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仓库里,桐油篓子堆叠着直顶到了天花板。游贵生望着发愁,见游福全匆匆进来,忙问:“船都定拢了吗?”管家欲言又止:“船倒是定拢了,只是……”“船钱不够?”游贵生说,“就先去借点周转一下嘛。”游福全说:“荣丰、鸿记、同生昌我都去过了,如今都有点麻烦。”“有什么麻烦?”游贵生愤愤道,“还怕我赖账不成?”“大哥的信誉当然是没说的,只是洪城这一仗打得……”游福全远远指着被轰掉的城墙垛子,说,“如今一个个都像惊弓之鸟,怕出啰壳。沅水水路情况不明,现在发船怕会有麻烦。”“可是这货若再压着是会压死人的。”游贵生狠狠地说罢,背着手出了仓库门,去了正街。
市井的确萧条了许多。游贵生经过几家开着铺板的门店,跟店老板打招呼闲扯,说起由于水路不顺畅,上河地方棉花百货看涨的行情,都叹如今生意难做,巴望过几天安生日子。“能好的,哪样都是会好的。”游贵生用这样的话安慰别人,同时也安慰自己。说是说,但越说心中似乎越有些慌,冷汗竟不自觉地爬上了背脊。游贵生穿过有些冷清的街巷,经过城门往河码头走。匪军在码头上加设了检查站。河边泊着几只刚从德州那边回来的货船。几个伙计正从晃悠悠的木跳板上下来。一个长衫客好像在跟他们打听什么。“回吧,都回吧。路上不安全,恼火。”伙计说。“到底是哪一段出了啰壳?”长衫客问。“夹角岩,枫香岭,尤其是青浪滩,那一带土匪可是闹得凶。狗日的,连个空船都差点儿被他们抢。”有一个人也说:“回吧,都回吧。恼火。往下运货,我看还是过几天再讲。”
土匪骚扰,水路不畅,生意一下子变得难做了。游贵生一心扳本,前一段下乡收了不少的桐油篓子,要是再不发运,可就会赔大了。他急得像热锅上的蚂蚁,回到家里,又找来管家商量,但半天还是没个结果。正争论着,突然听到外边远处一阵鞭炮声。两人出门往河边看。河边的江西会馆门口,一抬大轿落地。几个乡绅拱手相迎。轿帘掀开,下轿的是络腮胡子韩章。今天他穿着崭新的黔军黑色军官服,纽扣闪着耀眼的光。韩章杀回洪城,如今是堂堂正正的黔军驻洪城大团长了。“狗日的,一个土匪头子换一身皮子就人模狗样的了!”游贵生不屑地骂道。“也是,狗仗人势。”游福全也骂,却突然停住,提议说,“哎,不如去找找这个韩团长吧。”“去找土匪?不行,不行。”游贵生说,“我感觉他蹦跶不了几天,这洪城呀到底还是老师长的。”“可你晓得老师长就一定能打回来?”游福全说,“就算是能,如果一两个月回不来,我们不就死翘翘了。”游贵生想想,觉得也有道理,但还是有点过不了自己的心理关。游福全说:“洪城是块肥肉,旗子换得快,我们做生意的管不得那么多。”游贵生想想说:“可是,他韩团总能答应吗?”“什么答应不答应。不就是个钱吗?”游福全说,“再说,韩团总不是说过他跟我们老游家还是亲戚吗?”游贵生说:“就那么一说而已,只怕是顺口打哇哇。”游福全说:“你没试,怎么晓得他是不是顺口打哇哇?”确实也没有别的办法,为发运桐油篓子,游贵生只得放下身段去找韩章。
那天,游贵生特意收拾了一番,绸长衫外罩一件玄青羽绫马褂,但还没进门就被枪兵给拦住了。游贵生便在外面的小场坪里跟一个黔军小军官理论,声音很大。这吵闹声被络腮胡子韩团长听到了。韩章说:“啊,是游老板,就叫他进来吧!”游贵生进屋把事情详详细细说了。“这个事没问题的。”韩团长倒是很爽快,说,“怎么说,我们还算是亲戚嘛。这个忙,我一定帮,只是,你晓得,要派兵,总得……”游贵生忙说:“团总的意思我明白,来回十天,我给这个数怎么样?”“哈哈哈哈。没问题。”络腮胡子大笑,“游老板到底是个大生意人。其实我这也是没办法,对你也就是适当收取一点保护费而已……”“不用说了,老总,下午我就叫账房送钱过来。”游贵生千恩万谢地拱手离开了。交了钱,韩章便派了一个排的枪兵过来押船。游贵生终于松了一口气。
管家急忙安排搬运工把屯在仓库里的桐油篓子全搬运到船上去,足足装满了十八条大船。发运那天,天气很好,船队在浏阳九子鞭的硝药烟尘中启航,顺风顺水,浩浩荡荡,烘托出洪城久违的热闹景象。这一回,因为水路很久都不畅顺,洪城物资短缺,“天顺昌”运回来的全都成了抢手货。
第二天,游家的百货店里突然摆出了许多新鲜的商品,洪城立刻热闹起来了。听说“天顺昌”来了很多时髦货,金莲也忍不住想去看看。孙、游两家到底原本有些隔膜,那天,金莲快到商店的时候,又有些迟疑,就躲在不远处的一棵大树后边往小店看,见萱萱正跟她娘说着什么,而后提着个银包出来。待萱萱走远了,金莲从树后转出来,下决心地往小店走。在店里忙碌的萱萱娘笑着说:“金莲,是你呀。唉,我们家从德州进了些新衣服,你怎么都一直不来捧场呀?”金莲说:“你家财发大了,还用得着我们这点小买卖?”“一个小店能发什么财。”萱萱娘说,“金莲,你看上什么衣服,我打折给你。”“说话算数?那我可要拣贵的拿了。”金莲去衣架边翻看,“这些服装式样都很新潮啊。德州进的?”金莲动手翻看服装,看中了一条黑色紧身旗袍。萱萱娘忙介绍:“这种旗袍是大口岸大小姐最爱穿的,最能显条子。来,这里边有镜子,你试试看。”金莲去把那件旗袍换上了,走出试衣间。萱萱娘忙做出无比惊讶状:“天哪,你这整个一个仙女下凡嘛!”“姨,我可不爱听恭维话。”萱萱娘笑着说:“哪里哪里,是真的好条子嘛。”金莲又去照镜子,自言自语道:“嗯,我看还行。”“那我给你包上?”萱萱娘忙说,见金莲像是还有些犹豫,又说,“你是老朋友,进价给你,不赚你的钱。”“不用打包。我就这么穿上了。”金莲掏出钱来,“该多少是多少,我不稀罕你的便宜。”
孙大万那天在家里收拾花圃。他婆娘从外边进来就念叨:“真是不像话,不像话。洪城简直乱套了,不成体统了。”孙大万说:“什么像画不像画,像画就该往墙上挂了。你又管什么闲事?”婆娘说:“游家开的油号,却卖起衣服来了,这难道不违法犯禁?卖的还全是些奇装异服,把洪城的风水都带坏了。”这时,金莲回来了,屁股绷得紧紧的。孙大万一看,傻了眼。她娘也吃了一惊:“金莲,我的祖宗,你怎么外面都不穿件罩裤?”金莲说:“罩什么裤?娘,你好老土啊。这是上海新式旗袍,最时髦的货,伸抖得很。”孙大万说:“时髦货?金莲呀,你快些给我换掉,这……都是些什么东西!”金莲十分强硬地白了父亲一眼:“什么东西?洋东西,好东西。我喜欢就穿上,你们爱看不看。”她娘说:“金莲,好女儿,快把它换了,要不,罩上条裤子也行。”“我偏不!”金莲手叉着腰,头一扬,“我拿自己私房钱买的,自己打扮自己,犯了什么法?”说罢,长哭一声,冲进房里去了。孙大万无可奈何,把气往婆娘身上撒,道:“你这个当娘的得上点心!以后你不要让她再去游家的店,学坏样。”“至于吗?不就是去买件衣吗?”婆娘说,“老孙,是不是老游头又跟你杠起来了?”“你猜得没错。”孙大万狠狠地说,“他老游头死里逃生,可一点也不记事,一回来就跟我作对。”婆娘问:“怎么讲?”孙大万说:“最近他到处活动拉票要当商会会长。”婆娘说:“会长不是已经定了你吗?”“只是初定。但游贵生能量大,难说不被他搅黄了。”婆娘说:“这么说,到手的鸭子莫要飞了?”“没那么轻巧。对付他,不难。”孙大万说,“罢了。哎,跟你说点正事吧。眼下风气不好,你还是早些给金莲物色个人家。”“这事,我想过也打听过,只是眼下还没有感觉合适的。”婆娘说,“婚事不能儿戏,弄不好会害了金莲一辈子。”“这倒也是。”孙大万说,“女大不中留,这事你这当娘的得上心,得抓紧。”
在筸城北门外的一间黝黑的大筒子屋里,老镇守使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一个中年妇女端了一大碗汤药来到床边,拿起调羹,用嘴唇试了试凉热,舀了一勺送到田昭全嘴边。“老爷,来,吃药了……”妇人眼中含泪。老镇守使微微摇摇脑袋,嘴歪到一边,拒绝吃药,好一阵才抖动着嘴唇说:“人死如灯灭,草死一把灰。该留该走都是命数,不可强求的……”“老爷……”妇人眼泪夺眶而出。田昭全看着妇人,伸出一只手,用手指拂去挂落在她面颊上的眼泪:“阿彩,莫哭。我这一生,四海闯荡,大块吃肉,大碗喝酒,脚下一跺,远近百里,也要抖上几抖,我好不快活!更加上老天造化,一生有你这个知音陪伴,我死,不足惜啦。”“老爷……”那个叫阿彩的妇人想说什么,田昭全不让她说话。老镇守使叹息一声:“我不怕死;我害怕的是我死以后,我们的筸军,我们的湘西父老兄弟怎么办?我不晓得……”阿彩抹抹眼泪:“这几年,你把位子交给了陈统领,他不是干得很好吗?”田昭全摇摇头:“唉……陈玉轩是个有本事的人,可是他心太大,太野,我担心会出啰壳。”“他不是都搞好几年了,也没见有什么大的麻烦?”“那是因为我还在。他是个经常要人敲打的木鱼。我担心,如果我死了,他能不能把握得住……”“老爷,你莫那么想。这几天,你的伤不是好了很多吗?”“阿彩,你是一颗菩萨心,总是巴望人家都好。可是,这次的伤我自己晓得,阎王叫你三更走,不会留你到五更。”“老爷?!”阿彩的声音有些颤抖。“阿彩,你不要安慰我。好些年了,你跟着我,一直也没给你个正当名分,我真的很对不起你……”田昭全一直内疚的是自己这一生很亏欠两个女人。
他跟阿彩青梅竹马,但因为门第观念,也因为政治的关系,他俩有缘无分。田昭全东渡日本后回到湘西领导筸城推翻清王朝最顽固的势力——湘西镇筸道台朱立俊。为了策反手握重兵的湘西镇台周瑞龙,田昭全当上了周家的乘龙快婿。周镇台后来的确也发挥了临门一脚的关键作用。周镇台的女儿湖翠是个冰雪聪明的姑娘,虽然明知田昭全并不怎么爱她,但一直紧跟伴随,还在反正暴动遇阻的时候,点燃炸药用生命救出了自己的丈夫。阿彩在反正中,替田昭全保管的“反正檄文”被叛徒营兵王京山发现,被迫成了王京山的妻子。当叛徒的王京山反正后被处决,阿彩成了寡妇。多年以后,田昭全与阿彩相见,旧情复萌,但他们的关系一直处于地下。这次田昭全枪伤严重,自感情况危急,所以也没再顾及那么多,大胆地让人把阿彩叫了来。“快莫这么说。”阿彩连忙止住他,“老爷对我很好,我不在乎什么名分……”“阿彩,你是个活菩萨,你的心总是那么好。”田昭全内疚地说,“可是我的良心一直在谴责我自己。我这人,太自私,顾虑太多。临死之前,我一定要把这件事情办好。我要明媒正娶,堂堂正正,大大方方地把你娶进门。”“老爷……”阿彩很激动,眼中噙着泪花。“怎么,你不愿意吗?”田昭全望着她。“愿意,我愿意的。”阿彩接连点头,“只是,老爷你还是好好养息,先把病治好最要紧……”“不,不,你既然愿意,那就一定要加紧办。去,去叫管家过来……咳咳咳……”田昭全大声咳嗽起来。阿彩急忙扶他半坐起,给他捶背。田昭全咳着咳着,突然“噗”地吐出了一口鲜血……
“本方案依据《中华民国临时约法》第一、第二条之规定,为了实行三民主义、增进人民福利而制定,共分11章、75条、73项。《条例》规定以乡为单位,设立乡自治公所和乡议会……”那一段时间,陈统领正忙着筹划实施他的大湘西自治方案。陈玉轩写到这里,停下笔,仔细推敲。这时,师参谋长戴涛来了。“统领,我给你带来了一样好东西。”戴涛进屋后把一本手抄本《大湘西自治方案》放在陈玉轩的书桌上。“这不是我送给昭公的抄本吗?”陈玉轩说,“他病了,也没机会征求他的意见。也不知他老人家看过没有。”“看过了的。”戴参谋长说,“您看,他在这书上还密密麻麻批了很多字。对你的大湘西自治方案,昭公很是赞赏啊。”“是吗?何以见得?”陈玉轩明显有些惊喜。“昭公特意给你写了一幅字。”戴涛边说,边把夹在书里的一卷字轴打开。字轴上面写着四个楷书大字:民治精神。“没想到,昭公在重病之中还那么关心我们的方案啊!”陈玉轩一阵慨叹,“唉,自筹划以来,三月不知肉味呀。有昭公的肯定,我们的辛劳也算是没有白花了。”戴涛说:“昭公多年的梦想同你一样,也是希望能给湘西留一块清净之地嘛。”“是啊。”陈玉轩说,“老戴,自护国护法军兴以来,军阀连年混战,湘西人民遭受极大痛苦,急需医治创伤。当今之世,谁使湘西人民安居乐业,谁就能得到湘西人民的拥护。湘西地处偏隅,眼下各大小军阀尚无心染指,正是建设湘西医治创伤的大好机会。这个方案可是我们治理湘西的百年大计,我们当以革命之精神,克服困难,尽早付诸实施。”“放心,我这一段时间都在加紧办这件事。”戴涛送上一份名单,说,“这份名单,请你审查。”陈玉轩看了看,那是一份“湘西十县乡自治委员会”委员名单。正仔细一个个名字审核,门口突然闹腾了起来。“统领交代过,他今天很忙,任何人都不接待。”原来是覃啸天冲出黔军的重围,快马赶回筸城汇报并请求支援,却被卫兵挡在门外。覃啸天哪管这个,推开卫兵就要往里闯。卫兵厉声吼:“走开,再往前闯,我就要开枪了!”覃啸天吼道:“开呀,你狗日的开枪呀!”戴涛站起大声叱问:“什么事?”卫兵进来:“报告,有个犟崽子说有急事,公然硬闯司令部!”“一定是覃啸天那头小豹子。”戴涛看着陈玉轩,“他来,恐怕真有什么急事。”陈玉轩说:“行,破例,就让那头小豹子进来吧。”“报告统领……”覃啸天进了屋,便大声报告。“啸天,你也胆子忒大了。”陈玉轩面色严肃,“不晓得我和戴涛正在商量大事吗?”“晓得的。”覃啸天说,“但前方战事紧急,一刻也耽误不得。我还是冒死冲出重围来报告的。”“有这么严重?”陈玉轩说,“难道闹洪城的几个土匪毛贼你们都对付不了?”“老统,我感觉这次攻打洪城的不仅仅是几个小土匪所为。”覃啸天像根柱子立着,言辞恳切。“啊?”陈玉轩于是抬起头来,“那你说是哪个搞的?”“是黔军!”覃啸天肯定地说,“是王家烈的部队干的……”“黔军?!”陈玉轩的表情陡然变化,甚至有片刻的晕眩。如果真是这样,这个问题实在是太严重了!好一阵,陈玉轩定定神后说:“应该不可能吧?黔军自己窝里斗得不可开交,还有闲空来招惹我们?”“这次攻打洪城的部队,火力强大,进退有据,完全不是一般土匪毛贼的做派。”覃啸天说,“统领,我们还得到了新的线索证据。”“有什么线索证据,你赶快说。”陈玉轩急急发问。覃啸天于是详细汇报了自己被敌所困之后的经过和发现。他拿出了那片从匪军衣领上揪下的徽标,陈玉轩感到事态有些严重。
覃啸天又从口袋里取出一封信呈交过去:“统领,现在谷副师长被困在通往玉屏的路上,谷副师长请统领赶紧派兵增援。”陈玉轩读着信,脸色发白,隔了好一阵,才说:“啸天,你先去休息。等我和参谋长商量过后,看看如何处理。”“是!”覃啸天揣了信,转身离开。待覃啸天一走,陈玉轩急忙说:“情况紧急,走,老戴,我们去作战室!”这一回,老统领终于有些着急了。他打算赶紧与参谋长商量新的作战部署,待要走时,一个副官匆匆进来附在陈玉轩耳边说了几句话。陈玉轩脸色顿时变得惨白。
闻讯的陈玉轩匆匆跟着副官穿街走巷曲曲折折走进了北门外的一间黝黑的大筒子屋。进屋时,他看见老镇守使正病恹恹地躺在床上。他握住田昭全伸过来的有些枯萎的手,坐在床边,关切地轻轻叫了一声:“昭公。”田昭全面皮青白,声音很是微弱:“玉轩,你忙得很,过来干什么?”“不忙。过来看看您。”陈玉轩说,“将士们让我给您带好儿,祝愿您早日康复。”“喔,那……代我谢谢大家。”田昭全努力要坐起来。陈玉轩忙扶住他:“昭公!您快莫动,躺好,您的身体还没复原,一定要好好休息……”但田昭全还是固执地自己撑着坐了起来,喘着气说:“玉轩,你扶着我。”“昭公,您这是……”陈玉轩有些诧异。“扶我起来,我有话要给你说。”田昭全的身体是那么的虚弱,但语气是那么的坚定。陈玉轩只好努力把他扶着站起来。“往那边。跟我走。”田昭全努力把身子立稳后,用手指了指卧室后边的小门。陈玉轩发现,才没多久,镇守使肥胖的身体已经变得很松垮,衣裤显得过大,像木脑壳戏里的人。陈玉轩心中升起一股悲凉之情。
陈玉轩扶着他摇摇晃晃地往后边走,跨过小门,穿过一条光线暗淡的长长甬道,来到一间密室。密室里很是黑暗,陈玉轩过了好一阵子才慢慢适应。田昭全摸索着从怀里掏出一包洋火,点燃了木桌子上的桐油灯。在昏黄的灯光中,陈玉轩看清了,这里是老镇守使家的祭祖大屋,极深极阔的大殿内,立着一个用纱帘覆盖着的巨大神龛。田昭全大口喘着气,在神龛前一把跪了下来。陈玉轩也急忙跪下来。三炷香高举过花白的头顶,田昭全虔诚地磕头叩拜。突然,有风从高高的木格子窗外吹进来,掠起神龛上的纱帘。田公牌位之上,有一幅提督巡抚田青树的巨大绘像,花翎顶戴、八字胡,神色威严,但目光深邃,像是忧患地看着自己的儿孙后代。神龛间还供了一尊古拙威武、漆金描银的虎头刀架,上盖红绸,似乎是供着一柄大刀。陈玉轩想那一定是田家祖传的大刀——彰显田家祖上的荣光、筸军荣光的大刀。陈玉轩跪在地上。当把额头贴在有些阴湿的地面上时,他似乎突然听到一阵隐约的轰隆声,远远地,像是听到了这块土地上从远古传来的金戈铁马之声,于是惊愕地抬起头。斜射进来的阳光让大殿的烟雾显现出斑斓神秘的色彩。他突然看见神位上的祖先竟然复活了——那位白发飘摇的筸军爬城师祖竟出现在斑斓的烟尘之中……
无湘不成军,湘军,是中国最著名的一支近代军队,而在这支著名军队里,更有一支神秘传奇的职业兵团,那就是出自湘西——主要是古城镇筸的“筸军”。筸军第一代掌门人叫田青树,就是田昭全的父亲。这位“五短身材,琵琶腿”的苗人子弟,在攻打太平军时,挥一把长刀第一个徒手攀缘登上了高高的南京大城墙——在烟尘中伏跪在地上的田昭全突然回想起当年的一切。那时,他盘一根假辫子从日本留学归来,在辛亥革命时担任光复南京的敢死队长,子继父业,他口衔鲫鱼刀继续“爬墙”,在家乡领导推翻清朝的暴动,成为国民党中将,湘西镇守使。只是革命的胜利总是迟迟不见到来,1920年,经历护国护法南北战争后,七省联军总司令唐继尧在湘西委任的五总司令、大小军阀为争夺地盘,扩充势力,互相残杀、火拼。田昭全终于厌倦风云,将军政大权交给了从西藏归来的筸军年轻子弟陈玉轩。田昭全看着伏跪在旁边的弟子。陈玉轩倒是个难得的将才,接手统率筸军后在激战中纵横捭阖,独占鳌头,取得了独霸湘西的初步胜利;到20世纪30年代,其武力达到全盛时期,筸军武装部队号称三万之众,成为一支割据一方的骁勇土著武装部队。但这支骁勇善战的部队却树大招风,成为一支令湘省主席何键、黔省主席王家烈,甚至是委员长蒋介石也又爱又恨、头疼不已的军队!
陈玉轩知道老镇守使把自己带到这里,就是要让自己明白肩头的担子有多重。老镇守使叩完头,哆嗦着爬起来。陈玉轩去扶他:“田老,您慢点,您的身体……”“是的。我自己有感觉。我……恐怕不行了,阎王爷要招我去了。”老人抖抖地说。“莫这么想。您的病会好的。”陈玉轩安慰道,“我给您再想法去请个名医来看看……”“不用了。这城中的药我全都吃过了。”田昭全说,“玉轩,人固有一死,我当坦然待之。只是,我尚有二事不能放心。”“田老,有什么您只管说。”陈玉轩忙说。“你晓得,我是老年得子,不容易,我若死了,留下他们孤儿寡母,没了依靠……”“田公待我恩重如山,您的妻儿我会全力照顾。”陈玉轩说。“另外一件,是我最关心也最担心的。”老人停顿了一下,继续说,“咱们湘西不大,可管好耕种好这一亩三分田难啊,太不容易。玉轩,你要记住以前的教训,不要让外来势力插足吞并。尤其是省里的何键,他可是一只饿虎,随时都要吃人,我们随时都要注意。”“这个,我晓得。”陈玉轩说。“另外,我最担心的是何键与贵州的王家烈勾结起来图谋湘西……”听到这话,陈玉轩的心像突然被黄蜂蜇了一下。“昭公,我也一直担心这事。”陈玉轩说,“不瞒昭公,最近我们发现何键确有勾结王家烈图谋湘西的举动。”“那……你可得千万小心了。”田昭全也是一惊,“多年以来,我们自恃湘西的后方万山壁立,坚如磐石,其实却是我们真正的软肋。”陈玉轩说:“昭公,我一直对此有所预防。黔军很有可能抄我们的后背,但他们自己内部矛盾重重。只要我们把自己做强,对黔军分化进击,湘西不会有大问题的。”“好的。有准备就好。”田昭全听着,不断点头,“你记住这件事,我也就瞑目了。”
田昭全而后又哆嗦着移到祖师神龛之前,划亮一根火柴,点燃一支蜡烛,嘴里喃喃着:“列祖列宗,请保佑你的儿孙吧!保佑我们的土地年年风调雨顺,五毒不侵……”他又划亮一根火柴,但火柴却蓦然熄灭。大堂间竟然起风了!仿佛是这一片赤诚打动了冥冥中的神意,一股风飘然而起,大殿中经幡卷动,还突然将覆盖在神龛上的红绸卷起,红绸高高飘去。田公祖先的大刀映着从窗外斜射进来的阳光,终于露出了它古拙威严的真面目。那雪亮的刃口熠熠生辉,是如此庄严神圣!“田公显灵了!筸军有救了!田公显灵了!湘西有救了!”田昭全眼睛里充溢着欣喜,突然兴奋莫名地大声呼喊。他手舞足蹈有如神魔附体。但呼喊间忽然一口痰堵住他的喉咙,不禁猛咳起来,还全身痉挛不止。陈玉轩急忙叫人,自己还一边替他捶背。管家和几个下人匆忙进来,把他抬回了房间,大夫也急着赶了过来。一番抢救,田昭全好不容易才苏醒过来。“昭公,您……”陈玉轩惊喜地望着苏醒过来的老镇守使。田昭全却微微挺起身子,一把紧紧抓住了陈玉轩的手,喃喃地说:“我听说洪城被我们夺回了,又丢掉了。洪城……要紧,那是湘西的金饭碗啊,一定要拿回它,拿回它……”“放心。洪城一定会是我们的。”陈玉轩点点头,又说,“昭公,眼下养病要紧,您老就莫操太多的心。您是筸军的祖师爷,筸军能有今天,可是全凭着您啊。筸军不能没有您!您老要好好地保重,安心养病。一切我都会好好安排,您等着我的好消息。”
离开老镇守使,陈玉轩立即来到统领部的作战室。作战室的正中央立着一架古老的沙盘。那是清末道台府留下的一架巨大的舆图沙盘,上有“湘西苗疆全图”字样。陈玉轩用指头指着那万山丛中的几个点:“这次洪城遭袭看来是一场经过精心策划的巨大阴谋。”戴涛说:“是的,去年春,王家烈兵谏迫使毛光翔交权,当上了贵州省主席。他跟何键素来关系密切,这一回他屁股坐稳了,恐怕就真的要跟何键穿上连裆裤了。”“哼,旧账新仇,难道他王家烈这一回还真的要动手了!”老统领头皮突然发麻。
像一条看不见的鸿沟,何键与陈玉轩之间的裂隙由来已久。何键自从主政湘省之后,眼见“湘西王”陈玉轩实力坐大,感觉必须下狠手剪除这个后患,于是一直催促陈玉轩剿灭红军。陈玉轩虽明知其借机消耗筸军兵力的阴谋,但何键总是假委员长的旗号发令,同时,红军的活动也常常侵犯到自己的利益,所以一段时间里,还是下了些气力同红军正面交火的,虽然损失惨重,但也有过不错的战绩。何键就每次都来电对筸军的损失表示安慰,并答允补充武器弹药,其结果却总是空头支票。1930年7月1日,鄂西红军占领湖北公安城,贺龙率部赶去,红四军与红六军会师,共同组成红二军,一时实力大增,不久连克石首、藕池,进而夺南县、占华容、下津市、围澧州。湖南当局震动,何键电请川军赖心辉部与湘军各路武装共同会剿。几次激战,红二军被打散,所剩部队撤往洪湖与鹤峰。
在这次围剿中,筸军的两个主力团损失惨重,但何键竟然一点补充都不给,陈玉轩十分恼火。战事结束后,陈玉轩急调部队回到老巢,将两个领兵团长臭骂了一顿,说他们没有领会好出兵意图,与红军硬拼消耗实力,中了何键“借刀杀人”之计。从此后,陈玉轩对于“剿共”就更消极了。为了与何键对抗,陈玉轩特意派谷子琪去南京中央军校参加培训,目的是联络蒋介石的侍从室主任贺贵严。贺贵严是他过去的一个老部属,陈玉轩希望能借贺贵严之口向蒋介石进言,直接寻求政治上的支持。眼见陈玉轩在湘西的实力渐渐壮大,何键深感不安。某日,陈部一个上校副官处长忽然找上门来,神秘兮兮地对他说:“何公要解决陈玉轩,我有一好计策。”何键忙问什么计策,那人说:“陈玉轩不怕前门进虎,只怕后门进狼,不畏前攻,只恐后袭。”何键大喜,接受了他的建议,着手与贵州军阀王家烈联系。其时,王家烈被蒋介石特定为国民党“四大”军代表,恰好经由长沙去南京开会,何键盛情款待了他,两人密谈了很久。何键说:“湘黔两省唇齿相依,许多事情需要互相支持。”王家烈点头说:“确实是这样,应该好好合作。譬如这烟土,我可以从贵州多组织烟帮过境来湖南,特税增收就对贵州有利。而武器弹药方面我们目前很匮乏,期望能得到你的支持。”“武器一事,我会给你想办法。我要衡阳兵工厂马上给你们造一批重机枪,再到南京买一批弹药枪支给你如何?”“好好好。那就太感谢了。”王家烈说,“有了这批武器,我打败毛光翔就不在话下。到时候我主黔省军政,我们之间就更好合作了。”“没错。说得好。”何键停了一下说,“只是,我还有个小小的要求。”“什么要求尽管说。”“你若主政黔省,还望能出兵湘西帮我解决陈玉轩。怎么样?”“为什么要打他?”“他在湘西坐大称雄,搞独立王国,我这个主席还如何管理湖南?”“好。只要主席帮我打败毛光翔,我一定帮你解决湘西问题。”果然,得到何键提供的武器补充后的王家烈部队实力迅速壮大,他率部打到贵阳,在蒋介石的支持下,迫使毛光翔交出了省主席和25军军长大权。王家烈掌握黔省大权后,也不食言,开始策划从后门进攻湘西。只是,虽然夺得了黔省大位,但他内部处处深藏隐忧。被逼下台的毛光翔暗中勾结军中要员密谋倒戈夺权,王家烈也不敢贸然进攻湘西,便先招安了熟悉洪城的土匪头子韩章,让他作为急先锋,试探着突进。眼下看,这一招效果还不错。
陈玉轩真切地感到了事态严重,赶紧召集连以上军官开会。会议在陈公馆的议事厅举行,却有两个连长迟到。“站好!立正!”陈玉轩本来就心情不佳,见状陡升无名之火,厉色喝令。两个连长怯怯地站住了。陈玉轩道:“我是怎么教导你们的,作为一名军人……来,你俩各人给我背诵一遍《军人良心论》。”《军人良心论》是陈统领殚精竭虑制定的道德治军纲领,是其“保境息民,十县自治”大业的重要保证。陈玉轩为此博览群书、字字推敲终于成篇,并令全军将士人人熟读背诵,务必融化进自己的血液中。只是,剃头担子一头热,许多官兵并不热心。而且地方军官士兵大多文化水平不高,对那些半文半白、拗口深奥的句子哪能背得。匆匆赶来参会,不期却被统领突然要求背书,两个连长呆若木鸡,一脸茫然。陈玉轩环顾四周,训斥道:“我费尽心机,引经据典著成此书,你们竟然视若废纸!来,杨参谋,你背背看。”“是。”杨参谋起身敬礼,稍稍停顿了一下,开始流利地背诵起来,“军人、团体之生活也,唯能让,然后能和,和则团体斯固,团体固方能战,战而能胜……”“好,背得不错。”陈玉轩大声肯定说,“你们各位一定要记住了:有良心的人拿枪才是军人,没有良心的人拿枪是什么?那就是土匪。这是为什么呢?因为军人存心是处处求人民的利益,不顾自己的牺牲;土匪存心是处处求自己的利益,不顾别人的痛苦。各位听明白了吗?”“老统,听明白了!”众人一齐呐喊。“明白就好。我为什么要跟各位啰唆这些?因为我们眼下面临的形势十分危急。”陈玉轩说,“这一回可是真的危急。危急之时更要牢记我们的责任。好,下面由参谋长说说情况。”戴参谋长先给大家分析了当前的形势:“这一次,据可靠情报,这一回黔军收买了洪城土匪作为内奸,突然发难攻击洪城。被我军击退之后,王家烈派了师长柏辉率三个团明火执仗地开始进攻,打算抄我们的后院。如今,筸城形势十分危急!”“打啊,不能让黔军的阴谋得逞。”“我们没有退路了,不打就只有等死。”
讨论时,多数军官主张立即出兵夺回洪城要塞,会场上又一时群情激奋。“夺回洪城,出兵黔东确实是当务之急。”但第一团团长周西青站了起来,提出了异议,“我若出兵,必是倾其所有。既然这次行动是湘军与黔军的勾结,何键倘若以重兵从东进攻,我军将腹背受敌,将如何?”众皆沉默,觉得周团长的话不无道理。“周团长所言极是。”见众人皆有些犹豫,团长向自云说话了,“我若出兵,可能会遭何王联军的东西夹击,但据眼下的形势来看,应无可能。”戴涛道:“对。现在红军在湘边四周骚扰,国军屡战不利,弄得委员长寝不安席。何键正欲投蒋,必以主力进攻红军,暂时无法配合黔军向我进攻。”向自云道:“我看黔军眼下也是内部矛盾重重。而且蒋介石又加紧了图黔的步伐,使王家烈难以集中力量进攻湘西。所以,此时派兵夺回洪城是一个好时机。”
“王家烈很难缠的。”团长周西青提起了一件往事,“去冬贵阳之战我军失利,这虽是小事,但教训尤须记取。今王家烈挥师东下,意在玉公,我们不可轻敌,必须重拳出击。依愚之见,此次行动不如玉公亲征。”团长向自云站起来大声说:“杀鸡焉用牛刀。统领,我愿带兵前往。我们是玉公的部队,是铁军、钢军。而王家烈的队伍是个么子?他们就是些泥巴军、豆腐军。我们一定会把他们打个稀巴烂。”众人一阵哄笑。向自云又催促道:“统领,您下命令吧!”但陈玉轩没有说话。看来他有些为难。“我去!”“下令吧!”众军官正在嚷嚷时,一个副官匆匆进来,附在陈玉轩耳边说了几句话。陈玉轩顿时变得有些脸色惨白,立即跟着副官离去了。
田家的封火老宅子大门口挂起了白事装饰,黑帐白花黑纱灯,门梁上白纸写着“当大事”。鼓乐班子唱些无关痛痒的哀婉俚词,有扎白色孝带的筸军士兵站岗护灵,有乡邻等偶尔进出。棺材摆在灵堂正中,挽幛花圈布满宗祠,阿彩和她十岁的儿子重孝在身,在旁边打坐守夜。大门外巷道上,便装的陈玉轩坐一顶滑竿而来,到离门口不远的地方下轿,偕夫人跨进大门,士兵见了忙躬身施礼。陈玉轩微微颔首,走进灵堂,到老镇守使棺材前鞠了三躬,鞠躬后一挥手,一个侍从用木制托盘送来一副挽联,是陈玉轩的亲笔字。上书:
富贵与功名相同,前佐东征,后为西狩,以只身任风雨飘摇,耿耿此心,公所鉴也;
患难无生死之异,大则继命,私者托孤,有此心唯天日可表,遥遥后事,我自任之。
陈玉轩走过来。阿彩连忙施礼。“阿彩,节哀顺变,放心吧,你和孩子有我们呢。”陈玉轩劝慰着,看着这光景,忍不住一阵心酸,忙退到灵棚的后边去。他来到僻静处,终于忍不住号啕起来。参谋长戴涛见状急忙跟了过去,担心地说:“统领,您……不要太伤心,眼下还有好多事等着您安排处理呢!”陈玉轩止住泪,抬头仰望着天际,抽泣地说:“不伤心,我不伤心……生亦风光,死亦哀荣,我这老哥子也算死得其所了。”戴涛也附和着说:“是啊,昭公出身高贵、饱读诗书、留学东洋、东征西狩,昭公他们的努力还是没有白费,帝制终于推翻,人们还是见到了天日。”陈玉轩说:“只是,革命尚未成功,同志仍须努力。孙中山说得太好了。给湘西留一片清净地是昭公的理想,也是我的理想。”戴涛说:“统领有如此胸襟,昭公应该是可以放心安息了。只是,前方战事吃紧,您得赶紧从伤痛中走出来。”这时有副官过来,递给参谋长一沓稿纸。陈玉轩问:“什么东西?”戴涛看了看说:“统领,我见您这一段太伤心疲惫,所以一直没有及时告诉您。前方又来了情报,情况还是不妙。”“有什么情况你快说。”戴参谋长把几份战况报告递给了陈玉轩。陈玉轩立即翻了翻。“统领,看来得赶紧调兵支援。先前开会,大家都很踊跃,统领为什么不趁热打铁?”陈玉轩想了想说:“我们的兵力倒是还有,只是我一直在考虑派谁去领兵更合适。眼下这几个,嚷嚷得凶,尤其是那个向自云,这一回出兵可容不得有失啊!”参谋长也缄默了。这时忽然听得灵堂间一阵嘈杂声闹嚷嚷传来。“出了什么事?我去看看。”参谋长忙说。陈玉轩说:“你去吧。我一个人先在这里安静会儿。”
参谋长绕过一片树丛,看见一个背影急匆匆地走进了灵棚。看不真切,只知道这是一个身材十分魁梧的乡下汉子,头包五花苗帕,着对襟衣、青绑腿、水草鞋,来后便径直走到昭公的牌位前,一把跪在地上叩头烧香,而且顿时便号啕大哭起来,那哭声号啕声是那样的响亮,连灵棚的竹席棚顶都被震颤得嗡嗡作响。“覃飞?!”匆匆来到灵棚前的参谋长一下愣住了,感觉这声响动静是那么的熟悉。他立即便明白那是谁来了。参谋长又惊又喜,急忙绕到树丛后去,对着陈玉轩大声喊:“统领,你快过来,你看是谁来了?”陈玉轩回过头问:“谁?你说是谁来了?”参谋长大声说:“覃飞,是覃师长回来了啊!”“覃飞?!”自己最想念的骁将终于回来了!陈玉轩兴奋得一下子站了起来。
黑色的烟云盘绕在峡谷中,筸军的一处阵地已被炮火炸得支离破碎。筸军正利用战斗间隙修整工事,补充弹药,抬运伤员和死者。谷子琪得知遭遇黔军主力部队围逼后,为保存实力,主动退出洪城。黔军师长柏辉见筸军溃退,命令强力追击。谷子琪部退至麻阳一带,构筑防线死守——因为这里是湘西大本营的生命线——敌军如果跨过麻阳河,湘西的心脏筸城就完全暴露在敌人的眼皮之下了。谷子琪命令在一个叫白水洞的地方构筑工事,拼力死守。此次王家烈所派进攻湘西部队分为两路:除柏辉这一路正面进攻部队外,另一路则先取筸城后背要地铜仁。谷子琪退守后,柏辉向王家烈报告了战况,王家烈决心“毕其功于一役”,即电令铜仁部出击,对守卫白水洞的谷子琪部进行包抄夹击。
谷子琪部腹背受敌,战斗打得很是惨烈。“陈营长,陈营长去哪儿了?”副师长谷子琪从树林一角走出来,大声嚷嚷着。他两眼布满血丝,脸上黑花花的。闻讯,正在搬石头垒工事的营长陈范扔下石头赶过来了。“你可来了。”谷子琪叱问道,“陈范,我问你,为什么缩头乌龟一样不攻出去?”陈范解释说:“师长,白水洞今天又整整打了一个上午,我军几近弹尽粮绝,士兵个个筋疲力尽,必须及时休整……”“休整?你晓得现在是怎样的关键时刻吗?”谷子琪大声吼道,“敌军攻势有增无减。侦察兵报告,王家烈调集的黔军后续部队已经陆续赶到。”陈范说:“敌强我弱,所以我们不能硬碰硬拼消耗啊。”“正因为敌强我弱,所以我们必须主动出击,让敌人摸不清我们的底细。都躺在壕沟里,没人一样,敌军就会长驱直入,我们岂不是等死?”谷子琪严厉地说,“陈范,你听着,冲出去也许是死,蹲在这里,丢了阵地,你以为就能活吗?”陈范说:“师长,扪心自问,我绝不是贪生怕死之辈,但是,这样硬拼下去,就要拼尽打光啦!”“你说的情况,我都晓得。但是,我告诉你一句话,王家烈从我们的后院发难,事关湘西生死,皮之不存,毛将焉附,就算死,也要死守住麻阳河!谁当逃兵老子枪毙谁!”谷子琪大声命令道,“陈范,你晓得,我谷子琪如果杀起人来,一点都不会手软!”“师长,你说的这话是什么意思?”陈营长目瞪口呆,“你,你当真把我看成是贪生怕死之辈吗?”谷子琪说:“不是贪生怕死,为何竟临阵动摇军心?”“好!师长,你既然做如此之说,那我陈范愿以自己一腔血,换得筸军将士平安归!”没等任何人反应过来,陈范就拔出手枪,一跃跳出战壕往前冲。“陈营长!你——”众官兵一片惊呼。陈营长毫不犹豫地往前冲,对准隐蔽的敌人射击。“砰——”旷野里传出一声闷响,从远处某棵大树后飞过来一颗子弹。听到这猝起的枪声,谷子琪一哆嗦,下意识地闭上了眼睛。等他回过神来睁开眼睛时,他看见陈营长已经中弹倒地躺在一片血泊中。“一齐开火!”谷子琪大声喊。众官兵一齐开火。谷子琪猫着腰便扑出掩体,两个士兵急忙跟上。在枪林弹雨中,他们奋力将负伤的陈营长抢了回来。陈范满脸血污,眼睛微微闭着。“陈营长,你这样又是何苦呢?”谷子琪抱紧了他,痛心地说。而后他又焦急地大声喊:“快,赶紧包扎。如果伤重,就想办法把他运回筸城去!”众官兵一拥而上,抬走了陈营长。
看着满目狼藉,谷子琪心如刀割。他疲惫了,浑身像散了架,踉跄地退后两步,一阵眩晕。“师长,啸天回来了!”忽然,远处有传令兵兴奋地跑着大声喊。谷子琪兴奋地抬头往前看,他看见前往筸城搬兵的覃啸天的黑色军马正飞快地奔驰过来。
“啸天,你回来了,真是太好了。”谷子琪急忙迎上前去。覃啸天翻身下了马背,没有作声。谷子琪急切地问:“啸天,援兵怎么还没来?”“暂时没有援兵来。”覃啸天说,“统领说他眼下正急着处理一些紧要的事,会尽快安排调兵,让你想办法先顶住。”“唉!”谷子琪眉头发皱,长长地叹了一口气。覃啸天问:“师座,现在这边情况怎样?”“昨夜、今晨两战,又有战斗减员300余。战场形势十分不妙。”谷子琪无神地望着苍穹,“啸天,如果没有新的兵员补充,明日今时,可能就是我们的最后时刻了。”“师座,你一定要体谅统领的苦衷。这一向,打击他的事太多了……”覃啸天说。他心情凝重,欲言又止。谷子琪看出些端倪,急忙问:“筸城出了什么大事?”覃啸天说:“师座,本来统领不让我告诉你,只是我想,反正迟早也要让你晓得的……”谷子琪急了:“什么事?到底是什么事?”覃啸天缓缓地说:“昭公他……走了。”“啊?!”谷子琪突然一把跪倒在地,失声痛哭。众士兵闻讯,皆情不自禁地全跪倒在自己守护的土地上。
不远处突然炮声隆隆。炮弹飞过他们的头顶,落在一片杂木林子里。“轰隆隆”,又一排炮弹飞了过来,在谷子琪、覃啸天身边不远处——新挖掘的工事旁炸响了,卷起漫天尘土,两个传令兵奔扑过来,用身体护住他俩。爆炸过后,谷子琪、覃啸天抖落掉身上的灰土,忙跳进战壕里去。覃啸天举起望远镜观察。望远镜视野里,一片土坡已被炮火笼罩。覃啸天突然说:“师长,有些不妙。是轿子坡阵地接上火了,看来黔军是要发起总攻击了!”谷子琪忙拿过覃啸天手中的望远镜。望远镜里,远处的墨绿色的丛林里突然出现了一道长长的敌军散兵线。“准备战斗!”谷子琪突然拔出手枪,跃出了壕沟,对趴在掩体里的士兵大声呐喊:“替昭公报仇,弟兄们冲呀!”士兵们便一个个从掩体里冲了出来。“轰隆隆”的炮火又炸响了。炮弹就在冲锋的士兵们的面前爆炸,炸飞了一天泥土。许多士兵在猛烈的爆炸中倒下了,谷子琪也被一阵气浪刮倒。他努力爬起来,把几个手榴弹捆成一捆,缚在自己腰上。
“师长,你这是干什么?”覃啸天大声责问,“你可是总指挥官啊!”“指挥官?哈哈……”谷子琪傻笑着说,“一个光杆司令还说什么指挥官?”覃啸天劝说道:“师长,还没到山穷水尽呢,你何必自暴自弃?”“我不是自暴自弃。我谷子琪临行前跟统领说过的,夺不回洪城我就战死沙场,不再去见他陈老统了。”谷子琪说着,又往前冲。无可奈何的覃啸天也只好跟着他往前冲去。他俩在尖厉的枪声和飞扬的尘土中奔跑,当来到一道壁立的土坎边时,前方的枪炮声却突然停了。两人诧异地相互看看。“怎么回事?”谷子琪问。“不晓得。等等看,也许他们在策划新的大动作吧。”覃啸天说着,忙举起望远镜看,说,“不对。进攻的黔军好像在撤退。”谷子琪忙接过望远镜向山下眺望,突然说:“啸天,通信兵好像过来了。”“是的。骑在马上的就是包子。”覃啸天眼睛很尖。
披着硝烟与战火的通信兵骑马飞奔过来。包子跳下马,小跑着往前,突然立正、敬礼,神情十分兴奋:“谷师长!”谷子琪问:“什么事?”通信兵说:“好消息,一团全线反击,打退了敌人,收回全部阵地!”谷子琪一惊:“车团长那边不是打得很恼火的吗?”通信兵说:“他那边是很恼火,但陈统领派出的援兵到了!”“援兵?!”谷子琪有些不敢相信,忙举起望远镜,朝黑烟弥漫的远方阵地看。他看见无数身着筸军军服的士兵在黑烟中冲锋,一个大块头的黑脸汉子骑着一匹高头大马冲在最前面。这些壮士突然出现在敌人侧背,把敌人打了个措手不及。“啸天,你看,那是不是你爹?”谷子琪兴奋地把望远镜递给了覃啸天。覃啸天望着那匹在硝烟中驰骋的战马,欣喜地说:“对,没错,是我爹。我爹他,终于还是出山了。”“老爹——”覃啸天兴奋得一把站起来,大声狂喊。喊声山鸣谷应。谷子琪一纵身跃下了高高的土坎,带头往前冲去了:“好啊!弟兄们,一齐跟我冲!”谷子琪乘势发动反攻,一鼓作气势如虎。
玉屏黔军的阵地上,正在顺利挺进的黔军柏辉部突然遭遇到顽强抵抗。“师座,怎么办?筸军援兵太多,火力越来越猛了。”黔军参谋长说。师长柏辉想了想,说:“没办法,先退出去吧。”“退出去?”参谋长迟疑地问,“可是上峰才来过命令,一定要死守……”“哼,他们坐在贵阳城里花天酒地,晓得个啥?”柏辉说,“兵书云,乱命不应服从。赶紧下令,放弃洪城,全线撤退,要不然我们就会全军覆灭了。”柏辉率八团和四团连夜撤出了洪城,退守到玉屏一带。见筸军穷追不舍,黔军在一处石凹里临时开了个会。柏辉对韩章说:“命令你部前往猫猫岩,占领有利地形,作好阻击,掩护大部队撤退。”韩章于是急忙带着部队往猫猫岩赶去,负责撤退断后任务。此时筸军的覃飞部也已经赶到。于是,谷部从右侧,覃部从正面,互相配合,向黔军的后卫部队发起猛攻,战斗异常激烈,双方伤亡惨重。
硝烟弥漫的战壕边缘,突然冒出一架望远镜。韩章趴着往不远处的筸军阵地观察。一个军官弯着腰来到韩章身边。韩章忙问:“情况怎么样?”“韩团长,柏辉师长派人送来消息,已经电请王军长继续派兵过来支援。”军官小心翼翼地说,“但王军长说所有可以派出的兵都派出来了。他准备向湘省的何主席搬救兵。”“向何键借兵?”韩章十分愤怒,“哼,等得他们来,黄羊只怕都早过坳了。”“不会的。何键的主力部队19师的驻地就在离洪城不到五十里的地方驻防。湘军可是我们的盟友,应该不会见死不救,会帮忙的。王军长让我们坚持……坚持。”“喔……”韩章无语,半信半疑。“师长还说,据侦察报告,敌军又有大批援军抵达。他提醒我们,要格外警惕。”韩章说:“晓得。”突然远处传来一个孤零零的兴奋的喊声:“团长,韩团长——”韩章循声望去。一个传令兵手舞足蹈地跑过来,喊岔了声:“团长、团长,援军到了,我们的援军到了!”韩章眉宇间骤然一亮,兴奋起来:“援兵来了,他们在哪儿?”“在那边呢。”传令兵引韩章和军官登上小土岗。传令兵用手一指:“团长,你看那边——”韩章欣喜地看去,有些失望。传令兵所说的援军,不过是穿着杂色军衣的二十几个民间青壮,他们面容悲怆,步履缓慢地朝阵地走来。“娘卖的!”韩章的情绪倏然黯淡,感觉自己这一回是完全被人涮了。被黔军莫名其妙地封了个团长的头衔,便被作为尖刀人物安排去攻打洪城,洪城攻下了,没享过几天福,就被个什么狗屁团长接管了,自己又成了顶在前头的炮灰。
韩章看见不远处的山岗上突然冒出许多黝黑的头——那里是友邻部队的驻地。但他立刻感觉不对路:那迷蒙的杂色军衣说明那应该是敌军,果然他看清了一排排拉开散兵线的筸军士兵,他们密密麻麻,像蚂蚁在爬。在筸军出现的地方,在一片灌木丛的后面,突然腾起一阵烟,然后是第二缕,第三缕……烟腾起后不久,隆隆的炮声便随风送过来了。当那片灌木林子后又一次腾起烟雾时,这边的阵地前沿则飞溅起了一阵掺杂着碎石的泥尘。这股泥尘一下子撂倒了三个人。离韩章最近的一个传令兵大叫了一声便倒下了。韩章感觉自己是完全被人抛弃了。原先作为尖刀,他的左翼和右翼都是有友邻部队的,这些部队,让他感觉有强大的可以依附的翅膀。但现在这些翅膀突然收缩了,自己就像被人托上天然后重重地摔下来。在日头发光的地方,他看见了一个人——那就是自己的克星覃飞。覃飞骑着一匹高头大马,鹰一样的眼睛令人胆寒。“团长,援军的影子都没看见,情况不妙啊,我们怎么办?”瘦参谋也失望了,焦急地问。韩章拿下望远镜,思忖着说道:“你说呢?”瘦参谋说出自己的判断:“团座,看来,他们真是要把老子们甩了……凶多吉少了。”“娘的。他耍老子,老子才不上他的当。”韩章愤愤地,挥动了一下手。“团座的意思是……”“当狗日的正规军也没劲,还不如回山当土皇帝去。”韩章愤怒地将扣在头上的军帽一把扯下,狠狠地扔进了路边的草丛……
柏辉率领的黔军对何键的湘军盟友完全失去了信心,于是一面佯装抵抗,一面沿着沅水的右岸后退。河边道路狭窄,蒿草夹路遮天,黔军的五千部队,被陈玉轩的几支筸军穷追猛打,狼狈而仓皇。一路上又不断受到地方乡民的骚扰阻拦,甚至在他们撤退的路上都装着猎野猪的套子。在一处河渡口,他们被筸军追上。柏辉便布置后卫力量顽强抵抗,但那种顽强只是一种假象。
“报告覃团长,鸡公渡交火激烈,黔军的大部队已经沿着沅水右岸撤退。我们怎么办?”先头部队一位团长驰马回来报告。“没有什么怎么办,攻下渡口,继续追!”覃飞在马上大声道。“团长,那边的情况不明,恐怕敌人下套子。”“有什么套子?他们这是虚张声势。我们才不会上当。”覃飞坚定地说,“老统领交代过,穷寇必追,这一回要狠狠地把他们打痛,要一直打到他贵阳城去。”
山野里,处处是猎猎的战旗,处处是飞驰的马队。在筸军最危难的时刻,退隐多年的老团长覃飞在陈玉轩的力邀之下出山,担任对黔军作战前敌战团团长。陈玉轩也临时放下手中“大湘西自治”筹备计划,担任总指挥,亲赴前线。其时,正面攻击湘西的黔军柏辉师长所部占领洪城后,紧追谷子琪部到达筸城生命线麻阳,黔军另一支先期攻陷铜仁的部队也合围过来。陈玉轩率领覃飞等大部队驰援谷子琪,在白水洞与敌激烈交火,黔军损失惨重。柏辉的部属罗俊成、邓国洲溃败逃至贵阳,被王家烈当场枪毙。廖怀忠不敢再回贵阳,于是带了一个团反水,投顺陈玉轩。于是,师长柏辉带领残部退回了贵州。
一场攸关筸军生死的鏖战终于暂时结束了——湘西的“后门”洪城又回到了陈老统的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