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房屋
这座房屋是活的,是有呼吸的。一整晚,我都能听见它的叹息。宽阔的墙壁由砖石和木材制成,总是凉凉的,即便是在正午,当阳光使得群鸟寂静,鞭笞着树木,融化了柏油路的时候。我沿着墙壁滑过,就像一只寄生在宿主皮肤上的蜱虫。倘若我抱住它,就能感受到一颗跳动的心脏。也许是我自己的。也许是房子的。都无关紧要。对我而言,一切都好。它给我带来了安全感。有时候,老埃斯佩兰萨会带来她最小的孙子。她背着他过来,用一块布紧紧裹住他,这是这片土地上的民间老法子。所有的活儿,她都这么做。清扫地板、掸去书本上的灰尘、打扫厨房、洗衣服,再用熨斗在上面熨过。那个小婴儿就把脑袋贴在她的背上,感受她的心跳和她的温度,觉得自己又回到了母亲的子宫里,便睡去了。我与这间房子也有着相似的关系。我已经说过,黄昏时我会待在客厅,贴着玻璃窗,注视着太阳渐渐死去。等到夜幕降临,我则徜徉在不同的地方。客厅连通着庭院,它很狭小,而且疏于打理,唯一的魅力只在两株壮观的帝国棕榈树,非常高大,极为高傲地分别屹立在两端,把守着房屋。客厅也与书房相连,从书房到走廊之间要穿过一扇大门。走廊就是一条深深的隧道,又潮又暗,通向卧室、餐厅和厨房。房子这部分面向后院。碧绿柔和的晨光从鳄梨树高高的枝杈上滤过,轻抚着墙壁。在走廊尽头,就是从客厅走进来的左手边,有一道窄小的楼梯艰难地立在那里,台阶坏了三级。拾级而上,就会到达类似阁楼的地方,白化病人很少到那里去。里面满是装着书的盒子。我也不经常过去。有蝙蝠在墙上沉睡,从头到脚都裹在漆黑的斗篷里。我不知道蜥蜴在不在蝙蝠的菜单上。最好还是不要知道了。同样的理由——恐惧阻止了我去后院探索。透过厨房、餐厅或是费利什房间的窗户,我看见杂草在玫瑰花丛中肆无忌惮地生长。一棵巨大的鳄梨树就矗立在院子正中央,枝繁叶茂。还有两棵高大的枇杷树,上面结着枇杷。还有十多棵木瓜树。费利什相信木瓜有再生的力量。一堵高墙将庭院围拢起来。墙顶上覆满了五颜六色的玻璃碎片,用水泥固定在那里。从我这里看去,像是一排獠牙。这样凶恶的手段也无法阻止男孩们时不时地跳过墙来偷鳄梨、枇杷和木瓜。他们在墙上放下一条木板,然后站起身来。我觉得,对这么一点收益而言,他们的行为太过火了。也许他们就不是为了品尝果子才这么做。我确信,他们这么做是为了品尝风险。或许从此以后,他们总能从风险中尝到成熟的枇杷味。让我们想象一下,他们中的一个将来会成为一名工兵。这个国家不缺工兵的工作。就在昨天,我还看见电视上播出了一次扫雷行动进程的报道。一个非政府组织领导人对数目的不确定性表示遗憾。没有人确切地知道安哥拉的土地里埋了多少颗地雷。一千万到两千万。地雷有可能比安哥拉人还多。因此,让我们假设一下,如果那些男孩中有一个成了工兵。每当他循迹穿过雷区,嘴里肯定都会出现一股久违的枇杷味。有一天他要面对一个不可回避的问题,是一个外国记者抛来的,混合了好奇与恐惧:“清除地雷的时候,你在想什么?”
然后那个仍在他身体里面的男孩微笑着回答:“在想枇杷,先生。”
对这件事,老埃斯佩兰萨认为,正是墙壁引来了小偷。我听见她这么和费利什说。白化病人面向她,被逗乐了:“都想来这儿看看呢,我家里竟然有个无政府主义者?!等会儿我就会发现你正在读巴枯宁[1]了。”
他说完,就没再注意她了。老埃斯佩兰萨从没读过巴枯宁,这是当然的;不仅如此,她从没读过任何一本书,她不识几个字。不过总的来说,我慢慢学到了许多有关生活的事,或者说,是有关在这个国家里的生活,在一个醉人的国家里的生活。她整理屋子时,我也听见她一个人自言自语,时而是轻柔地低语,好像谁在歌唱,时而声音又很大,好像谁在痛骂。老埃斯佩兰萨坚信自己永远不会死去。1992年,她在一场大屠杀中幸存下来。当时她去了一位反对派领导人家里,取一封小儿子的信,他正在万博[2]服役。突然,从四面八方爆发出一阵剧烈的枪响。她坚持要离开那里,回她的穆塞克[3]去,但其他人不让:“你疯了,女士,就假装正在下雨,一会儿就过去了。”
但没有过去。枪声像是一场暴风雨,变得愈加强烈、密集,而且开始向房屋这边靠近。费利什给我讲了那天下午发生的事:
“来了一支荒唐不堪的部队,是一群全副武装的暴徒,喝得酩酊大醉。他们闯进屋里,对所有人一顿毒打。指挥者想知道老妇人的名字。她对他说:‘埃斯佩兰萨·若布·萨帕拉洛,先生。’然后指挥官笑了。[4]他嘲弄地说:‘埃斯佩兰萨会是最后一个死的。’暴徒让领导人和他的家人在院子里排成一列,然后向他们开枪射击。轮到老埃斯佩兰萨的时候,没子弹了。‘是后勤救了你一命。’指挥者冲她喊道,‘我们老是在后勤上出问题。’之后就命令她离开了。现在,她就觉得自己对死亡是免疫的。也许吧。”
我不觉得这不可能。埃斯佩兰萨·若布·萨帕拉洛的脸上有张皱纹织成的薄网,头发全白了,但肌肉还很紧实,姿态也总是坚定又精准。在我看来,她就是一根立柱,支撑着这栋房子。
注释
[1]Bakunin(1814—1876),19世纪俄国思想家、革命家,著名无政府主义者,著有《国家制度和无政府状态》。
[2]安哥拉第三大城市,旧称新里斯本。1992年大选过后,安哥拉人民解放运动(安人运)和争取安哥拉彻底独立全国联盟(安盟)在万博爆发冲突,持续55天,城市被夷为废墟。战争结束后,安盟控制了城市,安人运则退回本格拉。
[3]安哥拉城市中混乱的定居点,往往聚集了贫穷或地位低下的居民,多指首都罗安达周边的贫民窟。
[4]“埃斯佩兰萨”在葡萄牙语中意为“希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