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外国人
费利什·文图拉一边吃着晚餐一边读报,仔细地一页一页翻阅,如果对哪篇文章感兴趣,就用紫色墨水的笔做个标记。吃完了饭,他再小心翼翼地剪下那部分报纸,收进一个档案夹里。在书房的一张架子上,放了十几个这样的档案夹。而另一张架子上,则摆了好几百盒录像带。费利什很喜欢记录新闻,还有重大的政治事件,所有这些可能会在某天派上用场的东西。录像带依照它所涉及的人物或事件按字母顺序摆放。费利什的晚餐包括一碗绿汤[1],这是老埃斯佩兰萨的拿手菜,还有一杯薄荷茶和一片厚厚的木瓜,加入了柠檬和少许波特酒进行调味。上床睡觉之前,他要在房间里穿好睡衣,动作相当正式,我甚至以为还得等着看他往脖子上系一条深色的领带。这天晚上,刺耳的门铃声打断了他的汤羹,让他很是恼火。他合上报纸,不情愿地起身,走去开门。我看见一个高高的男人走了进来,他相貌出众,鹰钩鼻,颧骨突出,留着浓密的小胡子,弯弯的,很有光泽,就是一个多世纪以来都没人留过的那种胡子。他的一双眼睛又小又亮,却好像将一切都尽收眼底。他穿着一身蓝色西装,剪裁有些过时,倒是很适合他,左手还紧握着一个皮革公文包。客厅里变得更暗了,仿佛是夜晚,或是比夜晚更为哀伤的什么东西和他一起迈了进来。他展示出一张名片。高声念道:
“‘费利什·文图拉,保证给您的孩子一个更好的过去’。”他笑了。是种悲伤的笑,却很友善。“我猜,这是您吧?有个朋友给了我这张名片。”
我无法从口音上猜出这个人的来历。他讲话很柔和,其中聚集了各式各样的发音,既有些许斯拉夫语言的粗粝,又糅合了巴西葡萄牙语的轻缓与甜蜜。费利什·文图拉后退一步:
“你是谁?”
那个外国人关上门,两手交叠于背后,在客厅里踱步,在弗雷德里克·道格拉斯[2]精美的肖像油画前驻足许久。最后,他坐到一张扶手椅上,并用优雅的手势邀请白化病人也一同入座,好像他才是房屋主人一样。几个普通朋友,他说道,声音变得愈发柔和了,是他们给他指了这个地址。他们对他说,有一个男人在买卖记忆,秘密地贩卖过去,如同其他人在走私可卡因。费利什狐疑地看着他。这个陌生人身上所有的东西都让他感到恼怒——温和却高高在上的姿态、充满讽刺的谈吐以及古板的八字胡。他庄重地坐上一张大藤椅,在客厅对面的那一端,似乎唯恐染上另外那人的精致优雅。
“我能否知道你是谁?”
这一次他也没有得到回答。那个外国人请他允许自己抽支烟。他从外套口袋里拿出一只银制的香烟盒,打开来,卷起一支烟。他的眼神则在两边跳来跳去,毫不专注,好似一只在尘土中啄食的母鸡。他任由烟雾飘散开来,遮掩住他的身体,露出了意想不到的灿烂笑容:
“不过,告诉我,亲爱的,都有谁是你的顾客?”
费利什·文图拉妥协了。有人找上他,他解释道,是一整个阶级,一个全新的资产阶级。他们是企业主、各部部长、农场主、钻石走私商和军官,总之,都是些前程光明的人。他们就缺少一个美好的过去、显赫的先祖,还有文凭。一言蔽之:一个能回荡起高贵与文化的名号。他卖给他们一个全新的过去,为他们描绘出一幅家族谱系,交给他们祖父母和太祖父母、风度翩翩的绅士,还有旧时代女士的照片。那些企业家和部长很乐意让这样的女士来做他们的姨母,他接着说,指了指墙上的画像——包裹在布料里的老妇人,真真正正的贝桑加纳——他们也希望能有一个仪表堂堂的祖父,像什么马查多·德·阿西斯[3]、克鲁斯—索萨[4]和大仲马,而他就卖给他们这些简简单单的梦。
“好极了,好极了。”外国人理了理小胡子,“他们就是这么对我讲的。我需要你的服务,恐怕还会带给你相当多的工作。”
“工作给人自由。”费利什喃喃地说。
他说出这种话,或许是想施个激将法,检验出这名入侵者的身份,但如果这就是目的,那已经失败了,因为那个人只不过用脑袋做出一个赞同的动作。白化病人站起来,身影消失在厨房的方向。过一会儿,他回来了,双手拿着一瓶上好的葡萄牙红葡萄酒,给他展示一下,递过去一杯,问道:
“我可否知道你的名字?”
外国人在灯光下端详起红酒。他低垂眼睑,专注又愉快地慢慢喝下去,仿佛在追随着一首巴赫的赋格曲飞过的轨迹。他将杯子放到正对面的小桌上,那是一件红木家具,顶端压了一层玻璃。最后,他总算站直身体,答道:
“我有过很多名字,但是想把它们全都忘掉。我更喜欢由你来为我洗礼。”
费利什坚称,他至少要知道他的顾客是做什么工作的。外国人竖起右手,他手掌宽大,手指修长,骨节分明,表示出一种模棱两可的拒绝。之后,他又放下手,叹了口气:
“你说得对。我是一名摄影记者。我搜集图像,关于战争、饥饿和那些饿死鬼、自然灾害以及深重的不幸。你就当我是个目击者吧。”
他解释说,他打算在这个国家定居。他想要的不只是一个体面的过去;不只是一个人丁兴旺的家族,有叔父和姨妈、堂兄弟和堂姊妹、侄子和侄女、祖母和祖父,包括两三个贝桑加纳,尽管他们都自然而然地寿终正寝,或是过着流亡的生活;也不只是几幅画像和几段叙述。他需要一个新名字,需要可信的国家文件来佐证这一身份。白化病人听着他的话,感到惊恐万分。
“不!”他终于还是说出口,“我不干这个。我制造梦,但不是造假证的……而且,恕我直言,要给先生您创造出一整个非洲人的家谱,实在太困难了。”
“是吗!为什么?!”
“好吧……先生您是白人啊!”
“所以呢?你比我白啊!”
“白人,我?!”白化病人一下子噎住了。他从衣兜里掏出一张手帕,拭干额头,“不,不是!我是黑人!我是纯正的黑人。就是当地人。你没看出我是黑人吗?”
而我呢,这段时间里就一直待在往常那个地方,待在窗户旁边,禁不住哈哈大笑。外国人抬起脸,似乎在轻嗅空气,神色紧张而慎重:
“你听见了吗?谁笑了?”
“没人。”白化病人答道,随即指向了我,“是蜥蜴。”
那个男人站了起来。我看见他靠近过来,能感觉到他的视线穿透了我,仿佛直接目视到了我的灵魂(我苍老的灵魂)。他狐疑地无声摇头:
“你知道这是什么吗?”
“什么?!”
“这是一只蜥蜴,没错,不过还是个稀有品种。你在看这几道条纹吗?这是一只虎蜥蜴,或者叫虎纹蜥蜴,一种胆小的动物,少有人研究。最初的样本是六年前在纳米比亚发现的。人们相信,它们能活上二十年,或许更久。它的笑声真令人印象深刻。你不觉得很像人的笑声吗?”
费利什同意这点。没错,一开始,他也感到惊异。之后他去查阅了一些关于爬行动物的书籍,就在家里找到的,这儿什么书都有,数以千计,是从他的养父那里继承来的,他是个旧书商,独立之后的几个月,在里斯本和罗安达之间做生意。费利什发现,某些品种的蜥蜴可以发出响亮的声音,类似大笑声。很长一段时间里,他们都在议论我,我很烦这个,毕竟他们在谈论我,却好像我根本不在场。同一时间,我又觉得他们没在谈论我,而是在谈论一个外星生命,一种模糊又遥远的生物学异常现象。人们几乎忽视那些与他们共享同一个家的小生命身上的一切。老鼠、蝙蝠、蟑螂、蚂蚁、蜱虫、跳蚤、苍蝇、蚊子、蜘蛛、蚯蚓、蛾子、白蚁、臭虫、米虫、蜗牛、甲虫。我决定,还是继续去适应生活为好。那时,白化病人的房间里满是蚊子,我开始觉得饿了。外国人站起来,走到他放公文包的椅子前面,打开包,从里面拿出一个厚厚的信封。他把信封递给费利什,向他道别,然后向门口走去。他自己开了门,点了点头,便消失了。
注释
[1]葡萄牙传统食物,用土豆、胡萝卜、香肠和洋葱等食材煮成。
[2]Frederick Douglass(1818—1895),美国废奴运动领袖,杰出的作家、演说家和政治活动家。
[3]Machado de Assis(1839—1908),巴西诗人、小说家、记者,被公认为巴西文学界最伟大的作家,有四分之一黑人血统。
[4]Cruz e Sousa(1861—1898),巴西诗人、记者,是非洲黑奴的后裔,有“黑但丁”与“黑天鹅”之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