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9章 怂块,没人相信他打劫
又到了梅雨季节,连续一个月没见过老天爷有一天的笑脸。老天爷不分昼夜地淌眼泪,时而伤心、时而痛哭,就像一个人受到打击时,眼泪滴答,落个不停。这天下午,陈木来正靠在东家院子的门框上,对着淅淅沥沥的老天爷发愁,嘴里嘟喃道:“这是什么世道?连吃饱肚子都这么难!”
其实陈木来祖上还是不错的,跟着阿本一起在昆山做杂货生意,回家盖起了中堂房老屋。那也是雕梁画栋、带天井的大屋,上下两层八间房,在茗茂村也是数一数二的好房子。到太爷这一代遇上太平天国长毛祸害,一个村的人被杀得只剩下大大小小六个男丁。那年太爷才六岁,之上的大人全被杀光,靠给毛生蝼的太爷放牛讨口饭吃,长大成人才生了他爹。同样遭遇的还有陈唐俊的祖上,他一家被杀后只留下两个小男孩,一个八岁,一个五岁。五岁那个饿得把自己手指头都吃掉,饿死的。八岁那个也是帮毛生蝼家太爷放牛才活下来,就是陈唐俊的太爷。如果只和上辈比,自己活得还不是那么苦,想到这,他心里感觉好受了点。只是这老天爷不知遇上什么伤心事,大半个月哭个不停。陈木来双手合十,对着老天爷拜了拜,心里默默念道:“求你别再下啦,露个笑脸,放几天晴吧!”老天爷只要一天不晴他就没活干,没活干就没粮挣,家里还有两个小鬼要吃饭哟!
正在他对天发愁时,有个披着蓑衣、戴着斗笠的人朝他走来,老远就在喊:“木来,木来,落雨天你也不回去看看两小鬼,都没饭吃啰。”
一听声音就是陈观顺,陈木来来了精神:“观顺啊,你这是去哪里?”
陈观顺说:“下雨没事,俺去女婿家,顺便在华阳县城买只铁锅,家里的铁锅已经补了好几次了,总是漏水,不买不行了。”陈观顺生了两个女儿,都已经成家,大女儿嫁在华阳,小女儿嫁在紫阳县西乡岩寺。两女儿嫁的人家都还比较殷实,一年四个礼节从未漏过,一辈子顺汤顺水,美中不足的是膝下无儿。
陈木来道:“是的,补过的锅不好用,锅铲一不小心铲到那个疤就又漏了。对了,你刚才讲我那两个小鬼在家怎么了?”
陈观顺没好气地说道:“你们老公老婆也真是的,都往外走,把两个小鬼丢家里也不管他们死活。你说吧,你有多长时间没回家了?”
陈木来举起手指细细地数了起来,看着陈观顺有点不好意思:“是的,有一个月没回去了。两小鬼饿着了?”
陈观顺道:“下雨天没事在这里耗着也是耗着,不如回家看看小鬼。你家荷娟和松寿别看年纪不大,还挺来事的。”陈观顺把两个小鬼自己上山挖蕨、洗蕨粉、烧蕨粉糊充饥的事和陈木来说了一遍,直夸两个小鬼懂事、很能干。特别是陈松寿,人机灵又来事,好好养,长大后一定是个好少倌(男青年)。
陈木来内心仿佛被什么震动了一下,是啊,当时走的时候就丢下三斗来米,都出来一个月了,两个小鬼也没人照应,也不知怎么在过日子。听陈观顺这么一说,陈木来羞愧难当:“多谢你带信来,俺马上回去,马上回去!”
陈木来送走陈观顺后就折回牛栏边上他栖身的那间土墙舍,那里面就一张木板搭的床和几件换洗的衣服,窗户纸破了一个洞,零碎的窗纸在风中瑟瑟发抖。床底下一个小缸,那是装米的。陈木来将米全部倒进一个打了几层补丁的布袋里,发现还不到一斗米,一脸惆怅,不由长长地叹了口气,呆坐在木床上。
原来陈木来给东家打工,晴天有活的时候吃东家的,还可以拿六升米做报酬;一遇到雨天下不了地、做不了事,东家就不管饭。陈木来是做体力活的,饭量大,又没有油水进肚,这连续半个月下雨,不但没收入,还把好不容易攒下的米又给吃得差不多了。这可怎么办,不能空手回去见两个小鬼啊?他突然想起,看能不能向东家预支两斗米,还觉得这办法不错。
东家老爷正坐在堂前上门头,架着二郎腿,一手抱着水烟壶,一手持火煤,“咕噜噜”抽着水烟。
陈木来穿着一套打满补丁的衣服,佝偻着背脊,赔着笑脸来到大厅里,轻轻地喊了声:“老爷。”
东家老爷早就瞟到他进门,估计他有什么事求自己,头都没抬,装作没看见,水烟壶里不断冒出“咕噜噜”声,好久,才皱着眉头,向上翻了几下眼珠,瞟了陈木来一眼,挤出两字:“么事?”
陈木来胆怯地说道:“是这样的,这下雨天也做不成事,家里呢还有两个小鬼,听说已经很久没吃的了,俺想回去看看,但又没攒下几升米,空着手回去不好,您老看能不能预支两斗米给俺?”
老爷明白了他的来意,放下水烟壶,端起茶杯,掀起茶杯盖在茶杯沿上轻轻地刮了两下,吹开漂浮在水上的两片茶叶,咪了两口,不紧不慢地说道:“木来啊!不是俺说你,你已经挣了不少米了,早就应该带回去看看两个小鬼。现在说没米,那米呢?”
陈木来怯怯地回道:“这不下雨嘛,已经二十多天没下地了,米又被俺吃了。”
东家老爷说:“这就是你的不对了,攒下点米就应该早点寄回去,你倒好,自己吃个肚子滚圆的,两个小鬼放家里不管死活,你这样做爹可不行。”
陈木来都不敢抬一下,经东家一点拨感觉确实是亏欠家里的两个小鬼,嘴里满口应道:“嗯!嗯!早就应该回去看看。”态度是很好,但米没借到,心里不踏实,站那儿一动不动。
老爷又品了口茶,看着仍像根木头一样戳那里的陈木来,半天才若有所思地说:“这样吧,给你五升米,也不要预支了,算俺给两个小鬼的,下雨天,你就回去看看吧,天晴再来。”
……
傍晚时分,陈木来千恩万谢领了五升米,与自己攒下的一斗米并在一起装进那只破米袋里,戴着斗笠,用一条搭柱(挑担歇气时用于支撑扁担的木棍)背着破米袋就往回走。
从他做长工的地方到茗溪村有二十里地,一路要经过汪溪、半岭庵、冷水氻、茗溪岭。
这条石板路是华阳县、旌阳县通往深渡码头最近的一条道。过去这边的人要下杭州、苏州、上海做生意走水路都要到深渡码头乘船,走的就是这条道。这条道也是紫阳县南乡缺粮区到旌阳县挑米最近的道。晴天的时候,这条道上人来人往十分热闹,一到晚上就很少有人翻山越岭,因为路上几个僻静的地方,象冷水氻、石榨下、金光眼脚常常有人打劫。今天下雨就没什么人了,更何况是晚上。
虽然天空下着雨,一出门走不到几步草鞋就湿透了,但难不住陈木来回家迫切的心。陈木来脑海里一再闪现陈荷娟和陈松寿挖蕨、洗粉、吃蕨粉糊的画面,不由得加快了脚步。过了汪溪村,雨停了,天已经黑下来了。过了半岭庵已经伸手不见五指,远处不时传来野兽撕心裂肺的叫声,路两边高大的树林里一会儿传出鸟儿的尖叫声,紧接着扑棱愣一只猫头鹰向对面山飞去;一会儿又从路里窜出一只山猫,“沙沙沙”消失在路外的树林里。
陈木来的心也拎了起来,不管三七二十一,还是抓紧赶路要紧,边走边想:“这辈子也不知交的什么运,这么倒霉!家里仅有的两亩薄田和一头牛都给自己败掉了,六个子女已经死了两个,现在老婆也不知去了什么地方,自己落得出来给人家打长工,连几升米都没攒下。这是什么世道啊?”他越想越气,愤愤不平,恨不得到哪里打劫,上梁山还能落下一个好汉的名声。
到了冷水氻的时候,他仿佛听到半岭庵底下有人说话,仔细一听应该是两人,好像还有毛驴的“嗒嗒”声。也不知是鬼找到了还是魂丢了,常言道“怒从心头起,恶从胆边生”,这个在众人眼里一向老实本分的人居然心生歹念,想从这两个过路人身上要点银子下来。
他一闪身躲进了树林,将米袋子靠树根摆好,用斗笠罩着,生怕淋湿了里面的米,然后手提搭柱,瞪开双眼紧紧地盯着半岭庵上来的方向,心里盘算着等他们靠近时大喝一声冲出去,舞动手中的搭柱,脑海里闪过说书的台词“此路是俺开、此树是俺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
正想着,夜幕里一个中年人手里拿着一把伞,后面跟着一个老头牵着毛驴,毛驴驮着两包行李,隐隐约约上来了,看样子还不是穷人。随着毛驴的蹄声一步步走近,陈木来一颗心怦怦直跳,都要跳出嗓子眼了。二丈、一丈五、一丈,他们离的距离越来越近。他瞄准机会,从树林里一下子跳到路中央,大声背着台词:“此路是俺开、此树是俺栽,要想打此过,留下买路财!要想活命就丢下你们的盘缠!”“嚓嚓”两声,把条搭柱舞得直转。
半夜里半路上突然杀出个打劫的,这一下着实把两个过路客吓得不轻。中年人顿了顿神,晓得遇上劫匪了,他干咳两声,大声说道:“好吧,俺把毛驴驮的行李留下,你让俺们走。”
陈木来无意、也没本事伤别人,但既然出来打劫不能没有一点打劫的样子,硬着脖子说道:“把那两包盘缠丢下,滚!”
中年人招呼老人小心翼翼地把两袋行李从毛驴背上卸下来放路边上,头都不回地往前走。
陈木来心想,原来打劫这么容易啊!叫两声,舞一下搭柱就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还没等过路客走远,陈木来屁颠屁颠拖着搭柱就去看他们丢下的盘缠里都有些什么东西。正当他弯腰准备去解开那包裹时,“嘣”的一下,感觉腰背上被谁狠狠地跺了一脚,“嗯”的一声,一个倒头葱往前裁去,摔了个狗吃屎。刚才那个中年人手里拿个油伞劈头盖脸对他就是一顿猛揍,打得陈木来直喊救命。他们两个把行李重新驾在毛驴身上,“驾”的一声,赶着毛驴扬长而去,远处飘来一句嘲笑的话:“就你这三脚猫功夫还出来打劫,找死!”。
陈木来跌坐在路当中,半天缓不过神来,有道是:“偷鸡不成蚀把米,打劫不成断了筋。”
等到陈木来瘸着腿,拖着搭柱,提着几升米,饥寒交迫回到家的时候已经是下半夜了。陈荷娟和陈松寿在睡梦中被惊醒,看到老爹那狼狈不堪的样子就问他怎么了?他说路上黑灯瞎火,又走得急,不小心摔到塝下,跌的。两个小鬼伺候爹搞点吃的、洗洗睡了。
第二天吃天光的时候水氻头热闹非凡,毛生蝼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敲了一下空饭碗像说书一样说道:“你们不知道吧?昨天晚上有一个从华阳过来的过路客在冷水氻遭打劫,结果那打劫的被那个被打劫的一顿狂揍,据说揍得不轻。”
陈祥林好奇地问:“怎么回事?你说具体点。”
毛生蝼补充说道:“昨晚俺到茗前门庭里玩,半夜里听到有人敲门讨水喝,原来一个中年人带着家丁,牵着毛驴半夜里赶路,一看那狼狈样就问他们怎么回事。他们说在半岭庵上来一半路的地方遭遇劫匪。好在劫匪没讨到巧,还被两个过路客揍了一顿。”
陈祥林追问道:“那个劫匪怎么样了?”
毛生蝼回道:“具体的我也不知道。”
正当大家你一言我一语说得正起劲的时候,陈木来也驮着只饭碗来水氻头吃饭。毛生蝼一看他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好奇地问:“木来,你不是在华阳打长工吗?什么时候回来的?”
木来真是木头,昨晚吃了亏你就在家里老老实实待着不好,非要到水氻头来凑热闹。他倒好,老实回道:“昨晚回来的。”
陈祥林也好奇地问:“脸上是怎么搞的?”
陈木来甚至不知道自己脸上青一块紫一块的,这才想起来早上洗脸时,脸上火辣辣地痛,没好气地回道:“脸上怎么啦?”
毛生蝼用不屑的眼光,用筷子敲了一下碗边,说:“昨晚十八盘冷水氻那里有人打劫,你没碰到吧?”
陈木来将头摇得像拨浪鼓,说:“没看见、没看见。昨晚回来迟,跌了一跤,摔下石塝了。”
毛生蝼敲了一下碗沿,不屑地叫道:“就是嘛,就他这怂样,客商躺那里让他打劫,他也打不了!”
其实,狗急跳墙,兔子急了还咬人呢!毛生蝼道行浅了点,对这种人生哲理不甚了解。
不过,如果说陈木来就是那打劫的,没一个人相信,除非太阳从西边出来,因为陈木来是什么人,全村人都晓得,他是个三棍子都打不出个屁来的人,让他也没那胆量!陈木来由于一直以来在家里抬不起头,特别是耕牛被女婿牵走后,家里卖田卖地,落得个妻离子散,更使人瞧不起,借他十个胆也做不出绿林好汉的事来。
明明是他打劫,却没人相信,这是对他最大的侮辱。
但是,他早就麻木了,从那次打劫后他更颓废、更疲沓。人家认为子女挨饿是天大的事,在他这里变得无所屌味。不管人家怎么说,他这个耳朵进那个耳朵出,有饭就吃,没饭就饿,倒头便睡。他又不是吊儿郎当的人,偶尔也发飙,但发泄后从不挂心上,仿佛没发生一样。
这就是他最大的毛病,也是最大的好处。
更要命的是,木来娘与家里也失去了联系,家里只留下陈荷娟和陈松寿两人相依为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