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与锈”经典科幻系列2:淹没之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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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章 死亡竞赛

图尔一口气跑出去好几千米。他天生就擅长跑,即使受了伤,他的速度仍然超过了人类的极限。他蹚过水藻密布的运河,一瘸一拐地穿过大豆田和水田。他从一些戴着宽边草帽的农民身边经过,那些农民从挥汗如雨的劳作中抬起头来张望,然后惊恐万分地四散逃走了。图尔在被炸毁的建筑物间绕圈子,想用他的踪迹和气味迷惑追踪者。他远离了淹没之城,而士兵们则一直在后面追赶。

起初,他希望追踪他的人会放弃。格伦·斯特恩上校及其军队有足够多的敌人要对付,淹没之城充斥着不断厮杀的派系,一个逃脱的强化人或许不值得上校这么上心。但后来黑豹们追了上来,他就知道上校不会让他值钱的战斗怪物轻易逃脱。

他一瘸一拐地继续往前跑,浑身疼痛,但他并没有理会。就算他在疯狂地破坏栏杆时把肩膀撞脱臼了又怎样?就算黑豹在他背上留下了长长的、深深的伤口又怎样?就算他的一只眼睛瞎了又怎样?他现在能动,而且是自由的,更何况他训练有素,可以忽略疼痛。

疼痛对他来说并不可怕。疼痛即使不是朋友,也可以说是家人。在成长的过程中,他学会了尊重但从不屈服于疼痛。疼痛只是传递一种信息,告诉他还能用哪些肢体来屠杀敌人,他还能跑多远,以及他在下一场战斗中的胜算如何。

在他身后,猎犬开始狂吠,它们嗅到了他的气味。

图尔烦躁地咆哮着,下意识地露出牙齿,这些兄弟生物狂吠着想要了他的命。

猎犬是完美的杀手,就像他一样。它们会毫不犹豫地一次又一次投入战斗,直到被撕成碎片,即便这样它们也会心满意足地死去,因为它们知道这是在为主人尽忠。通过科学设计,图尔的基因中被植入了狗的本性,这使他了解那些猎犬的马士提夫獒犬本能。它们不会停止进攻,除非它们死了,或者把猎物杀了。

图尔并没有责怪它们。他自己曾经也是忠诚而顺从的。

图尔穿过一片新生的丛林,一边把自己藏在丛林阴影里,一边撕扯着难缠的藤蔓。他像一头大象一样穿过茂密的丛林,植被发出崩裂和嘎吱作响的声音。他知道即使是再愚蠢的人也能追踪到他留下的足迹,但他只能继续前进。

如果是在酒足饭饱、四肢健全的情况下,他可以把这些可悲的猎犬和士兵遛上好几天,让这群被吓破胆的乌合之众只敢围坐在孤独的篝火旁边,然后把他们在丛林中逐个消灭。但现在,他担心自己最多只能杀死几个对手。更糟糕的是,经过上次对他的伏击,这些猎犬已经变聪明了,而且它们现在明白,他可以轻易地折断它们的骨头。

图尔停了下来,喘着气,舌头都从嘴里伸了出来,胸膛剧烈起伏。他嗅了嗅湿润的空气。

这是带着咸味的微风。

那是海。

北边某个地方有一个海湾。如果他能到达海边,或许就能逃脱它们的追捕。他可以潜入海底,与海洋世界融为一体。他会游泳。那会很痛,但他可以做到。

他转向东北方向,凭借意志力继续前行。在他身后,狗群紧紧地跟着。

图尔几乎想笑。它们是如此优秀的狗,正因为如此,它们中的许多狗都将死去。而图尔,他是一条非常糟糕的狗。他曾经的主人们在殴打他、训练他并塑造他的意志力以符合他们自己的意愿时,多次跟他说他是条糟糕透顶的狗。他们将他锻造成了一名杀手,然后将他编入杀戮机器中,也就是他曾经待过的那个排。他当时被分到了排下面的屠杀战斗班。在很短一段时间内,他是一条乖巧而顺从的好狗。

班、排、连、营。图尔记得当老虎卫队向他们发起进攻时,卡洛亚将军的红旗正在加尔各答三角洲的营地上空迎风飘扬。

糟糕的狗。

图尔是一条糟糕透顶的狗,所以他还活着。他本该在加尔各答外的泥泞潮滩上死去,恒河的水与印度洋的暖流在那里相汇,尸体在咸潮中漂浮,水被血染得像卡洛亚将军的旗帜一样鲜红。他本该在陌生的海滩上死去。他本该已经死了无数次了。然而,他总是能幸存下来并继续战斗。

图尔停了下来,胸膛起伏不定,他扫视着杂乱不堪的丛林。彩色蝴蝶在如血的残阳中飞舞。夜幕降临,森林的树冠渐渐变暗,翠绿的叶子也变得灰暗。有些人称这个地方为黑色热带,因为这里的冬天很黑暗。四周闷热潮湿,蟒蛇、黑豹和科伊狼可以随意潜伏,它们都是杀手。令图尔感到愤怒的是,现在他成了猎物,而且正在变得越来越虚弱。

看守们饿了他好几个星期,身上未经处理的伤口还渗着脓液。他之所以还能站起来,完全得益于他强大的免疫系统。换作其他生物,可能几个星期前就死于这种在他血管里流动并在伤口中滋生的超级细菌了。但留给他的时间也不多了。

当他还是一条好狗、一条有主人的狗、一条忠诚的狗时,他的主人们会为他缝合和治疗这样的伤口。卡洛亚将军会努力保护自己的战斗资产,会提供创伤护理,让他再次成为顶级杀手。忠犬有主,主人也会保护好忠犬。

在他身后,猎犬再次发出嗥叫声。离得越来越近了。

图尔踉跄向前,数着他摔倒之前的步数,他明白逃跑是毫无希望的。最后他会站住,然后背水一战,至少他可以说自己曾经战斗过。当他在死亡的彼岸与兄弟姐妹们重逢时,他会告诉他们他没有屈服。他可能背叛了他们被培育出来的目的,但他从未屈服过……

盐沼地突然在他面前延展开来。图尔在水中蹒跚而行。巨蛇在涟漪中蜿蜒而去,蟒蛇和水蝮蛇开溜了,它们可不想与这样的生物打交道。他继续涉水,突然发现了一个令人意想不到的深坑。这里的沼泽很深,有好几米深。这是一个意外的惊喜。这片地貌隐藏着沼泽。

随着一声叹息,图尔沉入沼泽中,他感觉到周围形成了很多气泡。

下沉。

他的鼻孔从里面紧紧闭合,封存着他的呼吸。一层半透明的薄膜遮住他仅剩的那只眼睛的瞳孔,保护着他在水下还能看见周围的情况。他沉入沼泽的深处,身边是无数小龙虾和红树根。

让他们来追我吧。

沼泽上方,士兵们紧随其后赶到了。有男人和其他人的声音,还有年轻人。其中有些人个子很小,他一天内就能轻易吞食一个。他们全都带着武器,全都因追捕而激动得肾上腺素飙升。他们大声喊叫,呼叫声和犬吠声交织在一起,所有声音都透过水面传到图尔的耳朵里。

水浅处有溅起的水花。狗就在他周围游着,它们的腿在水面下像风车一样地刨着,困惑地叫着,试图找到图尔的位置。他能看到它们的狗腿疯狂地刨着。他本可以游上去一个一个地将它们拽下来杀了……

图尔抑制住狩猎的冲动。

“他到底去哪儿了?”

“嘘!听到什么声音了吗?”

“让你的狗闭嘴,克莱!”

一片寂静。这是人和狗能够营造的最大的寂静氛围。即使透过水面,图尔也能听到他们试图屏气凝神来听听有什么动静,他们这种追捕方式也太小儿科了。

“找不到他的踪迹,”其中一个人一边喃喃自语,一边悄悄穿过草丛,“告诉中尉,我们跟丢了。”

图尔想象着他们都站在沼泽边缘,凝视着一潭黑水,听着脉搏的跳动声、昆虫的磨翅声和远处野豹的叫声。

他们本是猎人,但此刻,夜幕笼罩,沼泽变得黑暗、炎热且密不透风,他们都成了猎物。

图尔再次克制住狩猎的冲动。他必须像猎物一样思考,并吸取它们失败的教训。他可以在水下潜伏长达二十分钟,减慢心率,蜷缩起他庞大的身躯,这样他几乎不需要任何外界的东西。

其实他可以毫不费力地潜伏更长时间,但他确定二十分钟足够了,就像他确定可以在群峰之巅连跑五千米而无须休息,或者在三天内一刻不停地穿越酷热的沙漠一样。

他慢慢计算着时间。

士兵们试图弄清楚下一步该怎么办时,猎犬就在水中刨着绕圈。

“你认为他又折回来了吗?”

“有可能,他很狡猾。奥乔可以带一个小队——”

“奥乔浑身是伤。”

“那就让范和索阿去!沿着小路返回,分散行动。”

“在这么黑的夜里回去?”

“你在质疑我,古蒂?”

“该死的,中尉在哪里?”

沼泽的涟漪和冒泡声传入图尔灵敏的耳朵。他让耳朵像扇子一样展开,又像杯子一样盛满了水,继续听着。

他看到了电鳗发出的微弱电火花,听到了小龙虾的蹦跳声。远处的海水汹涌激荡,与岸边的地表水汇合。在那里,沼泽的水和海浪相互碰撞,不断把潮头推得更高。

“他会朝大海去,”其中一名士兵说,“我们应该在北边再派一个小队。”

“不,他会躲在这里,就在沼泽里。他会一直待在这里,这里相对安全。”

“也许有科伊狼会找到他。”

“不太可能,你看到他在角斗场上与黑豹战斗时的表现了吗?”

“这里的科伊狼可多多了。”

在水中,有什么黑暗而饥饿的东西在悄然活动。

图尔吃了一惊,然后僵住了。

一只巨兽在水中缓慢而无声地游动着,宛如死神的阴影。图尔压抑住喉咙里的低吼,努力放慢心跳的频率,争取保存宝贵的氧气。一条好几米长、长着硬皮的鳄鱼从他身旁滑过,这是一种了不起的爬行动物之王。这种鳄鱼比赤道地区最大的科莫多巨蜥还要大。它是一只巨大的可怕的短吻鳄,尾巴和腿轻松地摆动着,以掠食者般的姿态在逐渐变暗的水中前进。

它绕着圈子,被那些疯狂的猎犬和它们愚蠢的扑腾所吸引。

第一条狗还没来得及叫一声就沉了下去,第二条也在一瞬间被吞噬了。鲜血在水中弥漫开来。

士兵们大喊着,枪声大作。冲锋枪、短枪都开火了。士兵们朝水面扫射着,他们的恐惧像子弹的火花一样四溅。

“打中了!打中了!”

剧烈的撞击声响起。图尔的肩膀传来一阵剧痛。他对还有这么倒霉的事情感到吃惊,但他仍然保持不动。他以前也中过枪,这次还算不上最糟糕的。子弹只是伤了他的皮肉,这个伤他还能扛。

“这不是狗脸怪!这是只该死的短吻鳄!”士兵们向水中射出更多愤怒的子弹。他们吹口哨把猎犬召了回来。“跟上!”

图尔的肩膀冒着血,血在水里像烟雾一样散开,他用拳头按住伤口,试图止血。水中的血已经够多了,图尔的血可能不会像刚才那样暴露他,但追兵们肯定能据此判断出他伤得很重。

士兵们仍然停留在沼泽边,朝一切有动静的东西开火,咒骂着那条鳄鱼。鳄鱼在水中盘旋,毫不在乎上方对他无能为力的士兵。

图尔观察着那条鳄鱼,衡量着生存方程式中的这个新变量。他与这只野兽没有丝毫的兄弟情谊。如果说他的血液设计中存在爬行动物这个物种,那么也只是深深埋藏在他的DNA中。这条巨鳄只不过是他的又一个敌人而已。

上面,士兵们的声音终于消失了,他们去其他地方搜寻了。

他们走后,水下更黑了,图尔继续观察着那条鳄鱼。如果他一动,鳄鱼就会察觉到他。但就在这时,他的肺开始剧烈起伏,他急需呼吸新鲜空气。

图尔咬紧牙关,等待着,希望鳄鱼一会儿就走了。

然而事与愿违,这只巨兽心满意足地沉到了坑底。

图尔可以立刻离开水坑,但速度一定要快。他知道,在他变得无力抵抗或能呼吸到空气之前,他只能再撑两百次心跳。血液在图尔的耳边嗒嗒作响,对他进行着死亡倒计时。他可以让心跳慢下来,但无法停止它。

图尔伸手抓住一根粗壮的红树根,撑了一下,好让自己加速往上游。

鳄鱼猛地动了一下。图尔马上就要到水面上了,但现在如果他让自己浮在水面上,他将成为鳄鱼的盘中餐。鳄鱼张着锯齿状的大嘴向他扑来。图尔抓着红树根,闪到一边。鳄鱼咬空了。

鳄鱼转过身。它的尾巴猛地抽向图尔,将他抽进了一堆红树根中。图尔的视线变得血红。鳄鱼再次径直冲过来,图尔伸手找武器。他拼命扯着红树根,但只扯下了一小截。

短吻鳄的嘴张得很大,里面深不见底。

图尔向它扑去,拳头中握着一截掰断了的树根。他无声地怒吼着,将拳头猛地打进怪兽的嘴里。鳄鱼咬紧了双颚,它的牙齿咬碎了图尔的肩膀,刺穿了血肉。疼痛如闪电般袭来。

鳄鱼不断翻滚着,拖着图尔一起下潜。鳄鱼本能地知道只需要把敌人的空气耗尽就行了。它天生为这场战斗而生,它活了几十年,从未被任何人打败过。它会淹死图尔,就像淹死许多其他无畏的野兽一样,然后它就能大快朵颐了。

图尔挣扎着,试图撬开怪兽的嘴巴,但即使他是个强化人,力量也无法与鳄鱼的咬合力相比。鳄鱼的牙齿像老虎钳一样紧紧地夹住他。鳄鱼翻滚着,将图尔猛地摔进泥里,再把他压得更深。

恐慌裹挟着图尔。他就要被淹死了。他在水中勉强抵住呼吸的本能。他再次试着撬开鳄鱼的双颚,尽管知道这徒劳无功,但他不能放弃。

这个爬行动物不是你的敌人,它只是一只野兽而已。你应该比它更厉害。

将要杀死他的动物,大脑只有核桃大小——这是一个愚蠢的杂念,也是对自己微不足道的安慰。图尔轻蔑地露了一下牙齿,而鳄鱼则将他拖过更多的杂草和泥浆。

这愚蠢的动物不是你的敌人。

图尔可不是只凭本能思考、只懂得进攻或逃跑的动物,他比那些动物强多了。之所以能活到现在,就是因为他不会只像动物一样思考。和往常一样,恐慌和无意识是他唯一的敌人。子弹、牙齿、大砍刀或爪子不是他的敌人,炸弹、鞭子或铁丝网也不是。

这愚蠢的野兽也不是他的敌人。他现在只有恐慌。

他永远无法从鳄鱼的口中挣脱出来。鳄鱼的牙进化成了能咬紧且永不松开的完美咬具。没有人能从鳄鱼的咬合中脱身,即使像图尔这样强壮的人也不行,所以他不想再尝试了。

于是,图尔用另一只手勒住了鳄鱼的头,将它锁在自己的怀里,并用力挤压。他的蛮力使鳄鱼的颚更紧地咬住了他的胳膊和肩膀,牙齿深深地嵌入其中。图尔的鲜血把水面染得更红了。

也许,在像核桃一样小的大脑深处,这只鳄鱼很享受它的牙齿深深嵌入敌人肉体的感觉。但是,图尔那只被怪物咬住的手却有自由活动的余地。不是从外部,而是从内部。

图尔转动着那截掰断的红树根,猛地将它插入怪物的上颚。肌肉撕裂着,他把木棍插得越来越深。

鳄鱼察觉到有些不对劲,感觉到嘴里在撕裂着,试图张开嘴,但是图尔并没有松手,反而更加紧紧地夹住了它。

别想跑,他想。我已经将你逼到了我想要的位置。

图尔的肩膀一直在冒血,但是战斗的狂怒使他更加坚强。他占据了上风。虽然他的空气和生命正在消耗殆尽,但这只古老的爬行动物已经任他摆布。鳄鱼的咬击是致命的,但它也有弱点:它缺乏足够的肌肉力量来轻松地张开嘴巴。

红树根碎成了渣,但是图尔并没有停下来,他用爪子继续撕扯着,越撕越深。

鳄鱼疯狂地挣扎,试图挣脱。几十年轻松的猎杀让它从未准备好面对像图尔这样的生物,他比它更原始、更可怕。它扭动着、翻滚着,像狗摇晃着一只老鼠一样摇晃着图尔。图尔眼冒金星,但他坚持住了并撕扯得更深。他的气息即将消耗殆尽。他的拳头碰到了鳄鱼的头骨。

图尔用尽最后一丝力气,用爪子击穿了鳄鱼的头骨,并打进了它的大脑。

怪物颤抖着死去。

它能明白自己其实毫无胜算吗?它能明白自己垂死是因为它还没进化到能面对像图尔这样的生物吗?

图尔的拳头将这个巨兽的脑浆捣成了糨糊。

这个巨大的爬行动物正在死去,成为一个本不应该存在的怪物的牺牲品。这个怪物是一个不可思议的完美杀手,由实验室制造,并身经百战。

图尔的爪子刮出了这个古老巨兽最后的脑浆,鳄鱼一瞬间变得绵软无力。

一股原始的满足感涌上图尔的心头,对手还是向死亡投降了。黑暗淹没了图尔的视野,他松开了手。

他征服了巨兽。

即使曾命悬一线,但他还是征服了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