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情结(上)
程晋芳在《文木先生传》里曾经提及,吴敬梓“其学尤精《文选》”。程廷祚在《文木山房集序》中也指出,“敏轩少攻声律之文”而“奇情勃发”。所谓“声律之文”,正是指的秀丽骈偶之文。“奇情勃发”,是欣赏吴敬梓的才气。沈宗淳也注意到吴敬梓与六朝文学的血缘关系:“吴子敏轩,夙擅文雄,尤工骈体。”(《文木山房集词序》)众所周知,六朝正是骈文的黄金时代。吴敬梓对六朝的诗文情有独钟,可是,吴敬梓的作品中,没有六朝诗文中常见的萎靡浮艳之作。他的诗文,如友人李本宣所说:“大抵皆纪事言怀,登临吊古,述往思来,百端交集,苟无关系者不作焉,庶几步趋乎古人。毋怪乎见时贤之分题角胜,则惴惴乎谢不敏也。”(《文木山房集序》)《儒林外史》第二十九回,借杜慎卿之口说,那里的“菜佣酒保都有六朝烟水气”。吴敬梓的挚友程廷祚在为《文木山房集》所撰的序中便说:“金陵大都会,人文之盛,自昔艳称之,考之于古,顾陆谢王,皆自他郡徙居,所谓‘避地衣冠尽向南’者,其所致良有由哉。全椒吴子敏轩,慨然卜筑而居。”“顾陆谢王”正是六朝时最负盛名的高门望族。吴敬梓的好友吴培源在《满江红·除夕和敏轩韵》里,说出了两人共同的感受:“钟阜秦淮,喜坐啸六朝名郡。仿佛见,旧时王谢,风流东晋。”吴敬梓的好友程晋芳在《寄怀严东有》(之二)一诗中说:“敏轩生近世,而抱六代情。风雅慕建安,斋栗怀昭明。”
吴敬梓有一种挥之不去的六朝情结。从兄吴檠和吴敬梓,在当时就被亲朋比作南朝的大谢和小谢——谢灵运和谢惠连。这是从门第、才干和名声上来着眼的。当时吴檠的名气比吴敬梓大,吴檠后来中了进士,是成功人士,吴敬梓却坎坷不遇,以秀才终世。这反映了当时人的眼光。以今人的眼光去看,如果不是吴敬梓的《儒林外史》,如今的人,怎么会知道天壤间尚有吴檠此人?吴檠和吴敬梓互称小谢、大谢。吴檠在《怀从弟客长干》一诗中有云:“怅望裁诗贻小谢,可能共和有羊何?”直称吴敬梓为“小谢”。吴檠在祝贺吴敬梓三十岁生日的诗作中一开始便写道:“池草铺翠水拖蓝,阿连今日开酒甔。”(《为敏轩三十初度作》)“阿连”就是“小谢”谢惠连。吴敬梓在《九日约同从兄青然登高不至四首》(之三)中有云“吾家才子推灵运,也向秦淮僦舍居”。“青然”是吴檠的字。当然,吴檠也是以“大谢”自居的。吴敬梓在天宁寺僧舍看到吴檠的壁上题诗,便作《百字令》一首,开头便道:“长廊尘黦,是吾家康乐,旧曾题处。”康乐即谢灵运,谢灵运袭封康乐公,人称谢康乐。吴敬梓的堂表兄兼连襟金榘给吴檠写过一首诗《寄怀吴半园外弟》,“半园”是吴檠的号,诗中这样提到吴敬梓:“君家惠连(按指敬梓)尤不羁,酒酣耳热每狂叫。”口气非常亲切。我们也可以由此看到吴敬梓给自己最亲密的亲友留下的印象。吴敬梓对六朝的典故非常熟悉,情有独钟。翻开吴敬梓的《文木山房集》,六朝典故随手可拾:“坐啸竹林差共拟,重登花萼亦堪怜”(《琵琶》),暗用竹林七贤的典故。“攀条流涕桓宣武,何不移栽玄武陂。”(《杨柳曲送别沈五遂初》)典出于《世说新语·言语》:
桓公北征,经金城,见前为琅邪时种柳,皆已十围,慨然曰:“木犹如此,人何以堪!”攀枝执条,泫然流泪。
“惆怅姓名为鬼录”(《石臼湖吊邢盂贞》),典出魏文帝曹丕的《与吴质书》:
昔年疾疫,亲故多离其灾,徐、陈、应、刘,一时俱逝,痛可言邪!……顷撰其遗文,都为一集。观其姓名,已为鬼录。追思昔游,犹在心目,而此诸子,化为粪壤,可复道哉!
“直到东篱黄菊放,故人才寄数行书”(《寄怀章裕宗二首》之一),化用陶渊明诗句“采菊东篱下”。“昔日主家罗绮盛,只今佛地绣幡垂。”(《永庆寺》)永庆寺是梁朝永庆公主香火。“水涨燃犀浦,烟迷梦日亭。”(《晓发姑孰道中》)燃犀,典出《异苑》卷七云:“晋温峤至牛渚矶,闻水底有音乐之声,水深不可测。传言下多怪物,乃燃犀角而照之。须臾,见水族覆火,奇形异状,或乘马车著赤衣帻。其夜,梦人谓曰:‘与君幽明道阁,何意相照耶?’峤甚恶之,未几卒。”亦见于《晋书》本传。“昔者周孝侯,奋身三恶除。”(《登周处台同王溯山作》)周孝侯就是西晋人周处,典出《世说新语·自新》,写“周处年少时,凶强侠气,为乡里所患”。加上水中之蛟、山中之虎,“皆暴犯百姓,义兴人谓为‘三横’,而处尤剧”。后来周处杀虎斩蛟,改邪归正,所以说“奋身三恶除”。同诗中又有“工愁吴季重,深情王伯舆”,亦六朝典故。“吴季重”即三国时人吴质,季重是他的字。吴敬梓在这里是以吴质自居,而将王溯山比作王伯舆。王伯舆即晋人王,伯舆是他的字。典出《世说新语·任诞》:
王长史登茅山,大恸哭曰:“琅邪王伯舆,终当为情死!”
在《沁园春》一词中,吴敬梓自喻:“工愁吴质,益用增劳。”在《玉巢诗草序》中他自谦道:“启盈箱之芍药,才是徐陵;浣满手之蔷薇,友非吴质。”朋友王又曾也将吴敬梓称作吴质:“重觅秦淮十年梦,因看吴质一编诗。”(《书吴征君敏轩先生文木山房诗集后》)吴敬梓以吴质自居,有其特殊的理由。研究者们早就注意到,吴质和家乡的关系很不和睦,这一点与吴敬梓相似。《三国志·王粲传》裴注有云:
始质为单家,少游遨贵戚之间,盖不与乡里相浮沉。故虽已出官,本国犹不与之士名。及魏有天下,文帝征质,与车驾会洛阳。到,拜北中郎将,封列侯,使持节督幽、并诸军事,治信都。太和中,入朝,质自以不为本郡所饶,谓司徒董昭曰:“我欲溺乡里耳。”昭曰:“君且止,我年八十,不能老为君溺攒也。”
在《移家赋》中,吴敬梓对家乡的恶俗风气用大量文字来加以猛烈的抨击。《儒林外史》的基本风格是含蓄的,而在小说的第四十四回、四十七回,作者却按捺不住自己的厌恶之情,直接站出来,痛斥五河县的势利之风:
因五河人有个牢不可破的见识,总说但凡是个举人进士,就和知州知县是一个人,不管甚么情都可以进去说,知州知县就不能不依。假使有人说县官或者敬那个人的品行,或者说那人是个名士,要来相与他,就一县人嘴都笑歪了……五河的风俗:说起那人有品行,他就歪着嘴笑;说起前几十年的世家大族,他就鼻子里笑;说那个人会做诗赋古文,他就眉毛都会笑。问五河县有甚么山川风景,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有甚么出产希奇之物,是有个彭乡绅;问五河县那个有品望,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德行,是奉承彭乡绅;问那个有才情,是专会奉承彭乡绅。却另外有一件事,人也还怕:是同徽州方家做亲家;还有一件事,人也还亲热:就是大捧的银子拿出来买田。
“我们县里,礼义廉耻,一总都灭绝了!”吴敬梓通过小说中余大先生的这句话,充分表达了自己那种厌恶和轻蔑的感情。五河县正是吴敬梓家乡全椒的影子,它是那么闭塞、保守,那么势利而令人厌恶。吴敬梓常常喜欢以吴质自居,其原因就在这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