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编
绪言
自1492年哥伦布发现美洲,西班牙对今巴西和加勒比少数岛屿以外的上起今美国西南部、下抵合恩角实行殖民统治,使历史悠久、人口众多的古代美洲文明遭受灭顶之灾。在长达三个世纪的殖民统治期间,美洲原住民从约几千万锐减至几百万,取而代之的是大量欧洲移民、非洲奴隶和印欧混血儿(mestizos)、黑白混血儿(mulatos)等。
从16世纪上半叶到18世纪下半叶,西班牙在其美洲殖民地先后设立了四个总督区[3]和五个都督区。前者包括新西班牙总督区(以今墨西哥城为中心,1535年设立),秘鲁总督区(以今利马为中心,1542年设立),新格兰纳达总督区(以今波哥大为中心,1718年设立)和拉普拉塔总督区(以今布宜诺斯艾利斯为中心,1776年设立);后者分别为危地马拉都督区(以今危地马拉城为中心,1527年设立),委内瑞拉都督区(以今加拉加斯为中心,1773年设立),古巴都督区(以今哈瓦那为中心,1777年设立),智利都督区(以今圣地亚哥为中心,1778年设立)和波多黎各都督区(以今圣胡安为中心,1778年设立)。这些殖民地的经济生活虽然由各总督区和分督区管辖,但与英国不同,宗主国西班牙并未在殖民地发展经济而是只把它们作为掠夺的对象。如此,西属美洲的黄金、白银源源不断运抵欧洲,直至18世纪后半叶才开始有所收敛。被掠夺是造成后来西班牙语美洲国家都较为落后的主要原因。18世纪末19世纪初,随着启蒙思想的传播、美国的独立,尤其是法国对西班牙的占领,后者在美洲的殖民根基开始动摇。独立思想在西班牙语美洲迅速传播,并形成燎原之势。
恩格斯(Engels,Friedrich)说过,“黄金一词是驱使西班牙人横渡大西洋到美洲去的咒语。黄金是白人踏上一个新发现的海岸便要索取的第一件东西”。[4]从哥伦布发现美洲至独立战争爆发前,西班牙在其殖民地肆意掠夺。据不完全统计,西班牙从美洲殖民地抢走了约二百五十万公斤黄金和一亿公斤白银。而宗教作为精神殖民的重要手段,是宗主国西班牙在其美洲殖民地实行长期统治的支柱之一。西班牙殖民者甫一踏上美洲大陆,教会就接踵而至。它除了传教,还大量敛财。及至19世纪初独立战争爆发,仅墨西哥教会就拥有约占全国二分之一的不动产和三分之一的耕地。当然,财富主要集中在高级僧侣和大庄园主手中,这也是墨西哥独立运动首先由底层教士和中下层土生白人发起的原因。
与此同时,大国争霸愈演愈烈,西班牙在欧洲的地位江河日下,而美洲人民风起云涌反对殖民统治的独立运动,使西班牙的命运雪上加霜。最早揭竿而起的是海地人民。作为法国和西班牙的殖民地,海地于1791年8月22日爆发武装起义。由于法国陷入欧洲战场无暇顾及,而西班牙在海地东部的存在本来就比较薄弱,经过近十年的斗争,失败,再斗争,1801年海地人民终于将法国和西班牙殖民者全部赶出岛屿。海地人民的胜利,使法国统治者,尤其是1799年通过政变上台的拿破仑(法语:Napoléon Bonaparte,意大利语:Napoleone Bonaparte)大为震怒。拿破仑的梦想之一便是以海地为跳板,建立美洲帝国,而海地黑人的独立革命打乱了他的计划。他恼羞成怒,于1802年派遣两万余名军人组成的远征军开赴海地实施“平乱”。经过几个月的激烈战斗,法军伤亡惨重。但海地人民也由于缺少枪支弹药,不得不撤出战略要地。最后,法国人借谈判之机逮捕了海地独立运动领导人杜桑·卢维杜尔(Toussaint Louverture,François-Dominique),并把他押送至法国受审。稍后,杜桑·卢维杜尔死于狱中的消息传到海地,激起了海地人民更加强烈的反抗。1802年底,法军负隅顽抗,但败局已定。1804年1月1日,海地正式宣布独立,从而拉开了西班牙语美洲,乃至整个拉丁美洲独立战争的序幕。
1810年,北起墨西哥,南至阿根廷,到处竖起了独立革命的大旗,独立战争如火如荼。首先是墨西哥。1810年9月16日,在墨西哥北部的一个叫作多洛雷斯[5]的偏远村庄,几千名墨西哥穷人(其中绝大多数为印第安人),在神父米盖尔·伊达尔戈·伊·科斯蒂利亚(Hidalgo y Costilla,Miguel)的率领下揭竿而起,发出了“独立万岁!美洲万岁!打倒殖民政府!”的怒吼。这就是西班牙语美洲历史上著名的“多洛雷斯之吼”。9月16日也因此被后来的墨西哥联邦共和国确立为国庆日。
伊达尔戈神父纪念碑
伊达尔戈属于土生白人。他在巴利阿多利德取得神学学位后回到墨西哥。一同带往墨西哥的还有欧洲的资产阶级思想和法国资产阶级革命精神。此外,他酷爱文学和历史,对卢梭(Rousseau,Jean Jacques)、孟德斯鸠(Montesquieu,Charles Louis de)等启蒙思想家如数家珍。受此影响,他曾公开与女友同居,并有了两个女儿;后来又与另一名女友生下了三个孩子,犯了天主教大忌。因此,1803年,伊达尔戈被贬到偏远的多洛雷斯接任神父之职。然而,这使他反骨更甚,并且有机会接近底层民众,了解广大印第安农民的疾苦。多洛雷斯是印第安人集居地,在长达近三个世纪的殖民统治期间,印第安人处于社会最底层,过着牛马不如的生活。伊达尔戈同情他们。他不顾禁令,在教区内鼓励印第安农民栽种葡萄、橄榄,发展养蜂业和酿酒业,帮助他们兴建陶器作坊和皮革工场,这一定程度上改善了印第安人的生活,他也赢得了印第安人的拥戴,但同时遭到了殖民当局和宗教裁判所的怀疑与忌惮。伊达尔戈因此受到了宗教裁判所的审讯和监视。然而,伊达尔戈一不做,二不休,悄悄加入了由土生白人创立的秘密组织“文学社交会”。1810年9月上旬,“文学社交会”决定于12月8日发动武装起义。由于计划不够周密,西班牙殖民当局得到情报后开始于9月13日展开逮捕行动。15日夜,几个侥幸脱险的独立运动负责人连夜赶到多洛雷斯。16日凌晨,伊达尔戈认为事不宜迟,果断决定当天起义。他敲响了教堂的钟声,集结了千余名印第安人,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攻占州府,逮捕了地方官员,释放了狱中囚犯。墨西哥独立革命拉开序幕。
在伊达尔戈的领导下,起义军节节胜利,起义队伍迅速壮大。1810年10月底,起义军进逼首都墨西哥城。这时他以为起义军势如破竹、胜券在握,开始致力于颁布土地法和其他法令。虽然这些法令直接惠及贫苦百姓,尤其是印第安人,因而大获拥护,却使起义队伍丧失了一举攻克首都的良机。1811年1月,西班牙殖民军里应外合,疯狂反扑。伊达尔戈在撤退途中因叛徒出卖被俘,并遭杀害。然而,与此同时,危地马拉、萨尔瓦多、洪都拉斯、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等中美洲地区纷纷起义并宣告独立。
西蒙·玻利瓦尔
墨西哥独立革命虽然一时间四方响应,但西班牙及其殖民当局的反击也格外猛烈。起义队伍不得不化整为零,躲进山区和丛林展开游击战争,并养精蓄锐,等待时机。1820年,西班牙爆发反法战争,墨西哥独立革命出现了转机。掌握兵权的伊都维德(Iturbide,Agustín de)将军乘机宣布国家解放。1821年,墨西哥脱离西班牙成为独立国家。
在南美洲,独立运动同样如火如荼。以委内瑞拉为中心,西蒙·玻利瓦尔(Bolívar,Simón)率领起义队伍与殖民政府展开了拉锯战。玻利瓦尔也是土生白人,出生在加拉加斯,青年时期曾漫游欧洲,受到启蒙主义的熏陶,研读过洛克(Locke,John)、卢梭、伏尔泰(Voltaire)[6]和孟德斯鸠等哲学家的著作,并钦佩拿破仑的才能和勋业,尽管对其称帝颇为反感。
早在1805年,受弗朗西斯科·德·米兰达(Miranda,Francisco de)的影响,年轻的玻利瓦尔便萌生了解放委内瑞拉的想法。1810年7月,玻利瓦尔赴伦敦执行外交使命,同行的有安德雷斯·贝略(Bello,Andrés),后者不久成了西班牙语美洲独立运动时期的重要诗人。他们在伦敦会晤了米兰达,玻利瓦尔介绍了委内瑞拉的形势,并恳请米兰达回国参加争取国家独立的正义行动。米兰达接受了他的请求。通过米兰达的斡旋,玻利瓦尔等人拜会了英国外交大臣和一些议员,希望说服英国支持委内瑞拉独立。英国有关官员对此表示同情和理解,但考虑到西班牙是英国对抗法国的重要盟友,拒绝给予任何帮助。玻利瓦尔请贝略等留在伦敦继续同英国政府谈判,自己则和米兰达返回委内瑞拉。1811年6月,玻利瓦尔乘委内瑞拉召开议会之际,鼓动大批青年公开宣讲独立思想,并在议会大厦外高呼独立口号。鉴于西班牙和委内瑞拉的国情,议会决定顺从民意,并于7月5日宣布独立,成立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翌年,加拉加斯发生大地震,西班牙殖民军趁机发起进攻,天主教会也借机惑众,独立战争陷入困境。1812年7月25日,米兰达签署了投降协议,导致委内瑞拉第一共和国夭折。玻利瓦尔不得不前往库拉索岛避难,开始了第一次流亡。稍后他重返委内瑞拉,发动第二次起义,并宣告成立委内瑞拉第二共和国。玻利瓦尔被誉为“解放者”。
委内瑞拉货币上的贝略
1815年,随着拿破仑帝国的瓦解,重登西班牙王位的费尔南多七世(史称斐迪南七世,Fernando VII)在“神圣同盟”的支持下,增派一支万余人的远征军驰援殖民政府。独立革命遭受挫折,殖民统治的阴霾重新笼罩西班牙语美洲的绝大部分地区。
玻利瓦尔不得不流亡牙买加,但他并没有就此放弃战斗,而是从挫折中总结经验教训,并积极组织力量。1816年12月,玻利瓦尔率领队伍再次登陆委内瑞拉,一路高歌猛进,沿途解放奴隶,释放囚犯。很快,玻利瓦尔在奥里诺科河畔建立起军事基地,并扩充队伍。经长距离急行军,起义队伍于1819年8月初抵达波耶加同殖民军展开激战,并大获全胜,然后挥师直取波哥大。1819年12月,大哥伦比亚共和国宣告成立,[7]玻利瓦尔当选总统和最高统帅。此后,玻利瓦尔决定挥师南下,彻底清除西班牙殖民军残余势力。
阿根廷货币上的圣马丁
这时,圣马丁(San Martín,José Francisco de)率领的起义队伍在阿根廷和智利也是捷报频传,并同玻利瓦尔形成了对殖民军的南北夹击之势。且说圣马丁也是土生白人,生于阿根廷的亚佩尤,其父为西班牙皇家陆军军官。圣马丁于1789年加入西班牙军队,任士官生。西班牙语美洲独立战争爆发后,他立刻返回阿根廷参战,并于1813年2月率部在巴拉那河畔的圣洛伦索击败西班牙舰队。同年底赴图库曼接任北方起义军司令,1814年晋升将军,提出变北上为西进的战略,即改由阿根廷西部翻越安第斯山直取智利,然后由海路解放秘鲁。1817年2月,他果敢地率部翻越安第斯山,似神兵天降,抵达安第斯山西麓,并摧枯拉朽般直捣圣地亚哥。1818年4月5日,他又在迈波战役中取得决定性胜利。1820年8月,圣马丁率阿根廷、智利联军经海路北上进攻秘鲁,1821年7月解放利马,宣告秘鲁独立。圣马丁被誉为“护国公”。
1822年7月下旬,南美独立战争的两大领袖玻利瓦尔和圣马丁在瓜亚基尔港会面。经过通宵达旦的商谈,圣马丁宣布隐退,将队伍和解放东秘鲁的任务交给了玻利瓦尔。1824年8月6日,玻利瓦尔在胡宁大战中击溃西班牙精锐;同年12月9日,又取得了阿亚库丘会战的胜利。1825年东秘鲁获得解放。为了纪念玻利瓦尔,东秘鲁易名玻利维亚。1826年1月23日,西班牙在南美洲的最后一支殖民军向玻利瓦尔缴械投降。
及至19世纪30年代,除古巴和波多黎各外,西班牙语美洲生成了近二十个独立国家。它们是墨西哥、危地马拉、洪都拉斯、萨尔瓦多、尼加拉瓜、哥斯达黎加、巴拿马、多米尼加、委内瑞拉、哥伦比亚、厄瓜多尔、秘鲁、玻利维亚、智利、巴拉圭、乌拉圭和阿根廷。
伴随独立运动而生的西班牙语美洲文学天然具有反殖民倾向。或者反过来说,文学也许先于独立战争,其敏感的触角从西班牙入侵美洲伊始便蕴含着反骨。这在上一卷《西班牙语美洲文学:古典时期》中已有阐述。尤其是在那些时隐时现、神出鬼没的殖民地小说当中,这种反骨直接刺向宗主国西班牙及其殖民当局的诸多禁忌。而小说本身便是禁忌。因此,在18世纪末19世纪初的西班牙语美洲,小说尚属违禁品,只能在地下流传。独立运动中应运而生的诗歌,则更加直接地参与了独立革命,并成为其中不可或缺的组成部分。
进入19世纪20年代后,西班牙语美洲固然产生了近二十个独立国家,但战争也使得这些国家生灵涂炭、哀鸿遍野。新生国家并未顺利进入发展轨道,文明与野蛮、民主与寡头的斗争从未停息,以至于整个19世纪的西班牙语美洲几乎是在“反独裁文学”的旗帜下踽踽行进的,其间也免不了追随欧陆风尚产生各种主义,如浪漫主义和批判现实主义、感伤主义和自然主义。
19世纪末20世纪初,带有鲜明逃避主义和唯美主义倾向的现代主义应运而生。以鲁文·达里奥(Darío,Rubén)为代表的一代诗人从殖民文化中突围,进而反过来影响了西班牙等西方国家。而“寻根运动”则无疑又是对现代主义和世界主义的反动,也是西班牙语美洲文学真正崛起的重要原动力之一:20世纪二三十年代,针对现代主义和汹涌而至的世界主义或宇宙主义等先锋思潮,墨西哥左翼作家在抵抗中首次聚焦于印第安文化,认为它才是美洲文化的根脉和正宗。同时,正本清源也是西班牙语美洲和拉丁美洲作家摆脱西方中心主义的不二法门。由是,大批左翼知识分子开始致力于发掘古老文明的丰饶遗产,大量印第安文学开始重见天日。“寻根运动”因此得名。这场文学文化运动旷日持久,而印第安文学,尤其是印第安神话传说的重新发现催化了西班牙语美洲文学的新肌理,也激活了西班牙语美洲作家的一部分古老基因。魔幻现实主义等标志性流派随之形成,并逐渐衍生出了以加西亚·马尔克斯(García Márquez,Gabriel)为代表的一代天骄。我国的“寻根文学”直接借鉴了西班牙语美洲文学,并已然与之产生了具有深远影响的耦合或神交。同时,基于语言及政治经济和历史文化等千丝万缕的联系,西方文学思潮依然对前殖民地国家产生了巨大的“后殖民”作用。用卡彭铁尔(Carpentier,Alejo)的话说是“反作用”。[8]它们迫使美洲作家在借鉴和扬弃中确立了自己的主体意识或身份自觉。于是,在“寻根运动”、魔幻现实主义和形形色色先锋思潮的裹挟下,结构现实主义、心理现实主义、社会现实主义等带有鲜明现实主义色彩的流派思潮相继衍生,其作品在西班牙语美洲文坛如雨后春笋般大量涌现,一时间令世人眼花缭乱。人们遂冠之以“文学爆炸”这般响亮的称谓。然而,这些五花八门的现实主义并未淹没以博尔赫斯(Borges,Jorge Luis)为代表的保守主义和幻想文学。面壁虚设、天马行空,或可给人以某种“邪恶的快感”[巴尔加斯·略萨(Vargas Llosa,Mario)语][9]。总之,在一个欠发达地区或谓发展中国家产生如此辉煌的文学成就,不能不说是个奇迹。它固然部分且偶然地印证了文学的特殊性,但个中因由并不那么简单,其复杂程度犹如化学反应,值得且有待深入探讨。
需要说明的是,西班牙语美洲主要继承了西班牙传统,作家的姓名比较繁冗,[10]除了名字(通常不止一个,如巴尔加斯·略萨有三个名字:豪尔赫·马里奥·佩德罗),加上父姓、母姓或/和地名,或/和一些特殊的教名,就相当冗长了。在此基本只保留约定俗成的常用姓名,如埃乌赫尼奥·莫德斯托·德·拉斯·梅塞德斯·坎巴塞雷斯·阿拉伊斯仅攫取常见的埃乌赫尼奥·坎巴塞雷斯。倘同一人物反复出现,则基本只采用姓氏或名字,不再重复全称,除非必要。有的因教名或笔名更为常见,譬如胡安娜·伊内斯·德·阿斯巴赫·伊·拉米雷斯·德·桑蒂利亚纳,则仅取其教名胡安娜·伊内斯·德·拉·克鲁斯,或较为中性的原名胡安娜·伊内斯。有的如加西亚·马尔克斯,因其父姓加西亚是大姓,而且十分常见,故采用双姓或小名加博,而非全名加夫列尔·何塞·德·拉·康科尔迪亚·加西亚·马尔克斯。总之,人名者,符号也,约定俗成而已。同时,鉴于西班牙语美洲国家的大多数人口为印欧混血儿和黑白混血儿,本著在提到印第安人或黑人时,自然不带任何偏见。此外,由于西班牙语美洲很难同拉丁美洲截然割裂,本著并不避讳在两者之间进行合理的穿梭,尽管本著为西班牙语美洲文学而来。谨此说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