希腊罗马世界中的黑人研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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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节 古希腊罗马人的“世界”

古代希腊罗马人对于他们所处的“世界”有自己的认识。他们对“世界”的认识和理解既是其地理知识丰富的体现,也是他们对人与自然关系理解的基础之一,“希腊人和罗马人对这个世界感兴趣,只要它有人居住”。[1]

根据希腊神话,“世界”最初是一片混沌,即最先产生的神是卡俄斯(混沌),接着产生了该亚,即大地和“大地深处的幽暗”。从混沌中还产生了黑暗和黑夜,由黑夜产生了光明和白天。大地产生了山脉、深海;大地与广天交合,产生了海洋;此后还产生了雷电、河流等“世界”上的一切。[2]根据荷马史诗,人类所居住的世界就像一个巨大的圆形盘子,它的四周环绕着一条大河——大洋河(奥克阿诺斯)。大洋河是所有海洋、河流和泉水之源。太阳每天从大洋河升起,又从大洋河落下。[3]“俄刻(奥克)阿诺斯有一条支流从这条神圣的大洋河发源流经黑夜,她的水量占整个大洋的十分之一。大洋有九条漩涡银白的支流环绕大地和广阔的海面,最后汇入‘主流’。”[4]大地漂浮在广阔的水域上。大地被称作万物之根基,不仅树木、动物,甚至山丘和海洋都依赖它。希腊最高峰奥林匹斯山被认为是众神的居住地,是天庭所在地。火与冶炼之神赫菲斯托斯曾为阿基琉斯锻造盾牌,盾面一共有五层,布满装饰,四周镶有边圈,“盾面绘制了大地、天空和大海,不知疲倦的太阳和一轮望月满圆,以及繁密地布满天空的各种星座”。[5]以今天的眼光看,荷马时代,希腊人对“世界”的认知比较狭窄,基本上局限于爱琴海地区。尽管如此,荷马所奠定的这些认识,对后世希腊人的“世界观”产生了重要影响。

公元前8—前6世纪希腊人在地中海及黑海地区进行了大规模的殖民活动,这大大地拓宽了他们的地理认知范围,这从希腊人把充满风暴和危险及周围是野蛮人的黑海称为“不好客海”(axeinos)到后来改称它为“好客海”(euxeinos)这一变化中可以明显看出。[6]据说阿那克西曼德认为地球是圆柱形的,像一根石柱;有人居住的部分显然是圆形的上表面。阿那克西曼德是地理科学发展中最重要的人物之一,他是第一个绘制地球表面地图的人,所有古代作家在这个问题上都认为这是他的发明。[7]公元前500年,米利都的僭主阿里斯塔哥拉斯到斯巴达的时候,“他带着一个青铜板,板上雕刻着全世界的地图,地图上还有所有的海和所有的河流”。[8]有学者认为,这个青铜板毫无疑问是阿那克西曼德原始地图的复制品。[9]

公元前6世纪后期,毕泰戈拉认为,宇宙的中心是火,“地球只是星体之一,当地球围绕中心作圆周式移动时,就造成了白昼和黑夜”。[10]地球的中心则在希腊,德尔斐是“有人居住世界的中心,人们把它称为是大地的肚脐”。[11]赫卡泰乌斯(约公元前550—前475)被后人称为“地理学之父”,他著有《地球的描述》,全书包括两部分,一部分讲欧洲,一部分讲欧洲以外的地方,即亚洲和利比亚。赫卡泰乌斯的世界地理反映了当时希腊人所了解的世界,主要是地中海及其周围地区;东端已画上了印度河,再往东便是外环洋;北边画上了多瑙河,再往北也是一片茫然;非洲部分与实际情况相近。“几乎可以肯定的是,赫卡泰乌斯对欧洲的西海岸和北海岸一无所知。”[12]希腊的殖民活动毫无疑问扩大了希腊人的地理视野,至少到埃斯库罗斯(公元前525—前456)时代,已经扩大到黑海北岸。在《普罗米修斯》的开场中,押送普罗米修斯的威力神说:“我们终于来到这大地遥远的去处,斯基泰人的地域,渺无人烟的荒漠。”[13]埃斯库罗斯还称高加索山“峰峦兀立”,“荒无人迹”,是“接近星辰”之地。[14]

荷马时代以来的希腊人的“世界”模式直到希罗多德时代仍然十分盛行,这也使希罗多德感到不可思议:“在这之前有多少人画过全世界的地图,但没有一个人有任何理论的根据,这一点在我看来,实在是可笑的。因为他们把世界画得象圆规画的那样圆,而四周则环绕着欧凯阿诺斯的水流,同时他们把亚细亚和欧罗巴画成一样大小。”[15]希罗多德没有绘制世界地图,但他的《历史》描述了希腊半岛、马其顿、色雷斯、地中海以及阿拉伯半岛、印度等广袤地域,这也是当时希腊人的已知世界。在一定程度上,《历史》代表了当时希腊人的人文地理学的最高水平。尽管如此,希罗多德所看到的希腊世界仍然只是局限于地中海世界,对于地中海世界之外的“世界”,他知之甚少。比如,他在比较亚细亚和欧罗巴的时候说:“就长度来说,欧罗巴等于其他两地(即利比亚和亚细亚——引者)之和;就宽度来说,在我看来欧罗巴比其他两地更是宽得无法相比。”[16]色诺芬在《长征记》中记录了他到过的小亚细亚、中亚、黑海等很多地方,极大地开拓了希腊人的地理实践范围。

公元前4世纪,埃福罗斯(约公元前405—前330年)认为地球上最遥远的四个地区分别被东边的印度人、南边的埃塞俄比亚人、北边的斯基泰人和西边的凯尔特人占领。他认为凯尔特人占领了整个西班牙和高卢地区,并且延伸到赫拉克勒斯的柱子上,甚至到了盖德拉(Gadeira)。同时,他似乎也意识到,这四个地区所占的土地范围并不相等,埃塞俄比亚人和斯基泰人在空间上延伸得最远。埃福罗斯已经把有人居住的世界视为一个平行四边形,从东到西的长度最长。[17]

公元前5世纪,哲学家柏拉图(公元前427—前347年)进一步发展前人观点,认为地球位于宇宙的中央,与宇宙四方距离相同;地球很大,表面覆盖着海水;生活在欧洲的人,就好像是“池塘边上的蚂蚁和青蛙”,仅仅占据了地球很小的一部分;在地球的其他地方,还生活着许许多多的人。柏拉图还创造性地指出,如果从天上鸟瞰地球,就可以发现,地球很像一只由12瓣皮条组成的彩色皮球,不同的区域有不同的色彩。[18]柏拉图的学生亚里士多德在回顾了从泰勒斯到阿纳哈哥拉斯的早期哲学家的观点之后,认为地球是一个球体,它位于宇宙的中心,静止不动,而所有其他天体,包括固定的恒星都围绕着地球转。他还用两种不同的方法证明他的观点:第一,这是物质被引力吸引到一个中心时必须呈现的形式,事实上所有的东西都是从四面八方被引力吸引到地球的中心的;第二,在月食时,地球的影子呈圆形,他认为这是由于地球介于太阳和月亮之间,而这两种发光体都是球体,接着他推断,行星和恒星也是球体。[19]在谈到亚洲的时候,亚里士多德说:“亚洲的河流最多,而其中最大的河流是从所谓的帕那索斯群山发源的,它被公认为是朝向冬天黎明(东南方)的一切山中最大的。当你越过它时,就看到了外面的洋,它的限界不为我们这里的人所知晓。”印度河的源头也在此处。“高加索山无论在面积上,还是在高度上,都是朝着夏季日落方向(东北方)中最大的山。”对于非洲,亚里士多德写道:“同样,在利比亚,从埃塞俄比亚的群山中流出了埃贡和努色斯,从所谓的‘银山’(Arguros)中,流出两条著名的、最大的河,所谓的克勒墨特斯流入最外面的洋中,是尼罗河的第一源流。”[20]以今天的眼光看,亚里士多德对中亚和非洲的地理认识还是比较模糊的。

亚历山大东征极大地拓展了希腊人的“世界”视野,特别是长期以来对于希腊人来说十分遥远的印度,亚历山大大军居然真实地到达了那里。不过,一方面由于亚历山大在印度停留的时间并不长,另一方面,由于希腊人认识中形成的“世界”观念的根深蒂固,希腊人的“世界”仍然是以地中海世界为主。到公元前3世纪埃拉托斯特尼(约公元前273—前192年)所处的时代,甚至到斯特拉波(又译作斯特拉博)时代,希腊罗马人已知的或可居住的世界都被认为只是地球表面有限的一部分,它完全位于北半球,大约占整个世界的三分之一。人们认为,在此范围往北方和南方,要么是过度寒冷的地区,要么是无法忍受的高温地区,这些地区人类都无法居住,甚至无法进入。在热带以外的南半球可能有居民,或者在无边无际的海洋中可能存在着未知的陆地。[21]

罗马人的“世界”的最初范围在罗马城,由罗慕路斯“设置有青铜像的牛场是作为城界的犁沟的起点”。[22]到共和国时代,特别是共和国后期,随着罗马国家版图的急剧扩张,罗马“世界”延伸到了“落入我们版图的这部分地球”[23]的整个“已知世界”。到帝国时代,罗马人的“世界”已经不再局限于“已知世界”,而是全世界[或整个领土世界(Orbis terrarium)],即埃涅阿斯的父亲安奇塞斯给他指出的“统治万国”,[24]朱庇特许以罗马人“不施加任何空间或时间方面的限制”的“统治权”。[25]公元12—13年,纳尔波城在举行建立奥古斯都的统治仪式上,规定在1月7日举行牺牲献祭仪式,因为这一天“奥古斯都宣布了他对整个世界的统治”。该城还计划在9月23日举行牺牲献祭仪式,因为“这一天,时代的福音给予了奥古斯都作为世界的统治者的权力”。[26]到罗马帝国后期,罗马人“慢慢竟然随便把罗马帝国和整个地球混为一谈了”,[27]但事实上,罗马帝国的最大版图,东到幼发拉底河上游,西到不列颠,北到莱茵河、多瑙河一带,南到非洲北部,不要说全世界,就是在欧亚非三大洲中所占的比例也远不如他们所想象的。

由此可见,从远古时期的希腊开始,到罗马帝国灭亡的漫长时期里,希腊罗马人的“世界”其实包含两方面的内容,一是他们观念中的“世界”,即他们对自身生活的地球(乃至整个宇宙)的理解。希腊罗马人观念中的“世界”虽然在不同时期有所变化,但总体模式的实质性变化并不大,其观念的中心仍然是地中海世界。二是希腊罗马人现实中的“世界”,即他们的实际统治范围。希腊罗马人的统治范围以地中海沿岸为起点,到图拉真时代地跨欧亚非三大洲,其核心地区仍然没有脱离地中海地界。因此,无论是希腊罗马人的观念“世界”还是现实“世界”,其核心区域仍然是地中海世界,超出地中海世界的范围,希腊罗马人往往只有通过道听途说或想象来描述。本书所涉及的希腊罗马的“世界”既包括他们的观念“世界”,也包括他们的现实“世界”,从时间范围看,包括自希腊远古时代到罗马帝国灭亡前后的漫长时期。

这里需要特别指出的是,在希腊罗马人的“世界”里,他们经常会提到世界的最边缘地区,斯特拉波对于东南西北四方的最边远地区的认识很具典型性。斯特拉波在提到“研究整个有人居住世界”时说:“如果这个区域是指这个有人居住世界的范围,那它的北方延伸到了最遥远的西徐亚(斯基泰)人或凯尔特人的边界,南方则一直到了埃塞俄比亚的边界,这就有可能形成巨大的差别。对于居住在印度或伊比利亚的居民而言,情况就是这样。因为我们知道其中一个国家位于遥远的东方,另一个国家位于遥远的西方。”[28]换句话说,希腊罗马人认为世界的最南边是埃塞俄比亚,最北边是斯基泰。这种南北对立提法在古典作家和后来的基督教作家那里经常出现,也成为“黑白”对立模式的一种演绎,并对后世西方社会和学界产生了重要的影响。为了研究主题的集中,更为了避免不必要的争论,本书并不讨论这种模式的演绎,只是指出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