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章 破绽

一

石原光夫苏醒过来后，发现自己躺在一张床上。

他朝四周看了看，发现除了天花板下吊着一盏亮着的电灯外，四面墙壁都是光秃秃的。他的神志已经逐渐清醒，他意识到他在一个陌生的地方。

他努力地想弄清楚发生了什么事。

他慢慢地回忆起，自己坐在一辆人力车上，要去见宫崎信。

后来人力车拐进一条小巷，车夫突然将车停下。没等他反应过来，他就被人从后面用毛巾捂住嘴和鼻子。

然后就到了这里。

他从床上爬起来，走到门边，想开门出去，可是门从外面锁住了。他使劲地用手捶了几下门，并且大声叫道：“外面有人吗？让我出去。”

他听到外面有人开始说话，不过说的是中国话，他听不懂。接着，外面有人用日语对他说：“不要吵了，你被绑架了！”

“你们是什么人？为什么绑架我？”石原隔着门大声地问。

“这还用问吗？你是日本军人，明白吗？”外面的人用嘲讽的口气回答。

石原光夫听到外面的人这样说，便不吭声了。他知道对方这句话的含义。

外面的人也不再理他。

过了一会儿，石原光夫又忍不住了，他不知道外面的人要怎样处置他，心里感到害怕。

他大声地问外面的人：“我们可以谈谈吗？”

“哪那么多废话，安静地待着。有什么好谈的？”外面的人不耐烦地说。

“你们绑架我，就因为我是日本军人？没那么简单吧。”他试探着问。

“别烦人了！安静点，不然对你不客气。”外面的人看来真的有点上火了。

石原不敢惹怒外面的人，只好闭嘴。

石原观察了一下这个房间，除了一张床，什么都没有。连一扇窗户都没有。

慢慢地他闻到房间里有股潮湿的气味，于是他明白了他是在地下室。

逃出去的可能性很小，他想。他们会杀我吗？应该不会，否则他们可以直接杀了我，干嘛还费力绑架我呢？想到这里，他心里立刻燃起一线希望。

李国盛按照行动计划绑架了石原光夫，这是第一步。

此刻，他坐在客厅的沙发上，等着石原光夫醒来。他考虑着下一步的行动。

这时，黄一平从外面走进客厅。看到李国盛，便对他说：“老板，日本人醒了。”

“嗯，我正等着他醒来呢。走，我们去看看。”李国盛说着，站起来和黄一平一起走出客厅。

李国盛来到地下室，让大家戴上头套，只露出两只眼睛。然后他让陶大正将里面房间的门打开。

他们戴上头套，是要让石原光夫觉得还有活着离开的希望，这样他才会配合他们的行动。如果让石原光夫看到他们的脸，那就等于告诉石原光夫他们不会让他活着出去，他一定会绝望，就不肯合作了。

门开了，刚才吵着要出去的石原反而紧张起来。他不知道接下来会发生什么事。他看到门口的人戴着头套，身上套着车夫的背心。他想，这个人就是拉我的那个车夫。

“出来吧，你刚才不是吵着要出来吗？”陶大正对坐在床上的石原说。

石原站起身来，走出房门。他看到另外两个戴着头套的人。其中一个穿着西装，坐在桌子边，另一个穿着普通的便服，站在坐着的人旁边。石原注意到桌子上有一支手枪，那是他的枪。他苦笑了。

“坐下吧，不要抱有侥幸心理，明白吗？”陶大正警告石原，同时指着离桌子较远的一张椅子让他坐下。

“明白。”石原顺从地坐在那把椅子上。

“你叫什么名字？什么军职、军衔？”李国盛故意问石原。

“我叫石原光夫。华中派遣军司令部参谋部参谋，少佐。”石原用军人的口气回答。

“很好。你知道你们日本军队在南京犯下的滔天罪行吗？”李国盛的口气变得严厉起来。

“知道。”石原光夫无意抵赖，他亲眼看到过南京发生的大屠杀。

“你知道就好。就算是杀光你们这些鬼子，也不足以为我们死去的同胞报仇。”李国盛越说越愤怒，他拿起桌上的手枪，指着石原说：“我恨不得现在就毙了你！”

石原看着愤怒的李国盛不敢吭声。

李国盛平息了一下胸中的怒火，接着问石原：“愿意与我们合作吗？这样可以减轻你的罪孽。”

“我不能与你们合作，不能透露任何军事情报给你们。我现在是你们的俘虏，我要求享受日内瓦公约的战俘待遇。”

“你还配谈日内瓦公约？你们是怎样对待被俘的中国军人的？你们是怎样对待无辜的南京平民的？”陶大正也愤怒了，他大声地喝问石原。

石原不敢吭声了。

“不要浪费时间了，说吧，愿不愿意合作？”李国盛看来已经失去了耐心。

石原明白，是他作出选择的时候了。他心里很害怕，他不愿意死。他还有在日本家乡盼望他回去的父母、妻子和孩子，他舍不得他们。但是，日本军人的武士道精神让他不能不顾颜面地立刻就屈服。为了顾全一下自己日本军人的形象，他怎么也得抵抗一下。

他不吭声。

“说话呀！”

黄一平从腰间抽出了一把刀，走到石原身边，将刀锋慢慢地靠近他的脸。

“你们要我怎样合作？”石原顾不得颜面了，他知道黄一平真的会用刀割他的脸。

“早这样不就没事了嘛！”黄一平收起刀，回到桌子边。

“很简单，我们就是要你配合我们拍照，然后在报纸上刊登文章说你向我们投诚。我们需要你的照片做宣传，就是这么多。”

“你们这是在陷害我，你们是在玷污我作为军人的荣誉！如果这样做，我不就成了叛国者吗？我的家人会因此在乡亲们面前抬不起头来的。我不能答应。”

“那么你就准备为你的国家去死吧！”陶大正带着嘲弄的口吻吼道。

石原光夫听得出来，这不是威胁，他只能屈服。

“好吧，我答应你们。不过我必须声明，我是在你们的威胁下被迫答应的。”石原为自己的屈服找了一个台阶。

接下来的事情，就是给石原照相。

陶大正和黄一平将石原的嘴用毛巾堵上，给他蒙上头罩，然后一左一右扶着石原，跟在李国盛后面走出地下室。

他们将石原带到洋房一楼的一个房间，这个房间是专门为拍照而精心布置的。

房间里面有一张办公桌，桌上有一个笔架、一部电话机，还有放文件的托盘。办公桌后面有一把椅子，房间里还有沙发和茶几。整个房间布置得像是一间办公室，房间的窗帘都拉上了。甘可荃在房间里面，他也是道具之一。

进了房间以后，陶大正将房门关上，然后才将石原的头套摘下，并扯出塞在他嘴里的毛巾。他用日语告诉石原和甘可荃怎样配合他拍照。

石原和甘可荃按照陶大正的要求，摆出各种姿势让陶大正从不同的角度拍照。李国盛和黄一平在一旁看着。

陶大正拍下多张照片。所有的照片上都能看到石原和陶大正脸上带着愉快的笑容。

拍完照片后，黄一平再次用毛巾将石原的嘴堵上，并给他套上头套，然后和陶大正一起将他送回地下室。

过了一会儿，陶大正回到洋房的客厅。他看见李国盛和甘可荃坐在客厅的沙发上。

“黄一平一个人看守石原可以吗？需不需要增加一个人手？”李国盛见陶大正回来，便问他。

“应该没问题。我们将石原的双手铐了起来，锁在里边的房间里。外面的铁门我也锁上了，从里面打不开。”陶大正回答。

“那你去休息吧。照片我已经交给叶风去冲洗。一两个小时以后就会好。”李国盛对陶大正说。

“没事，我陪你们坐一会儿。等下看看照片的效果，然后挑出两三张底片，好让甘可荃明天带回武汉。”陶大正一边说一边坐在甘可荃旁边的沙发上。

“到达武汉后，立刻用密电通知我。”李国盛嘱咐甘可荃。

“我明白。”

“老板，我们什么时候离开南京？”陶大正问李国盛。

“只有等到照片登报以后，我们才能离开南京。”李国盛回答。

“怎么处置石原光夫？真的放了他？还是带他和我们一起走？”陶大正接着问。

“按照计划，既不能放了他，也不能带他走。”李国盛回答。

“明白了。什么时候动手，老板？为什么现在不动手呢？免得夜长梦多。”陶大正建议说。

“现在还不能动手。我们要等到他的照片登报之后，确认他对我们没有用了，才能动手。干掉他之后，必须将他的尸体秘密掩埋掉，绝不能让人发现。我们就是要让外界以为他还活着。这是我们此次行动的目的！”李国盛解释道。

“哦。为什么要这样做呢？”陶大正刨根问底。

“这你得回去问戴局长，我也不知道。”李国盛笑着回答。

关于整个黄雀行动，戴笠没有告诉任何人，包括李国盛在内。他只告诉李国盛，这次行动只是黄雀行动的一个组成部分。

二

甘可荃连日来日夜兼行，先从南京赶到南昌，再到长沙，最后回到武昌。

他顾不上一路舟车劳顿，直接回武昌彭刘杨路军统总部。

甘可荃到达总部后，发现总部机关几乎搬空。由于武汉会战败局已定，军统总部机关已经撤往重庆，只有为数不多的留守人员在值班。

甘可荃看到戴局长的秘书小张，便问戴局长在不在，小张告诉他，戴局长在办公室。

戴局长办公室的门是开着的。甘可荃没有喊报告，就直接走了进去。

戴局长的办公室看起来和原来很不一样，显得空荡荡的。所有的家具都已搬空，只剩下原来的那张办公桌。

戴局长坐在办公桌前，正低头看一份文件。

听见有人走进来，戴局长抬起头。

“报告局座。”甘可荃向戴笠敬礼。

“回来了，还顺利吧？”戴局长见是甘可荃，立刻高兴地说，“辛苦了！我接到李国盛的电报，说你已经动身回汉口，但是不晓得几时到。回来就好。”戴局长边说边看看四周，本来是想要甘可荃坐下来说话，但他发现办公室没有多余的椅子。

“底片带回来了吧？”戴笠最关心的就是底片。

“局座，底片带回来了。”说完，甘可荃将手提箱打开，从里面拿出一件上衣，然后从这件上衣的衣缝里面取出底片，交给戴笠，“这是挑选出来的底片，从背景看不出任何破绽，也看不出拍照的地点。”

“很好。你们这次的任务完成得很出色。”戴笠拿起底片对着光线查看了一下。然后，他拿起电话，接通之后说：“张秘书，你来一下。”说完他放下电话。

接着，戴笠打开办公桌的抽屉，拿出一份文稿，等着张秘书。

不一会儿，张秘书来了。

“报告！”

“进来！”

张秘书快步走到戴笠的办公桌前，向戴笠敬了一个礼。

“张秘书，你将这份稿子和几张底片立刻送到《扫荡报》报社，请他们刊登在明天的第一版上。”说着，戴笠将文稿和底片交给张秘书，“总共有三张照片，他们至少要刊登一张，最好是两张，明白吗？”

“随便哪两张都行吗？”张秘书问。

“随便哪两张都可以。”戴笠回答，他相信李国盛他们挑选出来的照片都没问题。

张秘书拿着照片和文稿出去了。

戴笠站起身来，对甘可荃说：“现在我们去电讯室，给李国盛发报，通知他下一步行动。”

来到电讯室，甘可荃发现，原来将偌大的电讯室占得满满的报务员现在只剩下两个，电台也只剩下两部，显得空荡荡的。

戴笠对其中一个报务员说：“请记录。”

报务员马上拿起笔准备记录。

“可荃已经安全到达。明早见报。请按计划打扫卫生后回家。戴笠。”说完，戴笠补充道，“用同样的密码。”

李国盛收到戴笠的电报后，立刻叫叶风去替换陶大正看守石原，让陶大正到客厅开会。然后他来到楼下的客厅，从客房里叫出黄一平和袁旭，在客厅等着陶大正。

陶大正很快就来到客厅，李国盛四人开始开会。

李国盛对大家说：“刚才收到局座的电报，甘可荃已经安全回到武汉。明天照片就会登报，我们的任务基本完成。撤离之前，我们还有善后工作要做。”

其他三个人点点头，大家明白李国盛的意思。

“你们三个，今天晚上执行一个重要任务，也是这次行动的最后一个任务，”他停顿了一下，看了看三个人，接着说，“今晚你们将石原光夫干掉，然后将他的尸体带到郊外，挖个深坑埋了。注意，一定不能让别人发现他的尸体，这是我们这次任务的核心。”

“明白！”三个人同时回答。

“你们打算今晚几点行动？”李国盛问。

“我想晚上9点钟开始行动，太晚了街上行人和车少，反而更显眼。”陶大正建议。

“嗯，我同意。”李国盛表示赞同。他接着说：“电台不需要用了，等一下你们到楼上我的房间里将电台装在原来的箱子里，密封好后搬下来，藏回原来的地方，就在你们坐的沙发下面，有一块活动地板。电台藏好后，将活动地板钉死。”李国盛补充道。

“好的。”袁旭回答。

“今晚完成任务后，你们三个明天早上撤离南京，直接去重庆罗家湾19号报到。武汉即将沦陷，你们没必要再回武汉。”

“明白了，老板。”袁旭回答。

“你和叶风、老江什么时候撤离？”黄一平关心地问李国盛。

“我们后天撤离。我已经安排好了，你们不必担心。”李国盛回答。

当晚，袁旭、黄一平和陶大正三人将石原光夫用细麻绳勒死，然后将他的尸体放进汽车后面的行李箱。他们开车将石原的尸体运到南京郊外一个僻静的树林里面。三个人花了两个多小时，挖了一个深坑，将石原的尸体埋进深坑里，然后安全回到洋房。

事情进行得很顺利，没有遇到任何麻烦。

第二天早上，袁旭、黄一平和陶大正分头离开水佐岗的洋房，撤往重庆。

送走袁旭、黄一平和陶大正之后，李国盛去茂源商行向陈经理辞行。他感谢陈经理的协助和照顾，并且夸奖公司的账目很清楚，公司在陈经理的领导下经营得不错。他表示回去后一定向老板如实汇报。

陈经理听了李国盛的话之后很高兴，他客气地邀请李国盛以后有机会多来指导工作。

第二天中午，陈经理在南京著名的六华春设宴为李国盛、叶风和江绵鸿三人践行。饭后直接送李国盛他们到火车站。

李国盛、叶风和江绵鸿三人乘坐下午的火车到上海。他们将从上海分别撤回武汉和重庆。

三

五十岚翠来到岩田正隆办公室的时候，岩田正隆正在写泄密事件的总结报告。

在此之前，岩田正隆已经向畑俊六司令官口头报告了调查组的结论。畑俊六司令官听了他的报告后很高兴。

“岩田君，在忙呢。”五十岚翠和岩田打招呼。

岩田抬头见是五十岚翠，忙站起身来，指着沙发对他说，“哦，是五十岚君，请坐。”

五十岚翠点点头，在沙发上坐下。岩田走过来坐在五十岚翠的旁边。

“来杯茶？还是别的？”岩田问。

“不用了，刚喝过。谢谢！”五十岚翠顿了顿，然后试探性地问，“在写泄密事件的总结报告？”

“是的。”

“如果我的感觉没有错的话，你对目前的结论还是有所保留的，对吗？”

五十岚翠直截了当地说出自己的看法。

岩田犹豫了一下，最后还是承认，“是的，你的感觉是对的。我对目前的结论持保留态度，尽管我向畑俊六司令官报告了这个结论。”

“为什么你会持保留态度呢？”五十岚翠进一步问。

“直觉！直觉告诉我事情没那么简单。”

“岩田君，我和你一样，对目前的结论持有疑虑。”五十岚翠说出自己的观点，他接着分析道：

“我们的调查工作还没有真正触及到要害，也没有掌握任何直接证据，石原光夫和上海的吴化卿就同时失踪。最令人不解的是，上海的吴化卿还留下重要证据——一部电台。这有点不合情理。既然他有足够的时间去安排石原光夫撤退，那他为什么没有时间去处理掉这部电台呢？这就是我的疑问！”

“对，我也是这么想的！”岩田完全赞同五十岚翠的分析。

“假设我们的分析是对的，那么结论就很明显，石原和吴化卿的失踪，是对方布的迷阵，目的就是要将我们的调查引向他们两人。我判断，他们两人被对方绑架，现在很可能已经被杀害并消尸灭迹。吴化卿家里的电台，是他们故意留下的，让我们误以为我们已经找到了泄密人和中国间谍。他们几乎成功了。”五十岚翠进一步分析道。

“是的，石原和吴化卿只是对方抛出的诱饵，想引诱我们上当。对方这么做的目的，是要掩护真正的泄密人！”岩田肯定地说，“我推测，我们要找的人就在现在的重点嫌疑人中间，三个人中的一个，不，应该是剩下的两个人中的一个。我们的调查，让对方陷入危机，所以他们采取一系列行动来误导我们，想来个金蝉脱壳！”

“完全正确！”五十岚翠用力拍了一下沙发的扶手，大声地说。

“现在，我们的目标已经清楚了，就是剩下的两个嫌疑人。我建议，停止对冈本矢一和松本贤二的跟踪，让他们以为危机已经过去。当然，电话窃听还要继续，虽然目前我们还没有窃听到任何有价值的东西。上海那边的调查也要继续秘密进行。现在调查范围已经缩小，这对我们很有帮助。另外，我们还要争取畑俊六司令官的支持，让我们的调查小组继续秘密调查。”岩田进一步说明自己的想法。

“是的，你说得很对。”五十岚翠完全赞成岩田的建议。