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论悲伤

我顺手，将杯中剩余的茶水倒入空荡的脸盆中，看到盆底被残留的水覆住，或许悲伤的淡化只是容积的增长而已。

首次情感的体验是人生最值得玩味儿的财富，悲伤亦是如此，无关缘由是爱情、亲情或其它。

小悲的一言不停，大悲的一字不发。

那种伤痛欲绝，稍微过量的水就会导致坍塌忍耐的堤坝，会让人变得不能自由行动。

印象中有很多张关于爱情的电影海报，都会选择在男女主角的眼角挂出一滴眼泪表示悲伤的基调，这画面一直以来都很容易让我产生共情。

爱情需要悲伤才能得到了升华，缺少悲伤的爱情是失去了一次过滤，会变得不纯粹，不曾走进悲伤的爱情，是亲亲我我的小男女之爱，并非至情。

或许某一次分手，就让我尝试走到了悲伤尽头，这时候的我才发现，原来真正的爱一直就藏在悲伤的尽头等我，它差点儿让我弄懂那是什么，所以我也早已将悲伤当作生命赐予的珍贵礼物。

爱情这般，亲情亦是如此。

艾米是个美女，是漂亮的金毛，是薛申的爱犬，也是除我儿时养过的狗狗外，唯一一位听我的话，能随我单独出去遛弯儿的狗狗。

由于子宫蓄脓引起的肠胃病发症导致大出血，她在昨天早上进入了濒死状态。薛申作为她的主人，也在和爱人旅行刚刚开启的第二天，匆匆结束了原本计划为期一周的行程。

八年前第一次认识她的时候，她还是一个放在桌子上都会被吓得不敢动弹的小女孩儿，回想近几年在薛申那里住时，凌晨一次又一次和薛申带她出门看她藏在草丛上厕所，我想对薛申说的是，其实悲伤的不只有他。

我在和薛申交谈中，本意是想告诉他，既然生活给了我们快乐，那么我们能做的，就是在悲伤来临之际勇敢的面对它。但我而后发觉，在这个过程中让旁人去见证薛申的悲伤，同时也让薛申去见证艾米的痛苦，对薛申和其他人身体和灵魂而言又何尝不是一味良药。

我调侃薛申说艾米于他而言跟养了个闺女没什么区别，我鼓励薛申保持这种本能的情绪，忽略一些旁人劝好的话语，爱有多深痛就有多深，就让爱和痛这两个反义字疯狂地扯开皮肤，去享受那种痛彻心扉的感觉就好。

倘若那一天到来了，薛申爱艾米，那么薛申就需要有一段时间沉浸在痛失所爱的悲伤时刻里，那些宽慰的话对薛申来说就是一种伤害。我要做的，应该是陪他一起悲伤，这会让他明白，艾米是由我们一起见证，那么痛失挚爱所带来的悲伤，才会更容易被接受，同时也变得更有意义。所以，就悲伤吧。

我是说倘若那一天到来。

这种随时间推移，会被慢慢随着容积增长而平复的悲伤，将会永远在薛申的身体里占据一席之地。我想对薛申说，这或许是二十年以来，对他最有帮助，也是最有意义的一节课。

今年年初奶奶去世的那天，静默的大悲也让家中每个人的脸颊上都承受着悲伤的流动。

我从医院开上车回家拿东西的间隙，戏剧性的是再回时，便是拿上东西奔赴在前往老家的路上。

我在车中大口呼着寒气，以为自己会泣不成声，但在见到奶奶卧在床上的那一刻，悲伤的情绪也只是像蒲公英一般轻飘飘地落下，又被一阵风吹散，接着便是无尽的淡漠。

过后，风再次吹来时，便是成片的蒲公英敲打在满是密云的天空中。那一刻，眼泪也毫无征兆地流了下来，并控制不住在某一个节点开始释放出尖锐又低沉，嘶吼又沙哑的声音。

我将那段日子的画面显影在了纸上，前几日偶然间拿出来修改时，发现在阅读中，那一直以来以为冻住的悲伤依旧会在暖化后让我重湿了眼眶。原来这份悲伤从未衰减过。

尽管我很讨厌悲伤，因为我一直都觉得这种情感是卑鄙、龌龊的，它会让我产生懦弱的表现。

但是我也要承认，正是那份占据在我体内不曾衰减的悲伤，凝固了我的感知，逼迫我不得不成长。

眼泪或许是懦弱的一种表现，悲伤所带来的眼泪或许也是一种懦弱，但悲伤带来的懦弱是有它独特的力量。

所以回头再看奶奶的位置时，就会发现，那些曾流过眼泪的地方，都开出了花。

马佰

二〇二三年十二月七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