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生存艰难的猎豹
猎豹是陆地上奔跑最快的动物,能在三秒钟内从零加速到每小时110千米,但它们缺乏耐力,这样的速度只能保持几十秒
猎豹是一种独特的猫科动物,它们将奔跑能力发挥到了极致,并为此付出了巨大的代价,比如为了伸长前肢、加大步伐,猎豹退化掉了锁骨,它的两条前腿和肩膀只用韧带相连,前肢缺乏足够的力量;猎豹在高速奔跑时需要呼进大量的氧气,鼻子比一般猫科更大,压缩了口腔的面积,咬合力也不强;猎豹的爪子无法伸缩,在高速奔跑时好像鞋钉能抓牢地面,但这令它们失去了爬树的技能,无法将食物拖到树上,食物经常被狮子、斑鬣狗甚至秃鹫抢走——这些代价使猎豹成了草原上最弱势的食肉动物。
狮子会毫不留情地杀死自己领地内经过的猎豹,这一行为令人十分困惑,因为狮子和猎豹的捕猎对象并无多少重合,猎豹的体型仅有狮子的1/5,对狮子毫无威胁;而且猎豹的猎物经常被狮子夺走,相当于猎豹在为狮子免费打工。斑鬣狗是猎豹的大敌,它们不仅抢夺猎豹的战利品,还会捕食猎豹,每年有70%的小猎豹死于斑鬣狗的嘴下。花豹有时也会杀死猎豹。
为了避开这些猛兽,猎豹不得不在白天活动,在最炎热的正午时分捕猎。即使捕猎成功,猎豹也得狼吞虎咽,吃完立刻撤退。
猎豹个体之间的体态差异很小,对猎豹身份的识别主要依据它们前肢内侧的斑点排列。大部分猎豹没有领地,居无定所,浪迹天涯。猎豹平均每天行走15千米寻找猎物或躲避敌害,有时一天可走上百千米,所以跟踪拍摄猎豹是一件苦差事,它们的活动范围太大,很难在一周内连续跟踪同一只猎豹。
为什么不在猎豹身上装一个无线电跟踪器呢?猎豹的身体很轻,无线电跟踪器有可能让它们失去平衡,如果猎豹在以110千米的时速捕猎时摔上一跤,结果可能是灾难性的。所以我只能用最笨的办法,开车在茫茫草原上靠肉眼和望远镜寻找猎豹,每天的行车距离在200千米以上。
猎豹辛苦捕猎的成果,常常被狮子或斑鬣狗抢走
2019年7月的一天,我像往常一样在草原上开车巡逻,发现了一群斑鬣狗正在围攻一只母猎豹。母猎豹被咬得遍体鳞伤,后背、前腿关节等处血流不止。我连忙开车把斑鬣狗驱走,替母猎豹解围。这只大难不死的母猎豹并没有落荒而逃,而是从容地从我车前走过,跳上不远处的一块巨石昂首伫立,好像一尊精美的青铜雕。我之前觉得猎豹的美丽源于其流线型的身材和布满黑色斑点的华丽皮毛,但在这一刻,我发现猎豹,尤其是母猎豹有一种特殊的气质,巨大的生存压力没有压垮它那柔弱的身躯,反而让它锻炼出了坚韧而优雅的品性,所以有人说“母猎豹是一种在刀尖上舞蹈的动物”。
母猎豹大约在1岁半时离开自己的母亲独立生活,它们畏惧跟同类接触。即使即将进入发情期,它们也会尽量避开附近的公猎豹。公猎豹发现母猎豹后,必须用暴力胁迫母猎豹,不让它逃走,这是猎豹繁殖的必需程序。母猎豹会被公猎豹追赶和殴打约一个星期,来回奔跑超过150千米,之后才开始排卵。猎豹的求偶过程并不如人类谈恋爱那么浪漫美好。
母猎豹在发情期内往往会与不同的公猎豹交配,产下的幼崽来自不同的父亲。这是母猎豹的一种策略,公猎豹无法确定哪个幼崽是自己的后代,因此避免了公猎豹的杀婴行为。公母猎豹交配完后就分开了,母猎豹独自承担养育后代的职责。
我曾经跟踪过一只怀孕的母猎豹。它在一个月内猎杀了23只瞪羚,其中2/3是未成年。由此推算,它一年可以猎杀200只瞪羚。东非稀树草原上生活着约50万只瞪羚,被猎豹吃掉的瞪羚占总数的比例很小。
这只母猎豹的每次追击都干净利落。快要追上瞪羚时,它会伸出前爪拍击瞪羚侧面或用后腿将它绊倒在地,然后咬住瞪羚的颈部,令其窒息而死。从母猎豹发现瞪羚,开始移动、潜伏、发动进攻,到杀死瞪羚,平均仅需4分30秒。
母猎豹捕猎后往往需要休息30分钟再用餐。它从瞪羚的一条大腿吃起,把肉从肚子和胸廓上咬下来,舔食猎物体腔中的血液,最后从胸腔里剥掉其余的肉,只剩下骨架和大部分皮毛以及整个消化管。整个过程中,它会紧张地四处张望,吃完后则立即离开。
在临近分娩的那几天,母猎豹的捕猎频率变高了——每天出击2~3次,很难想象一个身怀六甲的妈妈还要这般健步如飞。母猎豹的子宫内有一个类似网兜的组织,可以把腹内的胎儿牢牢兜住,即使跑到110千米的时速,也不会造成损伤或流产。
2018年年底,我跟踪的这只母猎豹生下了4只小猎豹。小猎豹刚出生时不到1千克重,眼睛睁不开,母猎豹把它们藏在灌木丛里,自己外出捕猎,吃饱以后再回灌木丛喂奶。小猎豹长到两周时第一次走出灌木丛,它们又蹦又跳,背上披着厚厚的绒毛。小猎豹的叫声像夜莺或织雀,这可以让狮子、斑鬣狗等以为藏在草丛里的只是小鸟而失去兴趣。
随着身体的成长,小猎豹的胃口也越来越大。母猎豹不得不每天捕猎两次以上,才能满足这些嗷嗷待哺的小家伙。但捕猎并不容易,而且羚羊群会不断迁徙,一旦羚羊群走远了,猎豹就得跟着走。小猎豹没有任何遮掩,很容易被天敌发现。草原上无处不在的洞穴也对小猎豹构成了严重威胁,很多穴居动物打出一连串的土洞,洞口不到20厘米宽,被草覆盖,如果小猎豹不慎一脚踏空掉入这些被掩住的洞中,就必死无疑了。
经过长时间的跟踪,母猎豹已经熟悉了我的车,有时会跳到越野车上登高望远,寻觅猎物。有一次,它好几天没有捕猎了,肚子空空的。我从储备箱里拿出一块新鲜鸡肉,扔到它的面前。[1]但它只是看了一眼。我连续扔了两三块,它还是不为所动。好在当天下午,它终于捕获了一只野兔,和小猎豹一起分食了。
2020年年初,母猎豹和4只小猎豹还活着。小猎豹中的母猎豹已满一岁,体型与妈妈相差无几,也会跳到越野车上玩耍。稀树草原上小猎豹的夭折率高达83%,它们经历过了最危险的阶段,再过四五个月就能独立生活了。
即便在众目睽睽之下,猎豹也保持着从容不迫的气度
猎豹的足迹曾经遍布亚非大陆,从印度的西部到伊朗,穿过阿拉伯半岛,一直延伸到整个非洲大陆。早在5 000年前,人们就驯化猎豹用于狩猎。16世纪时,印度莫卧儿王朝的阿克巴大帝饲养了1 000多只猎豹。中国古代的绘画作品中也经常有猎豹的身影,比如在《元世祖出猎图》中,有一只猎豹蹲在一匹骏马的屁股上,随时准备出击。
母猎豹带着小猎豹走出灌木丛,神情紧张,小猎豹出生后的三个月是夭折率最高的阶段
猎豹是一种特化的猫科动物,对环境的适应力比较差,保护猎豹是一项艰巨的工作
现在全世界的猎豹已从50年前的10万只,锐减到不足7 000只。1960年之后,亚洲猎豹几乎再也看不到了,生活在非洲的猎豹也处境艰难,它们的栖息地萎缩到了撒哈拉沙漠以南。除了南部非洲,大部分地区的猎豹都成了濒危物种。[2]
除了栖息地大面积丧失、盗猎严重之外,猎豹目前的境况与其自身的基因缺陷也有很大关系。塞伦盖蒂猎豹研究项目对东非、南非的500只猎豹的样本进行分析之后,发现现存猎豹的遗传多样性比其他猫科动物低90%,不同猎豹的基因相似度非常高,甚至比人工繁殖了十几代的近亲小白鼠的基因相似度还要高,因此每一只猎豹都好像一个模子复制出来的。猎豹的生殖系统也有很大缺陷,精子的畸形率达到70%。
为什么会这样呢?在更新世末期,至少有4种猎豹遍布欧亚非和北美。但最后一次冰期后,生活在这几个大洲的大型哺乳动物消亡了3/4,包括大地獭、乳齿象、剑齿虎和美洲拟狮,猎豹也难逃这场厄运,几乎灭绝。根据DNA(脱氧核糖核酸)线粒体分析,现存所有的猎豹都是冰河时代末期两只猎豹的后代。[3]
这意味着,猎豹是一种处于衰退期的动物,基因多样性的缺失使它们在面对环境变化和传染病的威胁时变得非常脆弱,如果草原上暴发致命的传染病,现存的猎豹会因为免疫系统的缺陷而在短时间里全部灭绝。这也揭示了一个残酷的现实,人们为挽救猎豹所做的研究和保护工作,只能减缓猎豹灭绝的速度,无法改变它们灭绝的宿命。
和历史上其他特化的动物一样,在即将到来的地球全新世灭绝事件的滚滚洪流中,猎豹也许只是其中微不足道的一员。但我还是忍不住希望,猎豹这种地球上最迅速、最优雅、最诗意的动物,能够尽可能地活下去。
[1] 这是我与猎豹研究中心讨论之后的结果,在特殊情况下可以人为干预。
[2] Anthony R.E. Sinclair. Serengeti Story. Oxford: Oxford University Press, 2012:121.
[3] 史蒂芬·奥布莱恩. 猎豹的眼泪. 朱小健,夏志,蒋环环,译. 北京:北京大学出版社,2014:29.