潘多拉之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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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亚当·埃尔温走出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设在托卡特——韦莱内星首府——的行星车站。他不慌不忙地通过装有传感器的梁柱,这些刻有凹槽的大理石柱子在候车大厅排成一列。若是注定要被逮捕,他宁愿就是现在——在其他任务暴露以前。

普通的联邦公民并不知道存在这样的监控系统。亚当成年后的大部分时间都用在了和这些系统打交道上。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对暗中破坏活动过于偏执,可以理解,他们利用这些系统监控使用其设施的所有人。传感器的大型处理器阵列搭载了视觉特征识别智能软件,可将每位乘客同冗长的已知及可疑惯犯名单进行比照核对。

亚当利用细胞重置外形术来改变身高样貌的次数已经多得连自己都记不清了,一年少则一次,多数时候得有两到三次。这种疗法永远无法叫停正在开始的使其关节和器官僵硬的衰老进程;不过它的确能够消除疤痕组织,而在过去几十年,他受伤留疤的次数已经多得有些离谱了。这种手术还在容貌方面给了他广阔的选择余地,不过他始终认为掩饰自己时年七十五岁这一事实是毫无意义的虚荣表现。“戴”着青少年面皮的老年人才是真正可怜之人,身体的其他地方还是会出卖他们:行动迟缓,臃肿不堪。

他加入行星车站客运枢纽站外的出站人潮,用电子管家叫了辆出租车。一切正常,至少没有发现什么可疑情况,他告诉自己。你永远不知道何时会遇到她。她很聪明,并久而久之和他越走越近。要是她在韦莱内设下陷阱请君入瓮,那也不会在今天突施杀手,不过他倒宁愿是今天。

此时此刻,他可以自由地开展任务。今天,他成了一个全新的人,一个联邦闻所未闻之人。公民身份文件显示,他名叫休·诺思,土生土长的佩尔坎星人,初生者,六十五岁,在伯恩威尔工程公司上班。他看起来有些过度肥胖,不过是相较而言,鉴于当前联邦公民都非常注重健康,体重一般都控制在两百三十磅[1]左右。此外,他还有一张汗涔涔的松弛圆脸,稀疏的灰白头发梳了一个土里土气的发型,低低地趴伏在额前。他穿着一件松垮肥大的宽翻领雨衣,前襟大开,露出里面那件皱了吧唧的灰西装。大男人,小格局,不容易引人注目。细胞重置外形术是为贫穷之人和虚荣之人打造的整容疗法,没人会用它来增加脂肪,或使皮肤变得苍白无色。这种观点作为一种误导手段,百试不爽。

也就是说,可能是时候做出改变了,亚当边想着边将自己的超大号形体小心翼翼地挪进出租车内,然后,这辆车便载着他前往西塘酒店。他已提前办理好入住手续,并预付了两周的住宿费用。房间在八楼,是双人房,窗户全封闭,空调温度太低,让他有点受不住。他不喜欢这样;他是个睡觉容易醒的人,空调发出的噪声会让他长达数小时无法合眼。向来如此。

他打开手提箱,取出所有衣服,然后拿出装有应急物品的小肩包,里面包括两套衣服(一套现在已经小了几号),一个医药包,现金,一张压缩空间运输公司从伊登堡前往韦莱内的往返票(出境票已使用),三两个复杂精细的手持型阵列(内含一些设置了妥善防护措施的控制软件),以及一把合法持有的粒子眩晕枪(隐藏的增强功能可激发致命的短程射线束)。

一小时后,亚当离开酒店,沐浴在午后温暖的阳光里,走了五个街区,感受着这座首府城市。宽阔的马路上,来往车辆川流不息,挨挨挤挤,出租车和商务货车塞满车道。所有车辆都不用内燃机,而是靠超导体电池供能。这片城区紧邻中央金融商务区,依然是非常体面的地方。在他周围,商场和办公楼林立,旁支小路上坐落着联排公寓,最多不过四五层高。干净整洁的广场前,矗立着俄罗斯帝国末期风格的公共建筑。远处,在笔直的马路那头,耸立着一栋栋高楼大厦,那里正是城市的心脏地带。每过几个街区,走在蜿蜒曲折贯穿于城市公路网的高架云轨之下,都能看到用高耸的立柱支撑的厚重的混凝土主干道,上面铺设着进出行星车站的主要线路。

韦莱内属第一阶段空间行星,和地球相距不到五十光年。从2090年开辟为定居点以来,示范线一带的经济和产业已日趋成熟。星球上现有人口二十多亿,大都享受着相对较高水准的生活,第二阶段和第三阶段的行星都有志于发展成这样的地方。

鉴于其历史之悠久,一些衰败腐朽因素渗入社会也无可避免。在快节奏的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模式下,也不是每个韦莱内人都能富裕到可享受多次回春治疗的程度。不富裕的人的居住地区直接反映那里居民的经济状况。有些路面出现裂缝,变得崎岖不平,而贯通全市的高效地铁服务网设置的站点则低于平均数,运行的车厢也多老旧不堪。绝望困境——这是真正腐败的开始之处——身处其中的人们虚度光阴,成为被人们当作神灵崇拜的经济规律的祭品。在今时今日还在发生这种事情,堪称是一种暴行。这种环境恰恰是亚当长久以来努力要根除的,但此刻却成了他进行其他活动最为需要的场所。

他在第五十三大街的尽头处找到一家“A+A”酒店,利用“昆廷·凯莱赫”的身份办理了入住手续。所谓“A+A”,就是特许经营的全自动廉价酒店,这些酒店的经理也是首席维修工。接待阵列接受了他的信贷文身中的奥古斯塔元账户转账,并给了他421号房的专用密码。房间内部是边长三米的正方形,陈设布置简洁明了,淋浴和盥洗区呈凹槽状,此外还配置了自动售货机的发送口。房内有一张铺有凝胶床垫的床,一把椅子以及一节伸缩架子。不过,房间位于整栋酒店大楼的拐角处,也就是说装有两扇窗户。

他向自动售货机要了一个睡袋,三份打包饭菜,两升瓶装水和一个洗漱包,所有费用都记在了他账上。一分钟后,售货机开始发出平稳的嗡嗡声,所有那些物品都被弹出送入货架。然后,他将一个手持型阵列设置成警戒模式,放着时刻扫描房间。要是真有人闯入,它会立刻通过一次性的通信传媒网地址向电子管家发送加密的通知信息。破门行为发生的概率很低,韦莱内以其相对较低的犯罪指数为傲,而住“A+A”酒店的房客一般都不会有什么值钱货。对他而言正合心意。

当晚,亚当乘坐地下电车穿城过市来到另一个略显破败的区域。置身于打烊的店铺和尚在经营的酒吧间,他在一扇门的上方发现了一块小牌子:

太阳系社会主义党

韦莱内第七分部

他的电子管家向房门输入休·诺思的党员资格码后,门锁发出嗡鸣声。门内几乎就是他所想象的光景:一段光秃秃的木质楼梯通向两三间装有高窗的房间,窗户被板条封闭已有很长时间。其中一间房里有一张吧台,用产自小啤酒厂的廉价啤酒和用陶瓷瓶盛装的卖相吓人的烈性酒招待来者。第二间屋的大部分空间都被一组游戏设备占据,沿四周墙壁摆放着的座椅都是为看客们准备的。

有几名男子正坐在吧台前的高脚凳上。看见亚当走过来,他们全都闭口不言了。屋子里没有西装革履者,甚至连穿像他身上那种便宜货的都没有。

“请来份啤酒。”亚当对酒保说道。他把几张在地球流通的美钞放在柜台上;毫无疑问,多数行星都认可这种货币。

一个瓶子被放到他面前,亚当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轻啜了一口。“还不错。”亚当很努力地保持了面不改色。他很欣赏一间社会主义酒吧不去向大型的企业化啤酒厂购货,但是至少也该找家生产说得过去的啤酒的小厂吧。

“刚到镇上吗,同志?”酒保问道。

“今天才到。”

“是长住?”

“是的,得住上一段时日。我在找墨菲同志,奈杰尔·墨菲。”

坐在吧台远端的那名男子站了起来。“我就是。”这个人身材瘦长,比亚当高,脸形偏窄,很容易就现出怀疑的神色。亚当猜测他还是初生者;他的头已几乎全秃,顶上只剩一圈稀薄的灰发,像个修道士。他一副普通劳动者打扮:牛仔裤,格子衬衫,已经穿破的羊毛夹克,还有一顶塞进口袋的羊毛帽,这些都蒙上了斑驳的灰尘,使他看上去就像刚从工厂或是作业场地出来似的。但是他看亚当的方式——那种眼神中的评估意味——却在表明他是一名领导者。

“休·诺思,”亚当在和他握手时自我介绍道,“我的一位同事上周来过这里。”

“我不确定是否还记得。”奈杰尔·墨菲说。

“他说就找你谈。”

“那得看你想谈什么了……同志。”

亚当忍住了那一声叹息没有发出。这些年来,他已多次经历这种仪式。时至今日他真的想弄明白该如何避免这些弯弯绕绕,以便开门见山直奔主题。但是和往常一样,这个仪式还是得完成,这个当地人当然非得要在朋友面前证明自己是领军人物。

“我有几个问题,”亚当道,“可以请你喝一杯吗?”

“你是一个花钱大手大脚的人,同志。”奈杰尔·墨菲身后一人说道,“你的钱一定不少,是吧?你觉得用钱就可以买来我们的友谊?”

亚当对着这个酒鬼淡淡一笑,“我不需要你的友谊,而你也一定不想和我做朋友。”

这名男子咧开嘴,对着周围的同事笑了笑。他看上去三十五岁左右,而那种莽撞无礼的态度表明这差不多就是他的真实年龄,还是个初生者。“怎么这么说话?”

“你是谁?”

“萨巴赫。这跟你有关吗?”

“好吧,萨巴赫。如果你是我的朋友,在联邦内到处都会有人跟踪你,要是叫他们抓到,你就死定了。死得透透的。”

酒吧间里再也没人发笑。亚当对那把粒子枪在夹克衫上坠出的沉甸甸的小鼓突感到十分满意。

“你们中间有谁还记得2344年的11月21日?”亚当环视一周,面带挑衅。

“阿巴丹车站。”奈杰尔·墨菲静静地说道。

“那是你干的?”萨巴赫问道。

“不妨说我当时在场。”

“四百八十人被杀,”墨菲道,“其中的三分之一都彻底死亡无法复活。那些孩子们还过于幼小,没有植入记忆电池。”

“列车当时晚点了。”亚当说。回忆这些事情时,他的喉咙有些发干。有关它们的记忆还是清晰得可怕。他从来没有接受过记忆编辑,也从来不愿走那种坦途。自己行为带来的后果,自己担着。因此,每天晚上,他都会梦到发生在时空门前的那场爆炸和列车脱轨事故,在车站最繁忙区域的各个交会点和平行轨道上,一节节车厢横七竖八。十五辆列车相撞,侧向转轨,毁损,断裂,爆炸,喷涌出放射性物质。还有无数尸体。“本不该在那个时间发生在那节铁轨上。我所在的分部当时的目标是基尔伯恩的运粮列车。”

“你们想让人们断粮?”萨巴赫轻蔑地问道。

“这里究竟是个酒鬼窝,还是社会主义党分部?难道你们对自己支持的党派一无所知?我们究竟为何而存在?要知道有种特定类型的运粮列车是专门为通过零端关口设计的。压缩空间运输公司没有向公众透露那些列车的存在,就像他们对零端关口绝口不提一样。公司投入数百万,设计可在自由落体或真空状态中运行的货车。这些斥资数百万美元开发出的机器,唯一的作用就是将其中盛装的东西向太空倾倒。它们通过零终点时空门,进入一条悬浮在星际空间中心的轨道上。没人知道那轨道的具体位置,但这也无关紧要,它们存在的意义不过是让我们可以安全地将所有有害物质从宜居行星中清除出去。就这样,他们把这些载着特殊货物的列车送出去,然后打开舱口将车厢倒空。那货物可算不上什么切实的威胁,流入虚空的只不过是成千上万吨的优质粮食。车厢里还有另一套了不起的装置来保证倾倒,仅仅打开舱口可还不够呢。自由落体状态下,粮食只会静止不动,还得用点外力将其排出。知道他们为什么要这么大费周章吗?”

“因为市场。”奈杰尔·墨菲有些厌倦地说道。

“太他妈的对了!就是市场。要是粮食过剩,粮价就要下降。商贩们可不允许这样;他们无法赚够利润,为基于他人工作的赌博买单,所以市场要求减少粮食数量。运粮列车再过一趟零端关口,人们就得花更高价购买基本食物。任何一个纵容上述情形发生的社会,从根本上说就是错误的,而粮食问题,只不过是人们由于资本主义市场经济所遭遇的残酷虐待中最微不足道的一部分。”亚当狠狠地瞧着萨巴赫,知道他说得又有些过头,过于看重自己的承诺和保证了。可他不在乎;这就是他为之献身奋斗的事业。即使他现在还有其他优先事项要考虑,但那种更伟大的人类事业依然使他斗志昂扬。“我加入这个党派,为的就是终结那种巨大的不公。这就是为何我会将自己的生命都奉献至此,这就是为何我愿以一个党员的身份,欣然接受全然的死亡。因为我相信人们理应得到更好的待遇,而不是叫那些狗娘养的财阀当作私人财产呼来喝去。你呢,小子?你信仰什么?”

“感谢将此事澄清。”奈杰尔·墨菲迅速插嘴道。他站到了亚当和萨巴赫的中间。“我们在这儿的所有人都是党内的好同志,休。入党的原因也许各不相同,但目标却是一致的。”他一只手示意萨巴赫等人留在酒吧间,另一只手轻轻地按着亚当的肩膀,引导他走向一扇小门。“我们谈谈。”

这间里屋是用来存放啤酒箱和经年以来酒吧垃圾的地方,天花板上固定着一条聚光带,以供照明。房门关上后,电子管家提示亚当,它和网络空间的连接已被切断。

“刚才的事,很抱歉。”奈杰尔·墨菲拽出两三个空的啤酒箱,然后坐了上去,“同志们不太习惯这里出现新面孔。”

“你的意思是,我党在韦莱内已经失利了?”

奈杰尔·墨菲不太情愿地点了点头。“有些时候看起来的确如此。我们将就着以两个百分点在选举中险胜,其中很大一部分人投票只不过是因为反对前执政党。我们对公司采取的任何直接行动都那么……我不知道该怎么说……天真幼稚吗?我们好像是在用一把橡胶锤敲打一颗行星,无法造成任何实质损害,而且总是有风险再次出现像阿巴丹这样的失误。社会主义毕竟不是杀戮,它追求的应是公平正义。”

“我明白。相信我,这并不容易。我为这一事业拼搏奋斗的时间要比你长得多。但你一定要相信,有朝一日一切必将改变。今日联邦存在的基础是纯粹的帝国主义式扩张,这种模式下的市场经济永远处于黄金年代,因为总有新的市场被打开,但它最终必将以失败收场。第三阶段空间扩张根本不像第一、二阶段那样迅猛激进,整个进程在徐徐向前。至终,这一疯狂的运动会停歇,而我们则可以开始集中资源,成就真正的社会发展,而非纯物质层面上的。”

“但愿如此。”奈杰尔·墨菲举起酒瓶,“所以有什么我可以效劳的?”

“我得和一些人谈谈。我正在尝试购买一些武器装备。”

“还是要去炸运粮列车,嗯?”

“对。”亚当挤出一丝微笑,“就是要炸运粮车。你能帮我这个忙吗?”

“我试试看。这些年来,我自己也陆续购置了一些小型武器。”

“我要的不是小家伙。”

“和我有往来的那个军火商,她应该能帮到忙。我问问看吧。”

“多谢。”

“现在谈论的装备,能不能说具体点?”

亚当递上一份清单复印件,“这是协议:你可以另外添加本分部所需的任何武器,价值最高可达我这边总价的10%。可以把这当作中介费。”

“这可是一些非常重要的装备。”

“我所代表的也是非常重要的党分部。”

“那么就这样吧。”奈杰尔·墨菲拿着清单一路读下去,脸上却还是有一缕无法完全消除的忧色。“把你电子管家的访问代码给我。一准备好会面事宜,我就叫你。”

“好极了。还有一件事,你们最近有新入加入吗?就是过去两三个月左右?”

“没有。很遗憾,已经有九个月没有新人了。正如告诉你的那样,我们目前并不是那么大受追捧。我们要在各总工会组织发动新一波的招募活动,但还得等几周才行。怎么了?”

“就是随口问问。”

萨巴赫正为自己的所作所为自我恼恨着。这位同志显然在党内人脉广,门路多,很可能属于行政干部。就是说,他对自己所做之事坚信不疑,尤其是如果他对那次运粮列车事故的态度是认真的话。

萨巴赫并非怀疑他们的事业。他极度厌恨世上其他所有人都比他过得好的那种状态,厌恨因为自己的出身而不得不过着一种不幸的生活,还厌恨社会的构建方式限制了他改善人生的可能。社会主义党人致力于改变世道,以使像他这样的人能有机会在一个兼容并包的世界里过得体面正派,这是他们最初吸引他的地方。

以上种种理念只是让整个情况变得更糟。刚才那位同志积极努力,一心要扳倒各大公司,以及在背后给它们撑腰的财阀国家,可这远远超出萨巴赫曾经看似做过的事情。整个第七分部在做的就是不停开会,在会上几小时几小时地彼此争执。然后就是拉票,日子就在那些他们试图给予帮助之人的侮辱、谩骂和鄙夷不屑中度过。当然还有在公司办公室和工厂外举行的抗议,以及对政客实施伏击。萨巴赫已记不清有多少次没能从警方的电击鞭刺下讨到好处,弄得遍体疼痛。这些天,他之所以还是那么奋勇向前,纯粹是因为分部的其他成员。他在外面没有多少朋友,再也没有了。

但他别无选择。在这件事上,他别无选择。

九年前,他遇到了那个女人。那晚的任务的确是小菜一碟,如果不做,简直就是罪过。他和几个从帮派岁月起便认识的老朋友合作,他们一伙人曾偷过少管所的卡车,还开上了大街。而那一天,他们的猎物是一辆运货卡车,车是夜里从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行星车站开出的,前往城里各处的当地批发仓库。车里装的是一箱箱来自奥古斯塔的本土商品,全是高档货。这辆卡车很破旧,车上的警报器是个可笑的摆设。

感谢从一位线人那里买来的像样的定向规约语言软件,他们最终设法将车拦截下来,并在十分钟内将车上货物搬运罄尽。在回家时,萨巴赫除了收取自己的那一份报酬,甚至还顺走了几个女仆机器人。

一进门,他就发现她等在那儿:这是位中年女子,穿着得体的商务西装,有着温和的亚洲人面孔,一头乌黑的披肩长发夹杂着几缕灰丝。她坐在客厅里,看上去比他更适合待在这个两居室公寓。

“你现在可以选择,”就在他吃惊地大张着嘴时,她开口说道,“要么我出于自卫将你射杀,原因是你袭击执行公务的政府官员;要么我们做笔交易,这样我会允许你留着你的那个家伙。”

“哦……”萨巴赫站在门边眉头紧锁,心里暗暗咒骂警报电路没能提醒他有人擅入。

“或者说,你认为韦莱内的公共医疗保险方案愿意支付费用,给你换个新的家伙,萨巴赫?以防你还没注意到,我正瞄准着那里呢。”

萨巴赫惊恐万分地发现,她手里攥着某种小巧的黑色金属管状物,的的确确正瞄准着他的腹股沟。他转了转装着女仆机器人的盒子,慢慢将它们放低些,好遮挡住双腿,以及位于双腿间那个非常有价值的人体器官。

“你要是警察,是不会——”

那个武器发出的猛烈咔嚓声让他胆怯畏缩起来。女仆机器人的一些零件掉落到地上,废弃的泡沫包装飘浮到了空中。这台小机器像螃蟹腿一般的电肌四肢抽搐了几下,便软绵绵地瘫作一团。萨巴赫直勾勾地看着它。“哎呀,真是中看不中用。”他低声自语道。他把剩下的盒子抓得更紧了。

“现在知道我们二人彼此的立场了吗?”警官问道。

“是的,女士。”

“我只想让你替我做点事。一件小事。你肯吗?”

“是什么?”

“未来某天,会有人出现在你们分部,而我要知道发生了什么。我无法告知你他的姓名,因为每次都不一样。但他将会竭力购买某种东西,最有可能是武器,也可能是定向规约语言软件、疾病样本,抑或是可以破坏装备的规格错误的组件。他就是这样的人。一个非常讨厌的人。他会自称为党员,正在从事一项崇高事业。但其实这都是谎话。他是个恐怖分子,一个无政府主义者,还是个杀人犯。所以他若是造访你们分部,我希望你能告诉我。怎么样?”

萨巴赫不愿去考虑另一个选项。她的武器可还在对着他,瞄得很低。“当然行了,我一定照办。”

“很好。”

“他什么时候来?”

“不清楚。也许是在明天,也许是在三十年后,也许永远都不会来。也许在他到达韦莱内前我就抓住他了。”

“嗯,行,没问题。”

“现在转过身去。”

“什么?”

“我不说第二遍。”她站起身来,小型武器的准星依然没有从他身上挪开。萨巴赫不太情愿地转过去,面对着门。他的双手被紧紧抓住,不得已丢下了盛装机器人女仆的盒子。一只冰冷的不良金属环箍在了他的两个手腕上,使其动弹不得。“这究竟是要……”

“你因盗窃被捕了。”

“你他妈的一定是在开玩笑!我都说了我会帮你,那就是交易啊。”他扭过脖子,尽力想看到她。那把武器戳进了他的下巴。

“没有什么交易。你做了个选择而已。”

“那就是交易!”他恼羞成怒地吼道,“我帮你干这个,你帮我逃脱责罚。上帝啊!”

“你搞错了,”她用冷峻的口气说道,“我没有那样说过。你犯了罪,就得直面后果,就得接受制裁。”

“操你妈的,婊子。操你妈的你的那位恐怖主义分子炸掉一百所医院和学校才好,彻底摧毁你们整个行星才好。”

“他不会的,他只对一颗行星有兴趣。而且有了你的帮助,我们可以制止他对其进一步破坏。”

“我的帮助?”这句话萨巴赫几乎是尖叫着喊出的,他实在是被震撼得不轻,“你这个愚蠢的骚货,就算你现在跪舔我我也绝不会帮你了。我们可是有协议在先的。”

“很好。我会提请法官,要求他宽大处理。”

“啊?”这简直太奇怪了,萨巴赫有些迷惑不解。打一开始,这人就让他毛骨悚然。他甚至不敢确定她是不是警察,感觉倒更像是个连环杀手。

“我会告诉法官你完全配合,并且愿意做我的线人。这份供述和你的出庭记录绑定时,不会加密。你认为你的朋友们如果听说你被从轻发落,会不会获取这份供述呢?供述内容会不会让他们开心?顺便说一句,我的同事们已经以今晚抢劫为由逮捕了他们。我倒很期待他们会不会好奇于警方是如何得知这场劫案的。”

“哦,该死。”萨巴赫几乎要哭了,他希望这个噩梦赶快结束,“你不能那么对我。他们会杀了我,我会死无葬身之地。你不知道他们是一群什么样的人。”

“我想我知道。现在,要是我的目标出现,你打算告诉我了吗?”

于是,他从咬紧的牙关里,迫出两个字:“打算。”

于是,九年时光就这么过来了。他因抢劫被判处的监狱刑期得以缓期执行,并参加了二百小时的强制性公民服务活动。那是他最后一次作案——好吧,最后一次做大活,之后都不过是隔三岔五的小打小敲、小偷小摸罢了。

而每隔三周,电子管家保存的文件中就会冒出一则短信,打听那名男子是否来过,而每一次他的回复都是“没来”。

九年以来,那个臭女人一直咬着这件事不松口。“时间啊,”她在去往警察局的路上曾对他说,“不会淡化任何事。”她从来没说要是不告诉她会有什么后果。不过话说回来,他也并不是很想知道。

于是乎,萨巴赫走了几个街区的路,将他们那个分部的小屋甩在了身后。如此一来,他的电子管家就会通过完全不在该小屋附近的网络空间节点运行。他这个分部有几位技术狂人;他们对资源信息完全接入、获取和访问都过于理想化,向着无政府主义信条一路靠拢,并相信一切信息都应无偿开放。他们抽不该抽的东西,并把大部分清醒时的时间用来玩感官沉浸游戏。但是为了组织的事业需要破解数据库时,他们也的确得心应手,让人很是不安。萨巴赫不会就这么任由这些党内的高级干部在分部所在地附近监视到他的行动。

他的电子管家输入了她给他的密码。连接立刻建立起来,这点就算不能说完全出乎意料,也足够让人坐立不安。萨巴赫深吸一口气:“他就在这儿。”

亚当·埃尔温从容不迫地走进“刀疤西服”酒吧,服务员走上前来,接过他的外套。他的嵌入式视网膜很轻易便适应了阴暗的光线,生成一幅红外图像,为他驱走了阴影。但他还是想有片刻时间,能让整个场景尽入眼底。就像所有的酒吧那样,这里的一切都相当标准化:靠墙安置着许多隔间,每个隔间都装有电子封签式窗帘以保证隐私,主层设有桌椅,有一个长长的吧台和各种摆满众多酒瓶的酒架,还有一个小型舞台,供男孩、女孩以及“落日天使”剧团的阉伶们展示舞技。这里光线昏沉,黄色和紫色的光点不时地将阴暗的光束投射在各种深色木制装置配件上。单调枯燥的软件合成乐喧嚣吵嚷,持续不断地打出一种节奏,好让表演者跟随着这个节奏脱除衣衫。更多的钱浪费在了这里,而不是去了那些实实在在需要资金的地方,也正因如此,这地方才备受保护。

凌晨一点,这里已是座无虚席,一帮市井之徒聚集在舞台周围,对着两名舞者的脸部和胯部激动地挥舞着手中的钞票。若干隔间也被泛着微光的力场封闭。对此,亚当不禁微微皱眉,但也只能这样。在他定睛观看时,一位“落日天使”成员被经理带着走向一处隔间,那里的力场闪了几闪,然后放行通过。亚当的手持型阵列可以穿透电子封签,只不过这样的刺探会被发觉。

刺探如此多的隐秘处需要冒风险。不过,这又是一种他习惯了的状况。在一个像这样受到保护的娱乐场所,出了问题他们可不会好好地去向警察寻求帮助。

“抱歉,打搅一下。”看门人说道。他很友好,但这并不重要,细胞重置外表术也让他拥有了和亚当一样的身量,只是他可没亚当这么胖。

“没事。”

看门人的双手在亚当的夹克和裤子上扫过。这两只手都印有大量的有机电路文身,只要扫描到危险物质,它们就会发出紫红色荧光。

“我是来见兰西尔女士的。”看门人这边放行,亚当那边就向酒吧女服务员说出了此行的目的。她领着他绕过主室的外缘,一路向下,来到从吧台数过去的第三个隔间。奈杰尔·墨菲早已坐在了那里。

作为一个军火商,蕾切尔·兰西尔绝非姿容平常。她穿着一件鲜红色的低胸连衣裙,栗色长发被精心打理成了波浪形,发缕间还装点着小巧的星形饰物,闪烁着幽幽冷光。回春治疗让她回到了刚过二十岁的年华,那个时候的她非常明艳动人。他明白这一切都是回春治疗的效果,甚至可能都是第二或第三次了。她的态度暴露了她,一个真正的二十二岁之人不会如此成竹在胸。

她的贴身保镖是一个脸上挂着甜蜜笑容的瘦小男子,其低调内敛的程度一点儿都不逊色于她的张扬炫耀。给亚当点的啤酒一上来,他就激活了电子封签,将隔间向外的一面用白金纱罩状物遮蔽起来。虽然他们可以看见酒吧内的情形,但外面的顾客们看到的是一面空白的遮蔽。

“你想要的东西还真是够麻烦的。”蕾切尔说道。

亚当停歇了片刻,等着看她会不会询问那些东西的用处,好在她不是那么不专业。“有问题吗?”

“完全没有问题。但是我得说,准备战斗装甲需要时间。那是一套警方授权的系统;我通常提供的是小型武器,客户是一些不如你们志向高远的人。”

“需要多久?”

“准备这样一套装甲得十天,也许两周。我先得搞到一份已授权用户的身份证明。”

“我不需要那种东西。”

她端起鸡尾酒杯,抿了一口,视线越过杯沿,落在了他的身上。“你这么说也帮不到我,因为我的确很需要它。你看,清单上的其余东西,不是存放在仓库,就是流落在地下市场,我可以在接下来的几天里逐渐购入。但是那套装甲必须来自合法供应商,这些供应商在装甲出厂前也必须要看授权用户证明。”

“你能弄到证明吗?”

“能。”

“得花多少钱?”还没等她开始发表自己那一套推销说辞,他就脱口问道。

“韦莱内货币的话,要十万。这其中牵涉很多人,打点他们的费用都不低。”

“我给你八万。”

“不好意思,我这里可不是什么市场摊位,不接受讨价还价。就这个价。”

“我给你八万,然后按照我的要求对清单上的其他武器进行包装,这笔费用另算。”

她的眉头锁了起来,“怎么个包装法?”

亚当递过来一颗记忆水晶,“每一件武器都要拆解成零部件,再一块块组装进那些我已经存入某间仓库的各种民用、农用设备。组装方式要能确保零部件无论经过何种扫描和检测都不可鉴别。要求说明都在这儿。”

“考虑到你的订货量,这活儿可不轻啊。”

“一万五。我也是一口价。”

她舔了舔嘴唇,“怎么付款?”

“地球美元,现金,非转账。”

“现金?”

“有问题吗?”

“你的这份订单总额是72万,意味着要随身携带一大笔钱哪。”

“这得看个人喜好了。”他从夹克衫里掏出一厚摞钞票。“这是五万,足以做你的启动资金以及证明我的诚意了。一旦凑齐了清单上的物品,就给我发送你保险仓库的位置,好让我把机器运过去。机器一到,我会再支付你剩余款项的三分之一。零件都组装进去后,我就把余款结清。”

蕾切尔·兰西尔有点儿坐不住了。她向保镖使了个眼色,后者收起了那一沓钞票。“和你做生意很愉快,休。”她说道。

“我希望可以获知每日进展。”

“可以。”

接到萨巴赫打来的电话三分钟后,首席调查员保拉·妙离开了她在巴黎的办公室。穿越城区到达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行星车站用了十八分钟,在月台等待下一班快速列车只用了八分钟。不到四十分钟,她便抵达韦莱内。

计程车将她送到了托卡特大都会警察局的总部,两名高级探员,唐·马雷什和马吉·林德赛正在那里等候。鉴于太阳系重罪指挥部发出的协助请求的级别,两位探员没有遇到什么麻烦就征用到一间会议办公室,并申请到了部门配置时间。两人的上司也明确做出指示,希望他们能对首席调查员同僚起到真正帮助作用。“事情了结后,她会提交报告对我们的工作能力进行评价,”他说道,“指挥部政治大权在握,所以,客气友好些,表现出色些。”

马吉·林德赛用电子管家调出了首席调查员的档案,她身旁的唐·马雷什显得如坐针毡。在她的嵌入式视网膜生成的虚拟视域上,许多列半透明的绿色文本滚动起来。她一目十行地将信息迅速浏览了一遍,权且当作复习而非新知。在执法机关,保拉·妙称得上是家喻户晓。

总部阵列通知两位探员,客人已到。马吉清除掉那一条条如幽灵般的文本信息,注视着开启的那一扇扇升降门。设在大都会警察总部大楼八层的会议办公室和同一层的其他格子间一样,都装有玻璃幕墙。从她这边看去,整层的布局安排一览无余。保拉·妙走下主廊,后面跟着重案指挥部的两名同事。一开始,甚至没有人注意到他们。一件白衬衫,一套正儿八经的办公制服,一双实用耐穿的黑鞋——她完美地融进了这种繁忙熙攘的空间划分式工作环境。依当今标准而言,她略显矮小,毕竟现在80%的人都接受过某种类别的遗传修饰。但在体格上,她并不羸弱;她显然坚定地坚持着日常锻炼,这使得她的体能水平比大都会警察局对警官的要求高出一个数量级。一头梳理得笔直的浓密乌黑秀发完美地垂挂在肩胛骨下。赫胥黎避风港的人类结构基金会对她的基因组进行了精心开发,挑选出菲律宾人和欧洲人的混合基因作为基准,赋予其令人心醉神迷的天然美貌。五年前的回春治疗使她看上去宛若二十岁出头。

尽管马吉·林德赛清楚不该以貌取人,但当和这个姑娘握手时,她确实有点无法认真对待她。有着如此娇小的体型和青春样貌,保拉·妙很容易被误认为是十来岁的少女。可她的笑容泄露了真相——这种表情她似乎根本没有。

指挥部另外还派来了两位调查员,一个名叫塔洛,是个身材修长、金发碧眼的加利福尼亚州人;另一个名叫蕾恩·坎帕莎,是来自智利瓦尔迪维亚的拉丁美洲人,她已经快该做第四次回春治疗了。

五人围桌而坐,四周的玻璃幕墙也变得不透明起来。“非常感谢你们做出的迅疾响应,”保拉道,“我们之所以到这里来,是因为有线报称亚当·埃尔温已来到韦莱内。”

“来自谁的线报?”唐问道。

“一个联络人。不能说是个可信的来源,但情况的确值得调查。”

“一个联络人?这么说就行了吗?”

“你无需知晓细节,马雷什探员。”

“九年前你来过这里,”马吉道,“至少,我们档案中的官方登记是这么写的。所以我猜你的线人应该是萨巴赫。他和埃尔温一样,同属社会主义党。”

“很好,探员。”

“好吧,我们是来帮忙的。”马吉道。她感觉自己已经通过了某项测试,“你需要什么?”

“首先,要进行两次监视行动。就在本城的当地社会主义党第七分部,埃尔温已经和一位名为奈杰尔·墨菲的男子取得了联系。我们必须对其采取密切监视,虚拟和实体都得跟上。埃尔温到这儿来是为了给布兰德利·约翰逊的恐怖组织购置武器。这个墨菲是他和当地一个地下交易商的中间人,所以顺着这条线,那两人都能被找到。一旦有了这个联系,我们就能在埃尔温和那名商人交易时,将他们截获。”

“这听起来真是轻而易举,稀松平常。”马吉道。

“不会这么容易。”塔洛道,“埃尔温很厉害。一旦我们认出他,我将需要一个探员小组来追踪其自到达韦莱内的那一刻起的每一次行动。他是个狡猾多端的狗杂种。为防交易当场谈崩,他会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准备好逃跑渠道。我们得找到它,并将其掐断。”

“你们已经无所不知了,不是吗?”唐·马雷什道,“他在做什么,他身在何处,你们都清楚。我纳闷的是你还需要我们做什么。”

保拉的注意力只是在他身上做了短暂逗留,就又转移到了马吉那里:“有问题吗?”

“再多提供一些信息的话我们将不胜感激。”马吉道,“比方说,你确定他到这儿就是为了和军火贩子接头的吗?”

“他就是来做这个的。事实上,他这段日子一直都在做这个事。他正准备要放弃社会主义党。哦,他会为这次合作给予当地分部一些好处的,但是自阿巴丹事件以来,他并没有再真正参加任何行动。那次惨败后,党内的执行干部迅速同其割袍断义,彻底否认他所领导的整个积极反抗小组。就是那会儿他和布兰德利·约翰逊搭上了线。其他任何人都接触不到他,可真是个大人物。也是从那时起,他当上了‘自我人格守护者’的军需官。他们在‘遥远边界’地区的所作所为让阿巴丹事件都显得没那么骇人了。”

唐·马雷什咧嘴一笑,“努力把钱找补回来了吗?”

塔洛和蕾恩投来充满敌意的瞪视,保拉·妙则一言不发地看着他。唐直视向前,与她四目相接,没有任何懊悔之意。

“他有可能携带武器吗?”马吉问道。她瞪视着唐;在情形最好的时候,他都能表现得像个混蛋,今天他似乎要不遗余力地将此证明到底。

“埃尔温可能会携带小型武器,”蕾恩·坎帕莎道,“但是最能保护他的还是他的经验和狡猾。如果出现任何实体冲突,始作俑者不会是他。我们需要仔细调查的是这名军火商,他们通常更有暴力倾向。”

“所以就没有找着钱咯,”唐依旧不依不饶,“在——现在是什么时候了——一百三十年后的今天也没找回来?”

“我还需要你们的行政机关试着追踪一下埃尔温的出境路线,”保拉道,“压缩空间运输公司安全分部会在这件事上与他们通力合作。”

“我们会就警员分配问题同上级联络,”马吉道,“我们已为你们安排了一间办公室,你们也可以接入部门阵列。”

“谢谢。我希望在两个小时后看到各监视小组的简报。”

“时间略紧,不过我想我们会尽力为您办到。”

“多谢。”保拉还是一瞬不瞬地看着马吉,“是的,我还没有追回任何钱款。大部分钱都投注在了像这次一样的武器交易上,这就使得它们更难被追踪和找回。况且二十年来,我从未如此接近过他。所以要是有人把事情弄砸了,我会非常非常失望。某些人的职业生涯可能就此葬送。”

唐·马雷什试着想冷嘲热讽一番,对此威胁不予理会,只是不太成功。马吉认为那是因为他终于像她一样意识到,保拉·妙从来不笑,因为她根本没有幽默感。

在西塘酒店,亚当即将享用完一餐完美绝佳的早饭。这时,电子管家提醒他未读文件夹里收到一则未署名短信,发送自一个一次性网址,信息内容由某种密钥代码加密。他立刻认出发件人是布兰德利·约翰逊。

表面看来,亚当在不动声色地喝着咖啡,同时,在餐厅四处游走的服务员则在其他客人身边忙得团团转。而在虚拟视屏上,他正准备解锁信息。他的左臂上戴着腕部阵列,那是一条用毫不起眼的不良金属制成的普通带子,可以不断伸缩扩张,以保持与皮肤全面接触。带子的内表面含有一个自动启停点与他的有机电路文身相连,后者以湿式接入法连通他手部的神经纤维。一只幽灵般的手在他的虚拟视域上绘制出了连接界面,按照他的定制要求,这只手被设计成淡蓝色,还留着锋利的紫色指甲。他用血肉之手每做出一个细微动作,那只虚拟之手就会依样画瓢做出一个相同动作,对图标进行选择和操控。这是全联邦范围内的一套标准系统,任何负担得起有机电路文身的人都可通过该系统与行星网络空间直接相连。他猜测在其周围享用早餐的大多数商务人士都在安静无声地对接他们的办公阵列,他们都带着那种白日做梦的表情。

他从腕部阵列存储中抽出适合的密钥,密钥是鲁比克魔方的模式,亚当必须扭曲翻转魔方,直到每一个正方形表面都调整出正确的图案。魔方开启后,他将短信图标投入其中。一行黑色文字滑过他的虚拟视域:保拉·妙现在在韦莱内。

亚当好不容易才没将手中的咖啡打翻,“该死!”

较近的几位客人向他投来了目光。他抽动了一下嘴唇,回以歉意的微笑。腕部阵列已经清除那条消息,此刻正在运行复杂周密的交叉点覆写程序,以防取证检索系统的调查。

亚当是真的从来搞不清楚布兰德利的情报都是哪儿来的,但那人的情报起码有一半向来准确可靠。他应该立刻取消行动。

然而……他已经用了十八个月的时间来筹划组织,在数十颗行星上建立起假公司,伪装办理往“遥远边界”机器出口业务,运送路线改了又改,如此便无从怀疑,也无迹可寻了。前期准备已经耗费巨资。在他成功安排发货前,守护者的成员们再不可能收到其他武器了。在终止此次行动前,他必须知道到底哪里出了问题。

他们这边都即将大功告成了。蕾切尔·兰西尔在上一则通信中确认,她已凑齐订单上约三分之二的货物。目标明明已经近在咫尺了啊。

马吉·林德赛将车开进总部大楼地下车库,一小时后,她将轮班值岗。从开始接这件案子起,她一直在加班加点。她这么做并不是在拍保拉·妙的马屁,而是她确实能从这位首席调查员身上学到许多。这个女人对细节的关注程度超乎想象,马吉确信她身上一定装有嵌入式阵列和起辅助作用的记忆电池。在保拉那里,这次行动的每个细小方面都值得引起重视,有关她敬业勤恳的都市神话看来并非夸大其词。

走廊里的电梯对她仔细扫描了一遍以确认身份,然后,电梯才下降到行动中心所在的地下五层。埃尔温案小组代号“围捕”,分配房间号为5A5。在经过二次扫描后,金属板门才滑向一旁让马吉通过。房内昏暗阴沉,摆放着三排控制台,台上高大的全息图像传送屏呈弧形,环绕于操作台。每一个传送台都满屏显示着错综复杂的影像和数据色带,从屏幕溢出的激光形成一片淡淡的彩虹色光晕。马吉匆匆一瞥离门边最近的几座控制台,几张图片中熟悉的建筑物是蕾切尔·兰西尔过去的汽车经销点,还有几张是办案小组的两辆幻影汽车在一路尾随亚当·埃尔温的出租车穿过市镇中心时拍下的。

马吉要求更新情报,并很快收到过去一夜获取的资料,比较引人注目的一项是通过西塘酒店节点发送至埃尔温电子管家的加密信息。她看见保拉·妙正坐在房间尽头处的办公桌前,这位首席调查员靠着每天最多两小时的睡眠似乎也能正常过活。她让人将一张折叠床搬进了办公室,却一直闲置,直到夜里两个主要目标睡下一小时后她才休息,此外她还总是比其他人提前一小时起床。夜间轮值人员收到的命令是,一有异常情况出现,必须立刻将她叫醒。

马吉走了过去,询问加密信息。

“它发自一个一次性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地址,”保拉说,“指挥部的取证软件追踪该信息的开始读写点至丹皮尔星网络空间一处公共节点。塔洛正在和当地警方协商进行大检查,不过我并不期待会有奇迹发生。”

“我们能追踪到一次性地址吗?”马吉问道。她向来认为那不太可能。

“在一定程度上可以。只是这于事无补。信息为延迟发送的。无论是谁上传了这条信息,都很清楚我们的局限。”

“信息加密方式可以破解吗?”马吉问道。

“不见得,发件人用的是几何折叠加密法。我向感知智能程序发出了请求,不过那边称其现有资源无法为我解密。”

“你同感知智能程序交谈了?”马吉问道。简直太厉害了,感知智能程序后端通常不允许个人接入。

“对。”

然后就没有下文了。

“哦,”马吉道,“好吧。”

“是条短信,”保拉说,“所以容纳的信息量很有限。我猜可能是条警告,临时授权,抑或是叫停通知。”

“我们并没有走漏风声,”马吉道,“对此我毫不怀疑。并且他们也还没有发现我们。”

“我明白。仅看信息来源似乎就能排除你们警员失误这一原因。”

“社会主义党的确有不少优秀网络天才,他们可能已经注意到了咱们的检查者程序在跟踪墨菲的电子管家。”

保拉·妙用手摩挲着额头,大力按压,甚至都将皮肤挤出了褶皱。“有可能,”她承认道,“尽管我还得考虑其他因素。”

“是什么?”马吉迫不及待地问道。

“抱歉,保密。”保拉回答。尽管已经很疲倦,她还是没有打算将自己的担忧吐露给其他人。不过如果马吉是个正经探员,她应该可以推断出来由。

正如马雷什所说,叫一个罪犯逍遥法外一百三十四年是一段让人不太舒服的漫长岁月。事实上,鉴于保拉为对付布兰德利·约翰逊所需部署的大量人、财、物力,还没实现抓捕简直不可想象。可见几十年来,始终有人在不遗余力地帮助约翰逊及其同伴。极少有人知道她的日常工作内容,因此从逻辑上来说,这个内鬼不会是指挥部的人。而从她被赋予案件指挥权开始,基层行政管理机关已经更迭了十七次,不可能每一届里都有秘密同情约翰逊事业的人。这样只剩下一个她完全不了解的领域——那些世家大族和星际王朝们,这些权贵分子永远相伴左右。

当然,她已竭尽所能:设置陷阱,发动身份识别伏击,有意识地泄露虚假信息,建立非官方情报渠道,为自己搭建广泛的政治阶层关系网,以及结识联邦政府核心部门的盟友。不过到目前为止,收效甚微。这点并没有给她带来太多困扰,她相信自己有能力将此案盖棺定论;她最感忧心的是为什么有人——更不用说那些真正大权在握、富可敌国之人——会想要保护约翰逊这样的恐怖主义分子。

“您做得很合理。”马吉有些吞吞吐吐地说道。她明白,首席调查员保持沉默,背后必有重大缘由。“那么对于这条信息,您准备采取什么措施?”

“不会马上行动,”保拉道,“我们只需静观其变。”

“我们现在就可以将他们一网成擒,囤积在兰西尔经销点的武器足够发动一场战争了。”

“不,我还没有抓捕埃尔温的理由。我想等他的行动进展到活跃的走私阶段再收网。”

“他是阿巴丹事件参与者之一。我调查过指挥部档案,发现记录下的证据足以证明他曾参与其中,任凭他请到的律师再专业也无济于事。抓捕他,我们还欠缺什么?”

“我需要他把武器运出去,我需要获知他们的运输线路和目的地。这样整个守护者组织的网络都会暴露在我的面前。埃尔温之所以重要,主要是因为他能领着我们找到约翰逊。”

“逮捕他,然后提取他的记忆。我确信,法官一定会同意指挥部这一要求的。”

“我并不指望这个选项。埃尔温必定知道一旦被拘留会遭遇什么,所以他要么会自尽,要么会用嵌入装置抹除记忆。”

“这可不一定。”

“他是个狂热分子,不会让我们探查他的记忆的。”

“你真那么认为吗?”

“换作是我,就会那么干。”保拉言简意赅。

换班前,保拉和各监视小组简单交流了情况,并向众人说明了自己对此加密信息的疑虑。“由此,我们办案的主次顺序要略作调整,”她说道,“信息内容若是取消任务,那么埃尔温就会逃向车站。我需要长期在那里驻扎一支警员小分队,只要他试图潜逃,就马上实施抓捕。马雷什探员,你来安排此事,如何?”

“我会去见上司,商讨增派人手,当然没问题。”在开展行动的这一周,唐·马雷什的态度有所转变。他不再吹毛求疵,也不再和保拉唱对台戏,不过也没在案件办理上倾注更多的心思。对此,她倒也能接受;在整个联邦执法机构中,警员只愿完成基本工作也是个让人沮丧的常态。

“我们面临的第二个可能性,”保拉道,“就是这条信息让他开始行动。在这种情形下,我们需要做好执行准备。各人的任务保持不变,只要随时准备立即执行就好。第三种可能不太妙:对于我们的监视,他已接到警告。”

“不可能,”唐·马雷什道,“我们可没有那么粗枝大叶。”小组警员中发出一阵附和的抱怨声。

“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我们还是要把它考虑进去。”保拉坚持道,“千万小心,不要冒险暴露自己。他很聪明,在这一块摸爬滚打了四十年。要是一周之内见过你们中的哪位两次,他就会知道你是在跟踪他。不要让他看见你,也不要让他看见你开的车。我们即将拥有更多车辆资源,这样就能更快地倒换。我们犯不起错误。”她向他们微微点头,“今天,我会加入先头小组。我说完了。”

唐·马雷什和马吉·林德赛来到她身边,其他警员则鱼贯走出了行动中心。“要是你被他看到,那我们这次行动就真玩儿完了。”唐·马雷什说。

“我明白,”保拉道,“但是我需要接近他。有些命令是不能坐在这里下达的。我今天希望你来接任总协调员。”

“我?”

“不错,你有这个资格,之前还指挥过几次突击搜查。”

“行。”他努力不让自己露出微笑。

“马吉,你跟我来。”

就在亚当·埃尔温闲庭信步般地缓缓穿过城市公园时,他们从后面追了上来。大多数的清晨时光,他过得都大同小异,就是在宽敞开放的空地散散步,监视小组要在不被发现的情形下步行追踪就很困难。

保拉和马吉在一辆十座车的后排等着,车停靠在城市公园的北端。监视小组剩下的车平均分散开,停在了公园周边,三名警员利用他们的嵌入式视网膜步行追踪埃尔温的位置,前后相距绝不少于五百米,对他实施二十四小时围堵。城市公园位于市中心,面积广大,园中小湖数片,运动场数座,小路曲径散布,还有长长的林荫大道,道旁栽植着来自七十多颗不同行星的树木。

“这已经是他第二次按原路折返了。”马吉说。车内,他们正在车内一块小屏幕上看着从警员嵌入式视网膜转接来的影像。

“这是他的惯例,”保拉道,“他真是惯性生物。它们或许都是好习惯,但是任何常规惯例最终都会将他出卖。”

“你就是这么跟踪他的?”

“嗯哼。他从来不会在同一颗行星上驻留两次,同当地军火商的初次会面也几乎都是通过太阳系社会主义党。”

“所以你把萨巴赫变成了你的线人,之后再守株待兔。”

“不错。”

“就这么等了九年。天哪,你究竟在多少行星上安插了多少线人?”

“保密。”

“但你安插线人的方式,是趁他们犯罪时逮捕他们。那样无助于产生真心愿意合作的线人。你是在拿这个重要的案子冒险。”

“他们犯了法,就该上法庭,为所犯罪行担责。”

“见鬼,你真那么认为,是吗?”

“你已经调取过我的正式档案了,从启动案件到现在你访问过三次。”

马吉知道自己的脸红了。

同一天,亚当·埃尔温在城市公园散过步后,乘坐计程车到达一家意大利小餐馆,餐馆坐落在流遍这座城市东部各大行政区域的古哈河岸。他一面从容地吃着丰盛的午餐,一面拨通了蕾切尔·兰西尔的电话,大都会警察局要拦截这样的电话并不困难。

埃尔温:出了状况。我需要再跟你谈谈。

兰西尔:诺思先生,你要的车已基本准备好,可以来取了。我希望你那边别出什么问题。

埃尔温:当然,不是车的问题。我只是想就车的具体规格要求跟你讨论一下。

兰西尔:具体规格要求还有价格早都已经说好的。

埃尔温:规格和价格都不改。我只是需要亲自与你面谈以澄清某些细节。

兰西尔:我不认为这是个好主意。

埃尔温:恐怕很有必要。

兰西尔:那好吧。你知道我最喜欢去的地方。今天我会按照往常时间到那里去。

埃尔温:非常感谢。

兰西尔:最好能像你说的那么重要。

保拉摇了摇头。“老一套。”她不满地说道。

十八名警员集中到了“刀疤西服”酒吧。就在这场谈话的两分钟里,唐·马雷什派出了第一批的三个人。酒吧当然还未开始营业,他们只需要找出三个监视点,然后牢牢盯紧。

当晚八时,兰西尔的两名手下来到酒吧,先按他们自己的程式做了一番安检,然后给他们老板回了电。

亚当·埃尔温终于在凌晨一点现身,而十名警员早已在酒吧内就位。和往常一样,他们成功地混入其中,不会让他认出他们的真实身份。有些人扮成商务人士,做出一副在办公室度过漫长一天后要干点坏事的样子。另有三人徘徊于舞台附近,和其他废柴一起,朝着“落日天使”们的完美躯体疯狂挥舞着他们肮脏的钞票。还有一人甚至成功获得一份差事,试做一晚服务员,而且还赚取了数量可观的小费。蕾恩·坎帕莎坐在一个隔间里,模糊朦胧的电子封签开启了保护功能,阻隔他人窥探。

小组剩余成员门外待命,做好准备,一等会面结束,便实施追捕。保拉、马吉和塔洛三人坐在一辆破旧货车里,货车停靠处和酒吧相隔一条街,车门一侧贴着家政服务公司的标识。他们在货车后部竖起的两块屏幕播放着进入酒吧内部的警员传来的图像。蕾切尔·兰西尔早已坐进隔间,这次隔间换了位置。身边还是跟着那名身材瘦削的保镖:经总部确认名叫西蒙·卡瓦纳,所判轻罪不计其数,有些可追溯至三十年前,并几乎都是暴力犯罪。他到达后,对隔间彻查了两遍,寻索任何隐藏的电子或生物神经电路。附近警员随身携带的被动式传感器几乎都要受影响失灵了。那人正在使用某种尖端设备——恰是为军火商工作之人可能用到的东西。

保拉看着兰西尔和埃尔温试探性地握了握手。这位军火商很不友善地瞪了她的买家一眼,之后,隔间四周的电子封签开启,卡瓦纳激活的单元组件进一步加强了隔间的封签。他用的器件之一是非法增强了的噪声脉冲,可在四米距离内,杀死任何昆虫的脑神经节。

“好,”保拉道,“我们来看一看埃尔温先生到底有什么重要的事情。”

隔间桌子上空一米处,一只布拉坦顿纺锤蝇正牢牢钩附于墙垫上布满绒毛的塑料织物上。在一片人造的紫绿色纤维中,它那半透明的两毫米长的身体可有效达到隐形效果。除了身具变色龙般的体质,这种生物在原生行星上的进化演变使其具有了独一无二的神经纤维,可利用光致发光分子作为主发射器,使其对标准的噪声脉冲免疫。按指挥部的要求,一家小型专业公司对其遗传密码进行了修改,将其一半的消化囊替换成了结构更为复杂的有机受体细胞,因此布拉坦顿纺锤蝇的寿命只有自然纺锤蝇的一半。它的腹腔内有一个满胀的分泌腺体,能喷射出极细的轻薄丝线。先前,纺锤蝇从相邻隔间飞过来时,身后就从那里拖带出这样的丝线。现在,受体细胞发出的柔和的神经冲动正经由丝线传输至更加标准化的半有机处理器中,那处理器就装在蕾恩的夹克口袋内。

在保拉观看的屏幕中央,一个颗粒状的灰白影像正在形成。她俯视着三个头顶,那是隔间里围坐在桌旁的三个人。

“到底是怎么回事?”蕾切尔·兰西尔问道,“在事情了结前我本来没打算再见你的,休。我不喜欢这样。这让我很不安。”

“我接到了一些新的指示,”埃尔温道,“除了当面告诉你,我还能怎么办?”

“好吧好吧,是什么指示?”

“订单需要追加,是些大家伙。”

“我还是不满意你的说辞,我快要想取消整个交易了。”

“不要取消。给你造成的麻烦,我们会付钱补偿。”

“我可不确定。你们搞出的麻烦正他妈的越变越大。只要有哪怕一个疑神疑鬼的警察走进我的经销处,我就彻底完了。那里还堆着许多装备,都是值钱货。”

埃尔温叹了口气,将手伸进口袋,“这些是为了缓解造成的不便。”他将一叠砖头大小的钞票放在桌上,推到西蒙·卡瓦纳面前。

这位保镖瞧了一眼兰西尔,后者点头同意。他把钞票收进了自己的夹克口袋。

“好了,休。你现在还想要什么好货色?”

埃尔温托起一张不大的黑色的记忆水晶碟片,兰西尔从埃尔温手中接过去。

“这是最后一次,”她道,“其他一切照旧。我并不关心你有何目的,或是你再付多少钱,懂吗?本次交易到此为止。如果想要其他东西,等到下一次再说。明白了吗?”

“当然。”

保拉坐回铺在货车座椅上的那张单薄老旧的软垫。屏幕上,亚当·埃尔温已经起身打算离开,隔间的电子封签闪了一下,放其离去。

“有问题。”她说。

马吉皱眉瞧着她,“什么意思?”

“意思就是,这根本和增加订单项目无关。无论那张记忆水晶里的实际内容是什么,都绝不会是一份清单。”

“那会是什么?”

“某类指示。”

“你怎么知道?我觉得这和事情的进展完全合拍。”

“你也看到他在早餐时对那条信息所表现出的反应了,摄像头清清楚楚捕捉到了他的表情。他显得很震惊。此类交易的首要准则就是不能在如此靠后的阶段再做出更改,这种行为会让人紧张不安。蕾切尔·兰西尔的反应就是个绝佳例证。而惊到军火商可不是一步好棋,如此规模的交易已经足够让每个人烦躁不安的了。埃尔温很清楚这一点。”

“那又如何呢?他的头儿改变了计划,所以他很震惊。”

“这我可不信。”

“那你想怎么做?”

“我们现在什么都做不了。先继续监视,继续等待,但是我想他不会让我们好过的。”

两天后的上午时分,戴森—阿尔法星出现闭合外壳成为爆炸新闻。一时间,各大新闻流量和时事栏目都被这条消息占据。竟有如此多的韦莱内星公民对这一惊天大发现以及该如何应对持有自己的看法,实在是出乎意料。

马吉待在位于地下的行动中心无所事事,将一半的注意力放在了那些现身新闻直播室的专家学者身上,其中既有严肃正经者,也有疯狂痴癫者。这些节目不厌其烦、一遍又一遍地复述戴森—阿尔法星从视线中消失的那一刻,图表一张张蹦出,试图向公众进行简要说明。

“你觉得埃尔温当时会是因为这个事件的消息而惊慌失措吗?”马吉问道,“毕竟,‘自我人格守护者’理应保护大众不受外星生物侵害才对。”

保拉瞄了一眼传送屏,上面正在播放达德利·博斯接受采访的画面,这位老态龙钟的天文学家根本收不住脸上的笑容。“不会。我核对过。埃尔温收到那条信息半日后,博斯才证实这一事件。无论如何,我都看不出戴森—阿尔法星的包络现象会引起‘守护者’的关切,他们关心的向来是那些在星际间飞来飞去的外星人,及其操控政府的方式。”

“是的,我明白他们的宣传说辞。该死,我总是会对这些信息信以为真。”

“你该为自己不是写这些胡话的作者而感到庆幸。我有时也忍不住会相信一些这样的诈骗伎俩。”

“你一定对这个组织所知不少,对吗?”

“作为非正式成员所能查到的一切,我基本都知道。”

“那么像亚当·埃尔温这样的人是怎么最终落得为恐怖主义组织效忠卖命的?”

“你必须明白,布兰德利·约翰逊基本上就是个富有魅力的疯子,整个‘自我人格守护者’运动完全就是对他个人人格的狂热崇拜。该组织自诩是为了政治事业,但这不过是其欺世盗名的一种手段而已。可悲的是,他诱惑了数百人参与进来,而且不光是在‘遥远边界’。”

“包括亚当·埃尔温在内。”马吉嘀咕道。

“是的,包括埃尔温。”

“就我对埃尔温的观察来看,他很聪明。档案显示,他是一名真正坚定不移的社会主义党激进分子。他应该还不至于盲目轻信约翰逊的宣传论调吧?”

“我只能假定他是在迎合迁就约翰逊。埃尔温需要约翰逊能为其提供的那种保护,而他深爱的党派确实也从该组织获得了小小好处。不过话说回来,他或许只是想复兴自己过往的那些辉煌。别忘了他可是个疯子;他所实施的恐怖主义活动已经害死了数百人,而每运输一批武器都有可能带来更多死亡。不要期待他的动机会讲求逻辑。”

监视又持续了十一天。无论亚当·埃尔温又提出了什么要求,对蕾切尔·兰西尔来说,似乎都不容易办到。在后方,各种各样的不法接洽者纷至沓来,和她进行私密的短暂会晤。尽管托卡特大都会警局竭尽全力,其技术支持小组仍旧对如何将渗透装置打入内部一筹莫展。兰西尔办公室的屏蔽做得实在密不透风、滴水不漏,甚至连纺锤蝇都无法钻进办公室周围战斗级别的力场。她的仓库也如有铜墙铁壁一般,尽管小队已设法确定有两间仓库堆放着武器,但那些改良昆虫在设法进入后,也只来得及迅速查看一下四周,随后就在噪声脉冲发射器或电子蛛网面前缴械投降了。

二级监视小组在那些供货商离去时跟了上去,监视他们收集大批武器和设备,再运送到这个经销处。瓦朗斯所有这些不法黑市军火商的地下网络已被仔细记录并登记在案,就等着突击逮捕,以彻底结束这次行动。

到了第十一天,监视人员记录下一通电话,是亚当·埃尔温打给城里一间仓库的,他在电话里委托仓库将一批农业机械转运至兰西尔的经销处。

“这就对了,”塔洛断言道,“他们准备装货起运了。”

“有这个可能。”保拉承认道。

行动办公室的另一边,马雷什只是叹了口气。但她的确命令抓捕小组进入了待命状态。

经销处附近停着几辆车,其中一辆里坐着马吉。八辆卡车抵达,车上高高堆放着的一箱箱的农机器械,她将图片转接到了行动中心。在环绕经销处的围栏之间,宽阔的大门被匆忙推开,让卡车通过。就在这短暂耽搁的片刻,兰西尔的另一辆车从经销处驶出做了测试运行。整个监视期间,这里都在进行着合法经营,每天多达十几辆车被合法客户提走,销量很大。

八辆卡车全部开进了兰西尔最大的一间仓库。随着最后一辆停靠进去,仓库大门也滚动着降了下来。包围现场的监视小组传来消息,报告称安检系统将立刻开启。

“埃尔温现在在哪里?”保拉问道。

塔洛给她传来了图像,他们的头号目标在市中心的一家餐馆刚享受完午餐。保拉在控制台前坐下,借着监视小组携带的传感器,开始一路尾随。

午饭后,埃尔温在商业街附近闲逛,用其一贯的策略辨别是否有尾随者。返回酒店后,他开始整理行装。下午晚些时候,他下楼来到吧台,点了一杯啤酒。他一边喝着啤酒,一边注视着柜台尽头处的屏幕,上面正播放着亚历山德拉·巴伦采访达德利·博斯的画面。太阳逐渐沉入地平线,傍晚时分,手提箱从楼上下来了,他结了账,退了房。

“好了,”保拉向各行动小组宣布,“看来就是现在。所有人:请前往第一阶段位置处。”

唐·马雷什受命驾车和其他三辆一起跟踪埃尔温。距离酒店一百米处,等待猎物的他看见一名高大男子从酒店大厅走出。收到埃尔温的个人联络仪发出的订单,一辆出租车停在了他面前。人上了车,手提箱则自己慢慢跃上了车子后部的行李台。

“原地待命,唐。”保拉道,“我们正在往出租车的驱动阵列处安插检查程序。啊,行了。他让车子载他到第32号大街。”

车子开动起来,开始追寻目标,唐·马雷什抗议道:“那里离经销处一点都不近。”

“我明白。等着吧。”保拉把注意力转向从经销处传回的图像及数据资料。眼下,蕾切尔·兰西尔和十名手下正在那间停放卡车的封闭仓库内,其他工人则像往常一样,在这一天工作结束时回了家。

保拉面前的控制台上,数据闪烁不定起来,向其发出紧急警告。“喂,有点情况。埃尔温正在向出租车的驱动阵列载入某种渗透软件。”在她注视屏幕的时候,警方的检查程序抢在新的闯入程序自我载入并执行清查之前,将自己删除了。

“他在改变方向。”唐·马雷什汇报道。他的语调里流露着兴奋之情。

“保持镇定,跟紧了,”保拉道,“但别靠得太近,他已尽在我们掌握之中。”控制台大传送屏上的六幅影像中,只有一幅来自追踪汽车。其他五幅皆取自民用安全摄像头,它们遍布市里的大街小巷。图像显示,那辆出租车正平稳地行驶在交通拥堵时段的车水马龙之间。

埃尔温一定下达了提速命令。车子开始加速了。

“别跟得那么明显。”看到出租车忽然向右急转,保拉低声对监视小组说道。出租车现在已经在第一辆追踪汽车前方一百五十米处,由于小组在实施标准的围困阻截战术,对方已经驶出了打头车辆的图像范围。她关注着网格地图上的各处亮点,看着警方车队重新组合以对出租车实施包围。

埃尔温又向右转了,紧接着急速左转,一路向下进入一条窄小巷道。“别跟了,”保拉命令道,“这儿只有一个出口。”

三号追踪车飞驰到窄巷尽头连通的街道上。出租车稳稳驶出,然后左转,朝着三号车的相反方向一路开走。不足几米,就这样失之交臂。

唐·马雷什的车重新回到了它的定点位置。出租车开始二次加速。保拉在沿控制台排列的屏幕上,可以看见出租车两侧车灯射出的模糊光线,透过市中心的高楼大厦,延伸至远方。出租车转道驶上第12大街。它是该市最宽阔的马路之一,六条车道上全是川流不息的车辆。它开始胡乱变道,然后降下了速度。它从一座笨重的大桥——铺设了轨道,可通往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行星车站的几座大桥之一——下驶过,这时,头顶上方的一只摄像头捕捉到了它的画面。

“见鬼,他去哪儿了?”保拉问道,“唐,你能看见他吗?”

“我想可以。在第二车道。”

有两只摄像头被聚焦到了大桥的另一侧,以监控所有车道。一辆接一辆的车呼啸而过。摄像头焦距拉近,全部集中在了一辆出租车上,那车又转移到了外道。

“好吧,”保拉道,“所有追踪车辆,缩小间距,和目标距离控制在八十米以内,我们不能再冒险跟丢。三号车,从桥下走,再检查一下看他有没有遗落下什么东西。”

出租车躲躲闪闪地又开了一千米,然后忽然变向上了第45大街,并开始老老实实地在某条车道上行进。它的速度又调回了稳定的每小时七十千米。

“他正迎面向我们驶来。”马吉道。

“看起来是这样。”保拉同意道,“好吧,所有追踪车辆,再次后撤。”

八分钟后,那辆出租车停在了蕾切尔·兰西尔的汽车经销处外。大门开启,让车进去。出租车直接穿过一间仓库敞开的入口,最后在车辆修理站旁的一处空地停了下来。

保拉斜眼看了一下传送门传来的图像。仓库门就这么一直敞开着,为监视小组的传感器和摄像头提供了完美的视野。没有物体移动。

“怎么回事?”塔洛问道。

“我也不清楚,”保拉道,“蕾切尔还在仓库,和那些卡车待在一起。不,等一等……”

仓库门依然敞开着,西蒙·卡瓦纳穿过被照得亮晃晃的混凝土地面,朝这边走了过来。他用银行文身付了出租车费。车后行李架打开,埃尔温的手提箱滚了出来。这名纤瘦的保镖迈步离开,箱子也跟了过去。出租车随后开离了仓库。

“哦,见鬼。”保拉嘟哝道,“所有小组,现在开始第三阶段行动。重复一遍,我们现在进入第三阶段,进行拦截和逮捕。唐,拦下那辆出租车。”城市交通路线阵列将紧急停止命令发送到了出租车的驱动阵列。四辆追踪汽车一拥而上,在出租车四周组成了一道实体封锁线。

随着出租车从仓库中开出,马吉也开始行动起来。十分钟前,太阳终于从天边沉了下去,留下一片昏沉的暮色。在她身后,市中心的那些摩天大楼在晦暗的天空中印刻下一道道鲜明的闪光轮廓。前方,只有固定在仓库前檐上的几条昏暗不明的聚光带,将微弱的黄色光芒投在停满一排排车辆的车行里。在大院的远处,一段高架轨道线路遮住了地平线,厚厚的黑色混凝土护栏将都市的屋脊线与深沉的姜黄色天空隔开。一节货运列车咝咝作响,叮叮当当地行驶着,没有校准好的动力轮断断续续地溅起一串扇形的火花尾巴,随着列车不断前行,慢慢地驶入城市深处,这一串火花宛如标记般引人注目。

她与同事们并肩前进,在沉默、静止的车辆间碎步疾跑,逼近那间大门紧闭、屏蔽重重的仓库。她激活了装甲,这套系统开始发出轻柔的嗡鸣声,看起来就像是套在制服外的一副钴蓝色骨架。装甲力场外放,她周围的空气变得浓厚。马吉心里默祷,希望功率等级足够良好,天知道他们会遭遇怎样口径的武器。

汽车在她身后滑行,轮胎摩擦发出尖厉的嘶叫,犹如受伤的野兽。前方,抬眼望去,警局战术突击队派出的先遣人员已到达仓库大门处。他们几乎未加停顿便朝着紧闭的复合门板发射了一道离子闪电。一道炫目的闪光将院子一下子笼罩在一种鲜明尖锐的单色调中,随之而来的还有“咔嚓”一声霹雳。尚有余烬的复合板碎片在空中四散纷飞,现出仓库建筑上被炸开的两个大洞。突击组队员争先冲入。

“不许动,是警察!”

“连动一动的想法都不要有,混账东西!”

“你,把手放在我能看见的地方。就现在!”

肾上腺素在马吉的血管里沸腾高歌,她冲过被炸开的缺口,驱散另一边的薄薄烟雾,手中离子枪随时准备射击,嵌入式视网膜也调整到了全分辨率。可眼前令人吃惊的一幕几乎让她站立不稳。

蕾切尔·兰西尔正随意地站在一辆卡车前,原本待在后面的十名员工现在簇拥在她的身边。重型装卸机器人已将几个箱子从卡车上搬下,整整齐齐地堆放在地上。其中一个箱子上摆放着一个酒瓶和十个酒杯,显然是准备让人畅饮一番的。

“啊,晚上好,探员。”蕾切尔·兰西尔看见马吉的警徽后说道。她那嘲讽式的咧嘴笑容真是邪恶到了极点,“我知道我用我的车做成了一笔大生意,但也不需要这么着急吧。况且,我有能支付给任何一个银行文身的东西。”

马吉低声咒骂了一句,然后慢慢拉上手枪保险。“我们被耍了。”她说。

“唐?”保拉问道,“唐,他在没在出租车内?回答,唐。”

“什么都没有!”唐·马雷什怒骂道,“他妈的就是辆空车。他不在车里。”

“天杀的!”保拉吼道。

“这是在伤口上撒盐。”马吉道,“这个婊子在嘲笑我们。我就离她五米,她还在该死地笑。我们在这里不会有什么收获了。”

“必须有!”塔洛怒不可遏地嘶吼道,“我们他妈的连着监视他们三周了。我亲眼看着那些武器运进那里。”

现在一切都结束了,内心的热潮偃旗息鼓了,肾上腺素也冷却了,马吉觉得疲惫不堪。她直视着蕾切尔·兰西尔得意扬扬又闪闪发光的双眼,“听着,我们彻头彻尾被骗了。”

在性命攸关的那一刻,他从仍在铁道桥下奔驰的出租车上滚了下来。亚当这一下摔得不轻,剧痛撕扯着他的腿、肩膀和肋骨,疼得他叫唤不迭。然后,他再次扭身,猛地站起来。不到五米远的地方,已经停好了第二辆无人乘坐的出租车。他钻进打开的车门,“昆廷·凯莱赫”身份下的电子管家告诉这台车直接送他去“A+A”酒店。

出租车顺滑地驶入了湍急的车流中。他扫视一圈,发现有一辆汽车猛地刹住,停在了桥下,从车上跳下两人,开始在四周扫描。身后的距离在渐渐拉开,他不禁咧嘴一笑。对于一个七十五岁的胖老头来说,还算不赖。

421房还是他离开时的那个样子,扫描阵列向他发出了“一切安全”的信号。他一瘸一拐地走进房间,那些瘀青挫伤带来的疼痛开始加剧。坐在凝胶床垫边沿,脱去衣服,他才发现许多处皮肤都被擦破了,正往外渗血。他在伤处敷了一些愈肤贴,然后就趴下,听凭全身上下颤抖哆嗦。过了一会儿,他开始哈哈大笑。

连续两周,他没有离开房间半步。自动售货机一日递送三餐,他还喝了很多水。电子管家给他播放筛选过的本地和整个太阳系的新闻节目内容,并特别把有关戴森—阿尔法星的条目排在前面。

一天有二十个小时他都躺在床上,吃便宜的包装食品,看无聊透顶的单一星球通信传媒网的娱乐节目。标准化生产的商业再塑套装紧紧包裹着他的躯干和四肢,慢慢地将脂肪从体内抽取出来,并调整着皮肤的褶皱以适应他变瘦了的新体形。此过程中,他的有机电路文身也被毁得七七八八。两条皮革质地的厚实缎带分别贴附在两条腿上,置于膝盖的一侧。这些深层渗透套件穿透肌肉,伸展出细长的卷须直达骨骼。它们将亚当的股骨和胫骨分别缩减了半厘米,改变了他的身高,使其测量值在任何犯罪数据库中都检索不到。这是个缓慢而又非常痛苦的过程。

这些调整让他身体虚弱,脾气暴躁,就像是刚害过一场流感。他以这次任务的成功来安慰自己。他们为此多付了十万美元,但蕾切尔·兰西尔本人却是一个满腔热情的合作者。在这次任务的过去十天里,每一辆离开那个经销处的车都携带着一部分订单货物。那些货物已经被丢下车,散布于城镇各处,藏匿在他付钱请她租借的建筑内,由蕾切尔的工人们将它们打包,装进他几个月前运来的箱子里。整个清单里的货物正通过多条迂回路线前往“遥远边界”。再过几个月,它们就会抵达。

他唯一的遗憾就是没能看到保拉·妙的表情,因为这场骗局后来变得愈加明显。要是能看到,体验下手腕被紧紧铐住的感觉几乎也是值得的。

在那决定命运之夜的十七天后,亚当穿着宽松肥大的汗衫和裤子,离开了“A+A”酒店。二十分钟的出租车行程将他带到了压缩空间运输公司行星车站。他信步走进候车大厅,没有触发任何警报。对此心满意足的他坐上了去往洛杉矶—银河星的快车。

注释

[1]英美制质量或重量单位,合0.4536千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