狐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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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创作于1926年。我的母亲也是在这一年出生的。我若有意,可以把那一年发生的许多事与我母亲的生平故事联系在一起,而且可以讲得更动听。但我还是觉得,皮利尼亚克的故事和我母亲的生平故事之间,存在着某种更深刻、更诗意的联系。

“他安排她坐上一列火车,告诉她,他哥哥会在大阪接她,他自己则有事要忙。黄昏将他湮没,火车朝着黑黢黢的群山驶去,将她一人遗弃在最残酷的孤独中,一切都难以理解,但这更让她坚信:他,田垣,是这个世界上唯一值得她的爱戴与忠诚的人,也是唯一可以让她满怀感激献上一切的人。车厢内灯火通明,但外面的一切都被黑暗吞噬。周围的一切都让她感到恐惧,难以理解。同车的日本人,不管是男是女,都会在睡前宽衣解带,毫不羞涩地裸露出身体;列车上会出售装在小瓶里的热茶和装在松木盒子里的晚餐,里面有米饭、鱼和萝卜,还有一张纸巾、一支牙签和两根筷子。这时车厢的灯光熄灭了,人们进入梦乡。她整夜没睡,孤独、困惑又恐惧。她无法理解任何事情。”

皮利尼亚克写出这个故事的二十年后,也就是1946年,我二十岁的母亲踏上了她一生的旅程——真正的、字面意义上的旅程。她买的那张火车票,也是一张进入未知世界的门票。选择这条路而非另一条,她命运的线团也随之展开,仿佛这条路线及其沿途的路标和火车站早已刻在她的掌纹中。她生长于黑海边的瓦尔纳,在那里读完了高中,热爱电影和书籍(尤其是标题中含有女性名字的小说!)。战争快结束的时候,她认识了一个克族水手,爱上了他,并和他订了婚。战争结束后,她动身前往南斯拉夫,去找她的未婚夫。她父母送她上了火车,体贴地把她安置在包厢里,仿佛那是一艘小艇,会载着他们的孩子驶向安全的港湾。他们对这样的旅程也略知一二:我母亲的父亲,即我的外祖父,就是一名铁路工人。火车载着我的母亲从瓦尔纳来到索菲亚,从索菲亚来到贝尔格莱德,又从贝尔格莱德来到萨格勒布。火车在一片废墟中穿行,正是这段穿越大片焦土的旅程,给她留下了无法弥补的创伤。按照那个水手的指示,她在距离萨格勒布约八十公里的地方下了车,却发现自己置身于一片空旷的黑暗之中,那是一座已然废弃的外省火车站。没有人在那里等她。这个漆黑荒凉的火车站像一块火热的烙铁,烙印在母亲的心头,有生以来第一场沉痛的背叛。

《故事之为故事的故事》遵循的其实是童话的模式:来自另一个世界的神秘生物、一种未知的力量(野兽、鸦之子、龙、太阳、月亮、不死者科西切、蓝胡子等等)带着公主跨越七山七海,去往一个遥远的国度(在童话中,它往往被称作青铜白银黄金蜂蜜王国)。皮利尼亚克用的则是碧玉,既指日本,也是索菲亚幸福生活的代名词(“她的日子就像一串珠玉”)。神秘的田垣带着他的俄国新娘来到他的碧玉王国。他和索菲亚的其他约会对象截然不同,比如海军少尉伊万佐夫,索菲亚已经“不再搭理”这个流氓了,因为他“没完没了地跟所有人讲与她的约会”。而神秘的田垣则会亲吻女人的手,并在见面时奉上巧克瑞(力)。的确,索菲亚一开始并不喜欢“这个异族人,这个日本男人”,甚至觉得“他的身体很恐怖”,然而,就像童话里的野兽变身为魅惑的情人一样,他也很快征服了她的灵魂。

这便有了一个悖论:如果皮利尼亚克的故事没有套用童话的模板,那它毫无疑问就是可信的。从答应追逐女性命运金线团的那一刻起,“和成千上万旧俄女孩并无不同”的索菲亚就变成了一个可信的女主人公。但何谓女性命运?答案就藏在世界文学史中。像一种遗传疾病一样,一个几乎不容更改的模板(一种记忆卡)被经典作品(既包括少数由女性写就的作品,也包括大多数由男性写就的作品)一代一代传递下来。女主人公必须按照这个模板行事,我们才能认出她来。也就是说,她必须经受羞辱的考验才能赢得永生的权利。在皮利尼亚克的故事中,女主人公遭到了两场背叛,先被剥光示众,然后被劫掠一空:第一次是被田垣,第二次是被皮利尼亚克。皮利尼亚克称之为“一场穿越死亡的旅程”(!)。就这样,索菲亚,我们故事中年轻的女主人公,加入到了无数此类女性文学角色的行列中来,直至今日,她们还是从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尤其是那些畅销数百万册的小说:浑身战栗,为那个神秘的而神魂颠倒。他将迷惑她,征服她,羞辱她,背叛她。最终将浴火重生,成长为一名值得尊重,也懂得自我尊重的女主人公。

说回我的母亲。她年轻而振奋的心很快就会愈合。幸运的是,命运,那个最拙劣的作家,忘记了我母亲本该被一名水手接走。水手们不会在铁路站台上等候他们的情人,他们属于海港,或许这就是命运忘记了水手的原因。然后,像一个姗姗来迟的幸福结局,在一片具有象征意味的隧道尽头的光亮中,,我母亲故事中真正的男主人公、我未来的父亲出现了。然而,这个故事要讲的并不是我的父母,而是故事是如何成为故事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