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好玩,你做“新娘”了
每年三四月是闹春荒的时候,青黄不接,陈木来家更是如此。田已经卖掉,牛也被那瘟丧的女婿牵走了,陈荷娟十二岁、陈松寿六岁,但毕竟还未成人,一家人的生活怎么办?
陈木来只好到华阳县周川一地主家去打长工,原来带着牛打工一天可挣九升米,现在牛没了,光一个人去做事,每天是六升米,一个人做事管四张嘴,半月回来一趟。
家里的米缸快见底了,陈木来还没送粮食来,正在这时,陈观顺家来了个裁缝需要一个敹(liáo)针线的帮工,答应管吃,额外一天给三升米作工钱。
这个裁缝是水路淳安来的,没有带徒弟,所以就地找一个帮工。那时农村做裁缝没有缝纫机,所有针线都是一针针缝出来,俗称敹(liáo)针线。
陈观顺老婆第一个想到的就是木来嫂。她的针线活可是村里数一数二的。木来嫂正在为没米下锅干着急,听说给裁缝匠打下手有米挣,正中下怀,满口答应了下来。就这样,木来嫂正式跟着裁缝当助手。
裁缝负责裁剪布料,木来嫂负责缝,两天下来,木来嫂和裁缝师傅的默契程度不亚于跟师学了两年的徒弟。两人有说有笑,木来嫂脸上开始有了红润,走路也轻盈了不少,见到谁都主动招呼,问长问短,生活好像回归正常。
观顺家的事十来天就做好了,又连续接了其他几家的活,两个月以后,村里事做完了,裁缝要翻茗溪岭去华阳县做活,问木来嫂能不能和他一起去。其实裁缝需要的不仅是一个帮工,他心里那点小九九明白人一看就知道。
人穷志短,在食不果腹的时候是没有尊严和危险可言的,木来嫂想到家里还有两个未成年的小鬼,随时面临断炊,只好点头同意,就这样跟着裁缝匠去了华阳县。
家里两个大人中一个在外打长工、一个跟着裁缝去缝衣服,家里只剩下十二岁的陈荷娟和六岁的陈松寿相依为命。
很快家里什么吃的都没有了。陈松寿早上只喝了点没有油的菜汤,还没到中午肚子里就开始作怪。肚子里像有一只小手在推着肠子从一边往另一边滚动,咕噜咕噜叫,一阵接过一阵,一阵强过一阵,正好路过毛生蝼家,他家三岁的儿子陈建利正捧着半个搨馃在吃,发出“叭扎、叭扎”声,看着都香。陈松寿嘴巴里不争气地流出了口水,使劲把口水咽下去,随着那口水通过喉咙,一阵痉挛从喉部开始,慢慢地推着口水沿着食道一直往下。这阵子痉挛刚下去,嘴巴里又有一大口口水,又是一阵痉挛从上而下。肚子里的蠕动也跟上咽口水的节奏,一阵高过一阵。陈松寿趴在毛生蝼家门槛上,让门槛顶着肚皮,稍微缓解一下饥饿感,眼巴巴地盯着毛生蝼儿子手上的搨馃。毛生蝼正好回家,看着陈松寿趴在他家门槛上,问都没问,直接从陈松寿身上跨了过去,像没见到人一样。陈松寿忍一忍心,爬将起来,依依不舍地离开了毛生蝼的家。
又有一天,毛生蝼老婆在门口石板条上吃豆豉,不小心掉了颗豆豉在地上被陈松寿看到了,等毛生蝼老婆吃好进门后,陈松寿赶忙跑过去,扒开石头缝找到那颗豆豉,捡起来就要往嘴里塞,正好被回家的毛生蝼看到了。他大叫一声:“你在干嘛?”吓得陈松寿手里的豆豉又掉地上,眼巴巴地看着毛生蝼。
毛生蝼不由分说,嘴里说道:“你哪来的豆豉?”就差没讲他偷吃豆豉,一脚踩在豆豉上,使劲碾了一下,豆豉在他的脚下被碾得粉碎。
陈松寿看到快到嘴的豆豉就这样被消灭在毛生蝼的脚下,气得一脸铁青,鼻孔里的气往外直喷,眼睛越瞪越大,两只小手握成拳头,越握越紧,恨不得扑上去将眼前这个老男人给撕了!“俺呸!”陈松寿朝毛生蝼吐了口水,扭头就走。
毛生蝼没想到这么小一个家伙居然对自己吐口水,惊讶地看了看这小鬼,大骂:“野种,你别跑!”
陈松寿早一溜烟不见了踪影。毛生蝼定了定神,进屋去了。
父母不在身边,陈荷娟和陈松寿姐弟俩吃了上顿没下顿,隔壁邻居家见这一对小鬼可怜,东家给一碗,西家给一勺,姐弟俩就这样有一餐没一顿地数着日子过。
一天下午,陈松寿在水氻头边上和年龄相仿的陈德久、陈时法和陈荣强烧垃圾打火堆玩。大陈松寿几岁的陈德久头痛,全身滚烫,玩了一会儿就没劲了,坐石条上看着其他小伙伴玩。几个小伙伴看见陈德久四脚四手密密麻麻长满了一个个隆起的红块块,四周绕以红晕,怪好看的,都觉得好玩,问他你身上是什么啊?十来岁的陈德久哪晓得什么,只说身上没劲。那天大家玩得可开心了。
过了两天,来打火堆的就剩下陈松寿一个人,趴地上又是吹,又是捣,一脸炭灰,正好观顺娘从菜地里回来,背着一粪箕萝卜青菜路过,发现陈松寿身上都是红点点,就跑过来,一看觉得他身上长得不是什么好东西,应该是风热病。过去每隔十来年村里的小鬼中都会发一次风热病,每一次都有一大半的小鬼死掉,没死掉的也会在身上、脸上落下坑坑凹凹的疤,农村人都叫生麻子。这个病也怪,一般大人不会得这种病,得过这种病的小鬼也不会第二次得。观顺娘心想陈松寿得的不会也是这个病吧,但很像啊!在他头上一摸,心想怎么这么滚烫?出于对小鬼关心,她说:“陈松寿呀,你做‘新娘’了,快回家吧。”
陈松寿好奇地问她:“俺是男的,怎么做新娘啊?”
观顺娘叫起来:“是说你得风热病了,全身出疹子,不能吹风的。快回去吧,要听话哦。”说完,在陈松寿肩上推了一把,就扭着小脚、背着粪箕走了,嘴里嘟囔着:“没爹娘疼的小鬼真是可怜!”
陈松寿并没有听她的话,一个人玩到天黑才回家。家里也只有荷娟姐,煮了一锅烂菜叶,那就是他们的晚餐。
第二天陈松寿高烧不退,全身也起了疹子,和陈德久的一模一样。陈荷娟跑去求田派叔。田派叔跑来一看就晓得这是风热病,又叫天花。这病传小鬼不传大人,只要传染上很少能活下来的。常言道“十个天花九个死,还有一个是麻子”,看来茗溪村的小鬼这次有一劫了。田派叔不慌不忙地让陈荷娟搞点盐水给陈松寿擦擦身,又跑到山上采了一竹篮薄荷、桑叶和柴胡来,把它分成七份,左叮咛右嘱咐,让陈荷娟熬汤给陈松寿喝。
陈松寿整整昏睡了九天,等他半个月后走出大门才得知,陈德久、陈时法都已经得风热病死了。村里还死了四五个小鬼,陈荣强活了下来,但脸上结了一脸的血痂,再过几天身上的血痂慢慢脱落了,但留下一脸的坑坑凹凹,从此人们喊陈荣强为毛瘩强。那就是天花,陈松寿躲过了一劫。
家里没东西吃,光吃菜叶肯定不行。陈荷娟带着还没锄头把高的弟弟,翻过茗溪岭到石壁墙那里挖蕨。
石壁墙那片山是祠堂里的公地,可以随便挖。蕨的种类很多,但能洗粉食用的蕨草就一种,也还比较好找。在开过荒的地边比较多,而且年年挖年年有,反而那些高大乔木树林底下很少。它们往往和荆棘、钢草混长在一起。挖蕨其实就是挖蕨草的根。不知为什么,石壁墙这片祠堂公地里的蕨长得特别好,地特别松,挖出的蕨都有拇指那么粗,还很长,一劈断就有白白的浆小雨点样流出来,那就是蕨粉。姐弟俩挖到蕨根一阵狂喜,越挖越起劲,心想只要能狠狠地挖上一天,洗出粉来至少可以吃好几天了。
突然离他们不远处传来窸窸窣窣的声音,声音越来越大,正朝姐弟俩冲来,一只两三百斤重的大野猪带着四五只小野猪就在前面拱蕨吃。陈松寿吓得“哇”的一声叫了起来,丢下锄头就往陈荷娟这里跑。陈荷娟一把抱住陈松寿,轻轻说道:“没事的,没事的。”其实她自己已经吓得像筛米糠一样在那里呼呼发抖,只是这里只有她和才六岁的弟弟两人,她是做姐姐的,关键时候她必须保持镇定。恰是她俩的动静,惊动了那群野猪。那头大野猪驻足朝这边看了看,没发现更有危害性的情况,从容地带着那几只小野猪掉过方向,朝石壁墙那边跑去,不一会儿翻过石壁墙,消失在丛林之中。
石壁墙闻名遐迩,是从望洋尖开始,一条隆起的石壁一直延伸到山底,纵横千米,高几十丈,一面陡峭如墙壁,故名石壁墙。石壁上有一块高达三米的酷似观音的巨石,观音正下方石壁底下有一眼泉水,任凭春夏秋冬,不管百年不遇的大旱或洪灾,这眼泉水总是不大不小、不急不忙地流着,古人称之为观音泉。
相传,茗溪村第一户人家搬来定居后十年无一子女,一日,男人到石壁墙采药,突然发现了送子观音,下有泉水,饮来甜美可口、馨人心脾,于是携妻前往,点上三支香,磕三个响头,喝三口观音泉水,许下送子心愿,果然三月后身孕上身,十月后产下一子,于是一代传一代,终于有了茗溪村。
观音泉下面是条石板路,过往行人熙熙攘攘,路过的人,捧起一捧,深深地喝一口,含在嘴里,仔细品来,甜甜的,滑滑的,回味无穷。
中午姐弟俩饿了就在山上采点野果吃,渴了就喝点观音泉。他们下午还得抓紧时间把蕨背回去想办法把里面的粉洗出来,否则晚餐还没着落呢!
挖到蕨仅仅是第一步,姐弟俩把蕨背回水氻头一放,马不停蹄跑回家抬来大木桶、豆腐枷、豆腐罩和布袋,在水氻头架好备用。两人又开始洗蕨、捶蕨,一个人一个木槌,你一棰、他一捶,“嘣嘣啪啪”捶了起来,有模有样。很快一把蕨捶完,陈荷娟负责洗蕨,陈松寿继续捶蕨,俨然两个壮劳力在劳作。路过的邻里乡亲,看到这姐弟俩自己采蕨、捶蕨、洗粉,解决肚子问题,一个个都翘起大拇指,说这两个小鬼来事、有干。
陈荷娟把捶好的蕨放进布袋里,加水搓揉后挤出的蕨粉浆淌进下面的大木桶里让其沉淀。因为晚上就要烧蕨粉糊当饭吃,天刚黑时,不等蕨浆完全沉淀,姐弟俩就合手把大木桶里的浆水换到另一个桶里继续沉淀,将已经沉淀在大木桶底部薄薄的蕨粉铲下,晚上就烧蕨粉糊吃。
陈荷娟端着热气腾腾的蕨粉糊,第一勺就喂到陈松寿的嘴边:“你尝尝!”
陈松寿摇摇头说:“姐,你先吃。”
陈荷娟说:“你尝尝嘛!看好吃不?”
陈松寿尝了一口,使劲在点点头:“好香!好吃!”
姐弟俩从早上天蒙蒙就出门,劳作了一天,到晚上家家户户盏灯时间才吃上一口热汤,虽然没有一口干粮,但那汤喝得甜美。
穷人的小鬼早当家,姐弟俩就这样相依为命,相拥取暖,茁壮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