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狮子是百兽之王吗？

野生狮子并不像人们想象中那么凶神恶煞，大部分时间它们都是一副憨态可掬、人畜无害的模样。有一次我坐在敞篷越野车里拍摄时，一只雄狮从车门边慢悠悠地走过，尾巴一扬，尾巴尖儿正好扫到了我的脸上。在炎热的午后，狮子们偶尔会钻到车底躲避阳光。

塞伦盖蒂国家公园的中部盘踞着一个规模庞大的狮群，常年保持有20多只狮子，被称为“超级狮群”。超级狮群扩散得很广，塞伦盖蒂中部、东部、南部区域15%的狮子带有它们的基因。

狮群的小雄狮约长到2岁，就被迫离开狮群，到草原上讨生活。它们像浮萍一样在草原上四处漂泊，忍饥挨饿、朝不保夕，只有足够强壮且拥有一点儿运气的小雄狮能活过5岁。通常，它们会找到另外的一只或几只雄狮作为搭档，伺机向领地狮群发起挑战。如果能够打败驻守的雄狮，它们就将得到与雌狮们的交配权，建立自己的王朝。

小雌狮自出生后就跟狮群中其他雌狮生活在一起，成年后也不会离开。超级狮群里有时狮子数量太多，会出现食物分配不均。一些雌狮成年以后，会跟自己的姐妹及子女再组成一个子狮群，到另外的区域建立领地。子狮群会和原生家庭经常联系，偶尔会聚合到一处，或共同分享食物，或是为了抵御外来入侵。

即便在子狮群里，狮子们也经常单独或两三只分头行动，以扩大搜寻猎物的范围。狮子的群居方式有别于黑猩猩、狒狒、獴，这些动物一天24小时都腻在一起，狮子们则采取灵活的“分离–聚合”，这样的方式更有利于狮子觅食和扩张领地。

当漫长的旱季开始时，狮子们的“分离–聚合”会变得更加频繁。此时，角马、斑马等中型猎物已迁徙到马拉河流域，留在领地内的猎物主要是汤氏瞪羚、疣猪等小型猎物，或者是非洲水牛、长颈鹿这样的大型猎物。捕猎前者不需要狮群狩猎，这种方式反而容易暴露，还影响食物分配，单独一只雌狮足以对付它们；捕猎后者则需要至少4只以上的雌狮。

狮群是母系社会，主体是有亲缘关系的雌狮，它们决定着狮群的行动，特别在捕猎时互相配合，增加捕猎成功率。雌狮之间平等友爱，没有等级高低。雌狮还会给家族中的其他幼狮哺乳。

雄狮只是狮群的过客，不会跟雌狮长相厮守，双方相互利用。雌狮需要雄狮保卫领地和幼狮，防范其他狮群或斑鬣狗群的入侵；雄狮则需要雌狮为自己提供食物，因为雄狮自身捕猎能力堪忧。如果雄狮年纪大、不中用，雌狮就会另寻新欢。这样看来，雄狮并不是王者，大致相当于雌狮临时雇来的“打手”。

雄狮被人诟病最多的是“不捕猎”，抢夺雌狮捕获的猎物。但事实并非如此，我曾多次见到塞伦盖蒂东部的一只雄狮单枪匹马在食草动物群中冲杀，而雌狮却在不远处酣睡。在雌狮捕猎水牛、长颈鹿等大型猎物时，雄狮同样得披挂上阵，做致命一击。在大多数场合，雄狮因为体型和鬃毛的缘故，妨碍了奔跑的速度，导致捕猎成功率大大低于雌狮，只能蹭吃蹭喝，因此给人一种吃白食的印象。

狮群进食时，大多数情况下是雌狮和幼狮先进食，因为雌狮总是能先捕获猎物。等到远处雄狮赶到猎物现场时，雌狮和幼狮已经进食完毕，只留下骨头给雄狮。如果狮群捕获到大中型猎物，比如斑马、水牛，雄狮、雌狮、幼狮则会像吃火锅一样围坐一圈分享食物，同时进食。只有在食物匮乏时，雄狮才会毫无绅士风度地赶走雌狮，独占食物，这只是少数情况。

虽然狮子居于草原生态链的顶端，有“百兽之王”的称号，但它们也经常遭到其他动物的骚扰和侵犯。比如大象、犀牛、河马、水牛、斑鬣狗、花豹，甚至豪猪，都有过主动进攻并杀死狮子的记录。我经常见到塞伦盖蒂的狮子被水牛群攻击得奄奄一息，或被斑鬣狗群追得落荒而逃。

狮子之所以会沦落到这般田地，主要由于非洲大型动物的种类和数量比较多。第四纪冰期结束时，全球气温明显升高，环境改变了，智人野蛮扩散，各个大陆上的大型动物损失惨重，真猛犸、披毛犀、大角鹿、似剑齿虎、洞狮、洞熊、洞鬣狗、西伯利亚野牛、古菱齿象、巨貘、剑齿象等动物永远消失了，这就是更新世末期灭绝事件。有人统计，北美洲的动物灭绝了33个属，南美洲的动物灭绝了46个属，大洋洲和欧洲分别灭绝了15个属。非洲则得益于撒哈拉沙漠的隔绝，受气候变化影响不大，仅仅灭绝了两个属，不到10个物种。[1]

史前，非洲的顶级掠食者并不是狮子，而是剑齿虎族中的似剑齿虎和巨颏虎，它们身材粗壮，犬齿发达，善于捕猎大型厚皮动物，是比狮子更强大、更专业的猎手。它们在更新世灭绝之后，狮子才上位。但此时，大象、犀牛、河马、水牛乃至长颈鹿也已经进化得皮糙肉厚，狮子要猎杀它们颇为不易，常常有生命危险。知道狮子的短板后，这些家伙时不时找机会敲打一下狮子。旱季里，大象每天都要找水喝，只要发现狮子，它们就甩着鼻子直冲过来，狮子吓得作鸟兽散；水牛群更加肆无忌惮，它们集合成上百头行动，好像一辆辆重装战车，头上尖利的犄角一戳，就能把狮子挑到半空中，再开膛破肚。

狮群的领地与斑鬣狗高度重叠，草原上地形平坦，无处可藏，年老体弱或者落单的狮子很容易被斑鬣狗群发现并围攻。狮子选择群居生活，跟斑鬣狗的威胁有很大关系。在食物充足的季节，狮子与斑鬣狗大体上能和平共处；但当食物稀缺，斑鬣狗集结成大群时，狮子就不得不退避三舍了。

除了这些对手之外，更多的狮子死于同类相残。成年雄狮基本上死于领地争夺，一岁以下的幼狮大部分被入侵的雄狮咬死，因为没有哪只雄狮愿意做“继父”，雄狮需要雌狮尽快再次发情。一个强大的雄狮联盟总是以暴力为后盾，每一次征服都伴随着杀戮和血腥，但这有助于整个狮子种群的优化。年龄超过一岁的幼狮被新来的雄狮赶走，被迫四处流浪。它们无法独立生活，等待它们的不是被斑鬣狗吃掉，就是在饥寒交迫中死于茫茫荒野。

2015年，塞伦盖蒂东部活跃着一只大个头雄狮，足有4米长，体重超过200千克，它的头颈上长满了浓密的棕褐色鬃毛，外形彪悍，目光炯炯。日落时分，它站在巨石山上，鬃毛好像一面战旗般随风飘扬，犹如传说中的战神一般。这样霸气漂亮的雄狮是少见的，它来自中部的超级狮群，活跃在短草平原石头山一带，与塞伦盖蒂东部的另一对雄狮联盟展开了长时间的拉锯战。

到了2018年，又有6只年轻雄狮作为新的一派加入，战局变得复杂。各方的矛盾主要集中在领地争夺上。通常，狮群会在一块水源附近建立领地。塞伦盖蒂东部属于高原，水源稀缺。在旷日持久的争斗中，三方均遭到不小的损失，却达成了一种微妙的平衡。

狮群领地的大小和成员数量、猎物数量有关。一般来说，狮群领地面积和狮群成员的数量成正比，和周边猎物的数量则成反比。一个狮群的成员越多，战斗力越强，占有的领地面积就越大。但如果狮群附近猎物很多，无须到远处捕猎，其领地面积就较小。由于角马、斑马、羚羊等不停地在草原上来回迁徙，狮子不得不跟着这些猎物移动，无法固守在一个地方。

雨季，角马迁徙大军再次来到塞伦盖蒂的东部平原，各地的狮子也纷纷赶来“会战”。随着前两派的逐渐老去，六狮联盟逐渐成熟，旧格局逐步瓦解，塞伦盖蒂东部雄狮争霸进入群雄逐鹿的局面，同时展开更为激烈的对峙和厮杀。

我之前见过的那只大雄狮，在一次战斗中落败，脊背和后腿遭到重创，几乎无法站立，等待它的只有死亡。我驱车来到它的身边，它从一堆枯草中抬起头，有气无力地望着我。

在那之后，我每次经过塞伦盖蒂东部荒原的一块天然巨石，都会停留再三，四周浩渺空阔，一望无际。我想起多年前的一天夜里，那只雄狮就站在巨石顶端，身后的明月照亮了无边的草原，给正处于绝望深渊的我带来了莫大的鼓励和安慰。突然，一只夜鹰从巨石缝中飞起。在那时空交错的一瞬，我全身的血液似乎凝固了。那只雄狮并没有离去，它已与巨石融为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