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山野寂静。阳光懒懒地照着。在离洪城和筸城几乎是等距离的一个地方,叫作蛤蟆洞。那里山高林密,地处偏僻。林中有一处阔大的乡村庄园。庄园后面是一片缓缓的草坡。草坡上,一个须发有些杂色的老头,眯眼躺在一张竹躺椅上晒太阳。他身材高大,却不魁梧,皮肤松垮垮的,满脸胡子。似乎听到有响声,他微微睁开眼,见到了孙女儿俯望着自己的一双大眼睛——这是他二儿的孩子。
“乖孙女儿,是你呀?”老头微微一笑。孙女儿没作声,用一双明亮的眼睛看着他。眸子有些迷离。老头盯着孙女儿,问:“满妹,你在看阿爷呐?”“爷爷,好多人都讲你老了。”叫满妹的孙女儿说,然后突然问,“老了,那就会死吗?”“人家讲是人家讲。乖孙女儿,你也觉得爷爷老了吗?”老头问。孙女儿看着他脸上的沟壑,点了点头。“你爷爷可不老。”为了证明,老头一把从椅背上站了起来,还很有力地用双臂做了个打拳的姿势。孙女儿呆呆地望着他。老头说:“乖孙女,你笑一个啊!”孙女儿还是没笑,听到有鸟叫,便抬起眸子朝天上看。天上突然飞过来一只鹰。那鹰很大,本地人叫磨鹰。草坡上有觅食的小鸡,磨鹰在低空滑翔旋转。老头看了看孙女儿游弋的眼神,勾腰顺手捡起一个圆圆的石子。他瞄都没瞄,便挥臂将石子朝天上打去。“嘎,嘎——”那磨鹰竟被击中了,尖声地哀叫着滑落下来。磨鹰掉进了一片茂密的林子里。孙女儿的眼睛里充满了惊奇。老头望着孙女儿问:“乖孙女,你说爷爷老了吗?”孙女儿说:“爷爷不老。”“这就对了。哈哈哈哈!”老头畅怀大笑,大胡子乱抖。他猎狗般一跃而起,拔腿便往磨鹰坠落的林子里追了过去。“嘎!嘎!”受伤的磨鹰在灌木林子里低飞奔逃,落进了一片荒芜的茅草丛。“哈哈,老子看你还往哪里跑?”老头从绑腿里抽出一把鲫鱼刀,豹子般敏捷地钻进了茂密的草丛。
老头拨开草丛仔细搜寻,没看见受伤磨鹰的身影,却突然隐约听到一阵传来的呻吟声。他急忙停住,蹲下往草窝里看。果然,草丛里有一个受伤的人。那人倒在一蓬刺窝里,衣衫褴褛,满脸是血。“喂,你是谁?你怎么了?”老头一边大声问,一边拨开草丛往前走,“你莫急,莫怕,忍着,我来救你了。”但当老头慢慢接近草丛中的伤者的时候,那个倒在地上的人却突然跃起,发疯般向前狂奔。“喂,莫跑!快站住!”老头大声吆喝。但那人却跑得更快了,只是步履有些蹒跚。他的衣服被撕破了几道口子——那竟是筸军士兵的军服!这种军服老头实在是太熟悉了。军服是绿色的,但色泽极不匀称,是用一种叫“兵嘎子”树的果实汁液染成的,不经久,易褪色。他知道那个伤者是筸子兵,所以更应该救他。他大声喊着继续往前追。追着追着,老头竟发现那人的背影很是熟悉,一下子愣住了,下意识地大声喊叫了一声:“啸天——”奔跑的身影也突然愣住了。覃啸天回头,停住了,脚一软,“嘭”的一头栽倒在地上了。“啸天,啸天!”老头上前蹲下一把扶起儿子,“你怎么搞成这个样子了?”啸天微微睁开眼,想说什么。但这时远处突然传来一阵闹腾。老头眯眼往远处看,有几匹黑马正往这边奔驰过来。“怎么回事?那是些什么人?”老头问。“爹,一言难尽。”覃啸天喘着气,说,“他们追来了,你快先找个地方把我藏起来吧。”听着远处渐渐逼近的追杀声,老头于是将儿子藏在一处草堆里。追兵过来,只看见一个在竹椅子上睡觉晒太阳的老头,问了几句,便往前追去了。
老头把啸天带回自家的封火筒子大屋,摆上酒菜为儿子压惊。啸天的爹叫覃飞,曾是“湘西王”手下的一名骁将,某一日却突然归隐山林,回到他的老家“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很久没见到自己的儿子了,没想到这次的见面是这样狼狈。父子坐定,母亲唐五凤送上酒菜,说:“啸天,看你都瘦了。多吃点。”覃啸天忙欠起身子,说:“辛苦了。娘,近来可好?”“好着哩。啸天,你多吃点。”母亲说。覃啸天喝过些酒,话也多了起来。他道出了这次落难的原委,长叹一声说:“陈统领眼下遭受夹击,很难呐。”覃飞没有作声。“爹,你一直说老统领待你如父兄,可是你为什么不出山去帮帮他呢?”覃啸天说。“唉,儿子,你不晓得,你爹当年也跟你一样热血沸腾,只是见得多了,心都冷了。”覃飞放下碗,拿起一根竹兜脑烟袋抽叶子烟。烟圈缓缓升腾着。啸天见劝不住父亲,不再多说,把嘴巴一抹,起身道:“爹,你再想想吧。我吃饱了,也要走了。”“啸天,你的伤还很恼火呢,为什么就要急着走?”母亲忙劝道。“娘,那点伤不要紧。”覃啸天说,“我得赶紧回筸城去,我有要紧的事要向统领报告。”覃飞没说话,满意地看着儿子,重重地拍了拍啸天的肩膀。覃飞叫人备了一匹马,让一个马弁一直把受伤的啸天送到筸城。
筸城,这座湘西边隅的小城是一个古怪的地方。它的存在和影响不在交通、物产及经济活动,而在于军事。它的城垣是红色的,本地出红砂岩,粗糙巨大的红色石头便以糯米灰浆砌筑成一座笨重的城池。城池并不孤立,以它为中心向四方展开的有五百左右碉堡、二百左右营汛。清朝时的辰沅永靖兵备道、辛亥革命后的湘西镇守使皆驻节在此。当年他们曾指挥数万持刀戟盾牌的绿营军、管辖从苗人手里夺来的十五万亩屯田。石头城在当初的显赫地位可见一斑。时光飞逝如白驹过隙,那大石头堆成的碉堡营汛多已废弃坍塌,然而小城的军事地位没有减弱。那支由当初屯垦戍边军人与本地土著民族联姻结合创造的土著部队,渐渐便扩充成一支相当于常规军的兵力。他们以红色石头城为发祥地,势力逐渐强大,便不复囿于小小圈子地努力,终致震颤朝野。
覃啸天没歇气,便赶到了城中一处山崖上的陈公馆汇报,但他只是叫了一声“报告”后便一直被晾在那儿。里间,一个面色清瘦、蓄着山羊胡子的半大老头正趴在桌上忙碌书写。这个老头就是赫赫有名的筸军领袖,人称“湘西王”的陈玉轩。手臂缠着绷带的覃啸天没有作声。他知道老统领多年来形成的习惯,不允许别人打断他的思考和正在做着的活计。办公室很简朴,但很有书卷味。墙壁上一副“大海有真能容之量,明月以不常满为心”的行书对联,是清朝状元刘琨的字。老统领持身有常,仪表严肃,每日拂晓前即起床,稍一洗漱,即出坐大办公厅,副师长、参谋长以下僚属均按时齐集静候。待他耳听手批,咨启已毕,共进早点后,各归所司办事。他的自用信笺上,印有两行字:“畏天理如刑法,以方寸为严师。”大办公厅两边的侧门上嵌有“接时”“观化”两方小匾额,再联系到他平日常讲的“保持湘西一片清净地”的语义,可以想见他的自负和那雄杰倔强的气概。
“有哪样事,简要地讲。”一直到做完了手中的活计,陈玉轩合上书,满意地拍了拍自己的手,才慢慢转过身来。覃啸天于是汇报了洪城被袭的事,说到田镇守使受伤,自己失职,请求处置。“这个不怪你。镇守使已经安全回来了,我也已安排药师给他治疗,应该问题不大。”边说着,老头边开始了他的忙活,“洪城是块肥肉啊,哪个都想咬一口,不奇怪。”
的确,洪城是个重要的水码头,当时贵州、云南出产的特货(鸦片烟)经常取道四川、湖南、广西运出外销,所经之处,必须缴纳很重的“特税”。南京政府为了统一特税征收,设有一个“两湖特税清理处”的专门机构。总处在汉口,长沙设有“特税清理分处”,洪城设有“特税检查所”。按“特税”章程规定,每年取道洪城从贵州运出的特货在三万担以上,特税收入达三五百万。洪城并不完全能被陈玉轩掌控,三省边的各路大小军阀、匪首无不垂涎于此,故而常常是皇位轮流坐。近些年,凭借地利之势,陈玉轩开始管辖了这块风水宝地。“陈老统,我感觉……”覃啸天还想说点什么,但老头又一次打断了他。“几个小土匪哪值得那么大惊小怪?谷副师长已经带兵开拔,马上就会夺回洪城的。”老头说罢回转了头,“啸天……辛苦了,身体没事吧?”啸天拍拍自己的身体,说:“老统领,我一点都没事。”陈玉轩说:“那好。我正要派一支增援部队过去。你对那边情况熟,就跟着队伍过去吧。”
沅水极清,数十船只规则地排列着,与码头连成一个扩展的扇面。“萱萱,我们家有一艘大油船要运油下德州,你是不是一起搭船转学校去?”那天,萱萱在家准备好行李,就去河码头玩。没几天,她又要去德州上学了。一个托着个鸟笼子的年轻人过来找她。他叫孙平,是洪城油号老板孙大万的儿子,是萱萱的学长,比她高两个年级,这个假期已经毕业。孙平原本的意思是想去省城继续深造,但父亲让他在家提前继承家业。孙大万腰缠万贯,膝下也就这么个秤砣崽。执拗不过,孙平只好当起了二掌柜。他并不喜欢经商,所以总像个公子哥儿,玩世不恭。“什么时候的船?”萱萱问。“初十走。”孙平的声音很轻微。“好啊,时间正好。”萱萱高兴地说,“等我问一下我爹。有信我回头告诉你。”萱萱是乖乖女,什么事情都要问她爹。孙平走了,萱萱便上到一只货船上。她爹正坐在船舷边上抽烟,良久,把眼白从老花镜框下露出来,说:“回德州?就他们孙家有船?”萱萱听她爹这么说,知道他不答应,就没再作声。“又是姓孙的那小子出的主意吧?”游贵生接着问。知道父亲不乐意,萱萱“嗯”了一声走了。
游贵生就是这样的一个人:性情执着,这是往好里说,或者就叫倔,固执甚至是偏执。这让他吃过不少亏,但他改不了。他听别人说孙大万的儿子一直在追萱萱,心里就不乐意。倒不是他儿子不好。孙平高高大大,脑子灵活,对人也有礼貌,是个不错的孩子。只是他只要一想起孙平是孙大万的儿子,心里就像吃了一只苍蝇。再者,他太喜欢这个宝贝女儿,好像嫁给谁都不放心。萱萱从小很受宠爱,一家人都很惯她,宠她。萱萱自小冰雪聪明,成绩好,人又长得乖。初中毕业后,她本来是要考高中,将来到北平上北大、清华的,但家庭突遭变故,父亲押货去德州,在青浪滩出了海事,货品损失不说,几个失踪家属轮番索赔,萱萱的哥哥水生拆东墙补西墙勉力将各处摆平,苦爬硬攒撑着这个风雨飘摇的家。水生倒是还开通,再苦也不让妹妹辍学,让她去德州上了师范。德州是个大码头、大口岸,有个省立女子第二师范学校。五四运动影响到湖南时,谈男女解放,自由平等,剪发恋爱……一时间,德州很出了几个出格的女学生:有因肺病死去的川东王小姐,有芷江杨小姐……萱萱也是这样的女孩子,书虽读得不怎么多,却为《新青年》一类刊物煽起了青春的狂热,带了满脑子进步社会理想和个人生活幻想。上学才一年,她的装束就更新潮入时了,喜欢穿白短袖衬衣配黑纺绸裙,还有长筒白麻丝袜,像个“五四”青年。萱萱走了,晃悠悠走过一头搭着河岸的跳板。阳光柔和,在她的发际镶出一道金边。游贵生望了望女儿,女儿真的长大了,长成一个美丽的大姑娘了!“女大不中留”,这样想着,游贵生的心里突然感到一丝悲哀。
他坐下来继续累账。账房先生过来,夹着一摞厚厚的账本。账房叫游福全,是贵生的堂弟。游贵生问:“桐油股子收得怎样?”游福全说:“今年虽收得迟了点,幸好你带回了些钱,我们把货都给补足了。”游贵生说:“好啊,那就抓紧租船装船,早点发运。”游福全应答着走了。游贵生拿过账本查看了一阵,转回到家。泡了一壶茶还没喝,突然门外传来一声朗声的大喊:“游老把式你好啊!”游贵生回头,见门前立着个络腮胡壮汉——洪城新任的长官团长韩章,后头还跟着两个兵。游贵生心中不由得一惊。他知道土匪攻城那天晚上女儿曾救过一个“筸子兵”,所以心里就一直有些忐忑,这回突然见到团长找上门来,心想一定会有大麻烦。
“啊,是韩大团长,快进来坐。”游贵生连忙让座。着黔军蓝色军官服的络腮胡子坐下了,硕大的身躯压得竹椅嘎嘎作响。游贵生一直有些奇怪,这络腮胡子其实就是个洪城乡下马峦山的土匪,怎么却成了黔军?唉,这年头真是什么怪事都有。“韩大团长真稀走啊,伙计,拿杯子过来,我这刚泡了一壶好茶。”游贵生不敢得罪大团长,忙吩咐上茶。“好茶!好茶!”韩章坐下喝了一口。游贵生怯怯地问:“韩大人过来有事?”“没事,没啥事。”韩章大大咧咧地说,“今天天气不错,就到处逛逛。”“是的,天气不错,今天天气是不错。”游贵生急忙附和。“我军进驻洪城呢也有十来天了,忙得猴儿跳圈似的,总算闲下来了,就想出来走走。”韩章放下茶碗道,“说实在的,我在城里没什么熟人,想来想去,只有跟你游家还算得上有点沾亲带故。”“啊,这我可还不晓得呢。”游贵生狐疑地问,“大人此话怎讲?”“哈哈哈哈!”韩章又是一阵大笑,“游老板真是贵人多忘事!我问你,你婆娘是不是姓石?”“是啊,没错。我婆娘是姓石。”“山江苗里满家坨人?”“是啊,是啊。你韩大团长连这个也晓得。”“哈哈哈哈!游老把式,不瞒你说,我屋婆娘也姓石,也是山江苗里人呢。所以说,我韩章在洪城只有你这么一个挂角亲戚呢。”“谢谢大团长,不敢高攀,不敢高攀。”游贵生又给他添了茶:“今后大人有什么用得着的地方,尽管直说。”韩章说:“也不会太麻烦你老把式的。”卫兵连忙插嘴说:“我们韩团座还真的有事要你帮忙。”“是吗?有什么事尽管说,能帮到的,一定尽力。”游贵生忙说。
“那就好,我也明人不做暗事,就直话直说了。”韩章说,“你恐怕也晓得,眼下我们刚进城,开销大,上头的拨款又迟迟未到,可能得让洪城各位大小商家出手帮帮忙。这件事还想你这个亲戚出面承个头。”游贵生一时语塞。“怎么样?有什么难处吗?”韩章盯着问。游贵生微微一笑:“韩大人,不怕你笑话,也许你还不晓得,前几年我家出了海事,我是好不容易捡得一条命回来的。命是捡回来了,可是家道是着实地败了。我要是承头,讲话也是没人肯听的了。”“啊,是这样。”“真的,韩大人,我可一句假话也没讲。”“嗯,我也好像听说过这么一回事,就不知倒霉的还是你们家。”“是,就是我们家。韩大人,你看这样吧,承头的事呢,你还是另请高人,捐款嘛,我还是会尽量出一点的。”“那好。游老板打算出多少呢?”“不敢。我现在真的不是什么老板了。韩大人,我们家就捐两百块大洋如何?”“不错。有钱出钱,有力出力。两百块大洋虽不算多,也是你的一份心。”韩章让副官记下了数字,便从竹椅上撑起来,一拱手,“打搅了。”副官跟在络腮胡子后头问:“团总,现在去哪儿?”韩章把手一指:“走,去会会他姓孙的。”
中午时分,儿子水生回来了,听管家说起韩章过来摊派的事,便说:“爹,土匪又来刮油了?听讲你又捐了。”“没办法,算是打发叫花子吧。”游贵生说。“真是一帮土匪。”水生骂过,又说,“爹,你也莫老是大手大脚,家里钱可不多了。”“还剩多少?”游贵生叫管家把账本拿来看。一本封皮破旧的账本,游贵生翻了几页,问:“现洋就剩这么一点了?”水生点点头。游贵生拍着账本:“我看你去年的结余……好像这账不对头啊。”“怎么就不对呐……”水生有些生气。管家福全忙止住水生,解释说:“哥,你是几年没在家了。洪城如今可不比往年,经济不景气,买货多是给一半赊一半的。去年的结余只是个数字。”游贵生说:“该收的就要收。你得去催。”“你去催,人家说:我认账,但钱没有,命一条,你拿岩头打天去?”水生这样顶撞,然后接着说,“爹呀,这次回来,你这里扔钱那里捐款,那老毛病又犯了。那一年大旱,不就是你充能,开仓放粮赈灾,接济难民,没落得一点好,反倒是得罪了孙大万,结果家里遭难,你自己也差点儿连命都送脱了。”“这几年,可真是难为你操心了。”游贵生似乎有些内疚。
那一年,船被石头磕破打散了,激流中,游贵生捞到了一匹漂浮在身边的桨,浮沉漂流了十几里拢了岸。到得岸上后才晓得死了几个人,哪敢回来!只得远走高飞各处躲灾,日子久了,听说风头消停了,才悄悄回来。他知道儿子水生这几年不容易,但他不甘心从此消沉,于是放大嗓门儿说:“但既然老天不肯收我,这世上就有我存在的理由。我一回来,就看到了无数双怪异的眼睛,惊讶的、幸灾乐祸的、敌视的,也有很多是可怜我的。我不怕敌视,却更怕可怜。我要的是一个人的尊严。人活一张脸,树活一张皮,我会重新站起来的。这次,我把钱捐了,怎么样,我看你们谁还敢可怜我?”“老爷,你这次回来,心里很窝火,我都晓得。”游福全也过来劝,“只是,办事总得量体裁衣。你晓得吗?你在外这几年,水生是如何吃苦霸蛮才维持下这个家吗?老底赔光了好歹才摆平那些事,家里还有娘有妹有老弟。你回来,不能再把这个家给败了啊。”游贵生听着,有些伤感,眼泪在眼眶里直打转转,过去拍了拍水生的肩膀,说:“对不起。该怎么做,爹晓得的。”又对水生说:“盘点一下,把钱给团防送去。”“嗯。”水生答应着走了。游贵生问:“福全,我问你,这边去年的油桐年景怎样?”游福全说:“哥,本地去年真的是风调雨顺,我下乡时见满山满岭全都红灿灿的,今年的油桐应该是个大年。”“好啊,看来老天有眼。”游贵生兴奋地道,“你安排一下,我马上就下乡去。”账房先生问:“哥是要下乡收点桐油篓子?”“是啊。在洪城不搞桐油生意,哪样能发财?”“搞桐油生意可是要下大本钱的啊。”游福全说,“这几年,我们都只做本小利微的事,能勉强维持就算不错的了……”“这个我晓得。”游贵生说,“但是我游贵生大难不死,就必须重振家业。”知道老板性格固执,账房先生只好说:“好的。我就去安排。”“水生,水生。”第二天,游贵生回到家,未进门就大声喊。水生跑出门问:“爹,有什么事?”游贵生说:“去叫你娘给我包几件换洗的衣服。”水生问:“爹,你又要出门?要去哪里?”游贵生说:“你只管去做,莫问那么多。”妻子给他准备了一个包袱和十个银圆,游贵生只拿了三个。游贵生看准了隔年的洪油行情,打算下乡去收点油篓子。
他先去了一个叫大马的寨子,那是个高山上的寨子,离洪城约三十里。韩章原先便是这里一霸,如今已被黔军收编当了团长。大马有游贵生的一个远房亲戚,在小溪边开了一座碾坊和榨油坊。去年天气好,风调雨顺,油桐果子结得多,也运不出去。但这地方人谨慎、保守,只认现钱,不愿意“放泡”。贵生手里没有那么多现钱,亲戚便说让他到山里属于筸城的一个叫牛练塘的寨子去看看,那地方更偏僻些。离开碾坊,进山走了十来里,转过一处山湾,游贵生突然看见半坡上有一间很大的封火筒子屋。荒郊野岭的竟然突兀地出现这么一间豪华的大院,使人疑在梦境。他问过路的樵夫,樵夫说那是一个姓覃的退伍军官的宅邸。牛练塘这地方,油桐果然多得几乎掉在草丛里烂成了肥料,但还是没人相信他,游贵生仍旧碰得一鼻子灰。出来半个月,游贵生蓬头垢面像个野人。他在溪边喝水看见水中影子,自己都觉得狼狈,于是去到一家小小的剃头铺剃头。没有零钱,他赌气索性把一块银圆全扔给了剃头匠。剃头匠吓得大张着口。有个人过来理发,这人很喜欢去城里看大戏,认出了他,说他可是洪城的大老板,富甲天下,捐钱几千块大洋眼睛都不眨。剃头匠听过如见到了财神,便一定要杀鸡宰羊盛情接待他。一传十十传百,许多农户都过来看“财神”,表示愿意给他“放泡”——先提货,后付款。游贵生匆匆回到家里,忙嘱咐福全赶紧下乡调货。游福全匆忙赶到乡下,一个礼拜后赶了回来,对游贵生说:“哥,照您的意思放泡买了几百个油篓子,但还有几十户人家要现钱……”游贵生说:“上次结账不是说还有几百块的吗?”“那些也都是应收账,都还没到账呢。”游贵生于是说:“水生,赶紧去各处想想办法,能借就多借点。”“多借点?”水生说,“爹,你可是抬根灯草,说得轻巧。如今兵荒马乱的,家家都是现金为王,放在手里拧出水。哪有你这样全去借钱买油篓子的?”“儿子,胆小不得高官做。”游贵生信心满满,“越是别人不敢出手,我们就要抢着上。你不晓得吧,如今下河缺货啊,行情看涨,一天一个价。”水生说:“爹的话是有些道理。可是我们……是再也翻不得船哪!”
东拼西凑,游贵生好歹还是把货备足了。他让福全雇了几只大船。油篓子装得满满的,河水几乎漫盖了船舷边的水线。游贵生一心只想着赶紧动身把船发运等着数大把的钱,打算大干一场,没想到开张剃头碰到了连鬓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