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废城弃婴
“就到这儿吧,玛丽亚。”马赫福兹医生叹了口气,站起身来,“我们已经尽力了。让她安息吧。”
玛丽亚只好放弃为这个已经停止呼吸的女孩做人工呼吸,她朝后跽坐着,擦了擦自己嘴唇上塔尼垂死时吐出的口水。在她面前,那个年轻女子静静地躺着,空洞的蓝眼睛仰望着竹楼顶子上的横梁。
鲜血染红了一切:医生和玛丽亚、塔尼、地板,还有老萨尔瓦托雷先生。马赫福兹医生教过玛丽亚,一个人体内的全部血液大概有5000毫升。看起来,他们的病人体内的血液全部流光了。明亮而鲜红,富含氧气。不是像胎盘囊那样的蓝色,而是红色的。红得像红宝石。
真是一片狼藉。
这间陋室里气味难闻。油灯里燃烧的植物油味、铁钉上的血腥味、垂死之人的汗臭味,都让人作呕。这是痛苦的气味。
阳光像融化的利剑,透过竹墙上的裂缝射进了这座房子。马赫福兹医生问塔尼和萨尔瓦托雷先生是否愿意在外面生孩子,那里会比较凉爽,空气和光线也更好。但是萨尔瓦托雷先生很传统,希望保护女儿的隐私,尽管她在爱情生活中一直没有隐私可言。现在,他们仿佛被死亡的气味所笼罩。
角落里,在一堆褪色的毯子下面,使塔尼难产而死的罪魁祸首正静静地躺着。婴儿吃了一会儿奶。
玛丽亚起初非常高兴,孩子很健康,分娩时间也没有她预期的那样长。然而,塔尼突然眼珠翻白。医生说:“玛丽亚,请过来一下。”医生的语气告诉她情况真的很糟糕,但他又不想吓到病人。
玛丽亚走到医生那里,他正跪在塔尼的双腿之间。她看到血越流越多,他的手上沾满了血。医生希望她帮着按住腹部,然后他要动刀了。
但是他们没有任何药物来给塔尼麻醉,以使手术顺利进行。他们只有医生从黑市上买的最后那只针筒中仅剩的一点儿海洛因。医生拿出手术刀,塔尼喘着气问出了什么问题,医生说:“亲爱的,请你别动。”
当然,塔尼惊慌失措。马赫福兹医生喊她的父亲,萨尔瓦托雷先生爬上梯子进了小屋。当看到血时,他大声喊叫着,要求知道出了什么问题,这当然让塔尼更加恐慌。
医生命令他去扶住塔尼的头,按住她的肩膀,而他自己则坐在她的腿上。然后他要玛丽亚帮他,玛丽亚仅剩一只左手,右手只有残肢,但在需要双手才能完成任务时,那只幸运的左手似乎并不能带来幸运。
医生在仅有的一盏油灯和几支蜡烛的微光下开始动手术,他让玛丽亚尽量斜着身子凑过来,看完后再告诉他应该在哪里开刀。由于医生的视力不佳,在玛丽亚的引导下,医生低低地沿着塔尼的肚子切开了一个比基尼式的切口。这些切口就像是他按照教科书教她的一样。玛丽亚用她唯一的好手尽可能快地递给他手术器械,直到他们在塔尼的腹部找到了出血点。
此时,塔尼已经不再挣扎。不一会儿,她就死了,她的肚子像屠宰后的猪一样被剖开了。老萨尔瓦托雷托着女儿无力的肩膀,屋子里到处都是血迹。
“就到这儿吧,玛丽亚。”医生说道。玛丽亚只好停下试图挽救那个可怜的女孩而进行的人工呼吸,站了起来。
萨尔瓦托雷望着他们,眼中满是指责。“你害死了她。”
“没有人害她。”马赫福兹医生说,“生孩子总是有风险的。”
“就是她!就是她害死了她!”萨尔瓦托雷指着玛丽亚说,“你根本不应该让她接近我的女儿。”
在他的指责下,玛丽亚将一把满是血迹的手术刀藏在她健全的左手里,但她的脸上没有表现出任何情绪,她转过身去面对着他。如果萨尔瓦托雷有什么举动,她就随时行动。
“玛丽亚……”医生低沉的语气里带着警告。他总是知道她在想什么。但是玛丽亚没有放下手术刀,她宁可多一分安全感。
“像她这样的弃儿给我们带来了厄运,命运之眼注视着他们。”萨尔瓦托雷咆哮着,“我们应该把她赶走。”
“萨尔瓦托雷先生,请冷静。”马赫福兹医生试图让他平静下来。玛丽亚不认为这会奏效。那个男人的女儿正躺在手术台上,她的腹部被剖开,而玛丽亚就站在他面前,成了完美的替罪羊。
“她带来了厄运和死亡,”他说,“你还收留她,真是太蠢了。”
“请听我说,萨尔瓦托雷,连圣奥尔莫斯都说要慈悲为怀。”
“她杀掉了一切生物,”萨尔瓦托雷说,“她走到哪里都带着流血和死亡。”
“你夸大其词了。”
“她对亚历杭德罗的山羊施了命运之眼魔咒。”萨尔瓦托雷说。
“我可没有碰过它们,”玛丽亚反驳道,“那是被科伊狼杀死的,每个人都知道。我没有碰它们。”
“亚历杭德罗看见你在看它们。”
“我现在还看着你呢,”玛丽亚说,“那是不是意味着你也会死?”
“玛丽亚!”
医生十分震惊并斥责了她,她的态度缓和了一下。“我没对你女儿做任何事,”玛丽亚说,“也没对山羊做过任何事。”她看着那位悲伤的父亲:“对于你女儿的事,我很遗憾。我希望这种事情不会再发生在任何人身上。”
她开始收拾沾满污渍的医疗器械,而医生则一直在努力安抚萨尔瓦托雷。马赫福兹在这方面很擅长,他知道如何让人冷静下来。在玛丽亚的一生中,从未见过有人像医生一样善于让人停止争吵,他总是坐下来,与人交谈并倾听他们的心声。
医生马赫福兹在争吵中总是温和而冷静,而大多数人只会大声吵闹。他能激发出人们内心的善良。如果不是他,榕树镇早就把她赶走了。他们也许会让莫斯留下,尽管他也是个战争蛆虫。至于像她这样的被遗弃之人,没门儿。如果不是医生一再重申仁慈、善良和同情这样的话,她根本不可能留下来。
马赫福兹医生总是说人性本善,有时候人们只是需要知道如何行善。他们刚被他收留时,他就说过这句话。他说这话的时候,正在往玛丽亚血淋淋的残肢上撒磺胺粉,好像他对眼前发生的一切视而不见。淹没之城又一次陷入了自相残杀,但医生却在这里谈论着人们应该如何成为善良的人。
玛丽亚和莫斯只是相互看了看,什么都没说。如果医生傻到让他们留下来,那他可以继续胡言乱语,说任何疯话都行。
马赫福兹医生抱起塔尼的孩子,将它放在那位悲痛的外公的怀里。
“这让我怎么办?”萨尔瓦托雷恳求道,“我又不是女人,我怎么喂养它?”
“‘它’是个男孩,”医生说道,“给他起个名字吧。我们会帮你处理剩下的事情。你不是一个人。我们没有一个人是孤单的。”
“你说得轻巧。”萨尔瓦托雷的目光再次转向玛丽亚,“如果她有两只手,你本可以救她的。”
“没有什么能救得了塔尼。我们可能希望这种情况不会发生,但事实是有时候我们也无能为力。”
“我以为你知道所有维和者的医术。”
“了解医术和具备必要的工具是两码事。这里几乎算不上一家医院,我们只能尽力而为,玛丽亚并不应该受到责备。塔尼是一连串恶行的受害者,但玛丽亚并不是导致其发生的那个开端,也不是结局。如果有人应该负责,那就是我。”
“如果你的护士有两只手,结局肯定会有所不同。”萨尔瓦托雷坚持道。
玛丽亚能感受到那个男人的眼光从后面盯着她,使她如芒在背。她把最后一把夹子和手术刀放进马赫福兹的包里。回到马赫福兹的栖身之所后,她得把所有东西煮沸,但至少她能离开这里了。
她用右手的残肢压着包,用幸存的左手把包扣好。
包上印着一家维和医院的名字,那是马赫福兹在战争重新爆发前接受培训的地方。医院是那些维和人员在首次抵达时搭建的设施之一,意在制止战争。那里曾有煮沸消毒过的床单、良好的照明、血袋和输液用的盐水以及其他东西,简言之,一个真正的医生所需的东西那里都有。
如今,他们的医院就在马赫福兹医生放医疗包的地方,除了几个印有“愿和平与幸福降临”的补水包,这是外国友人捐赠的那家了不起的医院的仅存之物。
玛丽亚可以想象那些来自遥远国家的人,为淹没之城的战争受害者捐赠物品的场景。他们富有到足以将大米、衣物和补水包通过快速帆船穿过极地送达这里,他们富有到足以关心那些其实与他们无关的事务。
玛丽亚合上医疗包的时候,躲着不看塔尼。如果有一条毯子,她可以把它盖在尸体上,但他们已经把所有的被褥都用在了新生儿身上。
玛丽亚不知道她是否应该在看到塔尼的尸体时,感受到一些不同的东西。她见过很多死人,但塔尼不同,她的死只是因为霉运。不像她见过的大多数死亡,那些人之所以死,是因为一个士兵不喜欢你说话的方式,或者想抢你的东西,又或者只是单纯不喜欢你的眼睛的形状。
医生打断了她的思绪。“玛丽亚,你为什么不把孩子带到阿玛亚家,她可以给孩子喂奶。我和萨尔瓦托雷先生谈谈。”
玛丽亚不确定地盯着萨尔瓦托雷。这个人看起来好像不打算把孩子交给她。“我觉得他不想让我靠近。”
马赫福兹医生劝萨尔瓦托雷:“你现在心烦意乱,让玛丽亚暂时照顾这个婴儿吧,我们还要安排你女儿的后事,她需要你的祈祷,我不懂深水教派如何祷告。”
那个男人还在怒视着玛丽亚,但一部分怒气已经消散了。也许过一会儿他还会再闹,但此刻,他只有悲伤。
“给你。”
玛丽亚小心翼翼地向前挪动,从他手中接过婴儿,没有直视他的眼睛,也没有挑战他。她把婴儿包裹起来,抱在怀里。她最后看了一眼那个已经死去的女孩,之后迅速将婴儿带下楼。
楼下聚集了一大群人。
当玛丽亚左手抓着扶手,右臂托着婴儿,沿着竹梯缓缓下来的时候,人们纷纷后退。明索克、塞利玛阿姨、雷吉、图阿、贝蒂·法恩、德莉拉和博比·克罗斯,还有一大群人,都为事情的进展揪心,仰起头,听着上面发生的悲剧。
“塔尼死了,”玛丽亚走到梯子下面时说道,“如果你们想知道的话。”
除了塞利玛阿姨,其他人都用责怪的眼神看着她。人群中投来凛冽的目光,有人触摸着蓝色玻璃的命运之眼,有人亲吻着绿色的念珠,人们做出种种动作来驱散厄运。玛丽亚装作没看见,她用一块毯子把婴儿的脸遮住,穿过了人群。
走在这座简陋的栖身之地外面,太阳炽烈地照在她身上。玛丽亚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径前行,朝着阿玛亚的住处走去。摇摇欲坠的建筑物隐约出现在她的两侧,残破的岗楼披着丛林的长袍。树冠上长出了嫩芽,树干上耷拉着葛藤。鸟儿聚集在高处,用泥巴筑巢,从空窗里飞出来,叽叽喳喳,扑棱着翅膀,趁人不备朝人身上拉屎。
在郁郁葱葱的叶面之下,越来越多的人探出头来,盯着经过的玛丽亚。这些人住在老建筑的上层,他们将地面留给了鸡、鸭和白天在外游荡的山羊。夜晚他们会把这些动物圈起来,以防止科伊狼和黑豹接近它们。
建筑物的下部墙壁上画满了各种军阀派系——“神军”“图兰连”“自由军”的标志和颜色,这些都是这么多年来这些军队在榕树镇管控、收税和征兵的证据。
玛丽亚不喜欢它们中的任何一个,大多数士兵都会一见到她就想杀了她,也没有一个派系喜欢她。但是村民们仍然抱着一种幻想,认为他们可以安抚周围交战的士兵,所以他们仍然悬挂着当前掌权派的旗帜,并希望这就足够了。
今年,蓝色的破布悬挂在窗户上,表示支持格伦·斯特恩上校的联合星际部队,但玛丽亚知道村民们也保留着红星旗,以防神军重新夺回这片土地的控制权。还有几座建筑物上仍然挂着破损、剥落和污损的图兰连旗帜,但已经不多见了。多年来没有人见到过图兰连士兵。有传言说他们被赶进了沼泽地,从事捕鱼、捕小龙虾和捕鳗鱼的工作,因为他们没有足够的弹药来继续打仗了。也有传言说他们孤注一掷地向北逃窜,现在他们的尸骨被在北部边境巡逻的强化人军团啃食得干干净净,有这些强化人在,谁都别想过去。
玛丽亚的父亲每次提到任何一个军阀派系的名字时,都会厌恶地啐一下。无论是神军、自由军还是联合星际部队,都不值一提。一群纸老虎,只会叫唤,一遇到真正的战斗,它们就如同纸一样轻易被吹散。每当父亲的部队出现,它们就像老鼠一样逃之夭夭,或者像苍蝇一样死去。
但最终,军阀们获得了胜利,她的父亲与维和部队剩下的人一起离开了,而那些军阀则在淹没之城的屋顶上狂欢着庆祝他们的胜利。
玛丽亚边走边这样想着,汗水顺着她的后背流下来,浸湿了她的背心。在白天外出真是疯了,湿热的天气让一切都变得更加痛苦。她本应该躲在阴凉处,而不是满头大汗地带着浑身血迹,抱着一个婴儿穿过城镇。
玛丽亚经过了塞利玛阿姨的商店,她在那里卖从莫斯兰丁走私来的肥皂和香烟,还有她从周围的郊区废墟中搜集到的废旧物品,包括那些在战斗中没有破碎的玻璃杯、用于灌溉的橡胶管、用来将竹子捆绑成篱笆的生锈铁丝,各式各样的东西。
角落里堆放着几台金属炉子,维和人员还在这里时,曾试图与当地人交朋友。据玛丽亚所知,她父亲所在的营可能是把这些炉子送到这里的人,他们向人们展示用炉子比露天篝火燃烧得更好、更热。他们试图通过维和工作,让淹没之城的人不再互相厮杀,而是关注怎么过好自己的日子。她的父亲称之为软实力,也就是赢得人心,这与维和部队摧毁地方民兵部队的能力一样重要。
前方就是阿玛亚的住所,它矮小而结实,在一座因自身重量而坍塌的砖楼的二楼上。在底层,阿玛亚和她丈夫把破碎的砖块重新垒了起来,搭建了一个牢固的羊圈。
玛丽亚躲进了底层的阴凉处。去往阿玛亚家的梯子被漆成了蓝色,而残破的联合星际部队护身符则像经幡一样悬挂着,这是为了驱赶格伦·斯特恩的士兵们。
当玛丽亚第一次来到榕树镇时,她不明白为什么大家都住在上层。莫斯嘲笑她是孤陋寡闻的城里姑娘,因为她不知道这里的夜晚潜伏着黑豹和科伊狼。莫斯的家人在淹没之城郊区的一片农田里种植大豆,所以他对如何在如此险境下生存了如指掌,但玛丽亚必须从头学起。
“阿玛亚在吗?”玛丽亚叫道。
阿玛亚从她的羊圈后面转了出来。她的背上背着一个还在吃奶的孩子,这是一个脏脸的小家伙。另一个孩子从楼上的小屋往下偷偷看着,眼睛黑黑的,皮肤几乎和玛丽亚一样黑,看起来很严肃。
看到玛丽亚浑身是血,抱着婴儿,阿玛亚瞪大了眼睛。她做了一个躲避的手势,把命运之眼对准了玛丽亚,玛丽亚假装没看见。
玛丽亚举起手中的襁褓。“是塔尼的。”
阿玛亚问道:“她怎么了?”
“她已经死了。医生希望你能帮忙照顾她的孩子。你要帮帮萨尔瓦托雷先生,毕竟你也正在哺乳。只要到他能自己照顾孩子就行。”
阿玛亚没有伸出手接襁褓。“我早就告诉过她那些士兵对她不怀好意。”
玛丽亚仍然举着婴儿。“医生说你会给他喂奶。”
“他这么说啦?”
这个女人冷若冰霜。玛丽亚希望医生能亲自过来跟她说。他只要一说,阿玛亚肯定会答应。阿玛亚不想要这个孩子,说实话,玛丽亚并不怪她,她自己也不想要。
阿玛亚最后说:“我们一点儿忙也帮不上,现在没人想家里再多张嘴。”
玛丽亚只是等待着。她擅长这一点。作为一个弃儿,试图和人交谈没有任何好结果,但有时,如果你只是坐下来等着,对方反而会感到局促不安,觉得必须做些什么。
阿玛亚抱怨的不全是多了张嘴,她是在可怜这个孤儿。她真正嫌弃的是战争留下的累赘。玛丽亚就是这样的弃儿,她出现在榕树镇时,右手被砍掉了,流血不止,奄奄一息,渴望得到帮助。战争期间,没有人愿意再多一个累赘。当时,他们必须对这个维和部队带来的弃儿做出是弃还是留的决定。大多数人已经做出了选择,但马赫福兹医生做出了不同的决定。
玛丽亚说:“你不需要担心又多了一张嘴。只要他能够自己吃饭,萨尔瓦托雷就会把他带走。医生会送来更多的食物作为补偿。”
阿玛亚问道:“那个男人为什么看上了一个只有一只手的护士?塔尼死了是不是与你只有一只手有关?”
“她怀孕又不是我的错。”
“她怀孕确实不是你的错,但她也用不着找一个没用的有残疾的人来给她当护士。”
玛丽亚气炸了。“我不是没用的人。”
阿玛亚只是盯着她。
“我不是。”玛丽亚重复道。
“你脸上的血迹证明了就是你的错。你是个彻头彻尾的弃儿。”她转身走开,然后停下来,转过头看着玛丽亚。
“我一直搞不明白的是,你究竟有什么问题,姑娘?维和人员为什么不要你了?如果维和人员在回国时都不想带你走,那么看在老天的分儿上,我们为什么要留你呢?”
玛丽亚努力控制住内心正在酝酿的愤怒。“好吧,但这个孩子不是被遗弃的,他是榕树镇的。你要不要他?要不我回去告诉医生,就说你把他扔了?”
阿玛亚像看见羊下水一样嫌弃地看着玛丽亚,但最终她还是把婴儿接了过去。
婴儿一到阿玛亚手中,玛丽亚就凑了上去。她把脸直接贴在阿玛亚的脸上,仿佛她能对这个成年女人以牙还牙、以眼还眼。玛丽亚有点儿惊讶地发现她竟然占据了上风。阿玛亚靠在窝棚的梯子上,不由得抱紧了婴儿,而玛丽亚则靠得更近了。
“你叫我破烂货、私生子,或者其他什么都行。”玛丽亚说道,“没错,我父亲曾是维和部队的人,但我母亲是彻彻底底的淹没之城的人。如果你想和我打一架,那我绝对奉陪到底。”玛丽亚抬起右臂上那被伤疤覆盖的残肢,猛地顶在阿玛亚的脸上,“我可以像神军伤害我一样伤害你,我倒要看看你只靠一只幸存的左手能做些什么,你觉得怎么样?”
阿玛亚的眼睛里充满了恐惧。一瞬间,玛丽亚得到了至少是被人尊重的满足感。没错,你现在看到的才是真正的我。之前我只是一个弃儿,但你现在看到的才是我。
“玛丽亚!你在干什么?”
是马赫福兹医生,他正快速朝她们走来。玛丽亚退了一步。“没什么。”她说。但是马赫福兹医生正惊愕地盯着她,好像她是一头发了疯的野兽。
“这里发生了什么事,玛丽亚?”
玛丽亚皱了皱眉头。“她说我是没用的人。”
马赫福兹双手往上一摊。“你确实有一些残疾,但这没什么丢人的!”
阿玛亚插嘴了。“她威胁我!”她说,“那个畜生威胁我。”她现在愤怒异常,因为有马赫福兹医生给她撑腰了。她抓狂的是自己竟然被一个被抛弃的战争私生子恐吓了。玛丽亚做好了受责备的准备,但是在阿玛亚开始发飙之前,医生只是拍了拍她的肩膀。
“你回家去吧,玛丽亚。”医生说。
令玛丽亚吃惊的是,他这么说时,语气既不严厉,也不生气,只是很……疲惫。“你去看看能否找到莫斯,”他说,“我们需要找到更多的食物,来帮助阿玛亚照顾这个新生儿。”
玛丽亚犹豫了一下,但留下来也于事无补。“对不起。”她说,她不确定是在向医生、阿玛亚还是自己道歉。“对不起。”她又说了一遍,然后转身走了。
马赫福兹总是告诉她退一步海阔天空,别人侮辱你的话说说就过去了,而现在她却在挑起本可避免的争斗。当她心情沉重地朝医生的窝棚走去,去找她的朋友莫斯时,她脑袋里仿佛真能听到他对她说:“人们不会爱一个无辜的战争私生子,但至少能保持同情心。然而,一旦你态度强硬起来,他们立即就会把你当作科伊狼一样对待。”
也就是说,只要她看起来温顺,他们就不会找她的麻烦。但如果她胆敢反抗,他们就会立刻把她打倒在地。
而现在玛丽亚怀疑自己刚刚做了一件愚蠢的事情。她经不起敌人的挑衅而暴露了自己。
她父亲要是知道了也会取笑她的。脾气鲁莽是一个将军最大的缺点之一,容易被侮辱激怒的人很容易被打败。玛丽亚犯了淹没之城的人一直在犯的错误:她没有经过大脑就动手了。
她父亲肯定会因此称她为野蛮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