我们之所以能和塞尔芬人共存,只是因为它们已经存在了上百万年。”

副总统焦虑不安地看了一眼感知智能的传送门,“你怎样解释这件事?”

“艾萨克先生的说法是对的,势均力敌的两方之间发生如此冲突,几乎是不可能的,”感知智能道,“我们知道支持生命产生的行星要进化出具有感知能力的生物是多么千载难逢;因此,星系内很少会有科技文明共存——尽管‘高天使星’是个特例。可是,也不能仅仅因为这点便将此观点排除。我们也认可库马尔先生的观点,那就是任何能够做出如此伟绩的文明都不会很快从银河系消失。”

“它们可以进化,”奥齐迅速补充道,“它们可以将所有原始天性弃之不理。毕竟,我们人类也舍弃了许多乱七八糟的垃圾玩意儿。”

“你们也制造了不少新的‘垃圾’。”感知智能程序道,“令人遗憾的是,它们或多或少都和以前的‘垃圾’大同小异。戴森对星周围的这些屏障不会是任何一种原始文化造就的。但是要再次重申,我们也承认,屏障也许仅仅是一种古老装置,被遗留下来可能只是因为它的创造者步步高升,向前发展了。从现有的观测数据可以做出无限推测,只要观测数据依旧稀缺陈旧,那么这些推测就都无法提炼完善。”

“你有什么建议?”副总统问道。

“很明显,不是吗?委员会存在的目的是要针对任何感知到的、于联邦不利的威胁,制定应对方案。基于目前获取到的数据,尚无法对戴森对星事件做出明晰的应对举措,因此必须取得更多信息。你们必须去一趟戴森对星,以确定其现状和包络现象背后的原因。”

“费用——”副总统抬高语调。她面带愧疚地迅速瞥了奈杰尔一眼。

他假装没注意到她,感知智能已经替他把事情大大简化了。“的确,以传统方式前往戴森对星代价高昂。”他说,“在联邦和戴森对星之间,我们必须定位至少七颗分布其间的宜居行星,然后在每一颗上面搭建商业规模的虫洞发生器。这将花费数十年时间,经济效益也将低得可怜。”

“联邦财政部基本上无法向压缩空间运输公司提供财政补贴。”克里斯潘·戈德里克道。

“你们可资助过‘遥远边界’。”奈杰尔道,“那是我们最后一次和外星人接触。”

“那不过是设在‘中转之地’的一个车站!”议员激动地说道,“而那次唯一使我确信的便是,我们绝不该再做这样的事情。去‘遥远边界’完全是浪费时间和精力。”

奈杰尔忍住了直接发表观点的冲动。除了拉斐尔,霍尔加思家族在会议桌上还有直系盟友,而且他们的家族都是“遥远边界”的主要获益者。那里利润确实不多,否则他们一定会首先承认。

“我愿意提一个比连续建立虫洞更为实际的建议。”奈杰尔道。在座的各位,甚至奥齐,都满怀期待地看向他,这真是一件了不起的成就。面对这种真正的政治力量的直白展示,副总统那饶有兴味的表情绷紧了。

“我完全同意感知智能的看法,即我们必须确切知晓戴森对星到底发生了什么,”奈杰尔继续讲道,“而建一串虫洞到达那里这个选项,我们既无法负担费用,时间上又等不及。因此,我建议,建一艘星际飞船。”

这个想法引发了几个紧张的微笑。奥齐则哈哈大笑起来。

“你是指超光速飞船?”布鲁斯特·库马尔问道。从声音可以听出他很激动。“我们真能办到吗?”

“当然。它只是对我们现有虫洞发生器系统的改造,相对而言比较简单;它不是一个稳固不动的、任人穿梭于其间的虫洞,而是一个持续流动的、人在内部随其前行的虫洞。”

“哦,伙计,”奥齐道,“那简直太美了。谁能想到,终究还是太空学员大获全胜。让我们按下红色按钮,飞速进入超空间。”

“不是超空间,”奈杰尔语速略快地答道,“那只是通俗小报给一个非常复杂的能量操控功能乱安的名称,这你知道的。”

“超空间,”奥齐心满意足地说道,“正是我们修建虫洞时最想要避免的。”

“但是此类情况除外,在这种情况下,考虑它完全合理。”奈杰尔道,“我们很有可能在一年内建成这艘飞船,然后派出一支优秀的探索小队前往那里,四处观测一遍,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省时,又省钱。”

“省钱?”克里斯潘·戈德里克质疑道。

“相对来说,是的。”星际飞船的提议已经在奈杰尔的个人文件夹里沉睡了一个多世纪。一个一厢情愿的梦想,一个他没能完全放弃的念头。他从未真正忘记(也未抹除)观看“飞鹰2号”优雅地飞出火星地平线、降落在阿拉比亚平原区时的那种崇拜之情。太空飞船穿过广袤而敌意重重的虚空,携着人类精神的巅峰,带着这一种族所有美好和有价值的事物,其中自有崇高之处。而他可能是最后一个对此还念念不忘的人类。不,他纠正自己,不是最后一个。“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和奥古斯塔财政部将赞助高达30%的硬件设备费用。”

“以换取独占权。”汤普森·比尔内利语带刻薄。

奈杰尔朝其轻轻一笑,“我相信在‘遥远边界’开疆辟土时期,已有先例。”

“很好,”副总统说,“除非有其他选择,否则我们马上就该提议进行投票表决。”

没有异议。其实奈杰尔从一开始就知道这个结果了,甚至连比尔内利都举手赞成。对压缩空间运输公司的探索和接触战略而言,联邦太阳系外部护国委员会的作用差不多就是一颗盖“通过”印的橡皮图章。因着奈杰尔的同意和支持,压缩空间运输公司早在三天前就开始了星际飞船的实际设计工作,剩下的不过是有关项目本身,资金来源以及管理等千头万绪的细节问题。这些细节,他们会全权委托副手处理。此次会议只是政策性的。

“那么你会领导此次任务吗?”众人起身准备离场时,拉斐尔·哥伦比亚问道。

“不会,”奈杰尔说,“尽管我非常愿意,但是那一职位所需的各种能力和经验都是我完全不具备的,甚至在我回春诊疗室的安全备份内都没有。但是我知道有一个人,他可以胜任。”

奥克提亚是一个早期的第一阶段行星,2089年成为人类定居点。该行星的悠久历史为其一流的经济水平和卓尔不群的文化遗产奠定了基础。在首都黑湖市的中心地区,水晶幕墙摩天大楼以及大理石材质的金字塔式公寓大厦鳞次栉比,叫任何从西雅图来的观光者在刚抵达这里的行星车站时,便能非常明显地觉察到这座城市的首府地位。

原初定居者中,多数人的祖籍是加拿大和中国香港,与他们携手同行的还有相当比重的西雅图人。正因如此,这片土地受到了多种多样的影响,令人印象深刻,超现代的潮流感与小心呵护着的古老传统交相辉映。鉴于这样的根源谱系,历经数个世纪,礼节程式和辛勤劳作已经渗入到奥克提亚人的骨子深处。作为一个民族,他们繁荣兴盛,开疆辟土;定居两百四十年后,他们的人口已经超过十二点五亿,分布于八片大陆。绝大多数人都工作勤勉,生活幸福。

可能是由于西雅图人的子孙后代在决策权上的极重分量,黑湖市的位置被选在亚热带的丘陵地带。山坡土壤肥沃,天气始终温暖,江河湖泊水源充足,是咖啡种植的理想之地。作为城市东南边缘的湖岸现在又蔓延出三十五千米,将码头、城市公园、昂贵的公寓大楼、船坞、休闲度假区以及商务码头都囊括在内。夜晚,这里宛如一道五光十色的艳丽霓虹灯彩虹,全息广告像一团团发光的暴风云一样铺满街道。高楼大厦也是争奇斗艳,散发着赤裸裸的光子能量来凸显自己的特点。而酒吧、餐馆和俱乐部则有音乐、现场演出和半合法的快感刺激发射器助力,吸引来声色犬马之人,而它则混入人流消失在街头。

在达德利·博斯做出重大发现那天的大约四十年前,在塔拉·詹妮弗·莎伊芙即将被谋杀的那个晚上,她站在自己位于市中心二十五层的公寓的阳台处,将这一切铺陈的美景尽收眼底。海岸线像是银河系闪光的边缘,坠入了远方无尽漆黑的深渊。那里是生命和文明的终结之地。另一边,仅有几艘灯火闪烁的游艇,它们滑过深邃的水面,就像是迷失在深夜里的流浪星团。

她斜倚着阳台栏杆,轻柔的晚风吹动着她的头发和睡袍。空气中弥漫着一股花朵的甜香气息,她尽情地吸吮着。奥克提亚早已禁止内燃机和化石燃料发电厂;当地的政治家夸口称这里的大气比地球还要干净,所以她心满意足地呼吸着空气。万籁俱寂,站在这样的高度,她与下面街道上电子车辆发出的低沉嗡鸣绝缘。而喧嚣繁华的海岸线远在三千米外,吵闹喧嚷声也传不过来。

如果她头向左偏,便可以看见明亮的城市灯网一直延伸到山脚下。奥克提亚的下弦月投来的淡淡光芒,刚好能照出山麓背面的高山峻岭,变作划过夜空的一道矮墙。白天,一长排一长排的咖啡树沿着山坡转折弯曲,一栋栋白色的种植园府邸坐落在郁郁葱葱的树丛林木间,和蜿蜒着爬上山顶的狭窄小径相映成趣。

两次回春治疗前,她便在那里谋生,远离更为浮躁的城市。有时,她会梦想着重返乡村,重拾那种更为宁静和舒缓的生活,那种远离她紧绷又上进的丈夫莫顿的生活。再经历几次回春治疗的话,她可能会那么做,哪怕只是为了使自己重拾活力。但现在还不是时候,她仍然享受节奏更快的主流生活。

她回到公寓里面,阳台门随之关闭。她光着脚,无声地踏在客厅坚硬的柚木地板上,朝着浴室走去。

在公寓大楼的地下室,凶手走进了电力设备间。他把大楼管理阵列柜的盖子去掉,然后从口袋里拿出一个手持型阵列。该设备旋出一截光纤电缆,一端带有标准制式的V型插头。他将其插入阵列柜外露的维护插座,若干新程序被下载,并迅速搭载到现有软件上。这项工作做完后,他将插头拔出,在原先阵列柜盖子的地方换上正确的锁定工具。

塔拉·詹妮弗·莎伊芙的浴室为大理石装潢,天花板则是一整面巨大的镜子。浴盆边缘的嵌入式照明投射着温暖的玫瑰粉色光,洒满整个房间,光线摇曳不定,有如烛火。浴盆本身便是一件奇特的凹陷形精美物件,大小足够两人使用,她加满水至盆沿,还放了各种浴盐。当她跨进浴盆,晶石喷嘴打开,喷出水流,冲刷着皮肤。她沉入水中,坐进精雕细刻的浴座里,将头枕在靠垫上。她的电子管家从家庭阵列中调出一些音乐,塔拉在惬意的半梦半醒中听着旋律。

莫顿在奥克提亚另一边的特兰西出差一周,参加一个会议,他正努力同一个房地产开发集团洽谈协议。他和塔拉共同成立的“水之国”公司,生产半有机水分萃取树叶,可为偏远地区供水,并终于开始瓜熟蒂落。莫顿急切地想利用这种上升势头,推动公司上市,这将带来大笔财富,有助于公司的进一步扩张。不过他对工作的舍身忘我也意味着将有整整七天,塔拉都无需编造借口来解释自己去了哪里,做了什么。她可以把所有的时间拿来和沃尔比·科塔尔——她为自己网罗的一个相当可人的年轻人——共度。这主要是为了他的床上功夫,不过他们也有在城市各处游历,享受着每一个景点和每一场活动。这就是这段恋情的特别之处。莫顿一门心思地要让公司鹏程万里,那些他忽略的或者干脆忘记的地方,沃尔比都会细加留心。这七天将会是一次完美的休憩,她对此抱定了决心。接下来也许……毕竟,他们已经结婚十三年了。莫顿还想要什么呢?婚姻到最后都会变质的。两人只剩简单地握握手,然后就是分道扬镳了。

杀手走过一楼大厅,他的电子管家向电梯发送指令,要求载其主人上到二十五楼。等待电梯时,他就站在悬在电梯门上方的、警惕的安全传感器下。对此,他并不在意,毕竟,他现在戴着的这张脸并不是自己的。

当晚,正当塔拉还在反复推敲着该如何穿戴时,那令人难以忘怀、气势宏大的管弦乐合唱忽然销声匿迹,浴室的灯光熄灭,晶石喷头也关闭了。塔拉悻悻地睁开双眼。停电真的很讨厌,她以为公寓应该与此类事故无缘。以前肯定没发生过这种事。

过了几秒,灯还是没亮。她让电子管家询问家庭阵列出了什么问题。它告诉塔拉,没有收到回复,所有一切似乎都瘫痪了。这下,她不悦地皱起了眉头。这根本不可能发生,备份和复制系统的存在明明就是为了预防这种情况。

她又多等了一会儿。浴盆可谓是一处平静的港湾,她希望自己的身躯能在那夜为她的情人完美绽放。但是不管她如何卖力地祈祷和咒骂,电力依然处于断路状态。最终,她挣扎着站起,走出浴盆。这时,她才意识到公寓里一片漆黑,可谓伸手不见五指。不过,气愤的火焰将顾虑的苗头压了下去,她决定不去摸索毛巾,而是小心走出浴室,进了走廊。至少那里还有一抹光亮,来自通向起居室的宽敞拱道。

塔拉赶忙穿过拱道,走进这间大屋,她唯一轻微担心的是湿漉漉的双脚会对木地板产生怎样的影响。灯火通明的城市将光透过阳台窗户倾泻下来,使房间呈现出一种深邃的单色视角。看着窗外的万家灯火,她心烦意乱地抿紧了嘴唇。好像只有她的公寓“受灾”。

有什么东西在门厅里移动。体积庞大。不出声响。她转过身。“什么——”

杀手从他那把定制手枪里射出一束神经阻塞脉冲。霎时间,塔拉身上的每一块肌肉都被牢牢地束缚住了。脉冲使她大脑中的大部分神经连接过载,造成瞬间死亡。她什么也感觉不到了。肌肉束缚被解开,尸体瘫软在地板上。

他走到她身边,低头注视了片刻。杀手拔出一个相对长度单位脉冲器,把它贴放在她的后脑勺上,那里正是镶嵌记忆电池的位置。记忆电池被废置后,他又对着细胞发射了三次脉冲,确保这个小嵌入装置的频率已经被扰乱到再也无法复原。无论再生程序给她制备多好的克隆体,塔拉·詹妮弗·莎伊芙最近的这一段生命都永远地消失不见了。

杀手的电子管家向公寓阵列发出指令,电灯随之重新亮起。他坐在面对着门的一张宽大沙发里,开始等待。

四十六分钟后,沃尔比·科塔尔到了。走进房间时,这名正经历第一段生命的年轻人的脸上荡漾着沾沾自喜和有所期许的笑容。当看到地板上赤裸的尸体时,他的笑容就变成了彻底的震惊。他几乎没有留意到坐在对面沙发上的那个人,然后神经阻塞枪再次击发。

这名杀手用脉冲器重复了杀死塔拉的操作,从沃尔比·科塔尔的记忆电池中抹去了他最后这几个月里精心储存的重复记忆。之后,他走进备用卧室,从他们的贮藏柜里拽出三个大手提箱和一个大行李箱。当他将几个箱子弄进主卧时,三个手推车机器人已经从公寓大楼的运输仓行来,还带着几个塑料包装箱。

他第一步先将两具尸体塞进最大的两个箱子里,然后封装严密。接下来,他花了两个半小时收集塔拉在公寓里的每一件物品,逐步将剩下的箱子一一填满。手提箱和行李箱则用来装她的衣服。

收拾完后,手推车机器人再将包装箱装载上车,重新运下服务电梯,送交运输仓,两台租用的卡车正等在那里。盛装尸体的箱子进了一辆卡车,其他所有东西则交由另一辆。

公寓楼上,杀手将浴盆水放干,之后命令女仆机器人对公寓进行彻底打扫。他放这些忙碌的小机器清洁地板、墙壁,扫除灰尘污垢,并在离去之时,认真、仔细地关闭了照明。

注释

[1]一个天文单位为149597870公里,即地球到太阳的距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