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人文
明清小说和江南的缘分
这里所谓的“江南”,主要指如今的浙江全省、江苏和安徽的长江以南地区。当然,实际的描写,也会旁及深染江南之风的周边城市。明清的小说和江南很有缘分。我们不妨先粗略地扫描一下,有哪些明清及近代的著名小说家与江南有关。《三国志演义》的作者罗贯中,杭州人,祖籍山西太原。或说东原(今属山东)人,或说太原人,但罗贯中长期寄寓杭州,则是学界的共识。《水浒传》的作者施耐庵,浙江钱塘(今杭州)人,一说江苏淮安人。《剪灯新话》的作者瞿佑,原籍南京淮安府山阳县(今江苏淮安),先辈移居浙江宁波,后来又徙居钱塘(今杭州)。曾任南京国子助教兼修国史。明代通俗文学的大家、“三言”的编纂者冯梦龙,吴县(今苏州)人。《绣榻野史》的作者吕天成是浙江余姚人。所著《曲品》与王骥德的《曲律》并称为“论曲的双璧”。“二拍”的作者凌濛初,乌程(今浙江湖州)人。其祖父仕至南京刑部员外郎。父亲曾任常州府同知。《西游记》的作者吴承恩,祖籍涟水(今江苏涟水),后徙山阳(今江苏淮安)。《大唐秦王词话》的作者诸圣邻,浙江宁波人。《封神演义》的作者有许仲琳、陆西星二说。明舒载阳刻本卷二题有“钟山逸叟许仲琳编辑”字样,则许仲琳当为南京人。陆西星,张政烺先生认为是江苏兴化人。早年为诸生,九试不遇。《西游补》的作者董说是浙江吴兴人,中年在苏州灵岩寺出家。《女仙外史》的作者吕熊是江苏昆山人。《子不语》的作者袁枚,浙江钱塘(今杭州)人。先后于溧水、江宁、江浦、沭阳共任县令七年。乾隆十三年(1748),辞官归隐于南京小仓山随园。《隋史遗文》的作者袁于令,江苏吴县(今苏州)人。《五色石》《八洞天》的作者徐述夔,江苏扬州府东台县人。陆云龙、陆人龙昆仲,前者为《魏忠贤斥奸书》和《清夜钟》的作者,后者为《型世言》和《辽海丹忠录》的作者,自曾祖起从海宁迁钱塘(今杭州)。《无声戏》《十二楼》的作者李渔,浙江兰溪人;又是《闲情偶记》的作者。《水浒后传》的作者陈忱,浙江乌程人,是凌濛初的同乡。《隋唐演义》和《坚瓠集》的作者褚人获,长洲(今苏州)人。《今世说》的作者王晫是浙江钱塘人。《镜花缘》的作者李汝珍,河北大兴(今属北京)人,但长期在海州(今连云港市)生活。《谐铎》的作者沈起凤是江苏吴县(今江苏苏州)人。《浮生六记》的作者沈复是长洲(今江苏苏州)人。《淞隐漫录》的作者王韬,江苏长洲(今苏州)人。《野叟曝言》的作者夏敬渠,江苏江阴人。《何典》的作者张南庄是乾嘉时人,生平不详。全书用江南方言写成。《品花宝鉴》的作者陈森,江苏常州人。与《水浒传》唱反调的作者俞万春,浙江山阴(今绍兴)人。狭邪小说的代表作《海上花列传》的作者韩邦庆,江苏松江(今上海松江区)人,全书用吴语写成。“四大谴责小说”之中,有三部出自江苏人之手:《官场现形记》的作者李宝嘉,江苏武进(今属常州)人;《老残游记》的作者刘鹗,江苏丹徒(今镇江)人;《孽海花》的作者曾朴是江苏常熟人。
上述小说作家的这张名单已经相当可观,再看明清时期江苏、浙江小说批评的繁荣。弘治甲寅(1494)为《三国志通俗演义》作序,写下中国第一篇通俗小说专论的蒋大器,是浙江金华人。明代重要的小说理论家胡应麟,浙江兰溪人。托名李贽评点过《水浒传》《三国志演义》《西游记》《皇明英烈传》的叶昼,是江苏无锡人。名气最大的小说评点家金圣叹是苏州人。《西游记》的评点家汪象旭是西陵(今浙江杭州萧山区)人。《三国志演义》的评点家毛宗岗是苏州人。《金瓶梅》最著名的评点出自张竹坡之手,张竹坡是江苏铜山人,祖籍浙江绍兴。
不难想象,在江南必有一个数量可观的通俗小说读者群;没有一个广大的读者群,没有这样一个喜欢小说的环境,不会有如此繁荣的小说创作。程晋芳的《文木先生传》里提到:“(吴敬梓)又仿唐人小说为《儒林外史》五十卷,穷极文士情态,人争传写之。”程晋芳是吴敬梓的挚友,“人争传写之”当是事实。
江浙地区小说创作的繁荣,以城市的繁荣、经济和文化的发达为基础。钱穆认为:“唐中叶以前,中国经济文化之支撑点,偏倚在北方(黄河流域)。唐中叶以后,中国经济文化的支撑点,偏倚在南方(长江流域)。这一个大转变,以安史之乱为关捩。”“(明朝)天下的租赋,江南居其十九。浙东、西又居江南十九。而苏、松、常、嘉、湖五府,又居两浙十九。”(《国史大纲》第38章)现在人们好讲东西的差距,其实,南北的经济文化乃至于风俗,差距也不小。东南与西北相比,差距更大。
江南是明清时代最富庶、最繁华的地区,是当时地主阶级剥削的渊薮。康、雍、乾时期,扬州、南京、苏州、杭州都已经发展为具有相当规模的工商业城市。阶级矛盾、民族矛盾在这里重叠交错,各种思想在这里竞争、交流,各种学派在这里磨砺着自己的“武器”。江南地区堪称明清两代知识分子的摇篮。在清、近代的哲学家、史学家、文学家中,江南人占有极为可观的比重。在清代经学的流派中,吴派的惠栋、江永、王鸣盛、钱大昕都是苏南人。戴震是安徽人,而吴派学术给他的启迪不可忽视。以戴震为代表的皖派中,如著名经学家段玉裁、王念孙、王引之、汪中、阮元等,均为江苏人。清、近代的史学大师万斯同、全祖望、赵翼、章学诚、王国维都是江浙人。清、近代的文学家中,江浙人所占比重之大,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这里学术空气之浓厚、思想之活跃、学术信息之灵通、政治之敏感,可想而知。
江南地区,领导着全国的消费潮流。张瀚的《松窗梦语》卷七《风俗纪》所谓:“民间风俗,大多江南侈于江北,而江南之侈,尤莫过于三吴。自昔吴俗习奢华、乐奇异,人情皆观赴焉。吴制服而华,以为非是弗文也;吴制器而美,以为非是弗珍也。”正如二十世纪八十年代以前,上海产的手表、自行车、缝纫机、收音机成为全国公认的消费名牌一样。徽商和晋商,财力雄厚,可以在家乡建宗祠,修家谱,但他们的文化消费、物质消费,主要在江南地区,而不是在他们的家乡。江南地区的文化氛围、深厚的人文底蕴,刺激了他们的消费欲望,悄悄地造成了这种财富的转移。我们在《儒林外史》对徽商的描写中可以觉察到一点蛛丝马迹。
江浙小说的传播,引起一些维护道学的官员的警惕和诅咒。这正是江浙小说创作繁荣、影响巨大的证明。当然,通俗小说中,确实有一些低俗的作品,这是又一本账。《皇朝经世文编》卷六八《礼政·正俗上》载有钱大昕的一道奏折,有云:“古有儒释道三教。自明以来,又多一教,曰小说。小说演义之书,未尝自以为教也,而士大夫农工商贾,无不习闻之。以至儿童妇女不识字者,亦皆闻而如见之。是其教较之儒释道而更广也。释道犹劝人以善,小说专导人以恶。奸邪淫盗之事,儒释道书所不忍斥言者,彼必尽相穷形、津津乐道。以杀人为好汉,以渔色为风流,丧心病狂,无所忌惮。子弟之逸居无教者多矣,又有此等书诱之,曷怪其近于禽兽乎!世人习而不察,辄怪刑狱日盛、盗贼之日炽。岂知小说之中,于人心风俗者,已非一朝一夕之故也。有觉世牖民之责者,亟宜焚而弃之,勿使流播。内自京邑,外达直省,严察坊市,有刷印售者,科以违制之罪。行之数十年,必有弭盗省刑之效。或訾吾言为迂,远阔事情,是目睫之见也。”钱大昕(1728—1804)是江苏嘉定(今属上海)人。1751年,乾隆首次南巡,钱大昕与吴敬梓的长子吴烺(1719—1782)一起,献赋行在,被钦赐举人,并授以内阁中书的闲职。尽管钱大昕对通俗小说深恶痛绝,但他与吴烺毕竟是同年。所以,吴烺请他为自己的《杉亭集》作序,他亦欣然同意。在序中,出于礼貌,钱大昕不得不在称赞吴檠的同时,捎带着称赞了一下吴烺的父亲吴敬梓:“君之从父岑华比部,尊甫文木先生,并高才博洽,有闻于时。”
从地理上看,吴敬梓一生活动,主要在安徽、江苏两省,旁及浙江等地。其中江苏尤为重要。《儒林外史》就是在江苏的南京写成的。十八世纪的两位文化巨人——吴敬梓和曹雪芹都喝过秦淮河的水。吴敬梓在南京度过了他的后半生。曹雪芹的家族有四代人在南京、苏州、扬州等地生活了六十年之久。吴敬梓、曹雪芹都和江苏结下了不解之缘。
钱谦益如此描写明朝中后期南京的繁华:“海宇承平,陪京佳丽,仕宦者夸为仙都,游谈者指为乐土。”(《列朝诗集》)吴敬梓对“仙都”南京很有感情,对扬州也十分喜欢。他在《儒林外史》中用了很多文字,深情而饶有兴趣地描绘了南京的繁荣景象和风俗人情。乾隆六年(1741)正月,吴敬梓与吴培源的联句中,就径称南京为“不夜城”(“人游不夜城”)。在吴敬梓的笔下,可以看到:南京城的建筑雄伟壮观,“人烟凑集,金粉楼台……画船箫鼓,昼夜不绝……到晚来,两边酒楼上明角灯,每条街上足有数千盏,照耀如同白日,走路人并不带灯笼”,那秦淮河船上的“细吹细唱”,更是“凄清委婉,动人心魄”(第二十四回)。“城内万家烟火,那长江如一条白练,琉璃塔金碧辉煌,照人眼目。”(第二十九回)南京城的清凉山地藏胜会,“各家门户,都搭起两张桌子来,两枝通宵风烛,一座香斗,从大中桥到清凉山,一条街有七八里路,点得像一条银龙,一夜的亮,香烟不绝,大风也吹不熄。倾城士女都出来烧香看会”(第四十一回)。难怪张文虎(天评)就此感叹道:“写秦淮河风景,百世之下犹令人神往!”吴敬梓在其《移家赋》中,满怀深情地描写了南京城的山川人文:“金陵佳丽,黄旗紫气。虎踞龙盘,川流山峙。桂桨兰舟,药栏花砌。歌吹沸天,绮罗扑地。实历代之帝都,多昔人之旅寄。爰买数椽而居,遂有终焉之志。”
小说中第三十二回,娄太爷临终之际,嘱咐杜少卿:“南京是个大邦,你的才情到那里去,或者还遇着个知己,做出些事业来。”传达出作者移家南京的想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